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狼
一
西湖小區(qū)9號樓下面有兩棵小樹,朝陽,樹間連著一根鐵絲,那是一個叫金芳的女人為了曬被子的發(fā)明。
這次金芳沒有罵街,她給城管大隊打了電話。十分鐘后,一個戴大檐帽的小城管敲響了桂花家的門,要罰桂花200塊錢。雖然后來郭雪江跟孫青云打了招呼,只罰了50塊,但這件事讓郭雪江顏面掃地。
郭雪江和孫青云都是西湖小區(qū)的住戶,兩個人都住9號樓,同一個單元,同一層的對門,郭雪江住東,孫青云居西。事實上,郭雪江是統(tǒng)戰(zhàn)部的副科長,論權(quán)力論實惠都不如孫青云。往大里說,孫青云干的是京郊地區(qū)城市管理的活兒,縣城的十萬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的管理對象。郭雪江呢?干的是統(tǒng)戰(zhàn)工作!統(tǒng)戰(zhàn)?誰用你統(tǒng)戰(zhàn)啦?陳水扁有中央對付,劉若英和陳慧琳有歌迷統(tǒng)戰(zhàn),你統(tǒng)戰(zhàn)誰去?你又能統(tǒng)戰(zhàn)誰?郭副科長?!二十八歲當副科長,三十八了還是副科長,原地踏步。孫青云雖然四十有四了,可他勢頭還是很猛的,三十五歲教師改行到城管,三十八歲干副科,四十一歲提正科,只是起步晚罷了。所以,郭雪江的副科長身份在孫青云那里,輕如鴻毛??僧吘故悄腥耍睦锔糁轿逶?,平時在小區(qū)里碰見,兩人總還是客氣的。
郭雪江的老婆桂花,小學(xué)老師,以激勵丈夫當官為己任,比對自己的四十名小學(xué)生寄予的希望都大,話里話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孫青云的老婆金芳,中心市場管委會的臨時工,以丈夫是科長為榮,到處對人講,街上有事兒吱一聲兒,俺家里的在城管當科長。有時還神秘地叮囑一句,別對旁人說啊,保密!那神情仿佛她是市長的媳婦,既想炫耀,又怕攬上麻煩。
春天的一個周末,金芳的鐵絲被桂花用了,這回是桂花第二次用金芳的曬衣繩了。金芳沒有破口大罵,她改變了上次的戰(zhàn)術(shù),給城管的打了電話。電話當然也不是打給自己的丈夫,而是撥給了孫青云的手下。幾分鐘后,一個小城管騎著電動車來了,敲響了桂花家門,要罰她的款。
桂花沒有輕易就范,她立馬給老公傳話。
郭雪江接了電話也很懊惱,慌忙打聽到孫青云的電話,有些氣憤地打了過去。郭雪江沒帶任何序兒地說道,老孫,女人間鬧點兒矛盾,咱們別摻和進去好不好?還算不算爺們兒?孫青云也很不高興,你是誰呀?上來就教訓(xùn)我。憑什么呀你?!
郭雪江那邊起急,壓根兒沒報自己的名號,偏偏孫青云就沒聽出來,這時郭雪江就有些被動了,只好咬著牙幫子說,我,郭雪江!
孫青云才說,哦,雪江呀,稀罕。什么事兒讓你發(fā)這么大的火?原來,孫青云壓根不知道這么一檔子事,手下接到金芳電話后,沒跟孫青云打招呼,直接到西湖小區(qū)了。郭雪江見孫青云蒙在鼓里,怒氣消了大半,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說。孫青云道,這糟老娘們,怎么能這樣?你放心,我這就打電話。郭雪江沒想到事情這么簡單,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感謝的話好像也沒必要說。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還是蠻行的,面子蠻大的,孫青云是不敢不買賬的。于是,他順口說出了那句話,那句多余的話。
郭雪江說,再說了,你媳婦也經(jīng)常曬被子呀。
孫青云本來都要撂電話了,聽郭雪江說了這么一句,就很不高興了,問道,雪江你什么意思?我媳婦也許曬過,可我沒見著,見著我也會罰的,要不你留心點兒,等什么時候碰到了,立馬告訴我,我照罰!孫青云的口氣很認真,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那邊郭雪江有些不知所措了,訕笑著說,不是那意思,老孫,孫科長,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孫青云正色道,這話就更不好聽了,什么叫“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郭雪江你到底什么意思?
孫青云那樣問他,他啞了足足五秒鐘。最后,郭雪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語氣軟軟地說,老孫,這件事怎么處理,你看著辦吧,我都沒話說。
孫青云的傲慢極大地刺傷了郭雪江。
晚上,郭雪江悶喝了幾杯。借著酒勁兒,他數(shù)落了幾句桂花,桂花卻不以為然。桂花說,落后就挨打,這是真理。
郭雪江覺得窩囊極了。
一向孤光自照的郭雪江打算重新審視權(quán)力的意義。
第二天上午,一家三口回桂花娘家,桂花就把昨天挨罰的事情說了出來。郭雪江的小姨子小舅子們聽了都很氣憤,岳父大人也一臉沉重。
小姨子罵道,狗仗人勢的東西!什么玩意?!
小舅子說,對門的鄰居,按說不應(yīng)該啊。
桂花說,反正,郭雪江要是局長縣長,那娘門兒肯定不敢欺侮我。
郭雪江就有些急,我當不了局長縣長,你找局長縣長去吧。
這時,郭雪江岳父開口了。老人家語重心長:雪江啊,你是個好孩子,正直、老實,爸爸知道。桂花他們希望你往好里混,也不是錯誤。你也看到了,這年頭,家里有一個當官的,日子真好過哩。遠的不說,你侄子(大兄哥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愣是沒有工作;他高中的幾個同學(xué),沒有什么學(xué)歷,就靠著自己當官的爹娘,都端了鐵飯碗。當官兒好?。∷?,還真得盤算盤算!咱們家要是出個大官兒,只能是你了。你有文化,也是科長,還是有奔頭的。剛才他們說主動,我覺得也有道理,古時候還講毛遂自薦呢,你不讓人家了解你,人家怎么會給你官做呢。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個理?只要不干犯法的事情,我想,必要的活動活動,還是應(yīng)該的。比如請領(lǐng)導(dǎo)吃吃飯,過年過節(jié)了去領(lǐng)導(dǎo)家看看,這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處感情嘛。共產(chǎn)黨也是人,人是講感情的,有感情了事情就好辦了。你要是手頭緊,爸爸給你湊一些。
小姨子立刻說,我也給你湊一些。
小舅子舉起了手,我也算一個。
郭雪江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鼻子一酸。
小舅子小姨子當即表態(tài),各出一千塊錢。岳父看了看郭雪江,硬硬地說,兩千。
這時,騎著板車去上訪的大兄哥回來了,進屋后問道,什么一千兩千的?小姨子搶先道,贊助姐夫送禮的,好讓他當官兒。大兄哥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逡巡了一遍,知道不是玩笑了。已經(jīng)有些駝背的他,并沒有立刻說什么。他在屋里踱起步來,一圈,兩圈,三圈,突然,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憨憨地說:
我出三千!
大哥?。?!桂家姐妹同時驚呼。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
郭雪江道,哥,別、別這樣,您的日子我知道。
大兄哥說,我買斷工齡的錢還沒動呢,我一直留著它,就是指望花在刀刃上。
郭雪江的眼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了,他突然覺得肩上重重的,但是,他的腰身仿佛也更硬通了,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三天后,“自救行動”開始了。郭雪江給這次行動起了個名兒:自救。這次行動進行得很順利,但是不能說十分成功。小舅子作為組織部司機,硬著頭皮帶著郭雪江去了組織部翟部長的辦公室——據(jù)說翟部長不讓任何人去他家里,向部長說明了他們的關(guān)系,坦陳了郭雪江想進步的愿望和阻力,并委婉地表達了要部長幫忙的意思。翟部長倒是很溫和的,只是目光大部分都在小舅子臉上,這令郭雪江很心虛。翟部長沒有承諾什么,關(guān)鍵的話只有一句,抽空兒跟他說說。
其實這就等于答應(yīng)了,如果翟部長真的跟統(tǒng)戰(zhàn)部長“說說”,那事情就好辦了。這又讓郭雪江信心倍增。但是,翟部長拒絕了那個裝著五千塊錢的信封,只是勉強把煙酒留下了。這讓郭雪江頗感意外。
二
世界杯足球賽快結(jié)束的時候,郭雪江的副科長轉(zhuǎn)正了。第二天,統(tǒng)戰(zhàn)部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了句:小郭,跟翟部長是親戚?郭雪江一怔,搖頭說不是。部長又問,是同學(xué)關(guān)系?郭雪江說也不是。統(tǒng)戰(zhàn)部長笑了笑,不再問了,他勉勵了郭雪江一通,讓他走了。郭雪江就知道翟部長打過招呼了。
部里的人見到郭雪江,向他表示祝賀,要他請客,他謙虛一番后都一律應(yīng)承下來。并且真的安排了一次,八個同事喝倒了六個。其中,部長的紅人皮科長還吐了血。郭雪江的朋友們也很快聽說了他升遷的消息,大力挑頭組織眾人到西湖酒店慶賀,還吃了鮑魚,喝了茅臺。朋友們都夸大力出手闊綽,郭雪江也連連擺手說不至于,大力卻說,只要你升一次官兒,我就請你一頓鮑魚,你們大家陪著。大家就嚷嚷著要郭雪江常升官,好讓他們常吃鮑魚常喝茅臺。
大力跟郭雪江從小光屁股蛋子長大,中學(xué)時打架,郭雪江替大力擋過一磚頭。如今,郭雪江的頭頂上還趴著一道疤。
桂府也足足地熱鬧了一天。大鐵鍋豬肉燉粉條,葡萄美酒夜光杯,祝賀聲聲入耳,碰杯綿綿不絕,直到郭雪江醉倒在岳父家的土炕上。
幾天后,郭雪江在小區(qū)下面碰到了孫青云,孫青云還是拎著大檐帽,腰板挺得直直的。郭雪江也下意識地挺了挺上身,主動跟孫青云打招呼,言語間已經(jīng)有了一些底氣。郭雪江說,孫科長,今天這么晚回來?孫青云打了個啤酒嗝道,嗨,單位來了新領(lǐng)導(dǎo),到隊里調(diào)研,陪著多喝了幾杯。又問郭雪江,你也這么晚?是不是又去詩社活動了?郭雪江矜持著說,哪里哪里,最近太忙,甭說詩社了,就是京劇,也唱得不多了。郭雪江的語氣里是藏著一些弦外音的,這讓孫青云立刻捕捉到了。孫青云問道,怎么,工作有變化嗎?郭雪江裝作很低調(diào)的樣子說,也沒什么變動,就是副科轉(zhuǎn)正了,一轉(zhuǎn)正不要緊,事情馬上就多了。孫青云立刻說,哎喲,那得祝賀呀!好事!孫青云的口氣是有保留的,絕沒有一絲欣羨和巴結(jié)的意思。這一點郭雪江并沒有覺察到,他邊走邊說,都說穿衣穿布的,吃菜吃素的,當官當副的,還真有些道理吶!說罷就悔得腸子都青了,這不是得了便宜賣乖嘛!
