王保忠

每天早晨，婆婆一睜開眼睛，就會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有時(shí)濃稠得化不開，硬硬的，幾乎都頂?shù)剿ぷ友哿?。好像也滲入了她的頭發(fā)，皮膚，血液，她在夢里還看到過它們的模樣呢。有一次她看到的是個調(diào)皮的孩娃，蹦蹦跳跳的，忽而藏到了她背后，兩只手一伸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它在她眼里成了個老頭，有點(diǎn)像她死去的男人，坐在那里悶悶地抽煙，一咳一咳地，咳得炕皮都顫起來了。再有一次，那味道竟又成了兒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跟她招呼了一聲，就倏地沒了影兒。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不就是個味道嗎，咋會看到它的眉眉眼眼呢?婆婆不曉得，只曉得自己是離不開這味道的熏染了，嗅不到或者味道淡了，反覺著有些不習(xí)慣。有時(shí)她走到村街上，人們老遠(yuǎn)就會聞出些什么來，甚至憑著她身上的味道，都能判斷得出她家又拉回什么新料了。

現(xiàn)在是大年的早晨，婆婆又早早爬起來了，那味道嗅著似乎更甚于往日，嗆得她眼里都有了淚。臘月二十三，兒子又拉回滿滿一大車材料，都垛在堂屋里了，幾個人卸了小半天。婆婆有點(diǎn)不明白，要過年了，咋又拉回這么多貨?兒子笑笑說，這還算多?給您這里拉回一車，店里存了兩車，要是資金周轉(zhuǎn)得開，我還想多進(jìn)些呢。婆婆搖搖頭，你這孩子，都忙著過年買年貨呢，誰還會買你的東西?兒子呵呵一笑，咱先把貨存起來，年后材料一漲價(jià)，這批貨就值錢了。婆婆說，你知道年后一定得漲價(jià)?跌了你賠得起嗎?兒子搖搖頭，說生意的事您不懂，我做這行十多年了，摸住了里面的訣竅，我說漲它肯定得漲，您就等著兒子明年大把大把地?cái)?shù)錢吧。婆婆又搖搖頭，你還是悠著點(diǎn)吧，啥事都不能太急躁。把貨卸了，兒子說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今年跟我們進(jìn)城過年，秀英和小海都想您了。婆婆便笑，說那自然好，可是你拉回這么多貨，我一走，誰給你照看?兒子一怔，說這您別操心，就是有人惦記著我的貨，也不會大過年的下手吧。婆婆說，過年更得小心，啥時(shí)候都得小心啊，我不能走，我得替你把它們看好。

好像是有些過意不去，兒子忽然說，過了年，我想帶著您去看看西湖。西湖您知道嗎?那可是比天堂都好的地方。婆婆眼睛睜得多大，她知道兒子很忙，也很實(shí)際，即便是去外地訂貨，好像也沒興趣去四處逛逛，有時(shí)廠家硬要陪著他走一走，也只是走馬觀花，之后就想著怎么發(fā)貨，貨一走，人也跟著回來了。所以兒子一說完，婆婆就笑了，你是安慰我吧?你會有這個閑空兒?兒子紅著臉認(rèn)真地說，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三月份杭州有個訂貨會，正好帶您出去一趟。婆婆說，你真的帶我去?兒子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媽，我還能哄您嗎?婆婆說，我能出去嗎?那么遠(yuǎn)的路，得坐幾天幾夜火車呢，還不得把骨頭架顛散了?兒子說，我們坐飛機(jī)走，幾個小時(shí)就飛去了。婆婆眼睛又睜得多大，真的是要坐飛機(jī)嗎?我這身體，還坐得了飛機(jī)嗎?兒子又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坐得了，您身體好著呢，坐得了的，選擇從空中走，也就是為了讓您坐坐飛機(jī)。婆婆說，還真想坐坐飛機(jī)呢，飛那么高，那么遠(yuǎn)，兩個翅膀都摸著云彩了，肯定挺嚇人的吧?兒子便笑，不嚇不嚇，一點(diǎn)都不嚇，穩(wěn)當(dāng)著呢，就是起飛降落時(shí)，得注意點(diǎn)。起飛時(shí)飛機(jī)跑得特快，嘭的一聲就離了地面，升到空中了，心也揪得懸懸的。再就是遇到氣流，就跟馬車上了灰渣路似的，顛得慌呢。不過您身體沒問題，去年不是給您做過檢查嗎，一切都很正常。

