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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師

      2008-09-03 09:17:42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8期
      關鍵詞:紅梅

      艾 偉

      二十年前,西門街曾發(fā)生過一起血案。肇事者呂新是永城越劇團的一名樂師,人很隨和,也很熱情,可只要一喝上酒,便成為一條糊涂蟲。那天,樂師剛結束一場演出,酒癮發(fā)作,但身無分文,就跑回家,翻箱倒柜,終于在妻子的化妝盒里找到了二十元錢。妻子回家時,發(fā)現(xiàn)化妝盒里的錢包不翼而飛,知道是樂師偷了。這錢女人是用來給女兒參加音樂比賽報名用的,現(xiàn)在被樂師拿去喝酒,非常生氣。于是她找到正蜷縮在街頭喝酒的樂師,兩人爭執(zhí)起來,正被酒癮折磨的樂師已失去理智,他拿起酒瓶向妻子砸去。不料女人一命嗚呼。

      殺人有罪,樂師為此被判了無期徒刑。

      就這樣,好端端的一戶人家便家破人亡了。善良的西門街居民對此事十分感嘆,滿懷同情。當然人們最同情的是他們的女兒呂紅梅,她還只有十五歲。母親死了,父親被囚,從此后,她在這個世上孤苦一人,無依無靠。她今后怎么辦呢?

      二十年后的一個深秋,樂師呂新被釋放了。他又回到了西門街。

      如他預料的,家里沒有一個人。他的女兒呂紅梅一無蹤影,不知道如今在何方。他想她大概還恨著他吧。在里面的頭一年,他給女兒寫了很多信,但都沒有回音。一年后,他終于收到了紅梅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話:

      “我沒有你這個父親。我恨你?!?/p>

      他忘不了他被公安抓走時,女兒的表情。在她那張幼稚的臉上寫滿了無助、怨恨和恐懼。他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她轉身回了屋。這二十年來,呂新一直回憶著這一幕,他覺得她轉身的樣子,像一個跳樓的女人。或者她身后的房子正在燃燒,她一頭扎進了熊熊之火中。被關的頭年,他真的擔心她會自殺,直到收到信,他才松了口氣。

      過去的鄰居大都搬走了,都是陌生面孔,他們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許他們孩提時候見過他。他走的時候是四十歲,現(xiàn)在六十歲了。他頭發(fā)花白,滿臉皺褶,已顯出老態(tài)。他們認不出他來了。這樣很好。

      監(jiān)禁生活把他的壞習慣都糾正了。沒法不被糾正。在那個環(huán)境中,吃的用的都受限,所有的口腹享樂都降到最低的程度,躁動的心思便沉了下來。倒真的要感謝這二十年,二十年的改造,讓他可以過簡單的生活了。只要能吃飽,他就可以活下去。他什么苦都能吃了。

      呂新不大出門,他慢慢開始整理屋子。這屋子同他走的時候沒什么兩樣。一些物件讓他回憶起從前的生活。比如墻上掛著的那把二胡和古琴。他在樂器方面有天賦,什么樂器只要拿到手上,一玩就學會了。他都有二十年沒碰樂器了。他不敢動它們,好像這些樂器里有魔鬼,他一碰,就會給他帶來晦氣。他在女兒的房間里找到一只洋娃娃。這玩具喚起了他心中的柔情。他的眼眶泛紅了。紅梅降生的時候,他正在和朋友喝酒,并且喝醉了。他是第二天醒來才得知消息的。他趕到醫(yī)院,滿懷愧疚地抱著女兒——他一開始就欠了女兒一筆債。他滿心歡喜地迎接女兒的到來。他覺得女兒真好,如果是兒子,他都不知道怎么辦,怎么做父親。女兒讓他很快找到做父親的感覺。他記起來了,這洋娃娃是為她十一歲生日買的。她的每一個生日都是他內疚的日子。那時,他因為喝酒,經常身無分文,買這玩具的錢還是向朋友借的。當女兒拿到他的禮物時,她小臉上呈現(xiàn)的喜悅,現(xiàn)在想起來還令他心酸。

      他明白,這輩子他不但把自己毀了,也把紅梅毀掉了。他離開時,她才十五歲。她怎么生活呢?她去了哪里?她活得好嗎?他欠她的太多。

      這樣與世隔絕生活了一個月后,他步出了家門。初冬,滿大街都是落葉,風一吹,落葉滿天飛??諝怙@得干燥而清冷。這讓他有一種回到從前的幻覺。奇怪的是,從前的生活在他的回憶里竟有了安靜而溫暖的氣息。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個念頭,他要找到女兒。他想看看她,至少應該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他抬頭看了看天。天色昏沉,像是要下雨了。一陣風吹到他的臉上,癢癢的。他意識到自己流下了眼淚。

      從牢里出來的這段日子,他總是容易感動,好像他忽然之間變成了一顆多情種子。

      他們都說不知道呂紅梅去哪里了。他們說他進去后,紅梅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中間好像回來過一次。有一個人說,呂紅梅早已去了省城,還說在省城碰到過她,不過沒打招呼。呂新問是哪里碰到的。那人態(tài)度曖昧,支支吾吾的。呂新說,你直說吧。那人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是舞廳。因為認識反而不好意思。所以沒打招呼?!?/p>

      那人說完這話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安慰道:“她具體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p>

      那人的安慰讓呂新難堪。他低下頭,不敢看那人的眼睛。

      “是哪家舞廳?”他問。

      “名字忘了,現(xiàn)在舞廳名字都差不多?!蹦侨讼肓讼耄f,“地方倒是有印象,好像在城北立交橋附近。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p>

      他不想再多打聽了,到省城再說吧。

      一個晴朗的早晨,呂新鎖上家門,找女兒去了。

      二十多年沒來省城了。省城當然同他二十年前所見不一樣了。有一種完全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其實同滿眼的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擁擠的街道無關,可能緣于他的心里。生活對人來說其實只是一個習慣,在里面,他慢慢習慣了一切,好像他的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里面的一切都很有規(guī)律,起床、睡覺、干活、吃飯。他出來后,反倒不適應了。過去,他的耳邊都是管教人員的吆喝聲,現(xiàn)在沒有了,但他的耳朵總是豎著,總覺得警察隨時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教訓他。這讓他顯得有些鬼鬼祟祟。

      他來到城北,他首先要尋找的是那人所說的立交橋。他小心地穿行在城北的馬路上,東張西望,顯得有些焦慮。此刻在他的心里,立交橋是一個復雜的形象,這個形象和女兒的形象合二為一,好像他的女兒變成了一座固定的橋在那里等著他。就像他在女兒課本上讀過的神女峰的故事。這一想象讓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嚇了一跳。他回頭,看到一個年輕人神情詭異地對他笑。他不由得一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向他兜售舊西裝。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年輕人拉進了一間黑暗的房間。他對黑暗非常敏感,視覺一下子變得敏銳起來。他看到這屋子里堆滿了舊衣服。有一股生石灰的澀味彌漫其中。

      當他出來的時候,身上穿了一件舊西服。他是花一百元錢買的。他不能不買,那個年輕人把他的衣服扒去了。替他換上了這件衣服。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一種新奇的陌生感。他確實比以前精神了不少。那年輕人顯然很高興,說他穿上西服后看起來像個藝術家。年輕人還問他來省城干什么?他說,來找人。他還問立交橋在什么地方。年輕人說就在附近,他可以帶他去。