好在孫青云沒有戳穿他,只是笑了笑,拿出鑰匙開門去了。
郭雪江上任以后,應(yīng)酬明顯多了。應(yīng)酬免不了喝酒,喝得七八成的時候,郭雪江就不想回家,老是想酒后找點兒刺激。這晚,郭雪江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統(tǒng)戰(zhàn)了,那個人不是臺灣妹劉若英,也不是香港妹阿嬌,是虛擬妹墻角梅。
郭雪江的網(wǎng)名叫柳宗元,一聽就知道是個古詩迷。第一次跟墻角梅聊天的時候,他問墻角梅取名的初衷,墻角梅只是說她的本名有一個“梅”字,至于“墻角”,她不想多解釋,會涉及她的隱私。郭雪江也不多問,就把王安石的《梅花》讀了一遍: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然后夸贊墻角梅的名字好,也沒問人家是不是這個意思。墻角梅問郭雪江為何叫柳宗元,郭雪江就說自己喜歡柳宗元,酷愛他的《江雪》,恨不得自己也當一回“孤舟蓑笠翁”,過一把“獨釣寒江雪”的癮。墻角梅卻說:山上的鳥還在,路上的人太多,想當“孤舟蓑笠翁”,難??!
郭雪江方才醒悟,剛才只顧自己臭顯了,壓根兒沒跟人家交流。好在人家愛詩,不會嘲笑自己太酸。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交流的欲望就更強烈了。
郭雪江情緒低沉那陣子,跟墻角梅聊得不少,墻角梅給過他一些慰藉,讓他領(lǐng)教了網(wǎng)上聊天的妙處。郭雪江也就一路聊了下來。
這天晚上,郭雪江吃過酒席,照例來到單位,跟墻角梅聊了起來。憑著郭雪江對她的那份感激,也借著酒膽,郭雪江說了一些曖昧的話。
郭雪江:跟你聊天很快樂,我有些離不開了。
墻角梅:我也很高興,那咱們就聊唄,直到有一天不想聊了。
郭雪江:我是說我有些喜歡你了。
墻角梅:哈哈,謝謝了。這樣的話我愛聽,但是,就這一次,你還是說給女孩子們聽吧。
郭雪江:向毛主席保證,我是認真的。
墻角梅:別忘了,網(wǎng)上是虛擬空間。
郭雪江:那你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在現(xiàn)實里跟你說。
墻角梅:忘了約定啦?不問姓名,不問單位,不問電話,不問其他個人隱私,四不政策是咱們的基本原則!
郭雪江:政策也是人定的嘛。
墻角梅:定了也不能說改就改呀。
郭雪江:我申請,改一改嘛。
墻角梅:不同意。
三
機構(gòu)改革的時候,縣城管大隊升格為城市執(zhí)法局,孫青云被提拔為副局長了。這就意味著,孫青云在自己四十四歲這年,搭上了再進一步的末班車,已經(jīng)成為縣里的一名副處級干部。三年一個檔兒,這家伙還真成呢!
孫青云已經(jīng)被人孫局長孫局長地喊上了。孫青云仍然謙虛,別這么叫,別這么叫,原來怎么叫還怎么叫。就有手下出來糾正,原來叫您科長,現(xiàn)在還叫科長恐怕不行了吧。大家就一笑了之。
郭雪江也說,我也得改口了,以后得叫孫局長了。
孫青云一邊上樓一邊說,咱哥倆鄰居,不一定那么叫,老孫,孫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郭雪江說,張哥李哥的,我也不習(xí)慣。老孫?!縣長叫著差不多。我可不能這么叫,那不是大不敬嘛。
孫青云已經(jīng)把門打開了,笑著說,什么敬不敬的,就那么回事。進來坐坐?
郭雪江說了句 “不了”,拿出鑰匙開自家的門。
這是孫青云當上副局長,并且在郭雪江得知后,兩個人第一次在樓道里照面。二人的表現(xiàn)還算自然。
回到屋里,郭雪江就不自然了。目光落在哪兒,哪兒都不順眼。桂花讓他洗衣服,他說懶得動。孩子問他數(shù)學(xué)題,他也沒有好腔調(diào)。桂花就不高興了,直著嗓子沖他喊——
“你犯什么驢?!人家升官了,你拿孩子出什么氣?你當我不知道呢,我早聽說了,孫青云提拔當天我就聽說了,就是怕你不痛快,我壓根兒沒提這事!我還沒說什么呢,你倒來勁兒了。你有勁兒朝外邊兒使去,少在家里尥蹶子。”
“你說話文明些,別那么粗野!”郭雪江嘴上指責桂花,心里感到很意外,沒想到妻子還知道體諒他,胸中的悶氣消了大半。轉(zhuǎn)念一想,是啊,孫青云升官兒,礙著你郭雪江哪根筋啦?!你犯得著生氣嗎?這么想著,知道理虧些,趕緊拿出耐心,教孩子數(shù)學(xué)題去了。
輔導(dǎo)完孩子作業(yè),郭雪江打開電視機,找到每天必看的《半路夫妻》。電視劇本來很吸引人的,可是今天有些乏味了。郭雪江的眼睛在電視屏幕上,心思已經(jīng)跑到對門了。孫青云,孫副局長,城市執(zhí)法局,這幾個詞老往他腦子里鉆,鉆得他無法集中精力,鉆得他心慌氣堵。孫局長,以后再碰到孫青云,還真得叫孫局長了。這一現(xiàn)實讓郭雪江不舒服,不愿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郭雪江已經(jīng)十分地煩悶了。
郭雪江就想找個人聊聊。墻角梅不成。郭雪江知道,自己的這種心態(tài)不是什么光彩事兒,跟一個女網(wǎng)友,一個他已頗有好感的女網(wǎng)友,是顯然不合適的。雖然以前在交流中,也流露過他在政治上有些失落的情緒,但那是若隱若現(xiàn)、半真半假的,常是帶著玩笑說出的,而且那時候她們是陌生的?,F(xiàn)在情況不同了。郭雪江已經(jīng)把墻角梅視為一個朋友,一個心里有些依戀的朋友。他不想失去她,因此他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孱弱的一面。
跟桂花聊也不成。她除了能激發(fā)他的權(quán)力野心和床上欲望,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女人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總是低層次看問題,拿不出任何建設(shè)性的建議。郭雪江一向這么認為。何況,桂花從來就不會安慰人,不奚落人就不錯了,所以跟她的交流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郭雪江撥通了大力的電話。
那時,大力剛從西湖酒店打保齡球出來,還沒吃飯?!澳阏门阄液葍芍??!贝罅φf。十分鐘后,郭雪江就騎車到了肥牛城,他在門口看到了大力的那輛寶馬。
倆人是發(fā)小的哥們兒,說話從來不用藏著掖著,吃飯時郭雪江就把心中的悶說了出來。大力說,要是早聽我的,你現(xiàn)在當個部長局長的,也保不齊了。清高!清高害人吧?!
郭雪江感嘆說,是啊,總覺得能寫能唱,有理想有追求,頂天立地的,沒想到不是那么回事。
大力說,權(quán)力是人生之父,金錢是人生之母,這個社會只認這兩樣?xùn)|西,昨天、今天、明天,恐怕都不會變。
郭雪江喝了口酒說,可是文化呢,國家不能沒有文化和文化人吧?
大力瞪著眼睛直盯著郭雪江,臉上是不屑的表情。我操!國家的事兒你瞎費什么心?文化?沒文化怎么啦?沒文化國家照樣發(fā)展。再說了,只要有人,只要有人類,就會有文化,就有文化人。可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你是李白還是梅蘭芳?都不是!那不就得了。
郭雪江的心思很快被大力洞穿了。大力問道,怎么樣?開竅了吧?上癮了吧?上癮就對了,就怕你不上癮。做買賣的琢磨掙錢,坐機關(guān)的琢磨當官,這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來,為你的大徹大悟,干一杯!
郭雪江跟大力干了一杯白酒。
大力問,你跟哪位領(lǐng)導(dǎo)熟?郭雪江說跟誰也不熟,只是跟組織部的翟部長有一點關(guān)系,就把跟小舅子找翟部長的事說了。
大力驚呼道,嘿,我還以為你那次提科長,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吶,原來也是有預(yù)謀的。哈哈,這個老翟還真給你說話了。
郭雪江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力竟然把翟部長喚作老翟,這令他十分詫異。
大力高興地說,好,好,剩下的事包給我,用不了半年,我就讓你跟老翟成為好朋友。
這句話讓郭雪江倍感意外,也頗為振奮。他知道,大力有錢,愛交朋友,縣里的好多領(lǐng)導(dǎo)跟他都稱兄道弟。當然,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也斷然離不開政界的支持。其實,愛不愛交朋友不重要,交上交不上這些“朋友”,才是最關(guān)鍵的。
一周以后,大力告訴郭雪江,他已經(jīng)“約好老翟”,晚上到鼓樓海鮮城吃飯。不等郭雪江多問,大力就把電話掛了。
郭雪江是真激動了。
上大學(xué)的時候,郭雪江作為學(xué)生代表,跟省教委主任合過影。到北京工作以后,只跟到單位慰問的縣委書記握過一次手。這兩次跟高級領(lǐng)導(dǎo)的接觸,都沒有超過半小時,而且不是語言上的交流,只是在領(lǐng)導(dǎo)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后,跟著大家熱烈地鼓掌。晚上去翟部長辦公室那次,翟部長幾乎沒怎么看他,問他的話也沒有超過五句。這次就不同了,要吃飯!要喝酒!要至少在一起一個小時呢!還面對面的!而且,這次的主題很明確,大力是為自己張羅的,非同小可啊!