也許就因了兒子那句話，婆婆一下子變得心事重了，這幾天一出了院子就抻著脖子看天，看有沒有飛機(jī)?，F(xiàn)在婆婆出了院子，又習(xí)慣地抬起頭來，天上空空蕩蕩的，并沒有飛機(jī)飛過。她知道今天是大年，過了今天，就又是新的一年了。過去她也沒覺得年有啥好過的，她守著這個家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年了，哪個年不是一個人出來進(jìn)去，形單影只的。可現(xiàn)在，她覺得這個年跟往常不一樣了，瞧瞧那幾只雞，走起來一扭一扭的，有點(diǎn)像電視里的跳舞呢。那只伴了她不知多少年的狗，也跟往日不一樣了，叫起來都有點(diǎn)撒嬌的味道了。樹上的麻雀好像也曉得這是要過年了，嘰嘰喳喳地在枝頭上叫得歡呢。婆婆就笑了，心說都長了個嘴，都要過個年呢，就掉轉(zhuǎn)身回了屋，捧出一大捧黃燦燦的玉米，撒在當(dāng)院里了。雞們立刻跑過來，爭著啄食呢，麻雀們眼更尖，也不懼著她了，轟地一下落到了院子里，差不多有幾十只呢，密密麻麻落了一層，將那一片金黃也掩蓋了。婆婆就覺著捧出的東西太少了，掉轉(zhuǎn)身回了屋又取了一些，撒在了樹干下。狗呢，也有點(diǎn)急了，尾巴一搖一搖的，仰著臉看她，好像在說，婆婆你好偏心，給雞們吃，給麻雀們吃，咋就是沒我的份兒?

咋會沒有，過年了，都有份兒呢。婆婆笑笑說。

你先甭急歡歡，一會兒有大骨頭給你呢。想了想又說。

那狗就叫歡歡，是小海給起的名兒，它好像聽懂了，搖搖尾巴，乖乖地臥在那里了，尾巴仍一搖一搖的。看著雞們麻雀們啄完了，婆婆就又黃燦燦捧出一大捧來，嘴里念叨著，吃吧吃吧都放開吃吧，給你們吃個飽。要過年了，且這個年又是這么的讓她開心，她當(dāng)然不能像往日那樣省著了，往后還有一大串日子呢，手稍緊一點(diǎn)，哪一日摳不出這點(diǎn)東西來?

婆婆站在院子里看，笑瞇瞇地看著雞們麻雀們啄食。

院子蠻大的，蓋得也氣派，房子一律是松椽松檁，青磚紅瓦，屋脊站滿了獸頭。地面也用水泥硬化過了，光溜溜的?？墒沁@么多房子只有她一個人住，要是沒有雞呀麻雀陪伴，那又該是怎樣一種境況?這房子其實(shí)也是兒子留下的，兒子搬進(jìn)城做生意后，這院子就留給她住了。街坊鄰居自然很是羨慕，說村子里出去做買賣的那幾個人，還就數(shù)你兒子富仁能耐大呢。一村的人都知道富仁在市里賣的是裝潢材料，占著多大的門面，有人還張開兩只手臂跟她比劃，說富仁的門面有這么大，招牌有這么寬。婆婆有點(diǎn)不相信，她去看過兒子租的房子，也就屁股簾那么大，吃飯睡覺都在里面，那才叫憋屈呢，連秀英都叫苦連天的，嚷嚷著不做了想搬回村來住呢。村人說，你那是前幾年進(jìn)的城，富仁哪里是從前可比的，他現(xiàn)在鬧騰大了，門面里的貨從一樓堆到三樓，旮旮旯旯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Ｘ浂嗥牌判?，?zhǔn)是那里堆不下了，要不然也不會把材料拉回村的。好在村子離市里也不是太遠(yuǎn)，幾十里的樣子吧，拉貨車半天能打個來回。

街上的鞭炮聲又熱烈起來了，偶爾有一些碎紙屑飛到她院子里來，花花綠綠的。院子里的雞們麻雀們就停止了吃食，翅膀一撲棱，能飛的飛到了樹梢上，飛不起的鉆到了墻根下的柴草垛里。歡歡也跟著起哄，身子縮在窩里，頭卻一探一探地鉆出來，汪汪汪地叫。婆婆就笑，你們怕個啥，這是要過年了，過年還能不讓娃們響個炮?就想起了在城里的小海，小?？墒亲钕矚g響炮的了，也不知他這會兒在做什么。富仁兩口子對孩子的學(xué)習(xí)一個比一個上心，逼著他做作業(yè)，逼著他去學(xué)鋼琴拉二胡，還給他請了個家教，補(bǔ)什么奧數(shù)。想想都一年多沒見著小海的影子了，也不知道他長得有多高多胖了。婆婆覺得這不好，這樣子肯定得學(xué)成個書呆子，為這事她也數(shù)落過兒子。兒子說城里的孩子都這樣，不這樣不行，將來