      立交橋果然在附近。其實不是立交橋,是人行天橋,并且已非常破舊了。他站在立交橋前,有些茫然。立交橋究竟不是紅梅,在陽光下它顯得相當笨拙,相當漠然。是啊,他到哪里去找紅梅呢?他看了看附近,有好幾家舞廳??吹轿鑿d,他好像嗅到了紅梅的氣息,心中又涌出希望。

      夜幕降臨了,舞廳的霓虹燈亮了起來。霓虹燈一亮,就顯得相當曖昧,也給人一種幽深曲折的感覺,又有誘惑又讓人難以靠近。呂新是壯了膽子進去的。但看門的不讓他進入,他再三哀求也不行。他說他找人。他們問找誰,他報了女兒的名字。他們說,沒這個人。

      幾家舞廳幾乎都是同樣的情況,讓他非常失望。也許是因為幻覺,他似乎嗅到了女兒的氣息。這氣息讓他感到既孤獨又憂傷。他覺得女兒就在附近。他打算等到舞廳打烊,在魚貫而出的人群里尋找紅梅的影子。

      舞廳里出來的女人都非常年輕。有的是被男人帶走的。有的是三三兩兩結伴出來的。她們衣著裸露而時髦,身上的香氣讓人窒息。他意識到紅梅今年應該已有三十五歲了,她不可能與這些女人為伍了。他想象不出三十五歲的紅梅是什么樣子,也許已經是個中年婦女,像所有家庭婦女一樣,蓬頭垢臉,邋里邋遢??傊?,紅梅大概不可能像這些女人那樣光鮮吧。他想。

      他來到在立交橋附近的廣場。夜晚的廣場依舊聚集著人群。大多是一些外地來這個城市打工的人,一時找不到工作,因這里離火車站近,就聚集在此。呂新奔忙了一天,也有點累了。他沒找旅店,他打算像他們一樣,在廣場上將就著躺一宿算了。

      那個賣舊西服的年輕人又過來了。他十分嚴肅地問呂新有沒有找到人,好像呂新尋人的事對他很重要。呂新?lián)u了搖頭。小伙子問,你找誰啊?呂新說,找女兒。

      “你女兒跟人私奔了?”小伙子來了興趣。

      “不,我們有二十年沒見面了?!?/p>

      “怎么回事?你出事了?”小伙子的目光里隱含著一絲狡黠的光亮,好像他早已把呂新看透了。

      “是的,我坐牢了?!?/p>

      “我看出來了。看你的樣子也像是從里面出來的。剛出來吧?”

      呂新點點頭。

      “你滿臉是里面的氣味,外面的人臉上都是油亮亮的,眼睛貪得要命。你沒有。”

      呂新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抬頭仔細看了他一眼。此人長得很壯實,眼睛很細,說話的時候不喜歡盯著人看,但偶爾瞥過來一眼,目光里會射出一縷銳利的光。這會兒,他滿身洋溢著熱情,好像呂新是他久未謀面的朋友。

      “你犯什么事進去的?”

      “嗨,說來話長?!?/p>

      “呆這么久,殺人了?”小伙子內行地問。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別不好意思。像你這樣的我見多了。我也是從里面出來的。”

      說著,小伙子遞給呂新一張名片。

      呂新接過來。名片上寫著一個名字:黃德高??吹竭@名字,呂新差點笑出聲來。他把表情盡量裝得莊重一些,繼續(xù)看。名片上毫不客氣地寫著黃德高的頭銜:德高公司董事長、總經理。

      “有什么事,你找我?!?/p>

      呂新小心把名片藏好,然后點點頭。

      “你晚上住哪兒?”

      呂新躊躇了,他不好意思告訴那人他將在廣場將就一宿。小伙子似乎看穿了他,他爽快地說:“沒地方住吧?到我倉庫里住一晚吧。和小日本的西服住一晚總比呆在廣場強。你放心,西服沒有艾滋病,都消過毒了。”

      小伙子說完,就轉身走了。呂新覺得如果不跟上去,會對不起這個叫黃德高的人。他覺得在這件事上,小伙子真是道德高尚。他不由得邁開腳步,緊跟著小伙子,朝那條幽深的弄堂走去。

      這天,他是第二次糊里糊涂來到這間屋子了。他進屋后,小伙子也沒同他多說,關上門走了。明天見。小伙子說。他還沒回答,門就砰一聲關閉了。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這天晚上,他躺在彌漫著舊衣服特有霉氣的屋子里,想著女兒呂紅梅。她在哪兒呢?明天怎么辦?繼續(xù)找下去呢還是回家?后來,他就不去想這些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又進入了骯臟的看守所里面。不過,這種氣味倒是他熟悉的。不久,他就睡過去了。

      那個名叫黃德高的小伙子到了九點鐘才來開門。呂新早已醒了。他空著肚子,呆呆地站在里面,看著光線從天花板上射下來。

      “想好了嗎?”小伙子問。

      “什么?”

      “找你女兒啊。留下來繼續(xù)找?”

      他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這樣吧,你幫我一起去街頭兜售得了,我不會虧待你的?!?/p>

      他沒表態(tài)。他覺得自己不行。他不像這小伙子那樣能說會道,會把人引到屋子里,逗得他們覺得不買一件舊西服相當于這輩子白來人世間走了一遭。他覺得自己木訥的形象會把人嚇跑。

      他想了想說:“這樣吧,我?guī)湍忝?,不要你錢,只要晚上讓我睡這里就可以。”

      “OK,沒問題。我們是朋友?!?/p>

      老房子隱藏在那幢高聳的鑲嵌著玻璃幕墻的大樓后面。呂新穿過這建筑左側的弄堂,就來到廣場上。像昨天一樣,廣場上亂哄哄的。一些民工模樣的人席地躺著,他們直愣愣地古怪地看著他,好像他有什么地方不對。他們的目光讓他不好意思向他們推銷。

      可能里面呆慣了,開始時他對人多的場合有種本能的懼怕,但慢慢地,他喜歡上熱鬧了。他覺得熱鬧的地方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息,有一種安全感。

      他發(fā)現(xiàn)經常有一個人來這里找民工。這人長著一張馬臉,眼睛很大,眼珠子布滿了血絲。這人很瘦但骨架子很大,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他一來,大伙兒就圍上去,就好像這人是他們的大救星。那人的表情嚴肅,一副大權在握、主宰著他們命運的樣子。馬臉男人的眼神里有一股子看待牲口那樣的散漫之氣,嚴肅中顯得隨意?!澳?。你。你……”他操著四川口音,指著圍著他的人,然后轉身就走,那些農民趕緊卷起鋪蓋,屁顛顛跟著他。

      呂新很想向這人推銷一件西服。這人看上去來頭這么大,但衣服太差,如果穿上西服,就像一個官人了。呂新認為,權威是要靠衣裝來襯的。比如,在牢里,呂新覺得他怕的不是某個教官,而是他們的制服。這個人如果穿上一件西服,那他會顯得更加威風。呂新于是攔住他。結果,被那人狠狠罵了一通。

      “你把我當成誰了?我會要你的破衣服?告訴你,老子家里新西服有七八件。老子不愛穿。”

      呂新被罵得一愣一愣的。那些民工圍在一邊看,咧著嘴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們的笑容中充滿了媚態(tài),是一種毫無目標的討好神情。呂新被那人罵得無地自容,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錯誤,好久才平靜下來。他覺得自己是多么沒用,實在有些對不起那個叫黃德高的“董事長”。他滿懷愧疚地掏出小伙子的名片,自言自語道:“這口飯也不好吃呢。”