郭雪江甚至都有些緊張。桂花說,別緊張啊,他是人,咱也是人。郭雪江辯解道,誰緊張啦?桂花撇嘴道,還不緊張呢,那你老上廁所干嗎?還站在鏡子前半小時都不帶挪窩的!郭雪江有些不好意思了:長這么大,也沒跟這么大的官兒吃過飯呀!緊張也是難免的。不過,我這也是精心準備、從容面對。
郭雪江和大力六點鐘到達鼓樓海鮮城,一直等到七點,也不見翟部長的影子。大力就給翟部長發(fā)了個短信。很快,翟部長回復(fù)了,還在開會,書記剛講上,沒倆小時散不了,改天我請你。
大力有些不悅,發(fā)牢騷道,娘稀屁的,早不說。
郭雪江說,要不我們再等等?
大力一邊發(fā)短信,一邊說道,不等了,他不來了。上好的龍蝦,他沒口福,咱們吃。
郭雪江提議退掉點好的海鮮,去別的小飯館吃,大力并不說反對,只是擺了下手表示拒絕。大力擺手的樣子,胳臂擺幅很大,但是速度不快,手掌舉過頭頂,又五指分開,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似的。
回完翟部長的短信,大力抬頭看了眼郭雪江,問,要不咱們叫個女人?郭雪江說,算了,不叫她,叫她麻煩,嘚嘚個沒完。大力吃驚地問,誰呀?郭雪江答,你嫂子桂花呀!大力立刻哈哈大笑,笑得郭雪江直發(fā)毛。
后來郭雪江才知道,大力說的“叫女人”,是要叫一個小蜜或者情人什么的,他一時還沒鬧明白。郭雪江說,我哪來的小蜜,你叫你的吧。大力猶豫一下,說算了,你沒有我也沒有。
郭雪江突然想起了墻角梅。其實,就在三天前,他已經(jīng)知道對方跟自己同在一城,并且互留了手機號。但是兩人約定,只發(fā)短信,不打電話。郭雪江瞟了眼大力,下了下決心,說那我試試,就給墻角梅發(fā)短信,邀請她出來吃龍蝦。結(jié)果,被墻角梅拒絕了。
郭雪江有些悵然地說,我真的沒有,你叫你的。
大力順水推舟道,也好,那我不客氣了。也許她對你有用。
十幾分鐘后,一個豐姿綽約的女子款款而入,坐在了大力的身邊。大力煞有介事地介紹說,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孫曼麗,組織部孫科長;這是我鐵哥們兒,郭雪江,統(tǒng)戰(zhàn)部郭科長。
郭雪江頃刻間臉就被驚綠了,眼珠子都快要爆了,這個孫曼麗,正是孫青云的妹妹。在小區(qū)里,郭雪江見過幾次孫曼麗,每次都是郭雪江跟她點個頭,然后是她微微一笑,也點個頭。今天,郭雪江在這種場合見到孫曼麗,孫曼麗又是以這樣一種身份被大力推出,郭雪江不得不感嘆了:生活永遠是一座冰山,你看到的只是冰上一角,大部分東西都是隱在內(nèi)部和背后的;就像人類生活在地球上,天天踩著土地行走,可又有誰了解地皮以下的事兒呢?
郭雪江覺得自己信息太閉塞了。他只知道孫青云有一個漂亮的妹妹,目前還獨著身,但是他萬萬不知道她竟然是組織部的科長;而孫曼麗是大力的“女人”,郭雪江更是想都沒想過。給我十個腦子,我也想不到這兒啊!后來郭雪江跟大力說。
當時郭雪江突然醒悟了,怪不得孫青云能平步青云呢,原來有個妹妹在組織部工作。媽媽的,以前見到這個美人時候,只是想多看幾眼,誰料想人家竟然是組織上的人呢!誰料想人家還是大力的“女人”呢!真是見了鬼了。
這頓飯郭雪江吃得沒滋沒味。飯后,大力提議三個人去洗桑拿,郭雪江說要早點兒回家,就往自行車那兒走,被大力強拽住了。郭雪江只好跟著去了。
出來的時候,郭雪江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兩條短信,是墻角梅發(fā)來的。郭雪江立刻回復(fù),并趕緊穿好褲子。大力和孫曼麗走后,他沒有急著騎車回家,而是坐在海鮮城旁邊的廣場上,給墻角梅發(fā)短信。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發(fā)了半個多小時,郭雪江才往家里走去。
四
有一天,郭雪江給墻角梅發(fā)短信,回家時忘記刪掉,被桂花發(fā)現(xiàn)了。桂花拿手機質(zhì)問他,他支支吾吾,無法自圓其說,讓桂花更加懷疑了。桂花啪地把手機扔到茶幾上,又從桌上抄起一個玻璃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的炸裂聲相當清脆,對門應(yīng)該可以聽到了。
桂花聲嘶力竭道:你說,她是誰?!你們這對狗男女,鬼混幾次啦?!說——!
郭雪江拉起臉來,瞪著眼睛道,你別胡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隨便聊聊而已。話音沒落,桂花又摔了一個杯子。啪!
你瘋啦你!我郭雪江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少他媽無病呻吟!啪!啪!桂花一連摔了兩個杯子。
嗨,你還來勁兒了不是!別給臉不要臉!啪!啪!啪!三個杯子。
果然,對門的人聽到了。金芳推開門,輕輕邁了兩步,耳朵貼在了郭雪江家的門上。有好戲看了。金芳心里說。
郭雪江家里,桂花哇哇大哭起來,哭過后桂花罵道,龜孫子哎,沒良心呀你!龜孫子哎,老娘哪里不好啦,你跑外邊養(yǎng)女人去!龜孫子哎,外邊的女人就好么?外邊女人不是長兩顆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顆那是豬哩!龜孫子哎……
郭雪江過去捂住桂花的嘴巴,小聲道,扔幾個杯子也就算了,你還有完沒完。也許對門都聽到了,蠢呀你?!想讓人家看熱鬧不是?!
這么一說,桂花立刻不吱聲了。幾分鐘后,桂花抽泣著說,反正,你得跟我說實話,要不然沒完。郭雪江見躲不過去,就實話實說了,只是把認識的時間從三個月前提到了三天前。郭雪江說,充其量是個網(wǎng)友,別疑神疑鬼的。桂花揪著丈夫鼻子問,那怎么還有電話?郭雪江邊躲邊說,無意間就留了,為發(fā)一個好玩的短信,你要是鬧心,以后不理她就是了。桂花又揪了下郭雪江的鼻子,夸張地“哼”了一聲,進廚房拿出笤帚,開始打掃客廳了。
兩周以后,大力又張羅著請翟部長吃飯,這次成功了。翟部長如約到達鼓樓海鮮城,還帶了個人,孫青云。這讓郭雪江頗感意外。翟部長怎么會帶他?郭雪江心里一陣嘀咕。心里有些別扭??墒?,人家是領(lǐng)導(dǎo),對領(lǐng)導(dǎo)不滿意,是斷不能寫在臉上的。何況是大力請客。郭雪江就熱情地跟孫青云打招呼。孫青云很會說話,跟大力握過手就說,我是跟部長來蹭飯的,并看了看郭雪江。郭雪江道,我也是,大力請領(lǐng)導(dǎo),非要拽上我,讓我來服務(wù),我也不好推辭。翟部長微笑了一下,瞟了眼大力和郭雪江,目光落在孫青云頭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家伙坐我車上不下來,我去哪兒跟到哪兒,甩都甩不掉。大力知道翟部長是在開玩笑,就說,領(lǐng)導(dǎo)開會不管飯,那就得跟著。孫青云道,沒錯兒,領(lǐng)導(dǎo)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反正我臉皮厚,跟定了。幾個人就笑,氣氛很輕松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輪到郭雪江單敬翟部長了。郭雪江站起來微躬著身,手里的酒杯伸過去,謙卑地說道,翟部長,我斗膽敬您一杯。翟部長看了眼郭雪江,嘟噥道,別這么說,別這么說,就端起小杯抿了一口兒。郭雪江一揚脖,把三錢杯子的酒都干掉了。郭雪江坐下沒幾分鐘,大力舉起杯說,翟部長,我和雪江敬您一杯。翟部長說敬過了,手卻也去端了杯子。大力說,雪江是我穿開襠褲時的朋友,以后請您多提拔提拔,也弄個局長鄉(xiāng)長的干干。
大力赤裸裸的話,令郭雪江臉上頓時火辣辣的。
翟部長跟大力碰過杯,也跟郭雪江碰了,“哦”了一聲,就拿眼睛看郭雪江。郭雪江十分緊張,以為領(lǐng)導(dǎo)在督促他喝酒,二話沒說,端起酒杯就把酒喝掉了。翟部長似乎猶豫了一下,倒也舉杯干了。
孫青云嘴角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后來,翟部長先后跟大力、孫青云干了一杯。翟部長陪大力喝時,為上次的爽約表示歉意,大力直著嗓子道,那沒關(guān)系,您忙,您都是在為我們操心,我們理解;今天您要是再不來,我可就鬧心了,我就要提意見了,是不是組織開除我了!
翟部長說,你本來就在組織以外,企業(yè)家嘛。
大力糾正道,我還是黨員呢,黨員您總得管吧。
翟部長說了句“那倒是”,笑著把一杯酒干了。
陪孫青云喝時,翟部長說“什么都不說了”,跟孫青云的杯子碰了一下,孫青云也“不說了”,兩人干掉了。
一旁的郭雪江就有些犯愣。怎么了這是?姓孫的跟部長這么熟?熟到“什么都不說了”的程度?怪不得四十四了還能提副局長。郭雪江心里立刻冒出一句詩:功夫在詩外。是啊,我凈顧他媽的吟詩作畫了,人家功夫都用在詩外了,上不去才怪呢!