考不上學(xué)麻煩事就多了。前些時(shí)一放寒假，婆婆想讓兒子把小海送回來，在村子里玩幾天，兒子卻搖搖頭一口回絕了，說期末考試小海數(shù)學(xué)英語都考砸了，得狠著勁往前趕一趕，找個老師好好補(bǔ)一補(bǔ)。這會兒，小?？隙ㄓ纸o關(guān)在屋子里用功了，咋能連炮都不響一下呢。這是過年呢，麻雀都知道該亮亮嗓子了，雞們都懂得抖抖翅膀了，歡歡都知道撒嬌了，咋還把小海關(guān)在屋里呢。

婆婆出了院門，看到幾個娃子在街上玩，響炮的就是他們吧。聽得門響，幾個娃子都扭過臉來，婆婆，你家大門還沒貼對子呢。婆婆摸了摸一張小臉，說真懂事啊你們，這就貼，婆婆這就貼。又摸了摸另一張小臉，都小點(diǎn)心啊，可別炸著手了，大年時(shí)節(jié)的，炸著了還咋過年?娃們看她一眼，相互笑笑，沖著她做個鬼臉，便往那邊跑去了。婆婆搖搖頭，回了院子，心說是該貼對子了。過年就得貼對子，不貼，院子就不火色，這個年就等于沒過。糨糊是早打好了，買下了對子，她就把糨糊早早準(zhǔn)備好了，只等著過年這一天用。對子印得還算好，黑字紅底，黑是墨黑，紅是大紅，看著不像是機(jī)器印的，倒有點(diǎn)像是手寫的。婆婆不喜歡那種燙金的對子，跟寺院的菩薩臉?biāo)频?，不耐看，越看越覺得寡淡。婆婆先揀了最黑一幅對子在大門上貼了，大門是一家人的臉面呢，當(dāng)然要貼最黑的啦，又回了院子找了個凳子上了窗臺，把窗戶上的也貼了，然后把南房的貼了，把柴房的貼了，院子里就火色起來了，就有了喜氣，好像每個字都沖著她笑呢。

忽然記起該把燈籠也掛上，燈籠是兒子前些年替下的，兒子說扔了可惜，留下吧又沒處放，就給她拿回來了。往年婆婆也懶得掛，一直在南房里閑擱著，但這個年她得好好過，要張燈結(jié)彩，要把這屋子，這院子，這里里外外都裝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人一進(jìn)門就噴嘴，你這真像個過年的樣子啊?？伤粫鶡艋\里接電，找個人吧，想想這會兒人們都在忙年，哪好意思麻煩人家呢。不接就不接吧，不接電不拴燈泡也是大紅的燈籠，怎么能不掛呢?窗戶上亮著一串紅辣椒，火一樣的紅辣椒，婆婆想了想，上了窗臺，把辣椒摘下來，將燈籠掛了上去?？戳税胩?，又覺著那串辣椒不該摘下來，摘下來就好像少了什么，就又掛了上去，雖是給燈籠掩去了半串，看上去還是火色得很呢。

把這一切忙完，陽婆都升到中天了。

就覺得該做飯了，吃什么呢?婆婆想了想，就吃扒肉條吧，她好像也真有點(diǎn)饞了，想到扒肉條就流口水了。人老了，就什么也懶得做了，早些年覺著饞了，還可以自己做點(diǎn)吃，再早些年，村子里的人辦紅白喜事，席面上也能見到扒肉條，吃不了還可以往家里帶些，但是最近幾年不行了，最近幾年即便是村子里的人辦席，也不上這個菜了。辦席咋能不上扒肉條，真是想不明白呢。婆婆記得兒子給她帶回一些做好的飯菜，是從飯店花高價(jià)買的，好像就有扒肉條呢。就進(jìn)了南房，兒子帶回的肉菜都存在里面，一袋一袋，凍得硬邦著呢。婆婆翻撿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找出了一袋，拎著回了屋擱到小鍋里餾了，又開始蒸糕，把擦好的糕粉撒到了大鍋的籠屜里。婆婆覺著糕泡肉就是最好的過年飯，從前男人活著時(shí)，一直喜歡吃這個，男人說不管是到了哪朝哪代，過年還是過節(jié)，吃糕泡肉準(zhǔn)沒錯。如今，男人死了有些年頭了，每年過年，她還是喜歡吃糕泡肉。