      等到那人帶著一幫農民離開,沒被帶走的人開始和呂新搭腔。呂新想,也許他們看中他的舊西服了,就和他們聊了起來。呂新問他們都找些什么活兒干。他們回答說主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可賺三四十元錢,只是老板總是會拖欠工資。呂新覺得還不錯呢,他有點羨慕他們,說:“你們賺的錢比我多?!?/p>

      他們不反駁,心滿意足地樂呵呵地笑。

      他這樣忙碌了一天,終于推銷出兩件舊西服。黃德高大大地夸獎了他一番,認為他是一個推銷天才。黃德高還算上路,呂新賣出一件,可以得三元錢。這樣如果一天能賣掉三四件的話,就完全可以解決呂新的生計問題了。

      呂新慢慢習慣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推銷的方法也開始熟練起來。廣場一如既往地人多。他喜歡向農民工兜售。同他們身上穿著的皺巴巴的衣服相比,這舊西服筆挺、體面,穿上后他們會不認識自己。

      他整日在立交橋廣場附近轉悠。他認定女兒紅梅就在附近。

      這樣過了一星期。

      一天下午,呂新向東邊的一條小巷子走去。這一片是老街區(qū),房舍破舊,道路狹小,有的地方還是石板路面。這時,空氣里傳來一絲隱隱約約的小提琴聲。他停住了腳步,側耳細聽。那音樂就是從老街的巷子深處傳來的。他聽出來了,是肖邦的《馬祖卡舞曲》。他突然心頭一熱,有一種往事重現(xiàn)的幻覺。是的,他對《馬祖卡舞曲》是熟悉的。紅梅當年最擅長的樂曲就是這一首。紅梅繼承了他的天分,對音樂非常敏感。當年,紅梅參加手風琴比賽,就選用了這首曲子。這是一首歡快的樂曲,音樂跳躍而歡鬧,有點俗氣,但又有一種浪漫氣質。聽著這音樂,你會覺得有無數(shù)人聚在一起盡情起舞。此刻,這音樂把這安靜的老街照亮了。

      呂新不自覺地順著音樂走去。音樂是從一間兩層樓的老房子里發(fā)出來的。樓下開了一家理發(fā)店,樓上的窗子開著,一個男孩在拉琴。呂新站在老房子前面,抬頭朝窗子里看。男孩還很小,大約八九歲,琴拉得很專注。走近傾聽的感覺和遠處稍有不同,從遠處聽,斷斷續(xù)續(xù)、隱隱約約的,反倒有一種神奇的流暢的感覺,但在近處聽,呂新還是聽出男孩琴藝的生澀來。特別是在樂曲的高潮處,雙弦技巧部分,有幾個音一直不是太準。

      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口。呂新的心不禁狂跳起來。他雖然還沒有看清這個女人。但他已預感到她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也許真的是她。他熟悉她的背部,她的肩比一般孩子要瘦削,形成一個好看的圓弧。他被抓的那天,這圓弧消失在他想象的火焰之中?,F(xiàn)在,這圓弧又出現(xiàn)了,他試圖和多年前的那一個重疊。二十年了,她當然會有變化,她現(xiàn)在蓄了長發(fā),衣服還算講究,是羊毛外套,但顯得有些舊了,看得出來已穿了多年。

      后來,她終于轉過身來。她淡漠地向窗外張望了一下。他終于看清了她。那是一張疲倦的臉,雖然她精心化了妝,但還是可以看出她的眼眶發(fā)黑,眼神暗淡,沒有神采。

      沒錯,那人就是紅梅。

      他站在那里。此刻,他是揪心的。這揪心其實源于他的無所適從。他一直在找紅梅,可是他真的準備好見她了嗎?他有資格見她嗎?她會認他嗎?他想她一定還在恨他。也許連恨也不恨了,早已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畢竟,他是她慘痛的回憶。在她的心中,他或許早就死了。他覺得這之前想得太輕易了,以為找到紅梅就可以相見、相認,其實根本不可能。此刻她就在他前面,但他無臉喊叫她的名字,也無臉走近她。

      呂新站在那里老淚縱橫。

      他想,這就是他的報應。他實際上已經失去了父親的資格。他沒有資格去打擾她,把她平靜的生活攪亂。

      但是,他再離不開這地方了。他像一棵樹一樣,立在街頭,邁不開腳步。當然,他不可能永遠立在街頭,他唯一可做的是在附近住下來。

      紅梅家對面有一家旅店。旅店是私人開的,很簡易,有地下室。地下室每夜五元錢。這個價,他是可以承受的。地下室的上部有窗,窗和外面的馬路一樣高。他要了一個窗口對著理發(fā)店的房間。房間里有五張床,是通鋪的格式。這里生意好像不是太好,房間里沒有人味,倒是有一股子潮濕的氣味。其中有一張床床單亂著,說明這里應該還住著另一個客人。

      他打開窗。理發(fā)店就在他的頭上。他非常滿意。他長時間凝望著窗外。已經是傍晚了,在昏暗的夜幕下,這一片舊城區(qū)顯得相當破舊。但因為紅梅住在這里,他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好像他已在這里生活了好多年。

      他回到床上,躺了下來。他覺得這樣也不錯,住在這個簡陋的旅舍里,這樣和紅梅保持一點距離,他感到一種人生的溫暖。他終于可以看著她生活了,就好像在這樣的注視下,紅梅的生活才是令他放心的。他的心里充滿了某種因愧疚而產生的感動。

      后來,呂新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是被房間的動靜弄醒的。他睜開眼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趴在一個女人身上。他連忙假裝睡著,一動也不敢動。他們的動靜越來越大,氣喘得越來越急。聽著這種聲音,呂新有些不習慣。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干這種事了。他都忘記人世間還有這樁事情。他希望自己快快睡著,但他們弄出的聲音實在刺激耳膜,讓他渾身燥熱。

      一會兒,地下室安靜下來。他聽到那個女人穿好衣服出門了。那男的靠在床頭,一臉疲憊地抽著煙。他茫然的臉在煙霧中顯得越發(fā)茫然。呂新感到內急,他想他們完事了,可以起來了。他穿衣服的時候,同那人點了點頭。他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個男人就是廣場上給民工介紹活兒的家伙。這會兒,男人還赤裸著上身,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綻著,那張沒有腮幫子的臉,看上去顯得相當滑稽。

      “是你啊?你怎么住到這里來了?”那人問。

      “這里便宜?!?/p>

      地下室沒有廁所。廁所在一樓。呂新上完廁所,剛回到地下室,一根煙就向他飛來。

      “舊西服還有嗎?給我搞兩件嘛。”

      呂新嚇了一跳。他有點疑惑地看了看這個人。這個人幾天前還訓他有眼無珠呢。他謹慎地問:“你想要?”

      “對頭?!?/p>

      那人啪地打開打火機,點上煙。呂新湊過去想借個火,但那人沒給他點。呂新只好自己掏出火柴,點上。

      “我明天給你帶來?!?/p>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煙,表情像大人物一樣。一會兒,那人問:“你哪里的?”

      “我是永城來的。”

      “永城,去過,不錯的城市?!庇终f,“剛才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醒著?!?/p>

      呂新的臉紅了一下,說:“沒事?!彼肓讼耄謫枺骸笆悄阆眿D?”

      “哪里是媳婦嘛。媳婦搞起來有啥子勁嘛。是小姐。”

      “小姐?”

      呂新想,剛才那女人這么胖,應該有些歲數(shù)了,怎么還是小姐?

      那人一臉驚訝地看著呂新,說:“怎么,你沒耍過小姐?”

