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讓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名叫辛巖巖的女孩的故事。
你也可以叫她“艷艷”。這個3歲時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女孩,在她懂事之后,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巖巖”。
如果你去過她的家鄉(xiāng),如果你看到過她家屋后山上那些凌厲的巖石,你就能理解她為什么要給自己起一個這樣的名字。在這一刻,你也許就想抱住眼前這個不足155厘米的女孩大哭一場。
但是,你落淚的時候,她會笑著說:“這沒什么”,因為在你遇到她之前,在她21年的時光里,她已經無數(shù)次狠狠地哭過。
12平米的出租屋
巖巖把她養(yǎng)的小白兔托付給媽媽,囑咐她一定要照顧好它,又給她種的仙人掌、旱蓮、紫茉莉澆足了水,就和小孟一起來到了濟南。
在從平陰縣到濟南市的長途車上,小孟一直握著巖巖的手,巖巖的頭一直靠在他的肩上——和所有熱戀中的情人一樣,他倆亦是如膠似漆難舍難分。
他們已經訂婚了。村里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小孟在濟南一家物流公司當搬運工,每個月能掙1000多塊,人們覺得,巖巖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的后半輩子吃飯問題算是有著落了。
巖巖可不這么想。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要讓人養(yǎng)著,她現(xiàn)在最渴望的就是要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可是,因為她的臉,沒有一家單位要她。
巖巖和小孟租住的家,隱藏在這座城市喧囂的背后,這里沒有車水馬龍,一棟水泥包裹的民房,樸素地站在昏黃的天空下。他們住二樓,每天,巖巖送小孟下樓上班,晚上坐在樓梯口等他回來。院子中央,一棵怒放的火紅石榴,樹葉反射著油綠的光,低飛的鴿子撲棱著灰翅從頭頂掠過……
房門是用單薄的三合板做成的,一腳就能把它踹開;門上只有一把鎖,門里只有一根脆弱的插銷。
在別人看來,這間陋室是多沒有安全感,可是,巖巖從來沒覺得這是個問題。在這間月租80元、不足12平米的陋室里,只有一張小床加一塊木板拼成的雙人床,一條細細的板凳,一只破舊的桌子??伤膬刃某溆烁嗟臐M足。
9寸的電視小小的,電風扇也是小小的。油鹽醬醋擺在高高的窗臺上,繚繞的煙火拌進每日的一餐一飯,滋養(yǎng)著兩個幸福的人。
愛情,我的愛情
巖巖撒嬌地說她不要結婚,她要做永遠的小女生,結了婚就成“婦女”了。
她還說過這輩子不嫁,要出家當尼姑,還說寧可一輩子捧著小說把自己想象成女主角,活在虛無的世界里。
這些想法在遇到小孟后,就自動作廢了。
她每天都要千遍百遍地問他到底喜歡她什么。他說什么都喜歡,從腳丫子到頭發(fā)。她說騙人,他扳過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我喜歡你的心。
是了,她就是想嫁給這么一個懂她心思的男人。她“得逞”了。
她在他面前想怎樣就怎樣。
她在他胳膊上畫小孩畫手表,他只笑嘻嘻地看著她。忽然,他會拽過她的胳膊,迅速給她畫一只小豬。
她就是想過這樣簡單而且快樂的生活。
每個人都會在往日的經歷中反芻自己的人生。巖巖覺得每個人都會有夢,她也是人啊。從前她那些在別人看來很可笑的堅持——我憑什么就要嫁傻子智障白癡?她的很多個“憑什么”,如今都成為她的人生佐證。
小孟個子矮,家里窮,但也想找一個有血有肉,自己愛著的女人,他希望他倆每天都能說上一兩句心里話,彼此都能懂。他相過無數(shù)次親,快30了,還沒找到對象。
巖巖的外甥女,把小孟來她家相親時送的糖果吃掉了一包。巖巖急著去買,她覺得事兒沒成,絕對不能吃人家東西。但村里的小賣部沒有這種糖,她愧疚死了。
姐姐建議她和小孟再見一面拉拉呱,她心里卻惦記著那袋糖怎么辦,沒有吭聲。要在從前,一說起相親的事,她準會暴跳起來說“不行!”可是她今天的沉默讓大家誤會了,媽媽欣喜若狂地托媒人趕緊把小孟叫來。
本來小孟那天要去濟南的,因為車子壞了給耽誤了,正好在家——這不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嗎?