難道是孫曼麗為他牽的線?
郭雪江迷惑了,也受震動了。
翟部長沒有主動跟郭雪江喝。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再敬一杯還是就此打住?郭雪江有些糊涂。想了想,終還是鼓足勇氣,舉起杯來,對翟部長說道,翟部長,感謝您,我的事您費心了,上次……翟部長拖長音帶拐彎兒地“哎”了一聲,止住了郭雪江的話,端起小杯又抿了一小口。郭雪江忙說,郭雪江才疏學(xué)淺,還望領(lǐng)導(dǎo)多指正,多提攜。翟部長準備放下的杯子又端到嘴前,這時大力詫異道,咳,你還會說話呀,怎么剛才跟啞巴似的?!大力顯然是指二人共同敬領(lǐng)導(dǎo)那杯了,當時郭雪江完全領(lǐng)會錯了。郭雪江也不管孫青云臉上的幸災(zāi)樂禍了,急中生智道,我還停留在486電腦的階段,反應(yīng)慢。大力沖翟部長說,不過也好,反應(yīng)慢顯得穩(wěn)重,少犯錯誤。
翟部長大大咧咧地說,你小子倒是會解釋,微笑著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漸漸地,翟部長的酒喝得有了興致,開始侃侃而談起來,談落實科學(xué)發(fā)展觀,談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的關(guān)系。后一問題令他十分激動,并慷慨陳辭,種幾棵樹,修幾條路,就滿足啦?太不思進取啦!城鄉(xiāng)統(tǒng)籌,市里有花不完的錢?屁話!難道我們就甘心當全市的低保戶?!原來,縣政府那邊一位副縣長,公開主張縣里不用發(fā)展經(jīng)濟,他的“唯環(huán)境論”的內(nèi)容是:只要保護好全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可以向市里交一份滿意的政治答卷。無疑,那位副縣長的論調(diào)引起一片嘩然。此刻,翟部長也是在借著酒勁兒,向“唯環(huán)境論”表達不滿。
翟部長的這個問題談完以后,孫青云帶頭鼓掌,大力和郭雪江也都附和著。孫青云誠懇地說,民以食為天,我忠心擁護部長的主張,來,我敬您三杯!我喝三杯,您喝一杯!第一杯感謝您昨天給碗飯吃,第二杯感謝您今天又給我們一碗飯,第三杯希望您明天還給飯吃。
翟部長高興地跟孫青云干了一杯,孫青云真的喝了三杯。
翟部長說,發(fā)展才能贏得尊嚴嘛!
孫青云說,是。
郭雪江說,真是。
翟部長說,保護環(huán)境是為了利用環(huán)境,犧牲了人的利益保護生態(tài),那不是扯淡嗎!地球上沒一個人了,到處都是樹木、花草、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再好,又有個屌用?!
大力哈哈大笑起來,把大拇指挺到翟部長面前,高見,高見?。∥覀児餐床块L一杯。
三人共同敬過以后,又稍息了片刻,郭雪江提出敬翟部長,翟部長擺擺手說,不單喝了,咱們杯中酒。
飯后,大力提出去歌廳放松,翟部長答應(yīng)了,跟大力耳語了幾句。孫青云推說自己還要去加班,翟部長說,先唱幾首,再回去加班也不遲。這時,大力走到郭雪江跟前,小聲道,你跟部長還不熟,多有不便,你打個招呼,先走吧。郭雪江心里一震,隨便找了個理由,跟眾人告辭了。
郭雪江推著自行車走在街上,顯得很疲憊,孤苦伶仃的。他的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一只五味瓶,十分地不是滋味。折騰半天,還沒有孫青云跟領(lǐng)導(dǎo)走得近,郭雪江的心里只剩下了兩樣?xùn)|西:一個是酸楚,一個是凄苦。
以前還可以清高可以孤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本錢了。郭雪江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妓女,有了第一次,就走向了萬人可夫的不歸路,斷不能再以純潔自居了。多愁善感的郭雪江坐在空曠的麗水公園門口。他掏出手機,給墻角梅發(fā)了一個短信。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跟她聯(lián)系了。此刻,他按捺不住地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墻角梅同志,我正孤坐街頭,非常想你,你在哪里?
兩分鐘后,墻角梅回了短信:柳宗元同志,我以為你消失了呢。你在哪里獨釣?還是群釣?郭雪江又回道:沒有獨釣,也沒有群釣,我丟棄了孤舟、蓑笠和魚竿,我被繳械了,我變成了一根火柴,一根有些潮濕的火柴。
墻角梅:你好像有些傷感。莫非你也成了墻角梅?
郭雪江:不是梅,是樹,一棵枯樹而已。我愿意告訴你我此刻的地方,我渴望見到你。
墻角梅沒有回復(fù)。
郭雪江:我絕不會騷擾你,我只是非常孤獨,我渴望找個人傾訴。
墻角梅仍然沒有回復(fù)。
郭雪江:雖然你不理我,我也不會打你的電話的,我會恪守我的諾言,不干擾你的正常生活。不是我每天都理解世界的,不是每個人都理解我的。
等了幾分鐘,郭雪江就有些絕望,準備推車走的時候,墻角梅突然回了短信:好吧,告訴我你在哪兒。
兩個人在麗水公園門口見面了。借著中秋節(jié)前皎潔的月光,柳宗元和墻角梅執(zhí)手相對,一個自我介紹說“墻角梅”,一個念叨著“柳宗元”,然后就是久久的握手,對望,沉默,仿佛一對分手的戀人要復(fù)合似的,于無聲處感受著對方召喚的驚雷。突然,柳宗元手上猛地一拉,墻角梅真的像一朵梅花一樣,帶著暗香和冰清,悄然地豎在了他的懷里。
郭雪江輕輕地摟著她,兩個人仍然沒有說話。先是她的頭輕依在他的肩上,而后他也微微彎下腰,臉頰與她的耳鬢斯磨起來。月亮銀盤樣掛在夜空中,月光像一個巨大的銀色的綢被,慢慢地從天上飛落下來,蓋住了兩人依偎著的身體。他們的眼睛都有些濕潤。
這個夜晚冰清玉潔。
五
快入冬的時候,西湖小區(qū)的兩個女人又PK了一把,竟弄出了一條人命。
PK雙方的主角還是桂花和金芳。起因仍然是那根曬衣繩,這條繩子由金芳拴成,竟然拴住了桂花的性命。但是,這次爭斗并非金芳和桂花直接矛盾造成的,而是因另一個女人引發(fā)的。
小區(qū)里一位新來的女主人,剛結(jié)婚不久,入住西湖還不到兩個星期。周日那天,這位新娘子到樓下曬被子,恰巧金芳也要曬,金芳讓新娘子把她的被子拿走,新娘子偏不,金芳就夾槍帶棒地罵了過去,并蠻橫地把人家的被子搶過來,扔到了地上。新娘子罵不過金芳,一雙玉手氣得直抖,站在那兒嘩嘩地落淚。
這時,正巧桂花經(jīng)過,看到圍了好多人,便湊上去看熱鬧。金芳還在罵,罵得更加不堪入耳。新娘子已經(jīng)坐在地上了,手里攥著自己的新婚被子,臉色煞白地抽泣著。桂花立刻有了惻隱之心。
金芳沖那新娘子“呸”地啐了一口,掐著腰說,新來的也不成,今天就讓你嘗嘗老娘的厲害,看你還敢不敢在老娘頭上動土!
新娘子說,大家聽聽,她這不是欺負人嗎?
金芳見新娘子還敢頂嘴,立刻薅住新娘子的頭發(fā),罵道,小騷貨,讓你騷!讓你騷!
那新娘子伸手要反抗,反被金芳的另一只手捉住。金芳把她按倒在地,像打虎英雄一樣,毅然地騎了上去。金芳抓著新娘子的頭發(fā),把她的腦袋狠狠地往地上磕,新娘子恐懼的尖叫穿透了整個小區(qū),招來了更多人的圍觀。
桂花再也看不下去了,小學(xué)老師的正義感和對以往金芳的仇恨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她走過去拽住金芳的手腕,厲聲道:金芳,小區(qū)也不是你一人的,不能你想躺就躺,想坐就坐!
人群中馬上有了一些贊許聲。
金芳立刻松開新娘子,插著腰竄到桂花跟前,臉對著臉沖桂花嚷道,是誰家的夜壺沒蓋好蓋兒,又多出個嘴來?!
桂花道,金芳你說話干凈點兒!咱小區(qū)可是文明社區(qū)!
金芳道,文明?文明個屁!你倒是文明,管得住男人呀!丈夫不成事,削尖了腦袋也才混個科長,旁的方面倒是出息,外邊搞破鞋、養(yǎng)女人,這是文明?你當你們什么鳥呢?!
桂花腦袋嗡地一下,氣得嘴唇子直發(fā)抖,你……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金芳撇著嘴嚷道,胡說八道?誰胡說八道?!你他媽自己說的——“龜孫子哎,外邊的女人就好么?外邊女人不是長兩顆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顆那是豬哩!”
眾目睽睽之下,桂花羞愧萬分,又沒法跟眾人解釋,氣得直咬嘴唇,她一生氣就這樣,嘴唇頃刻間就變紫了。她不知說什么好,她沒有了對付金芳的更惡毒的話,她下意識地罵道:“放你娘屁!”