      呂新有點不好意思。

      那人說:“你連小姐都沒耍過?今天沒得空了,哪天我?guī)闳ヒ娮R見識,舞廳里多的是。給點錢就跟你走?!?/p>

      那人狠狠地掐滅煙頭,穿上衣服,出門去了。那人說,他還要去談點業(yè)務。

      地下室又留下呂新一個人。呂新再也睡不著了。他趴在窗口,看著對面。馬路上行人不多,偶爾有人走過,最先進入眼簾的就是腳和鞋。平時看人,他總是先看別人的臉?,F(xiàn)在不一樣,他總是先看到鞋??粗魇礁鳂拥男偸侨滩蛔∠胫佬闹魅碎L什么樣。小街在夜晚顯得越來越冷清了。對面的窗口已熄了燈。他猜想,紅梅已睡了。

      呂新觀察著紅梅的生活。

      他發(fā)現(xiàn)紅梅的丈夫是一個瘸子(當然也不算太瘸,但走路還是能看出其僵硬和不便來),叫屠寶剛,小樓下面那家理發(fā)店就是他開的。理發(fā)店門面簡單,可以想見男人的發(fā)藝一般,也就是給人剪一個普通發(fā)式的水平吧。屠寶剛為人非常熱情,話多。令呂新感到安慰的是,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其樂融融,夫妻倆關系不錯,可算得上彼此體貼。

      對于紅梅找了一個瘸腿男人,呂新開始有一點點排斥,但因為是紅梅的男人。心里自然也有親切感。多看幾眼也就適應了,屠寶剛走路一搖一搖的樣子,還挺憨厚的。他身上有一種樂天的氣質把他感染了。

      呂新看到紅梅出門后,小心地進了理發(fā)店。他得理個發(fā),把自己整干凈一點。理發(fā)店比較簡陋,墻壁上有明顯的水漬斑痕,墻的角落上放著幾只假發(fā)套。有一個孩子在靠窗的位置做作業(yè)。他知道這就是那個拉提琴的小家伙。他不禁多看了孩子幾眼。呂新看著孩子感到很親切。他從這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眉毛,那硬硬的發(fā)質,都像極了自己。

      屠寶剛正在讀一張過期的晚報,見有人進來,霍地站了起來,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爺,理發(fā)?他抖動發(fā)圍,讓呂新坐。呂新沉默著坐下了。屠寶剛迅速地替他圍好,像是唯恐他改變主意。好久沒人待他這么熱情了,呂新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當屠寶剛的推子開始在呂新的頭上移動時,他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大爺,我好像沒見過你。這一片我沒不認識的,我記憶力好,看一眼就認得?!?/p>

      呂新沒回答。他也插不上嘴。屠寶剛幾乎在自說自話,也不在乎他答不答。呂新通過前面的鏡子,觀察著這個人。鏡子里,屠寶剛上半身還是挺精神的。呂新很想問問他這腿疾是怎么落下的,但他覺得這樣貿然問人家不是太合適,所以就憋住了。

      屠寶剛卻是閑不住嘴。他一邊理發(fā)一邊和呂新話家常。

      “大爺是外地來的吧?來游玩嗎?”

      呂新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點點頭。

      “聽口音,大爺好像是永城人?!?/p>

      聽了這話,呂新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好像這句話把他和這一家真切地聯(lián)系起來了。這句話挑動了他的愿望。他多么想了解紅梅的一切。他很想問這個瘸子有關紅梅的情況,但他知道這事只能轉彎抹角,只能慢慢來。他說:“師傅去過永城吧?”

      “我老婆是永城人,我們已有好多年沒去了。”

      “噢,怎么不去老家看看?”

      “我老婆是孤兒,老家已沒人了?!?/p>

      聽了這句話,呂新覺得身子發(fā)涼,微微顫抖了一下。屠寶剛很敏感,問:“怎么了?大爺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沒事?!?/p>

      這時候,進來一個顧客。顧客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問屠寶剛,要等嗎?呂新見此人似乎想急著離開,說,不用,我快完了,你先理吧。說完站起來,讓給他。那人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理了。唉,實在太忙了,連理個發(fā)的時間也沒有?!蹦侨私忉尩?。

      “忙才有錢賺啊。先生做什么生意?”呂新在一旁問。

      “噢,炒股?!蹦侨艘荒樑d奮,“今年牛市,整天泡在營業(yè)廳,就像他娘的泡在蜜罐里?!闭f完,他呵呵地笑了起來。

      從鏡子上看,呂新未剪完的頭發(fā)顯得有些滑稽。但呂新顧不了那么多,他來到孩子身邊,看孩子做作業(yè)。他看到孩子的臉白白的,嘴唇紫紫的,皮膚細得像個姑娘,很好看。他真想抱一抱這孩子。不過,他如果這么做,會把孩子嚇壞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臉。孩子也沒回避。呂新覺得孩子的體質不夠強壯,需要鍛煉。

      這時,屠寶剛插話了,說:“這孩子,心腸好,只是身體太弱,學校里面吃虧?!?/p>

      “現(xiàn)在這世道,心腸不能太好。”那炒股的人說,“老實人吃虧啊。”

      “是啊?!蓖缹殑偢胶偷馈?/p>

      “只有流氓才活得自在?!背垂扇孙@然對這話題感興趣,他來勁了,“老子現(xiàn)在是看穿了,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五毒俱全,什么都玩,有妞就泡,有酒就醉,有享受不放過?!?/p>

      這話不但讓呂新刺耳,也讓屠寶剛感到不適。理發(fā)這份活兒,同人打交道,屠寶剛見識過的人不算少,但像眼前這位如此露骨、夸張的人真還少有。屠寶剛覺得孩子聽了這些話總歸不好。他再沒接茬。他對兒子說:“你去外面玩一會兒吧?”

      孩子顯然很高興,他合攏課本,溜出了理發(fā)店。呂新顧不得他理了半拉子的難看的頭發(fā),也跟了出去。孩子沒走遠,在老街的石階上坐下來。呂新也坐下來。呂新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他覺得挺神奇的,自己不知不覺竟有了外孫。孩子似乎知道他在看著自己,對他笑了笑。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你的面挺熟的?!焙⒆诱f。

      這話從這個稚氣的孩子嘴里說出來,特別好玩。他笑了,說:“你叫什么名字?”

      “屠小昱。”

      呂新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問:“你會拉肖邦的《馬祖卡舞曲》?”

      “你也會拉嗎?”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

      呂新點點頭,問:“學幾年了?”

      “快三年了?!?/p>

      呂新問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小提琴拿來。孩子高興地向樓梯奔去。一會兒,孩子捧著提琴下來了。呂新拿過琴來,習慣性地彈了一下琴弦,發(fā)出幾個簡單音階。呂新已有二十年沒拿琴了。他原來細嫩修長的手指因多年勞作已變得粗糙不堪。他把琴夾在脖子下,試著拉了一下,他有些找不著調。但當他拉出《馬祖卡舞曲》的第一樂句時,迅速地找到感覺。那樂句穿透了他的胸腔,喚醒了他年輕時代的記憶。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仿佛有著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熟練地在琴弦上跳動著。他粗糙的手指變得如此優(yōu)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就好像一個老人突然回到了青年時代。他閉上眼睛,傾聽自己演奏出來的音樂。這曲子雖然古老,但顯得熱情洋溢,他感到空氣中有無數(shù)笑臉和無數(shù)個金黃色的光斑在移動。在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睜開眼看了一下孩子。孩子抬頭看著他,他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神里流溢著一種崇拜的神色。

      “原來你是個音樂家?!?/p>

      呂新剛拉完,屠寶剛就說話了。呂新在拉琴時,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在一旁傾聽。

      呂新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小昱,你趕緊跪下拜師啊,讓爺爺教教你?!?/p>

      孩子看了看呂新,似乎真想跪下來了。呂新拉起孩子,開始教他。他告訴孩子他哪個地方拉錯了,讓孩子練習。孩子是有感覺的,他拉琴的架勢非常自信。

      這就對了,這才是他呂新的外孫!