想到男人，婆婆就覺著一個人吃飯真的很寡淡，把糕蒸進(jìn)了鍋里，她想不如早點(diǎn)把男人請回吧，請回來讓他陪著吃。往年，跟村子里別的人家一樣，往往是天快擦黑時(shí)，她才放一掛鞭炮，張羅著把該叫的人叫回來。今年得變變了，還是早點(diǎn)把男人請回來吧，跟他叨咕叨咕，就說富仁如今鬧騰大了，過了年他要帶我出去開眼界了，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你知道嗎?兒子說那可是個好地方，比天堂都好著來呢。我們還要坐飛機(jī)，在天上飛，翅膀一張就飛過去了。婆婆嘴里念叨著，手也不閑著，從柜子里翻出個相框，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外面一層報(bào)紙都有些泛黃了，她把報(bào)紙取了，拂去了玻璃上面的塵土，端端正正地?cái)[在了墻角的小桌子上，上了幾炷香，又拎了掛鞭炮出了院子。婆婆不敢響大麻炮，那家什炸得太響了，一響，院子里的雞呀麻雀呀就犧牲得不得了，大過年的，她不想讓它們受驚嚇。

婆婆就開了大門，把鞭炮點(diǎn)了，默默地念叨著，回吧，他爹你跟我回家吧。說完了先進(jìn)了門，好像是男人真的跟著她回來了，就在她身后走著呢。婆婆就有些得意，回來就好，要過年了，回來吃點(diǎn)好的吧。男人不吭聲，婆婆知道他就是聽到了也不會吭聲的，他要是開了口，她就不敢把他請回來了，那有多嚇人呢。屋子里已飄蕩著糕粉蒸熟的氣息，婆婆把它們弄出來，在瓷盆里摶了又摶，摶成了一個小團(tuán)，又抹了點(diǎn)麻油，那糕就黃燦燦的了。扒肉條也餾軟了，肥肥嫩嫩的，嗅著都流口水呢。她就找了幾個碟子，一雙筷子，夾了糕和菜，擺在了小桌子上。說，他爹你就吃吧，放開吃吧，要過年了，還想吃啥就吱一聲，我給你做。男人在相框里看著她，靜靜地看著，嘴角掛著微笑，婆婆心說你老看著我干啥呢，活著時(shí)還沒看夠嗎?還是一家人，也甭等著我讓席了，餓了就吃吧。

把男人安頓好了，婆婆覺著自己也該吃了，就上炕拿了筷子，驀地記起有件事還沒做，什么事呢?就跳下地，想得先把那個事做了，卻怎么也記不起是個什么事了，但她知道那是個大事，究竟什么事呢?想了半天，還是沒有記起來，婆婆就有點(diǎn)生自己的氣了，明明是個大事，咋就記不起來了呢?還沒過年，記性就這么壞了，這要過了年，還不是啥都記不起來了?你這老東西，兒子還說要帶你去看西湖呢，上了飛機(jī)在天上一晃，還不把腦子里的東西都晃沒了，記性還不得更壞了?婆婆就伸手拍自己的腦門，好像記憶一下子就給拍活了，讓她記起是個什么事了，是給堂屋香案上的財(cái)神上供呢。這可是兒子特意吩咐過的，再有什么比兒子吩咐的事更大更要緊的呢，可今天一忙起來，她卻把這事忘了。婆婆心里就埋怨自己，不中用了，真是老得不中用了。

就跑到堂屋供飯，財(cái)神笑瞇瞇地坐在香案上，好大的一尊，身子金燦燦的，臉也金燦燦的，無論啥時(shí)候看都笑得那么金光燦爛。婆婆望著財(cái)神說，你可真好脾氣啊財(cái)神爺，忘了給你端飯，你也不惱，難怪人家說和氣生財(cái)呢。一邊說，一邊把糕啦肉啦菜啦供上了，扒肉條揀了瘦的，連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歡吃肥肉了，財(cái)神肯定也不喜歡了。只是，她不知道財(cái)神喜歡吃糕不，供了多少年了，她一直都沒弄明白財(cái)神到底喜歡吃啥主食。好在香桌上還供著一些點(diǎn)心，是兒子拿回的，她又從包里取了幾片供了，心說就算你不喜歡吃糕，也餓不著肚子了。安頓好了才上炕，飯菜都快涼了，婆婆吃了幾口就又往下收拾了。她忽然覺著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連她想了好久的扒肉條都不想吃了，膩歪歪的，看一眼就飽了。那她忙乎了半天又為了個啥?婆婆后來想明白了，她是想給男人吃，想給財(cái)神吃呢，她不想吃，不等于男人和財(cái)神不想吃，他們吃了，這頓飯也就做值了。