金芳“啪”地抽了桂花一記耳光。
桂花也“啪”地回敬了金芳一個耳光。
兩人頓時廝打起來。
在場的鄰居們紛紛勸架,不管用;個別的伸胳膊拉架,倆人更來勁兒了。漸漸地,粗壯的金芳把桂花逼到了旮旯里,一陣子拳打腳踢帶抓臉的,令桂花傷痕累累嗷嗷亂叫,已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桂花都恨不得求饒了,可金芳還沒有收兵的意思。
不能被打死!桂花心中掠過一個堅定的信念。
老娘跟你拼了!桂花心中又掠過一個念頭。
桂花大叫一聲“啊——”,低下腦袋瓜子,狠命地朝金芳撞去。金芳胸口受到了有力的一撞,頓時眼冒金星,胃里泛酸水,腳步踉蹌了一下。但是,桂花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她繼續(xù)朝金芳頂過去。這次,金芳一側(cè)身,閃過去了。桂花用力過猛,一頭撞在了小棚的磚墻上,應(yīng)聲倒下了。
桂花的腦袋瓜子很大,倒地前后腦重重地磕在了磚棱上,血流如注。
金芳并沒想打死桂花,但是桂花死了。當然也不能算金芳打死的。可是一條人命,說沒就沒了。怎么想都想不通。想得通也罷,想不通也罷,現(xiàn)實是:人死了。
圍觀的人趕緊報了案。
是什么讓兩個女人不共戴天?是什么讓兩個女人動輒大打出手,并使一人命喪黃泉?這個問題同時縈繞在孫青云和郭雪江的心頭,令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陣子,孫青云沒少往郭雪江家里跑。首先是哀悼,然后是賠禮,最后是商量解決辦法。當然,孫青云也找過律師,做好了打官司的準備。一個月后,金芳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郭雪江獲得民事賠償6萬塊錢。桂家人怎么搶天呼地,也改變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孫青云很快從事故中走了出來。于他而言,對女人的不滿和眷戀是有限的,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男人間的較量,仿佛更加重要和迫切。孫青云的腳步比以前更快了,也更矯健了,好像練輕功的人突然甩掉了拴在腿上的沙袋。他的頭發(fā)還是烏亮烏亮的,眉宇間憑添了一股銳氣,嘴角兩側(cè)全是對生活的信心。
孫青云家的燈有時候是徹夜不亮的。有人說孫青云經(jīng)常醉倒在某家餐館里,有人說常在洗浴中心的休息廳里看見他的身影。人們的這些議論和傳說在興奮了最初的一陣子后,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郭雪江肩負著深深的負罪感。他覺得對不起桂花,對不起桂家所有人,他恨那個鋃鐺入獄的金芳。他更恨那個外表隨和心里兇惡的孫青云。他變得郁郁寡歡,眼睛里經(jīng)常充滿了呆滯和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三十八歲這年,為什么會經(jīng)歷一場如此大的變故。老天爺太不公平啦!未來的日子怎么過?!他懷著深深的憂慮和擔心。跟孫青云不同,郭雪江對未來好像失去了信心,他更像一個失敗者。
大力不只勸他一次,都不太見效。大力就罵他。罵也沒用。
自從對權(quán)力發(fā)生興趣以來,郭雪江很久沒到詩社活動了,也好久沒有唱京劇了。這個時候,他又開始去詩社了,也偶爾到公園里唱上幾嗓子了。
墻角梅兩次想跟他見面,他都拒絕了。那次在公園里見面以后,兩人就再沒約過。此時,桂花走了,郭雪江就更不想再約了。他覺得那樣做是一種罪孽。他甚至連短信都不發(fā)了。在郭雪江的提議下,他們又恢復(fù)到了最初的網(wǎng)聊階段。他覺得,在網(wǎng)上跟一個女性說說話,發(fā)泄一下自己的頹廢情緒,是無傷大雅和可以原諒的。
郭雪江和墻角梅都知道兩人同在一個城市,至于對方的職業(yè)、具體單位和真實姓名,雙方仍然守口如瓶。不知是為了信守承諾,還是互留一份神秘,反正誰也沒有探聽對方情況。兩人在若即若離中默契著,好像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六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春節(jié)前夕,郭雪江的岳父突發(fā)心急梗塞去世了。一家人懷著沉痛的心情送別老人,處理了后事。郭雪江在墳前把這件事告訴桂花時,眼淚像小溪一樣淌過他消瘦的臉頰。
人生苦短,命運無常,郭雪江對此有了切身感悟。爭權(quán)奪勢,功名利祿,最終都是過眼煙云,終是虛無的。郭雪江好像看破了紅塵,對仕途的事情有些心灰意懶了。他有意識回避了一些飯局,開始貓在家里,瘋狂地寫詩。早晨冒著刺骨的寒風,到公園里晨練,唱京劇,他的唱腔更響也更渾厚了。他甚至用京劇唱起了《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在大力的催促下,他給翟部長拜了個年。那天碰巧又是翟部長值班,他在辦公室接待了他。東西是大力給置辦的,是一個雕工精巧的壽山石雕,據(jù)說要五千多塊錢。郭雪江懷著平常心去的,沒有什么目的,好像是走了一個過場。郭雪江感覺自己的權(quán)力欲望被閹割了。
正月十六,縣里調(diào)整、提拔了一批干部。那些天,在縣城的許多場合,都有議論人事變動的話題,道喜聲不絕于耳。飯店里人聲鼎沸,老板們興奮異常。在一片笑聲中,大魚大肉上來了,茅臺五糧液也上來了,全縣GDP嗖嗖地遞增著。郭雪江很冷眼地看待這一切,偶爾感嘆一句:壯觀?。『靡环绱悍址蕡D!那神情真是超然物外了。
郭雪江認識的七八個科長也升了,有的在單位直提,有的下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去了。當熟人升遷的消息傳過來,郭雪江的心里還是微微一震的。當然也談不上失落,畢竟他去年夏天才提科長。可是,郭雪江在為他們高興和欣慰之后,就難免想到自己了。待碰到這些新貴們,或者參予著他們榮升的慶宴,郭雪江的權(quán)力欲望就徹底復(fù)蘇了。
這又是現(xiàn)實的力量。
郭雪江對大力說,在這么個環(huán)境里,干而優(yōu)則仕,成者王侯敗者賊,沒野心也得給你逼出來。
大力說,除非你活在真空里,有絕對的真空嗎?
郭雪江搖搖頭,難??!
七
“五一”過后,大力約翟部長吃飯,翟部長帶來了干部科長孫曼麗。翟部長說,今天我有內(nèi)援,你們知道,酒桌上的四大不可忽視,徐科長一個人就占了兩樣,既是梳小辮的也是紅臉蛋的,厲害呀!眾人都笑了。
郭雪江有些納悶,不知道孫曼麗是翟部長和大力誰“帶”來的。
翟部長豪飲,除了被敬,還單敬另外三人各一杯,然后就信手拈來個理由,煽動其他人喝。大力敬了一杯后說,部長海量,組織能力超強,我們?nèi)齻€加起來也不是對手。說罷瞟了眼郭雪江。郭雪江立刻心領(lǐng)神會,站起來到外邊樓道里找人?;貋頃r,郭雪江說道,今天部長興致高,一定喝透,不醉不歸。翟部長擺擺手,不必,不必,跟大力和郭雪江共同喝了一杯。席間,孫曼麗問郭雪江的年齡、當科長的時間,郭雪江一一作答。
孫曼麗對翟部長說,領(lǐng)導(dǎo),小郭副科長當?shù)臅r間太長了,這可不成!都這么干,青年干部怎么成長?
翟部長點頭稱是,我跟統(tǒng)戰(zhàn)部說過了,去年他才轉(zhuǎn)正。
孫曼麗說,我看小郭不錯嘛。
翟部長說,當然不錯。
郭雪江立刻很感動,尤其從心里感激孫曼麗。雖然桂花和金芳火并,但是孫曼麗顯然沒有記仇。而且,也許是受大力的影響,她對自己非??蜌夂陀押谩S辛怂目洫?,才引出翟部長的贊許。
郭雪江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把大杯子端起來——里面有三兩白酒,沖著翟部長說,郭雪江無才少德,承蒙您錯愛,認真地敬您一杯。跟部長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去了。
翟部長說,好一個無才少德!德能勤績,德識才學(xué),德是第一位嘛。說罷也把酒喝掉了。
大力贊許地看著郭雪江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行啊你!
郭雪江傻根似的笑了。
那天晚上,郭雪江真是沒少喝。眾人在一片嚷嚷聲中把四瓶茅臺都喝掉了。其他人去洗浴,郭雪江頭暈得很,就打車先回家了。結(jié)果,進屋沒兩分鐘就吐了。吐得蕩氣回腸的。然后就昏睡在沙發(fā)上,一直到凌晨兩點。
郭雪江醒后立刻想起三件事:第一,昨天晚上吃飯,翟部長說——我看小郭不錯嘛!第二,自己借助酒勁清唱了京劇,眾人都鼓了掌;第三,大力在喝酒間隙唱了歌,翟部長和孫曼麗伴了舞。
大力的歌喉很好,翟部長和孫曼麗的舞姿也很優(yōu)雅,但是這跟郭雪江好像關(guān)系不大。自己的京劇贏得了大家的掌聲,倒是不錯,等于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的一次有力展示,定會留下一些印象。最高興的還是第一件事,翟部長的那句肯定的話,簡直太給勁兒了。長這么大,還沒有一位領(lǐng)導(dǎo)如此地肯定自己。郭雪江真是很激動了。郭雪江認為,那句話至少有兩個意義:一,有利于自己的政治進步;二,對自己有巨大的鼓舞作用。郭雪江想,馬斯洛說人有五個層次的需要,看來還得加一個,得到肯定的需要,不可或缺哩。
郭雪江喝了一杯開水,感覺胃口好受些。他踱到窗前,仰望西天一彎明月,滿目星空,頓覺神清氣爽,舌口生津。他即興吟誦了一遍曹操的《觀滄?!?,感覺已是擁兵百萬了。
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家里只剩下郭雪江一人,但是,此時,郭雪江沒有孤獨感。有大力這樣的鐵哥們,有翟部長這樣的好領(lǐng)導(dǎo),有茅臺加鮑魚的生活,郭雪江感覺自己已然躋身在主流人群和上層社會中,很成功,很滿足,很快意。他感覺自己很強大,而且沒有任何弱勢化和邊緣化的危險。
郭雪江沉浸在一種久違的幸福中。
這時,一陣嘟嘟聲響起,郭雪江側(cè)耳辨聽,知道是手機的振動聲。走過去一看,竟有三條短信,都是墻角梅發(fā)來的。第一條,見不見面都沒關(guān)系,別影響你的工作。多吃飯,少喝酒。第二條,喝醉了嗎?喝醉了你就回家吧。第三條,墻角梅要休息了,晚安。三條信息分別是九點、十點、十一點發(fā)的,當時喝酒場面熱烈,郭雪江根本沒注意到。
郭雪江突然想起來了。酒到七分時候,郭雪江去了趟洗手間,中途給墻角梅發(fā)了個短信,告訴她他在跟朋友喝酒,希望飯后能夠見面。結(jié)果一鬧酒,全都忘了。郭雪江有些懊悔。
狗日的白酒。郭雪江罵道。
他立刻給她回復(fù)道:尊敬的崇高的美麗的墻角梅女士,我酒后無德,失憶了,希望您原諒我。
五分鐘后,她回復(fù)了他:我喝了一瓶紅酒才睡著,又被你鬧醒了,萬惡的老柳。墻角梅幽默而調(diào)皮,他稱呼柳宗元為老柳了,這令郭雪江很開心。
郭雪江又回道:老柳現(xiàn)在去找小梅,當面謝罪,可以嗎?