      白天,呂新還是幫黃德高兜售舊西服。晚上,他回到旅店的地下室住。

      一段日子下來,呂新和屠寶剛、屠小昱倒是混熟了。他也知道紅梅這樣早出晚歸是在干什么。他跟蹤過她。她在做鐘點工,幫人家打掃衛(wèi)生。他想,她生活得并不如意。

      紅梅現(xiàn)在的樣子同他多年來思念中的那個女兒差別很大。在他的想象中,她柔弱無助,是一個受害者的形象。現(xiàn)在,她的動作和神態(tài)已沒有了女性的柔順,相反倒有一種男性的豪放。畢竟二十年過去了,什么都會改變的。他反觀自己,自己不也和過去大相徑庭?也許紅梅即使碰到了也難以認出他來了。

      他不知道怎樣接近呂紅梅。他的心里是矛盾的。他多么希望和紅梅相認,又害怕紅梅真的認出他來。有幾次,他和紅梅在狹小的街頭擦肩而過,他非常緊張。紅梅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紅梅行色匆匆,走路的時候似乎總在想著心事,很少注意周圍的情況。有一次,他們靠得實在太近了,她甚至看了他一眼,但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想,這怪不得紅梅,紅梅不會想到他還可以減刑出來。紅梅一定認為他將終死在牢里。

      他經常去屠小昱讀書的學校,站在圍墻外,或教室的窗口,向里張望,試圖捕捉屠小昱的身影。小學坐落在一片舊屋中間,校舍布局混亂,把校園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空間相當局促。三面是圍墻,朝東的是鑄鐵圍欄。他發(fā)現(xiàn)屠小昱體質不好,只要跑幾下就氣喘吁吁。

      有一次,他對屠小昱說:“你應該多鍛煉鍛煉?!?/p>

      “我有病,不能這樣?!?/p>

      “是嗎?什么病?”

      “我不能告訴你。我媽不讓我告訴別人。”

      孩子大概看到呂新臉上的憂慮,安慰道:“不過,沒什么的,我身體好好的,你放心吧?!?/p>

      在學校門口的宣傳欄上掛著屠小昱拉提琴的照片。屠小昱看上去非常可愛,他百看不厭。很多時候,他來學校其實是看不到孩子的,他只是為了看看這張照片。

      這天,呂新在廣場上呆了一個上午。中午在街頭胡亂吃了一碗陽春面后,來到屠小昱的學校。呂新站在圍欄前,看到一些孩子在相互追逐。屠小昱站在西邊的一個角落,安靜地看著操場上的一切。這時候,有一個男孩跑到屠小昱跟前指手畫腳,還狠狠地踢了屠小昱幾腳。屠小昱只是看著那人,沒有還手。呂新血液一下子沖到腦門。怎么可以欺負人呢?這孩子,怎么這么老實。他吼了一聲,想也沒想,爬上圍欄,跳入學校。那孩子看見了他,拔腿跑了。屠小昱瞇著眼,奇怪地看著呂新。剛才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也都停下來看著這個闖入者。呂新就冷靜下來。他看了看周圍,怕老師或門衛(wèi)把他抓起來或趕出去。

      他走過去,拉住屠小昱的手。屠小昱的小手緊緊地捏了一把他的手,好像反過來在安慰他。

      “那個人是誰?”

      “他是我同學?!?/p>

      “他為什么打你?他怎么可以打人的?”

      屠小昱低著頭不回答。

      “你為什么隨他打的?你不會還手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懂嗎?”

      “同學都怕他,連老師也管不了他。他爸爸坐過牢的?!?/p>

      “你說什么?”呂新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他爸爸坐過牢,老師怕他?!?/p>

      他對孩子有這樣的看法感到非常奇怪。怎么會這樣的?他都有些搞不懂了。

      “坐過牢的就那么狠?”

      “反正比我們班所有人的爸爸都狠。”

      “他經常欺侮你嗎?”

      孩子點點頭。

      “告訴過爸爸媽媽沒有?”

      孩子搖頭。

      “為什么?”

      “爸爸媽媽要傷心的?!?/p>

      “要不要我?guī)湍?”

      孩子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他說:“你打不過他爸爸?!?/p>

      有一個孩子把呂新爬圍欄的事告到門衛(wèi)那兒。門衛(wèi)向他走過來,警惕中還算客氣,問呂新是怎么回事?呂新要解釋,屠小昱拉他的衣服,似乎不想讓他說。他只好沉默。門衛(wèi)又問屠小昱,他和呂新是什么關系。屠小昱茫然地看呂新。呂新說,我是屠小昱的親戚。門衛(wèi)向屠小昱求證,屠小昱說:“他是我外公?!?/p>

      呂新吃驚地看著孩子。感到自己的心里像是什么地方被捅了一下,暖洋洋的。屠小昱的小手又重重地握了他一把,像是在提醒他不要緊張,他只是撒了個小謊。他很想告訴孩子,他不是在撒謊,他說的是真的。他差點兒流出淚來。

      一會兒就放學了。屠小昱回教室拿書包。屠小昱出來見呂新還在那兒,就拉起了呂新的手。

      屠小昱說:“今天,老師在班上讀我的作文了?!?/p>

      “是嗎?我可以看看嗎?”

      屠小昱從書包里拿出作文本,遞給呂新。呂新翻開本子。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爸爸》:

      我是個虛榮的人。我喜歡媽媽到學校來接我,喜歡媽媽來開家長會。因為媽媽長得很好看。但我不喜歡同學看到我爸爸,因為爸爸的腳有殘疾,走路一高一低的。我覺得他很丟我的臉。

      我問過我爸爸,他的腳怎么會這樣的。爸爸說,他年輕的時候去南方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同越南人打過仗。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中彈負傷了。爸爸說,他還立過三等功呢。

      我不相信。爸爸一點軍人氣質也沒有,他很隨和,很平常,絲毫沒有戰(zhàn)斗英雄的樣子。在我們的課本里,英雄都是高大的,英俊的,可我的爸爸,只不過是個理發(fā)師。他圍著油油的圍布——那圍布好多年都沒洗了,像一個廚師一樣修理那些老頭、老太太的頭發(fā)。而他自己的頭發(fā)經常亂亂的。

      可有一天,我翻箱子的時候,我真的看到了一身漂亮的軍裝,真的還有胸章呢。還有立功的證書。我覺得像做夢一樣。這么說來,我的爸爸真的是一個英雄呢。

      爸爸在我的眼睛里頓時高大起來。我覺得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樣子,也變得與眾不同了……

      讀到這兒,呂新心里酸澀無比。他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摸了一把孩子的頭,鼓勵道:“寫得很好?!?/p>

      這時,孩子站住了。他在看遠處的某個地方。呂新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紅梅正站在那里,正看著他。她的目光里,有一種令人陌生而疑惑的神色。一會兒,她的眼眶似乎有點微微泛紅。呂新也愣住了,這樣驟然相遇,讓他緊張得渾身發(fā)抖,好像此刻他的酒癮又發(fā)作了。他漲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孩子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向他母親跑去。