他給她剝花生,一粒粒地擺到她跟前讓她吃;她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她說:“我長得不好看?!?/p>
他說:“你好看,我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都怪那場大火?!?/p>
他的回答讓她靠在床棱上哭起來。
后來她說:“如果那天你說‘不嫌棄我,說明你其實還是嫌棄我的??墒悄銢]那么說?!?/p>
漫夜里走得太久,看到同樣的人也在躑躅前行,會自然而然生出一點親近。這樣的兩個人,氣息相通,不需要過多交代,就可以打通彼此的內心吧,他們牽了彼此的手……
女孩,不哭
其實這個面部燒傷達90%的女孩,很多時候會忘掉自己臉上的傷疤,反而是別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有一張猙獰的、恐怖的臉。
小時候,她搬一只小木凳,對著幼兒園雪白的墻壁一坐就是一整天。小朋友跑過來捶她打她,她哭她恨她怨,可是她絕不會轉過頭把臉給他們看。
19年前的一個傍晚,媽媽錯把汽油當成煤油去給燈添油,爆炸起火,燒著了只有3歲的巖巖……那天巖巖還臭美地在臉上抹了“香香”,正打算去鄰居家看《西游記》。
她一點也不記得當時發(fā)生了什么,能從鏡子里辨認自己的時候,她已經是這樣了。有一次,她想讓媽媽一五一十地給她講講“當時”,媽媽敷衍她:“忘了,想不起來了?!?/p>
媽媽的回答讓巖巖愧疚,因為媽媽曾在巖巖犟嘴的時候打了她,巖巖說過“揍吧,揍死拉倒”這樣的渾話。
她零零碎碎地隱約聽說,她被送往醫(yī)院的時候,大家都說這個小孩活不了了;出院回家,鄰居大媽看到她的那一刻被嚇得昏死過去;山上的酸棗熟了,父親給她摘來很多,她想送一些給二奶奶吃,但是,當她探出燒成肉疙瘩的手,她只能反復問這樣一個問題:“手呢?我以后怎么給奶奶拿酸棗???”
幼兒園老師規(guī)定誰要再欺負她,就罰5毛錢。可還是有壞孩子在放學的路上攔住她,朝她吐口水,往她身上扔石頭,叫著她現(xiàn)在仍不能釋懷的外號。她把書包扔掉,挽起袖子,叉著腰,跟他們拼命。她邊跟他們對打邊大聲吼:“你們憑什么這樣對我!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人生有些問題是沒法回答的。她一遍遍在日記里發(fā)泄般地控訴,眼淚滴答在字里行間,風干的淚痕卷曲了漂亮的扉頁。
初一時那場歌詠比賽,是巖巖惟一一次被允許參加的集體活動。從前,她是連排練也沒有資格的,她總是和學習不好的、唱歌跑調的同學一起被拋棄,但那時她并不覺得怎樣,因為總算還有人跟她做伴。
她擺好了姿勢站在隊伍最后一排微笑,劉海上特意別著的紅色發(fā)卡在華美的燈光下閃著快樂的光,可就在幕布拉開的那一刻,有人跑上來,將她拽了下去。
木質的舞臺,轟響著她逃離的腳步。她躲在廁所里哭得昏天黑地,耳畔飄來的是同學們嘹亮而飽含深情的歌聲……
落入凡間的精靈
假如現(xiàn)實苦澀得難以下咽,不如想辦法為它裹一層糖衣。
巖巖失望過也絕望過,或許因為心事太重,她的個子長不起來,但是,她長了一顆樂觀堅強的心。
她覺得自己的容貌已是這樣,小朋友是不會找她玩的,所以,她就去嘗試著主動接近別人。她總是把女孩們約出來跳皮筋丟沙包,一次不行,兩次,而且她跳得好,后來大家都爭著要和她“一家”。
這個女孩像個精靈,只要給她機會,讓她和你一起呆上10分鐘,你就會慢慢忽略她的容貌,說話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睛,不再心生恐懼。只是,她的容貌,讓太多的人退卻,沒有機會看到她的內心……
巖巖會寫字——她兩手夾著鉛筆,用下巴抵著筆頭一筆一劃,那么小的她,跪在凳子上,額頭沁滿了汗珠。誰也不信她能寫,但她學會了,而且寫得很好看,被老師在班上展覽。
巖巖會做飯——下地回家的父母總是扛著一身疲憊,尤其是麥收的時候,他們很晚回來,累得不想做飯只啃冷饅頭。上小學二年級的巖巖,還沒有廚房的臺子高,她站在板凳上,兩只手夾著、捧著、壓著菜刀,切了蔥花姜絲,在鍋里倒上一點油,她想給家人做一碗熗鍋面。油開了,乒乓作響油花四濺,嚇得她躲得老遠……
這第一鍋熗面并沒有成功,有點夾生,但慢慢的,所有的家常菜巖巖都學會了。西紅柿炒雞蛋、酸辣土豆絲、宮爆雞丁……全家人的飯都由她來做,甚至過年過節(jié)來客人,都是她下廚撐門面。
和面蒸饅頭,她做不了圓的,就切成方的;她烙了小圓餅,拿給開小賣部的嫂子嘗嘗,大家都覺得這個沒有手指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做出這么好吃的小餅!還有人笑著說:“手藝這么好,去濟南開個小鋪賣燒餅得了!”她很驕傲呢,跑回家里,把16個小餅全都端出來分光了。
巖巖會騎自行車——上初中時,她在鎮(zhèn)上住校。從家到學校4里地,沒有公交車,一開始她走著去,但她多想和同學們一起騎自行車去上學??!