墻角梅回道:你在哪里?你愛人呢?這么晚還敢發(fā)短信,大膽。
郭雪江回道:我在家里。她出遠門了。
墻角梅道:遠門?美國嗎?
郭雪江道:很遠很遠的地方。郭雪江頓時有些傷感。
墻角梅道:要很長時間嗎?
郭雪江道:是啊,很長……鬼才知道。郭雪江有些咬牙切齒。屋子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三分鐘后,墻角梅回復(fù)道:對不起,我可能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郭雪江回道:沒關(guān)系。說出來也沒什么,她死了。
墻角梅問道:為什么?你可別亂開玩笑!
郭雪江答道:不是玩笑。一句話說不清楚。我能見到你嗎?
墻角梅同意了他。她告訴了他一個住址。他匆匆地下樓了。
在樓下,郭雪江碰到了剛剛駕車回來的孫青云。孫青云主動跟郭雪江打了招呼,問郭雪江要去哪兒,郭雪江輕描淡寫地說要去一個朋友家,孫青云就提出要用車送他,被他拒絕了。郭雪江不陰不陽地說,沒多遠,騎車也快,謝謝孫局長的美意。其實孫青云是真誠的,因為桂花之死讓他十分內(nèi)疚。但是既然郭雪江仍然對他有誤會和芥蒂,那也沒辦法,孫青云說了句“那你慢點兒”,自己上樓去了。
郭雪江突然想到剛才這位是孫曼麗的哥哥,心里又有些過意不去。想說點兒什么補救一下,無奈孫青云已經(jīng)走遠,只好作罷。
半小時后,郭雪江來到了麗水灣小區(qū),走進了墻角梅的家里。她為他打開門,看著他進來,卻并不轉(zhuǎn)身離開。她擋在他的面前。她仰望著他的眼睛。郭雪江用很熟稔似的口吻輕聲說,住哪兒不好,住405,膽小的不敢來呢。她知道他想起了電影《405謀殺案》,兀自道:你膽子很小嗎?膽子小的男人未必不好。
郭雪江說,我膽子確實小。
她說,可你還是來了。說罷摟住郭雪江的腰,臉頰貼在他胸前,他順勢抱住了她。
月亮很沉靜地掛在西天,幾顆星星疲憊地眨著眼睛,屋子里安靜極了。女人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房間。墻上的掛鐘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漸漸地,郭雪江的呼吸加速了,他有意識地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他做不到。她也感覺到他的心跳了,他的慌亂,他的雖然隱忍但更加粗重的呼吸,繼而,她的身體也開始發(fā)熱了……忽然,她猛地抬起頭,從他的腰間抽出雙手,兩臂交叉繞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把嘴唇貼上去,溫柔地吻尋他。郭雪江立刻拖起她的腰肢,在第一時間叼住了她的櫻桃小口,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干凈利落。兩個人熱烈地吻著,伴隨著急促的喘息和輕微的呻吟聲。
郭雪江久未近女人了。半年的時間,快讓他回歸成毛頭小子了。此刻,毛頭小子拿出了百分的生猛和堅硬,勇敢地攻城拔寨,直搗黃龍,走進了一個女人的生命深處。
事罷,墻角梅依偎在郭雪江的懷里,輕聲問,你是不是該說分手了?
怎么會呢,珍惜還來不及呢。郭雪江說。
八
郭雪江被單位列為副處級后備干部了,這再次點燃了他的權(quán)力欲望。同時,一位副部長退休了,位子卻暫時空著。原來呼聲很高的皮科長有些傻了,不知道組織上有意考驗自己,還是有了新的變數(shù),開始悶悶不樂的。這為郭雪江贏得了機會。
統(tǒng)戰(zhàn)部長已經(jīng)參加兩次翟部長邀請的飯局了,那些飯局大多是由大力策劃和買單、郭雪江作陪的。而且,每次吃過飯后,大力都從車上拿出兩條軟中華香煙,當著翟部長的面送給他,讓他“隨便抽抽”,他推辭不過,只好“抽抽了”。
統(tǒng)戰(zhàn)部長就把副部長的位子空出來,給郭雪江留下機會。那位皮科長躍躍欲試一陣子以后,也熄火了。統(tǒng)戰(zhàn)部長向他解釋說,組織部有新的考慮。
其實,皮科長對統(tǒng)戰(zhàn)部長蠻忠誠的,副部長跟部長公開鬧矛盾時候,只有他旗幟鮮明地站在部長這邊兒,不像郭雪江他們,總是態(tài)度曖昧、模棱兩可。但是,郭雪江今非昔比了,既有組織部長做后臺,又有千萬富翁做后盾,已經(jīng)不好得罪了。另外,那些軟中華簡直太好抽了,真是比紅塔山強百倍了。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兩害相遇取其輕,這道理統(tǒng)戰(zhàn)部長還是懂的。部長也有不安的時候,就勸慰自己:即便真推小皮,組織部那邊兒也通不過呢。
就這樣,郭雪江的希望越來越大了。
這一點兒,單位的人都看出來了。
郭雪江自己也是心知肚明,雖然沒有任何人對他承諾。他的權(quán)力欲望已經(jīng)很結(jié)實了。而且,在被列為后備以后,他覺得自己正如大力說的那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就像一條魚逆水而上,無論你主觀上怎樣,客觀上都是不進則退的。有時候,郭雪江感覺自己就是一條魚,在一艘大船的牽引下劈波斬浪,奮勇向前。那艘大船就是大力和大力激發(fā)起來的權(quán)力欲望。
七月份的一個周末,大力組織眾人去十八灣漂流。那天,大家都玩得十分開心。郭雪江和大力一個船,孫曼麗、翟部長一個船。剛開始氣氛就很熱烈,翟部長提議兩船對歌,大力欣然同意,并率先唱起了《把根留住》,然后孫曼麗就唱了個《遇見》,后來翟部長唱了個《霸王別姬》。郭雪江呢,當然要唱拿手的京劇,他來了段《甘露寺》里的“勸千歲殺字休出口”。
漂到半程處,孫曼麗帶頭往大力那只木筏上潲水,兩邊兒就打起了水仗。開始,郭雪江沒敢動手,看翟部長都動了手,自己就象征性地參與。孫曼麗一邊勇猛地作戰(zhàn),一邊沖郭雪江喊:使勁兒呀,反正也濕身了,都弄濕,把他們都弄濕!
郭雪江聽得心驚肉跳的,就加了把力氣,往那邊兒瘋狂地潲水。后來,臨終點兩只木筏靠攏的時候,水戰(zhàn)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孫曼麗嫌不過癮,干脆從木筏上伸出手,拽住大力濕漉漉的衣服,一下子把他拽水里了。
哈哈!哈哈!孫曼麗笑得前仰后合的。哈哈哈!
水并不深,大力從河里站直身體,又伸手把孫曼麗拖向了水里。眾人笑了起來。這時,大力和徐曼麗又各自伸出手,把翟部長和郭雪江拖下去了。結(jié)果,四個人站在齊腰深的水中,頭發(fā)濕成一綹一綹的,衣服緊貼在身上,線條全出來了,感覺刺激到了極點。翟部長連聲說好,郭雪江哈哈直笑,孫曼麗一個勁兒地叫:爽死了,爽死了!孫曼麗兩臂架在大力和翟部長的脖子上,還想往水下按他們。
那天的氣氛蠻好。郭雪江想,沒有了高低貴賤長幼尊卑,其樂融融的,算和諧社會哩。
飯后,郭雪江把一塊價值八千多元的瑞士手表送給了翟部長,把一塊價值五千多元的和田玉鐲送給了孫曼麗。當然,這都是大力的意思,也是大力買的,不過讓郭雪江過一下手罷了。
兩人都道了聲“謝謝”,把東西收下了。
九
兩周以后,孫曼麗過四十一歲生日,在西湖酒店請了一桌客人。客人一共十三人,有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兩個副書記,三個副鎮(zhèn)長,還有市政局、房管局、旅游局的副局長,以及城市執(zhí)法局的副局長孫青云。郭雪江在被請之列。大部分人他都不認識。他是唯一的科級干部。所以感動之余,很有些自慚形穢。
郭雪江本不知道是孫曼麗的生日,孫科長電話里只是說請客,并沒有說主題,所以郭雪江沒有任何準備。其他人倒是都知道的,因為來時都帶了禮物,有的是一部新款手機,有的是一套化妝品,也有的帶來了一張卡,說“實在不會買女性用品,您自己受受累”。孫曼麗都大方地接受,并得體地道謝。
郭雪江很尷尬,但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孫曼麗右邊空著兩個座位,只差這兩個人了。郭雪江跟那兩個空座位正好對著,是這一桌最差的位置。郭雪江知道那是兩個很重要的人。
其實郭雪江來得比較早,但是很謙虛,直接坐在了最差的位置。孫曼麗讓他往里邊坐,他客氣著沒有動,心想憑著自己跟孫曼麗的關(guān)系,人齊了再重新排位,沒準兒會靠前一些的。等客人陸續(xù)到了,郭雪江才看清情況,慶幸自己沒往里坐,也暗嘆道:謙虛是法寶?。?/p>
這時,孫青云指著空位問道:那兩位是?
徐曼麗答道,翟部長和他夫人。
郭雪江一驚,原來是翟部長!還有夫人!看來這孫曼麗非同小可了。大力去了外地,所以沒有參加。他提前送了禮物,也在當天給孫曼麗發(fā)了祝福短信。但是,他沒有料到她會請郭雪江。
郭雪江給大力發(fā)短信,問他為什么沒有來?可是大力的短信總也不回??粗鴦e人紛紛把禮物送到孫曼麗手上,郭雪江十分著急。不想五分鐘后,大力的電話打過來了,嚇得他趕緊往樓道里跑。
今天我得回避。大力在電話里說。
郭雪江問,為什么?