      “你別跑,慢慢走?!奔t梅好像很著急。

      孩子跑到紅梅跟前,回頭向呂新?lián)]手告別。紅梅再沒看呂新,她低著頭,帶著孩子走了。走了幾步,紅梅突然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她的眼里有一種奇怪的神色,一種控制著的漠然。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邁開步子,堅定地走了。

      呂新站在那里。他像是大病了一場。他感到虛弱不堪。

      他不知道紅梅是不是認出了他。

      呂紅梅認出了呂新。

      她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二十年前的事件已經十分遙遠了,遙遠得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她也很少想起,在這個世上,還有一個親人活著。有時候,她甚至真的相信自己是一個孤兒,沒有來處。她想,他出來了。怎么會出來呢?不是判了個無期嗎?她的思維一時適應不過來,好像全身被抽空了似的,有一種麻木的感覺。

      事實上,這幾天她一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跟著她?,F(xiàn)在她知道她的感覺沒錯。她想起來了,這幾天,屠寶剛和兒子一直在說對面的旅店住著的一個老頭兒,琴拉得很好,人也很友好。原來是他。他出來了,找上門來了。

      回到家,呂紅梅對屠小昱說,她有點累,想在床上躺一會兒。屠小昱以為她病了,很擔心。呂紅梅說,你做作業(yè)去吧,我只是有點疲勞。

      呂紅梅躺在床上。最初的麻木慢慢消失了,她的肚子痙攣起來。隨著肚痛,被埋葬的往事又回來了。她已經有好久沒這樣了,這病根是父親把母親殺了后因為驚恐而落下的。那時候,她真是想不通,自己會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日子過得真的很快,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她竟然有一種陌生感。

      那年,呂紅梅離開永城,只身來到這個城市。她干過很多活兒:飲食店的服務員、服裝廠的粗工、晚報發(fā)送員。這些活兒都非常辛苦,且沒有任何保障,老板說走人就得走人,走的時候甚至都拿不到當月的工錢。直到有一天,她來到屠寶剛的理發(fā)店。那時候,理發(fā)店的生意比現(xiàn)在好得多。那年頭,大家都還比較樸素吧,理發(fā)不怎么講究,屠寶剛理的發(fā)干凈、大方,比較適合人民大眾的口味。不過,屠寶剛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出現(xiàn)了很多“溫州發(fā)廊”或“廣式發(fā)廊”,這些發(fā)廊都有年輕的姑娘在里面洗頭按摩。屠寶剛是很能跟得上形勢的人,所以,就擬了一個廣告,欲招一名姑娘做洗頭工云云,結果把呂紅梅引來了。過了兩年,呂紅梅就和屠寶剛住在了一起。呂紅梅到了法定婚姻年齡,兩人就領了結婚證書。屠寶剛娶呂紅梅這樣一個外來妹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略有腿殘,娶一位本地姑娘似乎是件困難的事。至于呂紅梅,因為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件,自認為是一個孤兒,對人生沒太高的要求和欲望,她看到屠寶剛人老實,樸素,也樂觀,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最初,他們倆的日子過得安靜而溫馨。不久,他們有了屠小昱。屠小昱是個乖孩子,品性溫和,幾乎從來沒讓爹媽生氣過。可是,幼兒園時,有一天上舞蹈課,屠小昱由于太興奮,突然暈倒了,幾乎停止了呼吸。呂紅梅接到老師的電話,聽到老師電話里說話帶著哭腔,知道兒子病情緊急,她連忙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她,孩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缺陷,最好的辦法是去大醫(yī)院做一個手術。不做手術的話隨時有危險。

      屠小昱第二次暈過去是一年后。這次呂紅梅和屠寶剛都看到了,真是可怕啊,剛剛還活蹦亂跳的,頃刻之間臉色煞白,不省人事。呂紅梅見了,差點也暈過去。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給兒子。不過,她懷疑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健康,自從知道兒子得這種病以后,她總是心神不定,老是覺得自己的心臟脆弱得像要破裂。她因此經常感到呼吸急促。當然,她對自己從來不以為意。她甚至幻想,她得病可以換取兒子的健康。

      這事讓呂紅梅下決心給兒子做一個手術。呂紅梅開始想盡辦法積錢籌錢。她省吃儉用,家里除了日常必不可少的費用,幾乎沒有什么支出。雖說手術也有風險,但總比這樣一直提心吊膽的好。那真是受折磨啊。呂紅梅為此去了一趟上海的醫(yī)院,見了醫(yī)生,了解了手術的費用。由于屠小昱心臟殘缺嚴重,手術相當復雜,需要分幾次做,所以,費用不菲,大約需要十幾萬元錢。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這幾乎是個天文數(shù)字。她曾動過把老家的房子賣掉的念頭,這必須去監(jiān)獄見呂新。相關手續(xù)需要他出面簽署。她實在不想再見那個人。她一直有一個信念,以為她會有好的日子,好的未來。她一直在求證這樣一個結果,想證明父親加給她的不幸毀不了她。

      從某種意義上說,呂新的出現(xiàn),對呂紅梅是件殘忍的事情?,F(xiàn)在,當她回顧二十年來的生活,她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一團糟。她連為兒子治病的目標都無法達成。

      想起自己這么多年來受苦的源頭就在這個人的身上,她心中那熟悉的怨恨又出現(xiàn)了。怨恨是那么強烈,就像她的胸口變成了一個火山,正在激烈地運動,正要噴薄而出。她在心里尖叫:“我不能原諒他。我無法原諒這個人?!?/p>

      大概兒子把她躺床上的事告訴了屠寶剛,屠寶剛上樓來看她,問她哪里不舒服。呂紅梅突然發(fā)火了,說:“告訴你們我沒事。你們煩不煩!”

      呂紅梅脾氣火暴,屠寶剛已習慣了。他猜想今天紅梅可能受了東家的氣。她能發(fā)火說明她身體沒問題。他說:“那你休息一會兒吧,我下面有客人?!?/p>

      呂紅梅看著屠寶剛一拐一拐地下樓,心里涌出一種歉疚來。她遏制不住流下了眼淚。她明白,面對這艱難的日子,流一流淚,便可以面對了,可以重新開始了。淚水總是可以把一切撫平。

      流完淚,身體內部的不平和怨恨似乎也跟著消退了些。她稍稍平靜了一點。這時候,她開始回憶剛才那一幕。當時,她幾乎是一眼認出了他。二十年不見,他變得蒼老了許多,但他的眼神沒有大的變化,依舊有一種孩子式的天真和固執(zhí)。這種氣質有時候讓他顯得可憐巴巴的。是的,當他看著她時。他眼神里的孤單,令人憐憫。

      這時候,她聽到樓下傳來音樂聲。是屠小昱在練琴。這段日子她太忙,顧不得陪兒子練新曲子。屠小昱在拉一首新曲子。柴可夫斯基的練習曲。屠小昱拉得斷斷續(xù)續(xù)的。一會兒,琴聲突然流暢起來。她熟悉這聲音。她馬上猜到是他在拉。聽著這熟悉的琴聲,她的小腹里竟然涌出溫暖的感覺。她記得小時候,他教她拉手風琴的情形。他把她抱在腿上,他的胡子經常扎痛她的臉和脖子。她從床上爬了起來,來到窗邊。他站在理發(fā)室外面,在給小昱示范。

      示范畢,他蹲下來和屠寶剛聊天。他摸出一支煙,遞給屠寶剛。兩個人吞云吐霧地說著什么。經常有屠寶剛的笑聲從樓下傳上來。他沒笑,即使笑起來也挺壓抑的。呂紅梅猜不出他們在聊什么。不過,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他關心她的一切。他沒來認她,但他已把她包圍了。

      她一直看著他,直到那人步履蹣跚地走向地下室??吹剿绱松n老的模樣,她還是感到辛酸。她雖然恨這個人,但這個人畢竟是她的父親。他在牢里呆了二十年啊。他也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她的心軟了一下。

      她開始做晚飯。她做晚飯時,想那個人晚飯都吃些什么。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城市的燈火向遠處伸展,越遠越燦爛。這個黑暗的街區(qū)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孤島。忙了一天,這會兒她真的有些疲勞了。屠寶剛還在理發(fā)店。她先上了床。一直是這樣的,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只要一空下來就睡覺,好像一輩子都沒有睡夠。但這天,她怎么也睡不著。她輾轉反側,直到屠寶剛進來。

      “還沒睡著?”