收拾了碗筷，婆婆就又站到院子里了，想著還有什么沒收拾的。真好的天氣，陽婆笑瞇瞇地

看著她，她也沖著陽婆笑了笑。這會兒，街上的鞭炮聲歇了，雞們就安穩(wěn)多了，有幾只縮在柴草堆里抱蛋呢，她看了就笑，也真的勤謹(jǐn)呢，都過大年了，還不忘抱蛋，咋就不懂得歇緩歇緩呢。雞們卻不出來，依舊縮在柴草堆里，好像在說，不抱怎么行?不抱我們還憋得慌呢。婆婆說，那就抱吧，勤謹(jǐn)些總是有好處的。這些雞們也真的很勤謹(jǐn)，除了奇冷的時(shí)節(jié)歇緩幾天，平常日子總是很勤謹(jǐn)?shù)乇У?。婆婆又說，抱吧抱吧，等你們抱完了，再給你們捧點(diǎn)玉米，就算是獎賞吧。雞們也看著她，這都是因?yàn)槟阊狡牌牛阄沟们?，我們就得多下蛋呀，不多下就是對不住你。婆婆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下吧，大年下蛋吉利，下得越多越好。雞們看著她，繼續(xù)抱蛋，繼續(xù)它們的營生了。

街門口好像有娃們在笑鬧，婆婆慢慢地出了門，想看看對子是不是給撕了。娃們不懂事，猴害得很呢，大前年對子剛貼出去，邊角就給撕扯得一縷一縷的，氣得她也不知該找誰說理去。出了門，卻看到對子都好好的，一個角都沒缺，就歇了心。正好懷義家的也出來倒垃圾了，婆婆就笑瞇瞇地看著她，問她安頓好了沒。懷義家的說安頓好了，又問她安頓好了沒。婆婆說好了，都安頓好了。懷義家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富仁和秀英沒回來?婆婆說，前天回過了，回了沒半天就又走了，要接我進(jìn)城過年呢，你說我走得開嗎?懷義家的說，可不，你得給他們照看材料呢。婆婆點(diǎn)點(diǎn)頭，那是，丟了就不好了。懷義家的說，其實(shí)進(jìn)城又有啥好的呢，富仁有錢，多給你買點(diǎn)年貨就是盡了孝心。

婆婆說，可不是，這孩子好著呢，給我買回一大堆年貨，還說過了年要帶我到杭州走走，坐飛機(jī)去呢。

那敢情好呀，能坐一回飛機(jī)這輩子就算沒白活。懷義家的說。

婆婆抬頭看了看天，聽富仁說坐飛機(jī)挺穩(wěn)當(dāng)?shù)?，真的是這樣嗎?

懷義家的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沒坐過飛機(jī)，富仁說穩(wěn)當(dāng)就是穩(wěn)當(dāng)了。嘆息了一聲又說，婆婆你好福氣，拉扯了個多好的兒子。婆婆臉上的皺紋里便漾滿了笑，還想說什么，懷義家的卻沒耐心聽她說話了，說旺火還沒壘呢，得去催懷義趕緊把旺火壘起來，要不上了麻將桌就逮不住了。婆婆說，那是那是，你去吧。懷義家的忽又記起了什么，你家壘了嗎?婆婆搖搖頭，還沒呢。懷義家的便說，看我，忘了你從不壘的。看了她一眼就回去了。

婆婆咂摸著懷義家的話，心說今年不能簡單了，咋著也要壘一個，別人能壘，她也能壘。往年，婆婆也懶得去壘，到了子時(shí)，抱一捆柴堆在當(dāng)院，一根火柴就點(diǎn)著了，燒得也很旺。現(xiàn)在，婆婆覺得該好好壘個旺火了，用炭，她一個人從沒用炭壘過，可是她看人壘過。她進(jìn)了炭房，把大塊大塊的炭用斧子破開，破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規(guī)整的炭。又開始破木柴，把破好的木柴打了個小捆。然后她就開始壘，她把大的炭塊放在下邊，覺得該放木柴了，就把那個小柴捆塞進(jìn)去，再一層一層往上壘炭塊。忙活了半天，旺火壘起來了，婆婆退后幾步看了看，又靠近看了看，覺得還行，就滿足地笑了，心說總算是壘成了個大旺火。婆婆真的覺得很滿足，總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接下來她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好像是該做的都做了，這個年也是徹底的安頓好了。過了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著兒子坐飛機(jī)去西湖了。