大力很低沉地說,一句話說不清楚。郭雪江腦袋又懵了。
大力叮囑他,如果孫曼麗問起,就說他在海南,因為他跟她說的地方就是海南,而實際上他就在縣城。郭雪江腦袋里已經(jīng)全是漿糊了。
但是,你必須送她一禮物。鮮花什么的就行。大力說。大力還把花店的電話告訴了郭雪江。
郭雪江掛斷手機都沒進屋,立刻撥通了花店的電話。他再次掛斷手機的時候輕輕嘆了口氣。
回到房間,孫曼麗正在給翟部長夫人介紹客人,剛好介紹到郭雪江這個位置上。孫曼麗說:雪江,這是翟部長夫人,沈老師。又對部長夫人說,沈老師,這是統(tǒng)戰(zhàn)部的郭科長,郭雪江。
郭雪江沖著沈梅說“您好”的時候,眼都直了,臉也白了——這沈梅沈老師分明就是自己的網(wǎng)友墻角梅啊!
沈梅倒是很鎮(zhèn)定——好像有預(yù)感似的,她挺有修養(yǎng)地說了聲“你好”,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盡管如此,郭雪江仍從她的明眸里,讀到了一絲驚訝。
這頓飯郭雪江吃得誠惶誠恐,如坐針氈,他的內(nèi)心真是難以平靜了。他敬孫曼麗酒的時候辭不達意,敬翟部長的時候膽戰(zhàn)心驚,敬沈梅時畫蛇添足。他說:沈老師,初次跟您見面,敬您一杯。沈梅并不說什么,只是也站起身,端起飲料杯子,象征性地喝一口。郭雪江問,您不喝杯紅酒嗎?沈梅搖了搖頭。其實郭雪江那樣問也沒有什么的,就是初次見面,也算正常的。但是郭雪江偏偏就更加緊張了,他覺得翟部長好像在盯著自己似的。他倉惶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半小時后,郭雪江就頂不住了。他趕緊去了趟洗手間,吐了一陣子。出來的時候,感覺輕松多了。他不想立刻回去,就坐在了走廊拐角的沙發(fā)上。他想定定神,順便催一下花店的鮮花。他坐的地方離包間有些距離,所以比較清靜。他剛掏出手機,正要撥號,突然一個身影立在了面前。郭雪江一抬頭,臉上一怔。
沈梅問,怎么樣,喝多了嗎?
郭雪江嗖地站起來,驚慌地瞥了眼別處,呃、是,喝得快了些。
沈梅說,喝不了就別喝,你拼不過他們。
是。郭雪江低下頭應(yīng)道,又抬起頭說,謝謝您,我沒事。
兩周沒你的音訊了。沈梅輕聲說。
啊,我,我這些天挺忙的,不好意思。郭雪江有些尷尬。自從那次到沈梅家,確實有半拉月了。這期間郭雪江沒有跟她聯(lián)系。其實他想跟她聯(lián)系的。但是他更想知道她是不是一個重感情的人,所以他在等她的電話。沈梅顯然也是這么想的。兩個人就都等。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病。擁有了性,還渴望情,又盼情,又怕情,怕情傷了身子。
郭雪江等得更理直氣壯些,他覺得她第二天就會跟他聯(lián)系的。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后,往往是盲目自信和得意的,郭雪江也不例外。所以他很自信地等。等來等去,等不到沈梅的電話,都有些灰心了。沒想到在今天這種場合見到了她,她墻角梅竟敢是部長夫人。
郭雪江覺得自己是在走鋼絲,嚴肅的走鋼絲。
郭雪江說,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沈梅輕問,不知道什么?
郭雪江吞吞吐吐,不知道你……您是……部長夫人。
沈梅揚了揚頭說,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必緊張。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不是誰的附屬品。
郭雪江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似的,低下頭說,請您忘記以前的事情吧,我為那些荒唐事向您道歉。
沈梅微笑地看著郭雪江,眸子里閃爍著一絲復(fù)雜的東西。
郭雪江說,您好好過日子吧,我再不敢打擾了。
沈梅臉色立刻很難看,眼睛里布滿了憂郁,哈哈,不敢?不敢!好吧。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這就是……
這時,郭雪江被她的神情打動了,他的心底瞬間生出許多憐愛的情愫。他說,您的生活有品質(zhì),您擁有尊貴,您……
您也該回去了,別讓您引起人家的懷疑……我討厭“您您的”這樣說話,你走吧。
郭雪江并沒有動。我希望你理解,我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可是,我,我實在……,何況您……
何況什么?沈梅換了副表情,好像不再那么生氣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只能告訴你,以前我的確隱瞞了一些情況,但那不是欺騙。我可以保證,我跟你說的所有話,沒有一句是撒謊的。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郭雪江立刻很疑惑,一臉茫然地問:那你今天?
沈梅道,既然沒離,我就得來,這是需要,這是生活秀。
郭雪江問,他……還不……回家嗎?
沈梅有些調(diào)皮地說,話應(yīng)該這么說,我還沒有允許他回家!所以我夜晚有大量的時間,我是一個自由的人,要不我怎么會上網(wǎng),怎么會認識你呢?!
郭雪江沒有心思開玩笑,皺著眉頭問,可是白天,你卻得……
沈梅打斷道: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悲哀。
沈梅說罷先回房間了。郭雪江遲了兩分鐘也回去了。
落座十分鐘,房間的門就開了,鮮花店的小伙子彬彬有禮地問:哪位是郭雪江先生?郭雪江立刻應(yīng)答,小伙子說:您訂的花到了。郭雪江立刻起身接過鮮花,道了聲謝,然后繞過人群,走到孫曼麗面前,孫科長,生日快樂!面透紅暈的孫曼麗左手接過鮮花,嘴上說著“謝謝,謝謝”,右手拿出花叢里的一個賀卡,單手打開,一段祝福的音樂聲立刻響起,眾人都叫著好鼓起掌來。孫青云也笑著鼓了掌。
掌聲落下的時候,沈梅說,郭科長挺會送禮物的,又是鮮花又是卡的,大家得學(xué)著點兒。說得郭雪江面紅耳赤。
十
一家行業(yè)雜志社組織外出考察,統(tǒng)戰(zhàn)部長讓郭雪江去了。他在新疆呆的半個月里,沈梅給他發(fā)過七八條短信。意思只有一個,她愛上他了。她希望他給她時間,讓她處理好家里的事情,她渴望做他的妻子。郭雪江嚇得魂飛魄散的,十分不安。冷靜下來,他只給她回復(fù)了一條信息:我冒犯了您,對不起,希望您原諒。忘掉那一切吧,墻角梅和柳宗元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祝您幸福。
沈梅告訴郭雪江,她是個保守的女人,她已經(jīng)墜入情網(wǎng)。她說她畢竟只有三十三歲,她不想跟她的“所謂先生”再耗下去了,她樂意跟郭雪江結(jié)婚。她只等他的一句話。
話說到這種份上,郭雪江心里也是情思綿綿的,可他立刻把手機關(guān)掉了。堂堂的翟部長,怎么就成了“所謂先生”,這還了得!
手機可以關(guān)掉,但是短信照樣還來,一天一個,開機時都蹦出來了。弄得郭雪江心神不寧的。他愧疚而酸楚地把那些短信一一刪掉,心里逐漸有了負罪感。
從新疆回來以后,發(fā)生了一件事。
皮科長公示了,準備提拔為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郭雪江腦袋“嗡”地一下,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一定是跟沈梅的事情敗露了,果真如此,那就死到臨頭了。
郭雪江找到統(tǒng)戰(zhàn)部長,想問問情況,統(tǒng)戰(zhàn)部長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你跟我出去一趟。
半個小時后,統(tǒng)戰(zhàn)部長駕車從縣委大院出來,拉著郭雪江到了一個郊野公園。二人沒有下車,車剛停穩(wěn),統(tǒng)戰(zhàn)部長就壓著火氣低沉地說:
郭雪江同志,你膽子不小?。?/p>
郭雪江腦袋“嗡”的一下,部長,您、我怎么……
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
是。
你是不是公務(wù)員?
是。
身為共產(chǎn)黨員和國家公務(wù)人員,勾引有夫之婦,破壞人家家庭,你真干的出來?。∧闶强崎L,還是后備干部,怎么不嚴格要求自己?!知道這是什么嗎?道德淪喪!
郭雪江有如五雷轟頂,裝糊涂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側(cè)過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部長,我、錯了。
甭說當干部了,就是普通公民,你也不合格呀!
是,是。郭雪江囁嚅道。
沉默了半分鐘,統(tǒng)戰(zhàn)部長道,說說你跟沈梅的事情,怎么回事?多長時間啦?到了什么程度?
郭雪江就如實招來,從網(wǎng)上認識墻角梅開始,到那次夜里幽會,全說了。郭雪江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兒。末了,他說,我真是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成。統(tǒng)戰(zhàn)部長說,不知道就可以啦?甭說是領(lǐng)導(dǎo)的愛人,就是普通婦女同志,也不能亂來呀!普通婦女同志就不是人啦?就不需要尊重啦?人家的家庭就可以破壞啦?不可以!部長停頓了兩秒鐘,又說,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庭不和睦,社會怎么和諧?你知道嗎,你這是破壞安定團結(jié)!破壞和諧社會!破壞領(lǐng)導(dǎo)家庭!損害領(lǐng)導(dǎo)形象!你知道嗎你?!
郭雪江一聲不吭,大氣都不敢出。
統(tǒng)戰(zhàn)部長從煙盒里抽出支煙,郭雪江忙搶過車上的打火機,打著,伸到部長面前。郭雪江的手有些發(fā)抖。
統(tǒng)戰(zhàn)部長抽了兩口煙,問道,打算怎么辦?