      “嗯?!焙诎抵校难劬α亮恋?。

      屠寶剛好久沒有見到妻子這樣的眼神了。這眼神讓他感到陌生。他去兒子那里看了看。兒子已經睡著了。他對紅梅說:“今天生意還不錯?!?/p>

      “嗯?!?/p>

      “有一個家伙特逗,身架子很大,頭很小,一定要我給他理個光頭。我說不好看的,頭這么小,理個光頭就像個火柴頭。那家伙說,他失戀了,要削發(fā)做和尚。”

      “后來呢?”

      “理了一半,他就后悔了?!?/p>

      “那怎么辦?”

      “沒辦法,只好全理掉,后來他在店里買了個假發(fā)套。”

      呂紅梅笑了一下,笑得很壓抑。

      屠寶剛草草洗刷了一把,鉆進被窩。紅梅關了燈。他躺在那里,睜著眼一動不動。這時,紅梅的手伸到他的胸口。他們夫妻已有很久沒過性生活了。每次他回來,紅梅都睡著了。他即使有欲望,也不敢把紅梅弄醒。紅梅一直對這事沒什么興趣。自從兒子查出這樣的毛病,紅梅的脾氣變得不好。結婚以后,這個家慢慢由紅梅主導著,一切聽紅梅的。紅梅除了性冷淡,算是個好女人。她為這個家也是操碎了心。他奇怪今天紅梅怎么有了興趣,怎么這么主動。

      完事后,屠寶剛想問紅梅今天是怎么啦?不睡覺還等著他。但覺得可能會自討沒趣,就忍住了。紅梅好像還沒睡意。在黑暗中,她眨巴著眼,好像在回味什么事。

      “寶剛,剛才那個老頭兒同你說什么來著?”

      “啊?想不起來了。對了,他一直在和小昱玩。”

      “他住在對面的旅店嗎?”

      “是的,他在幫人推銷舊西服?!?/p>

      “他好像挺關心你的嘛?”

      “是個少有的好人。經常到店里來剪頭發(fā),這個月來剪了三次了,其實他的頭發(fā)夠短的了。我都不好意思收他的錢。但他不肯,一定要給我錢。”

      “噢,你上次說他是永城人?他沒說起永城的事嗎?”

      “沒有?!蓖缹殑傁肓讼?,又說,“他挺喜歡小昱的。”

      “是嗎?”

      “他琴拉得挺好的。這個老頭,看不出來,還有這一手?!?/p>

      呂紅梅的眼圈紅了,她怕屠寶剛發(fā)現(xiàn),苦笑了一下,說:“不早了,睡吧?!?/p>

      每天早上,呂紅梅去替別人家做鐘點工。她一天要做三家,連續(xù)干十幾個小時的活。

      自從她認出呂新后,她的情感相當復雜。她自然會不自覺地關注這個人。當呂新同丈夫和兒子說話時,她會豎起耳朵。她也想過去認他,但她發(fā)現(xiàn)這很難。這事讓她覺得害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害怕。再等等吧。她一直對屠寶剛和屠小昱說,她是個孤兒,現(xiàn)在突然多出一個爹來,她不知如何同他們解釋。她只好繼續(xù)假裝不認識這個人。

      她發(fā)現(xiàn)呂新的老板是黃德高,她是認識這個人的。幾年前,她在一個舞廳里坐臺,聽姐妹們說起過這個人。姐妹們說黃德高神通廣大,有很多走私物品。她曾通過姐妹買過一些水貨,然后推銷給客人??傊?,這個人背景相當復雜。呂紅梅有點擔心呂新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會沒有好果子吃,弄不好又會犯出什么案子,被抓去坐牢。

      她在廣場邊的一幢高樓里有一家客戶。每個星期四她得來打掃一次。每次,呂紅梅來這家干活都碰不到主人,要到每月拿工錢的時候,才見到女主人。女主人名叫葉曉奕,人長得很漂亮。從墻上的照片看,她應該是演戲的。這一家的臥室里,有一張婚紗照。照片上的男人應該是女人的丈夫。有一次這個葉曉奕曾說起過,她的丈夫不在這個城市里。照片上,她的丈夫很矮小,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瑣。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呂紅梅都會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感嘆。當然墻上掛著的主要是女主人各式各樣的照片,有的是戲裝,有的是藝術照。照片上女主人倒是挺風光的,可她家裝修得其實非常普通,家里也經常弄得亂七八糟的,可以看得出來,女主人很懶。

      照片上女主人臉很細膩,但現(xiàn)實生活中女主人的臉卻是非常倦怠。呂紅梅有時候覺得這是縱欲的結果。當然,她這樣想沒有根據(jù)。她只是覺得這么漂亮的女人,老公又不在身邊,外面沒有男人才是怪事呢。

      因為一般碰不到女主人,呂紅梅在這里打掃時總是非常放松。還有這里的亂,也讓呂紅梅覺得親切。她偶爾會翻看女主人的東西。這天,呂紅梅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保險柜開著,她就打開來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沒有。她倒是有些奇怪的,但又想,這家的女主人似乎是個粗心的人,也就見怪不怪。她把保險柜關上了。

      她按部就班,在屋子里擦洗。一會兒,她就擦拭到了東邊的窗臺上。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廣場上的一切。立交橋廣場像往日那樣混亂而熱鬧。她看到呂新正和那些外地人坐在一起,有說有笑。這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她看到一幫人圍住了另一幫人。她知道他們這是在打群架。她有好幾次見到這些人打架。安徽人和四川人打,都動了刀子。她很替呂新?lián)模M麉涡聞e參與其中。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有個三長兩短就完了。還好,呂新站在一邊,很安靜,他甚至沒去圍觀。

      中午的時候,呂紅梅把這一家的活兒全干完了。她坐下來,從包里拿出一只鋁盒子,這是她自帶的中飯,她打算吃完后去另一家做。她吃得非常簡單,菜都是昨晚吃剩下的。為了替兒子積錢,她已習慣了過儉省的生活。

      她從高樓下來,發(fā)現(xiàn)呂新正在啃一個白面包。也沒水,也沒菜,但他似乎啃得津津有味。他大口大口地往下咽,喉結鼓得高高的。他一邊吃,一邊還同那些鄉(xiāng)下人開著玩笑。某一刻,他似乎意識到有人在觀察他,他抬起頭,看見了紅梅。他停止了嚼動,臉上露出一種柔軟的表情,就像一只狗在討好主人。紅梅趕緊移開了目光,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她加快步子,迅速離開了廣場。

      街頭已經能感覺到濃郁的冬天氣息了。人們都穿起了厚棉衣,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他們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像一只只企鵝。