想著，婆婆禁不住又抬起頭來，忽然間，她看到天上有個蟲子般慢慢移動的小東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蟲子慢慢慢慢地從西邊的天際移來，移向她頭頂上這一大片天，婆婆心里驚訝地叫了一聲，飛機(jī)，那不是飛機(jī)嗎?心里想著飛機(jī)，這小蟲子就飛來了，它這是從哪里飛來，又要飛到哪里去呢?不會是要去西湖吧?忽然又搖搖頭，哪能這么巧呢，說不準(zhǔn)人家是要飛北京、上海、海南島呢?小蟲子離她越來越近了，都到了頭頂上，婆婆手搭著眉梢，抻著脖子，努力地看，像是要看清里面都坐了些誰。她仰著臉看飛機(jī)，不知道飛機(jī)上的人看不看地下的她。她看不到他們，他們能看得到她嗎?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么高，那么遠(yuǎn)，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螞蟻似的，輕輕一抹就沒了。好像是，活到這么一把年紀(jì)，婆婆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飛機(jī)呢，那小蟲子有時(shí)也會掠過村莊的上空，可她真的一點(diǎn)都沒在意過，人家在天上飛，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沒一點(diǎn)瓜葛，她又怎么會認(rèn)真呢?可是現(xiàn)在，因了兒子那一句話，婆婆忽然覺得天上的東西原來也跟自己有瓜葛呢，很快她也能坐飛機(jī)了，也能在天上飛了。上了飛機(jī)，她看得到自己的村莊嗎?看得到自家的院子嗎?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一直在這個巴掌大的小村子里走動，一年出不了幾趟門，就是兒子做生意的那個城市也僅僅是去過幾次，就不用說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的事呢。真要能坐上飛機(jī)，她一定要大睜著眼好好看看這個村莊，這處院落，看看它們會是個什么樣子呢?說不準(zhǔn)什么都看不到，這村莊也就螞蟻那么一丁點(diǎn)，這院子就更甭說了，肯定也是螞蟻那么一丁點(diǎn)，村子里的人呢，是一只螞蟻一只螞蟻地蠕動吧，這有多好笑啊。想著想著，飛機(jī)就移過它的頭頂，朝著東邊的天去了，慢慢慢慢地就沒了影子，看不到了。

天色也有些暗淡了。再看，陽婆正掛在遠(yuǎn)處的樹杈上，或許是樹杈太瘦，掛不住了，哐當(dāng)一聲就落了下去，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夜，馬上就要來臨，要來的就是大年夜了。想到大年夜馬上就要來臨，婆婆臉上竟然又抹上了一抹紅暈。好像是很久沒這樣了，真的很久沒這樣了。

婆婆就回了屋，開始煮餃子，忙著吃年夜飯了。餃子是早就包好了，她把它們投進(jìn)了鍋里開了花的水中，看著它們七上八下地翻騰，心里也餃子似的翻騰著。餃子漸漸漂上來了，婆婆就知道都煮熟了，用漏勺三個五個地?fù)瞥鰜?，看著它們臥在盤子里，像一群羊羔臥在那里。外面的鞭炮聲已經(jīng)熱烈起來，有騰起的花炮呢，那彩色的拖著尾巴的光焰，吱地一聲從窗前劃過，又吱地一聲從窗前劃過。歡歡又叫起來了，繩索給它抖得嘩嘩響。婆婆搖搖頭，放下碗跑出去看，一邊看一邊安慰，甭怕啊歡歡，沒啥可怕的，過年了，人家能不響個炮嗎?人家能不熱鬧一下嗎?歡歡還是叫著，忽然又一聲炸響，立馬就縮回窩去了。婆婆說，你看看你，都陪著我過了多少個年了，又不是沒聽過響炮，咋嚇成了這樣呢?歡歡好像是聽懂了婆婆的話，腦袋探出來了，身子卻是怎么也不肯出來，她摸了摸它的腦袋，嘮叨了幾句，有些舍不得，但終于還是回去了。

年夜飯也吃得很快。一個人就這樣，平時(shí)，早晨做一頓飯，一天的飯差不多就有了。一個人，無論是面對多好的飯食，總覺得沒胃口，也不知該做些啥，說是少做一點(diǎn)，一做就有些多了，多得不知夠吃幾頓，夠多少人吃了。從前，富仁和秀英都在，一家人聚在一起過年，有多熱鬧啊。她總是在餃子里包幾個硬幣，后來兒子說不干凈，她就改成在餃子里包花生米，其實(shí)硬幣在開水里煮了好久呢，也算是消過毒了，可既然兒子這么說了，她就不包硬幣了，剝一些白白胖胖的花生米頂替了。過年不就是過個好心情嗎，兒子高興了比什么都好，餃子包好了，一家人都搶著吃，看誰能從