郭雪江,怎么辦都成?認罰認打,撤職查辦,都行。
統(tǒng)戰(zhàn)部長命令道,首先要保密,堅決不能跟第二人再說起此事,維護領(lǐng)導(dǎo)形象。
哎。郭雪江答應(yīng)著。
跟大力說過嗎?統(tǒng)戰(zhàn)部長問。
沒有。
第二,我希望你能正確處理此事。你們的關(guān)系怎么樣?如果分開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郭雪江立刻說。
你先不要急著回答我,你認真考慮一下。統(tǒng)戰(zhàn)部長說,你要負責任,要對這件事負責任,要對領(lǐng)導(dǎo)負責任,要對沈梅負責任。
郭雪江一臉迷茫。
我問你,你引誘人家是出于喜歡,還是隨便耍耍?統(tǒng)戰(zhàn)部長問道。
郭雪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呃,呃,也不是引誘,我們……
統(tǒng)戰(zhàn)部長打斷道:不是引誘?!不是引誘是什么?難道還是人家勾引你?!
也不是,郭雪江嘟噥道,我們……還是……還算……
別吞吞吐吐的,你就說,你真心喜歡過她沒有?
這,這,郭雪江臉憋得豬肝似的,就算……有吧。
你覺得她對你呢?有沒有感情?什么樣的感情?
郭雪江仗著膽子說,開始是欣賞,后來發(fā)展為好感,再后來就……喜歡了。
今天先這樣吧。統(tǒng)戰(zhàn)部長說,你仔細考慮一下,怎么處理這件事。我還有個會,你自己走回去吧,長長記性。
郭雪江慌忙下車了。關(guān)車門前問:翟部長知道嗎?
廢話!當然知道。
郭雪江隨口又問,怎么知道的呢?
統(tǒng)戰(zhàn)部長不屑地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別忘了,現(xiàn)在是信息社會!說罷,開車一溜煙走了。
翟部長怎么知道的?難道他調(diào)查了沈梅的手機,還是在家里安裝了竊聽器?郭雪江開始浮想聯(lián)翩了。轉(zhuǎn)念一想,翟部長怎么知道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面臨的這種局面。郭雪江站在空曠的公園里,萬念俱灰,六神無主。完了,全完了。還副部長呢?狗屁!不把科長擼掉就念彌勒佛了。擼掉也是活該!罪有應(yīng)得!敢日領(lǐng)導(dǎo)的女人?!八大傻的短信怎么說的——“領(lǐng)導(dǎo)夾菜你轉(zhuǎn)桌,領(lǐng)導(dǎo)開門你上車,領(lǐng)導(dǎo)小蜜你亂摸……”何況沈梅還不是什么小蜜,是領(lǐng)導(dǎo)的夫人啊!領(lǐng)導(dǎo)夫人都敢摸——還不僅僅摸——這不是找死是什么?郭雪江蹣跚著往縣城方向走,心里嘀咕:就算領(lǐng)導(dǎo)外邊兒彩旗飄飄,可人家指不定還要紅旗不倒呢。你憑什么要插一杠子?作死!
事已至此,郭雪江是既恨又悔。本來的大好形勢,大好前程,讓自己葬送了。對不起大力,對不起翟部長,也對不起沈梅,更對不起一家人的殷切希望。趕超孫青云不但沒有指望,還有可能受到他的嘲笑。
郭雪江欲哭無淚。
其實,當不當官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怎么收場,如何面對翟部長,面對自己的良心。郭雪江想。
這時,手機又響了。打開一看,竟是沈梅的短信,郭雪江立刻怒不可竭,不等信息顯示完畢,他就像扔鐵餅一樣,把手機扔到了十幾米外的湖里。手機沖入水面的剎那,濺起了一片雪白的浪花。
郭雪江急得要瘋了。
晚上,郭雪江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魚,跟別的魚兒一起來到岸上,比賽爬臺階,結(jié)果剛爬兩層就累死了。
醒來時郭雪江口干舌燥的,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幾天后,孫曼麗當上了組織部副部長。
十一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縣里召開了黨代會和人代會,縣委書記調(diào)到市里去了,原來的縣長許援朝擔任了縣委書記,市里新派來一位縣長??h里的政局發(fā)生了變化,舊的格局已經(jīng)打破,新的格局正在形成,許多二級班子一把手都調(diào)整了跟上級的關(guān)系。早先跟許縣長若即若離的那些人,現(xiàn)在立刻跟許書記貼了上去,貼得果敢而堅決,大義而敏捷。就像夜間流氓撲少女一樣,既穩(wěn)又準且狠。原因很簡單,原來的縣委書記和許縣長搭班子時,兩人心猿意馬,面和心不合,許多人都站在書記那面,而跟許縣長保持著微秒的距離?,F(xiàn)在改朝換代了,都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了,都要堅定不移地團結(jié)在許書記周圍。所以,大家紛紛往書記辦公室跑。這是一種政治態(tài)度,是一種必要的轉(zhuǎn)變,是一種擁護的表示。許書記也不記前嫌,統(tǒng)統(tǒng)收至麾下,他十分清楚,那些人跟老書記保持一致是可以理解的,跟新書記接近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那些懷舊派和老頑固。
許援朝能夠容忍所有人,但是有一個人他容不了,那就是翟部長。翟部長跟上任書記太近了,以至于他許援朝當縣長時,連一個干部都安插不了,弄得他極其被動。許援朝曾經(jīng)單獨跟翟部長溝通過,但是后者絲毫不給他面子。
許援朝從骨子里恨死了“組織翟”。所以,翟部長很快就被“擢升”為政協(xié)副主席了。許援朝本來看好了一位鄉(xiāng)鎮(zhèn)書記當組織部長,但是市里不同意,要派來一位,也抗不得。只好先讓組織部的副部長孫曼麗主持工作。聰明的孫曼麗用實際行動,在新部長到位之前,配合了新書記在調(diào)整班子中的一系列動作,很快贏得了許援朝的信任。
有一天傍晚,孫曼麗跟許援朝到湖邊散步,許援朝問,我們在干部使用上能做到任人唯賢嗎?孫曼麗說基本能,個別魚目混珠的也有,責任在組織部,把關(guān)不嚴。許援朝無意否定組織部的近期工作,又問孫曼麗,壓制或者埋沒人才的情況有沒有?孫曼麗說,有,倒是不多,主要集中在副處和副處后備干部里。許援朝讓他舉例說明。孫曼麗就舉了幾個例子,其中包括科級干部郭雪江。在說到郭雪江的情況時,孫曼麗說,組織部的兩套方案上都有這個人,準備提拔為統(tǒng)戰(zhàn)部的副部長,但是在翟部長那里沒有通過。許援朝問,為什么?孫曼麗說,他覺得小郭在統(tǒng)戰(zhàn)部資歷淺,又喜歡舞文弄墨,華而不實。
孫曼麗沒有說出翟部長棄用郭雪江的真正原因。其實,孫曼麗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郭雪江和墻角梅的事情了。
許援朝不滿道,扯淡,都什么年月了還論資排輩?我們用人的腦子該換一換了。舞文弄墨有什么不好?說明人家有這個本事!也可能浮躁些,張揚些,可這都是能改正的毛病,不是原則問題。古人講,君子用人如器。曼麗啊,我們不能指望我們的干部都是孔夫子孟圣人,我們用人可不能求全責備啊。又說,連外國資本家都懂“只有沒用的老板,沒有沒用的員工”這個理,我們共產(chǎn)黨人難道還不如資本家嗎?孫曼麗諾諾應(yīng)著,您說的對,我也聽說過一句話:垃圾是放錯了位置的財富。許援朝道,就是嘛,對于我們來說,很可能最缺的不是人才,而恰恰是發(fā)現(xiàn)。你盡快把這些人的檔案調(diào)出來,我看一看。
孫曼麗說,好、好、好。
那些天,縣里接連辦了幾期干部培訓(xùn)班,這其中既有處級和副處級干部的集中學(xué)習(xí),也有青年干部的任前培訓(xùn)。這些培訓(xùn)班都請縣委書記許援朝前去講話。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的學(xué)員主要是副處級后備干部,郭雪江躋身其中。但是郭雪江早就不抱任何幻想了。從去年秋天,小皮取代郭雪江當上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后,郭雪江幾乎絕望了,萬念俱灰了。他等待著更嚴厲的懲罰和報復(fù),但等來等去,竟然沒有等到,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在政治上,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大力鼓勵他幾次,讓他別泄氣,說來日方長,他只當是充耳之聞。
沈梅又給他發(fā)了兩次短信,說不管他要不要她,她都準備離婚,準備擺脫原來灰色的日子,開始自己新的生活。郭雪江也根本不予回復(fù)。
郭雪江在家里瘋狂地朗讀詩,他讀范仲淹的《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把意思引申到為官者的不易和多舛。他讀王昌齡的《從軍行》: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仿佛他成了戍邊的戰(zhàn)士,抒發(fā)自己對遠方妻子的思念。他還讀李白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好像自己既是降職的王昌齡,更是好友李白,深深地進行自我安慰和祝福。郭雪江真是有些瘋癲了。
郭雪江以這種形式度過了整整一個冬天。
在西湖小區(qū),要是碰到鄰居孫青云,招呼還打,只是打得清湯寡水的。其間,郭雪江在單位聽說一件事:孫青云在會上跟新任縣長吵了起來,大大地得罪了縣長。但是,郭雪江沒有一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他覺得孫青云的好歹已經(jīng)跟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十二
春天,縣里調(diào)整了一批干部。城市執(zhí)法局副局長孫青云由于深得縣委書記賞識,被提拔到楊樹坡鎮(zhèn)做鎮(zhèn)長了。同時被啟用的還有統(tǒng)戰(zhàn)部的科長郭雪江,他被派到楊樹坡鎮(zhèn)做副鎮(zhèn)長了。
孫青云和郭雪江,這兩個曾經(jīng)在心里很角力的人,今后不僅是鄰居,還要做上下級了。這次干部調(diào)整涉及面很廣,光任前談話就進行了三個晚上。談話結(jié)束后,孫青云和郭雪江在縣委樓道里握了握手,異口同聲道,緣分啊!
一個月以后,沈梅離婚了。
兩個月后,翟副主席和一直獨身的孫曼麗結(jié)婚了。這一消息令郭雪江很吃驚,也恍然大悟,他有些想念沈梅了。
作者簡介北狼,本名周建強,1970年生,199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等雜志發(fā)表小說20余萬字。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京郊某報社工作。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