巖巖那幾乎沒有手指的手根本連閘也不可能捏到,她摔到渾身顫抖的時候,終于明白掌握車子的平衡是關鍵,她就用手掌使勁按著車把,實在要剎閘的時候,她就用手從下往上頂著車閘。
車子幾乎摔爛了,她也摔得青紫,可是——她會騎自行車了!她甚至不用扶車把,就能蹬著它快樂地前行。在上學的路上,她一定會跟同學們飆車,遇到下坡,她松開閘,扎煞著兩只腿,飛快的速度和激烈的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炸開像只小獅子,她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了起來。
這樣的一個女孩
眼看就要初中畢業(yè)了,可巖巖退了學。因為家里窮。
她的心沉寂了下來,每日做飯、看書、寫日記、照顧癱瘓的姥姥,這是一個16歲少女的別樣生活。
巖巖給姥姥擦身子、剪指甲,嘰嘰喳喳地跟姥姥說話解悶兒。姥姥要上廁所,瘦小的巖巖竟然能把她背起來。老人龐大的身軀把她壓得很低很低,她被裹在姥姥的身體里,看都看不見。
姥姥半身不遂,口齒不清,每當有人來探望她,她總是重復這樣一句話:“三兒,三兒,多虧了三兒……”
巖巖有兩個比她大11歲和8歲的姐姐,她的小名叫“三兒”。
后來姥姥老得糊涂了,常常把這個認成那個,但是只要她一聽見巖巖說話,就知道是“三兒”。等沒人的時候,她會把藏在枕頭底下的“好東西”拿出來,推到巖巖跟前……
姥姥去世后,巖巖想出門找工作,她覺得自己總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哪怕她只配生長在角落里,她也想試試。
她報了一個電腦培訓班。老師看到她的手,懷疑得近乎憤怒:“就這手,能行嗎?”
她學打字,練的是五筆。無論在哪里,只要看到字,哪怕是在街上看到大排檔上“水煮毛豆”的字,她都要在心里盤算著怎么用五筆打出來。當她手摸鍵盤的時候,她是多么渴望手指能突然長出一截來!
她在僅有的3根被燒得很小很萎縮的手指上套上筆帽,一點點地敲……下了晚自習,她藏在機房的桌子底下,聽到老師落鎖,爬出來繼續(xù)練。
她不敢開燈,只能借著顯示屏那僅有的光,叭嗒叭嗒地在鍵盤上敲擊。
微弱的光,縮成一團鋪在她臉上,沉默而堅韌。
后來,她閉著眼睛1分鐘都能打60個字了,還熟練掌握了辦公自動化軟件的操作。
她拿著計算機操作證書,去縣城里的人才招聘會上找工作。一家酒店招服務員,她擠過去跟人家說:“別看我的手這樣,我什么都能干?!比思也焕硭?。急得她又說:“如果這里有床單什么的,我就鋪給你看看?!?/p>
那人被她弄得不好意思,說:“回家等電話吧!”
那幾天,她一直坐在電話機旁焦灼地等待,她甚至懷疑電話壞了,讓鄰居打打試試……
有外出打工的同學來她家玩,她拐彎抹角地問人家那里招不招人,她們尷尬地回她:“都得用手?!?/p>
花開的姿態(tài)
來濟南5個多月了,工作還是沒有著落。
巖巖每天穿戴整齊,在這個十幾平米的小屋里,鋪開報紙一條條地看招聘信息,然后發(fā)呆。想小孟了,就打開手機,看看他的照片。
蜘蛛總是在編織好網之后,再去捕蟲;人要先做夢,然后再生活在夢境里。
她的執(zhí)著讓她擁有了愛情。如果她繼續(xù)追夢,會得到一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嗎?
窗臺的角落里,有一只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插著一枝小花。她無名、卑微,但她正在盛開——每朵花都有她的姿態(tài),你看,她安靜地綻放,她在對你說:我的花我自己開。
幸福感悟
采訪結束,巖巖執(zhí)意出門送我。
我和她并肩走在巷子里,行人的目光是“那樣”的。
我抓起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就像牽著自己的親妹妹,這一刻,我特別驕傲。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邊的這個小姑娘是多么了不起。更重要的是:她擁有愛情,她有夢,她知足,她快樂,她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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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