餃子里吃出花生米，誰吃出了那就是有福啊。婆婆盼著這個吃出來，盼著那個吃出來，卻一點(diǎn)也不希望自己吃出來，她吃出了，富仁他們可能就吃不出來，或者吃到的就少了。她就總是讓著他們先吃，誰吃到了花生米，她就會豎著拇指夸獎，你真有福，有福啊。她夸過小海，夸過兒子，夸過秀英，一年一年都在夸。那年兒子生意賠了，討債的追得他沒處躲，就跑回村子里過年了。婆婆包餃子時(shí)就特別留了心，在餃子里多包了幾顆花生米，硬是讓兒子吃到了，連著吃出了好幾顆呢。兒子果然高興，對秀英說，這可是個好兆頭，說不準(zhǔn)咱家的生意今年會好起來的。婆婆聽了就高興，這就對了，兒子高興，她能不高興嗎?現(xiàn)在，婆婆端起了碗，一個人吃著餃子，竟然把包下的花生米都吃到了，她怔了怔，忍不住搖了搖頭，忍不住出了聲。

富仁，這個是替你吃的，這個媽替你吃了。婆婆說。

秀英，這個是你的，媽也替你吃了。婆婆又說。

小海，這個是你的，奶奶也替你吃了。婆婆再說。

好像兒子一家人真的在家過年呢，就在她身邊坐著，都圍著她，笑吟吟地看著她呢。但是，但是還有一個餃子沒主呢，婆婆想了想，覺得這下自己可是沒法推辭了，這剩下的一個就是她的了。吃下這個餃子，她也就有福啦，明年就能跟著兒子去看杭州，去看西湖，這是多好的事啊。婆婆的心思就飛到了城里，飛到了兒子家，這會兒富仁一家子肯定也在吃餃子吧?餃子里肯定也包了花生米吧，也不知誰吃出了福氣?肯定是都吃出了吧。

吃過了餃子，收拾了飯桌，婆婆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了。前幾年，她還會看一眼電視，看電視里的人開什么文藝晚會。婆婆聽不懂他們唱什么，也不喜歡聽他們唱，她忘了早些年都喜歡些什么歌了，從前它們還沾在自己的嘴邊，嘴一張就能哼幾句，可它們卻隨著那些老掉的牙齒脫落了。早些年都喜歡些什么歌呢?婆婆也費(fèi)力地想過，那調(diào)子有時(shí)也能哼出來，歌詞卻是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不看電視該干什么呢，好像是真的沒什么可做的事了。婆婆就還是把電視開了，開了熱鬧些吧，過年就得熱鬧一些，聽不懂就聽不懂唄，這有什么呢?這世上的事復(fù)雜著呢，為啥非得弄懂呢?開了電視，婆婆就盯著那花花綠綠的屏幕看，看著看著就打起了盹，就那樣靠著被子垛睡著了，就像她早年干活累了，靠著地里的麥秸垛或干草垛睡著了一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婆婆一激靈醒了，這時(shí)候窗外的鞭炮聲已經(jīng)激烈得很了，嘭嘭嘭，啪啪啪，像是把夜空炸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且不知要炸上多久呢。婆婆就知道這是要交子了，忽然記起自己還沒點(diǎn)旺火呢，就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出了院子。開了門，那鞭炮聲越發(fā)地響了，天好像也被花炮點(diǎn)燃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煙霧，還有穿過煙霧的彩花，一些碎紙屑濺到了臉上，砸得她都有些疼呢。雞們好像都睡了，窩里靜悄悄的，歡歡卻更有些不安了，身子縮在窩里，吠叫聲卻擠出來了。婆婆也顧不上管它了，她急著點(diǎn)旺火呢，交了子再點(diǎn)就有些不吉利了，她蹲下身劃了根火柴，火轟地一下燃著了。婆婆就笑了，這么好的旺火，是個好兆頭呢。她知道富仁他們不點(diǎn)旺火，城里不準(zhǔn)點(diǎn)，一個小區(qū)能點(diǎn)一堆就不錯了。

婆婆心里大聲說，這旺火就是給你們點(diǎn)的，給你們一家點(diǎn)的。

婆婆又說，就是要讓你們?nèi)壹t紅火火的。

她默默地祈禱著，為富仁，為秀英，為小海。據(jù)說旺火前許的愿特別靈驗(yàn)，婆婆每年都要在旺火前為兒子一家許愿，許下一大堆愿。往年她是把一捆柴點(diǎn)，今年點(diǎn)的是炭旺火，自然更要好好的許上一番了。許了愿，婆婆又拎出一串鞭炮點(diǎn)了，她也沒敢多買，怕嚇著歡歡，可是鞭炮一響，還是把歡歡嚇著了，其實(shí)也只是一小串，歡歡卻吠叫起來，聲音里帶了埋怨，別人響倒也罷了，咋你也響呢?婆婆湊過去，說不怕不怕，這是過大年，過大年咋能不響個炮呢?你看看那些雞，它們有多聽話啊，你就不能少叫幾聲嗎?

街上的鞭炮漸漸歇了，雖然還在零零星星地響著，卻沒了剛才的氣勢，顯見得軟弱了。這肯定就是交過子了，交過子新的一年就來了，踮著腳尖來了。旺火是越燒越旺了，炭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火苗子越舔越高。婆婆心說真的旺呢，就圍著那燃燒的亮光走，每轉(zhuǎn)一圈心里都念叨著一個人，她就是要替兒子全家人都沾一點(diǎn)旺氣。幾圈轉(zhuǎn)下來，婆婆便覺著有些累了，看一眼旺火，沖著那旺騰騰的火焰笑笑，再看一眼，就退回了屋。路過堂屋時(shí)，驀地記起了兒子吩咐過的事，心里對自己說，這下得抓緊辦，不能馬虎了。

婆婆就到了香案前，抽了幾炷香插在了香爐里，很精致的香爐呢，是前年兒子去南方訂貨時(shí)買回的。又把蠟點(diǎn)了，想想覺著一根不夠，一根有些暗，就又點(diǎn)了一根，想想還是覺得不夠，就把一包蠟都點(diǎn)了。一包有六根呢，六根都點(diǎn)了就氣派多了，亮堂多了。堂屋頂本來只懸著一盞十幾瓦的燈，昏昏黃黃的，現(xiàn)在就嘩地一下亮堂起來了。財(cái)神的臉本來有些暗淡，這會兒也一下子燦爛起來，晃得人都睜不開眼呢。那幾乎占了半個屋子的材料也亮堂起來，每一種都打了包裝，打著各種各樣或大或小的字，這一下就也亮堂起來了。婆婆心里也亮堂堂的，好像那一根根蠟燭都點(diǎn)在了心頭，燭影里搖曳著兒子的臉。

看了半天，婆婆覺著真有些困了，就回屋去睡覺。

半夜里，婆婆像是又做夢了，男人就坐在她身邊，在一咳一咳地抽煙呢。婆婆說，你看看你，就不能少抽一根嘛。男人笑笑，依然在抽，婆婆就有點(diǎn)惱了，你行啊你，越說抽得越兇啊。婆婆想搶過男人手里的煙卷，咋能這么抽呢，手那么一伸就醒來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就知道是做了個夢，又好像不是，男人的煙味還在呢，濃濃的。婆婆覺得胸里悶得很，憋不住地咳起來。這樣的味道她好像從來都沒聞過，有點(diǎn)像是什么給點(diǎn)著了，是什么給點(diǎn)著了呢?婆婆身子一激靈，忽然記起了什么，不會是堆在堂屋的材料給點(diǎn)著了吧?她拉著燈，跳下地匆匆出了堂屋，一看就知道是失火了。香案不知什么時(shí)候燒著了，一支蠟燭躺在案上，光亮亮的一團(tuán)。財(cái)神的臉也給燒著了，燒黑了。婆婆心一沉，趕緊去撲火，拼了命地用衣服撲，用水澆，可是火卻越燒越旺。婆婆就知道自己不行，人老了就不中用了，這火她一個人是撲不滅的，要是把那些貨引著了，損失可就大了。

婆婆就跑出了院子，可著嗓子喊人救火，怕人們聽不到，又跑出了街巷，一個勁地喊救火。

后來呢，婆婆好像是給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就栽倒了。

婆婆醒來時(shí)，已是新的一年的早晨了，鼻子里是一種陌生的味道，類似消毒水的味道。眼前呢，是幾張焦慮的臉，這張是兒子的，這張是秀英的，秀英的臉上還著淚痕呢。還有一張就是小海的了，這張臉好久好久沒見了。幾張臉的后邊是雪白的墻壁，墻壁上掛著吊瓶和一根長長的管子，管子的一頭拴著她的手。婆婆不明白這怎么回事，這肯定不是她的家，不是她在村子里的家了。這是個什么地方呢?婆婆的目光就落在了兒子臉上，費(fèi)力地尋找著，像是要找出什么答案。兒子的臉一下子有了光彩，眼睛也像是給什么點(diǎn)亮了，聲音顫顫地說，媽，您終于醒過來了。婆婆木木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咋把我弄到這地方來了?這肯定不是杭州，不是西湖，倒像是醫(yī)院呢。兒子眼淚就下來了，說多虧您喊來了人救火，保住了那些貨，可是您的腿卻傷著了。您在這里安心養(yǎng)幾天吧，等您養(yǎng)好了，我就陪著您坐飛機(jī)看西湖去。

婆婆忽然搖搖頭，就是天堂我也不想去了，你們還是送我回家吧。

兒子說，現(xiàn)在還不能回去，不能。

婆婆又搖了搖頭，不能住了，還得回去給你照看材料呢，你說丟了咋辦，再失了火咋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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