      十一

      呂新不像開始時那樣對紅梅小心翼翼了。他熟悉了這一帶的環(huán)境,熟識了屠寶剛、屠小昱,他慢慢有了一種安定下來的感覺,好像這里是他的家。他也不回避紅梅了。他還是不能確認紅梅是否認出了他。有幾次,他和屠小昱在一起玩的時候,紅梅的臉是漠然的。

      一天,呂新見理發(fā)店沒生意,又要叫屠寶剛剪頭發(fā)。屠寶剛說,這么短時間你都理了好幾次了,不好意思再賺你的錢了。呂新說,沒事,你給我洗洗頭,吹一吹,年紀大了,我得學會享受。屠寶剛說,老頭,要享受你要找發(fā)廊,那兒有小姐。呂新問,我都老了,哪還有這樣的心思?屠寶剛呵呵一笑,說,老頭,你不老。

      呂新問屠寶剛:“你怎么不去開一家發(fā)廊?你守著這個店也不是個事,這里太偏僻,生意不好?!?/p>

      “老頭,不瞞你說,前幾年我和紅梅在廣場邊上開過一家,但不行,開發(fā)廊的都是俊男靚妹,我一個殘疾人在發(fā)廊里一站,那些時髦男女都不來。”屠寶剛一邊說一邊苦笑。

      呂新聽了,無言。一會兒,他問:“你這腿是南邊打仗落下的?”

      好像是說到屠寶剛的癢處,屠寶剛馬上興奮起來,眼睛閃閃發(fā)光。他說:“他娘的,年輕時吃了豹子膽,根本不怕死,在子彈縫里鉆來鉆去?!?/p>

      “你是個英雄。”

      屠寶剛嘿嘿一笑,開始講述他的英雄史。戰(zhàn)爭在他的嘴巴中打響,分外壯烈。不知怎么的,呂新突然有一種悲哀的感覺。

      屠寶剛正說到興頭上,呂紅梅進來了,叫屠寶剛幫她卸貨。呂紅梅進了一批貨,是洗發(fā)液之類的物品,叫了輛三輪車,把貨運到了門口。屠寶剛說,我這里有生意,你替大爺洗個頭。紅梅說,好吧。

      呂紅梅進入理發(fā)室,才知道那個洗頭的人是呂新。她愣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他似乎也很緊張。他低著頭,臉一直浸在水中,好像怕她認出他。她都擔心他這樣會憋壞。她心軟了一下,就過去給他洗頭。當呂紅梅的手觸碰到呂新的頭發(fā)時,呂紅梅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有點隱隱作痛。這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觸摸呂新的身體,手仿佛有著自己的記憶,隨著她的手在呂新的頭發(fā)上移動,過去的感覺又回來了。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出從前的一幕。他還沒酗酒的時候,她喜歡撫摸父親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比以前硬多了。以前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如今已經灰白夾雜。她對頭發(fā)的性質是非常了解的。頭發(fā)越來越硬的人,一般來說是吃了大苦的人。這二十年,他一定是吃盡了苦頭。她替他的頭按摩,做得相當仔細。

      呂新猜不透紅梅的心思。不過,慢慢地,他放松下來。他閉上眼睛,仔細體味紅梅的撫摸。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兒的手啊。他的心暖洋洋的。他覺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幸好,他的臉上還有水珠,看不出來。他抬頭朝鏡子里看了一眼。紅梅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疲勞。有一回,他的眼神和紅梅的眼神對在了一起。他發(fā)現(xiàn)紅梅的眼眶紅紅的,顯得有些慌亂。似乎怕呂新發(fā)現(xiàn),她迅速把頭轉了過去,和正在搬東西的屠寶剛說了幾句話。

      一會兒,屠寶剛搬好貨,回到了理發(fā)室。

      “我來吧?!彼f。

      紅梅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讓給屠寶剛。

      “你去歇一會吧,你氣色不太好?!?/p>

      “沒事。我還得去做事?!?/p>

      說完,紅梅走出了理發(fā)店。呂新舒了一口氣。紅梅出去后,他覺得理發(fā)店變得冷清了許多,空曠了許多。好像理發(fā)店一下子有了一種人去樓空之感。他有點失望。他和紅梅這么近,但紅梅似乎依舊沒有認出他來。

      鏡子里,呂新的眼睛紅紅的。屠寶剛細心,問,怎么啦?他掩飾道,是沙眼,經常發(fā)作。他說,沙眼沒有辦法,快一輩子了,隨它去了。呂新說話時,一直盯著自己的胡子看。

      他認為紅梅沒認出他來或許同他蓄了胡子有關系。紅梅沒見過他養(yǎng)胡子的樣子。他打算把這胡子理掉。

      屠寶剛說:“老頭,你養(yǎng)著胡子還挺好看的,刮掉了可惜?!?/p>

      他搖搖頭,說:“刮掉刮掉。”

      屠寶剛似乎還想勸他。他說,不要再說了。屠寶剛于是拿著刮胡子刀,左看右看,他不知從哪里下手。呂新催促他快點,別像個娘們似的。屠寶剛搖了搖頭,開始動手。

      刮完胡子,呂新照鏡子。鏡子里的自己有些讓他陌生了。他的左臉有一道傷痕,是在某天酒醉后,酒瓶子劃傷的。這道傷疤讓他看上去有一股子邪氣。

      “老頭,我說過,你養(yǎng)胡子好,和和善善的。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屠寶剛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呂新刮完胡子,來到廣場上。好多人都認不出他來。有些人見到他甚至有害怕的表情。他的老板黃德高見到他愣了有幾分鐘。他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才像一個殺人犯?!?/p>

      最近幾天,那個馬臉男人一直沒來地下室住。這天,呂新在廣場上碰到了馬臉男人。他穿著呂新給他帶去的舊西服,顯得神氣活現(xiàn)。他好久才認出呂新。他對呂新說,你這條疤痕好,別人都會怕你。他告訴呂新,這幾天他手氣特別好,贏了一大把錢,現(xiàn)在他住在五星級酒店里。他說這話時,已像一個大佬了。

      十二

      幾天以后,黃德高要請呂新喝酒。呂新覺得自己哪有資格喝黃董事長的酒,連連推托。黃德高親熱地摟著呂新的肩,說:“我早說過,我們一條道上的,是朋友,你客氣什么呢?!庇终f,“凡是里面出來的,都是朋友。這世道,沒朋友寸步難行。”

      呂新拗不過黃德高,就跟著他進了附近一家小飯館。黃德高點了醬爆螺螄,油炸花生,鹽水雞爪等家常菜,又叫了一斤黃酒。

      呂新一動不動坐在那里。黃德高給他倒酒,他連忙把杯子捂住。他說,我不會喝酒。黃德高像看怪物那樣看著他,說,喝一點,喝一點。于是,把呂新的酒杯倒?jié)M了。呂新看著酒杯里黃黃的液體,一時心思復雜。他出事后,真還沒喝過酒。雖然牢里面也是可以搞到酒喝的,但他沒碰過這玩意兒。這玩意兒真是香啊,香氣從鼻腔里進入,迅速把他全身的細胞激活了,好像這些細胞有著自己的主張,根本不受他的控制。這感覺他太熟悉了,有些讓他害怕。

      黃德高端起酒杯,和呂新碰了一下,說,喝。然后一飲而盡。呂新用嘴唇碰了一下酒。他盡量不去聞香味,盡量把自己的味覺和嗅覺取消,就當自己在喝一杯白開水。

      一杯酒下肚,黃德高的話多了起來。開始他的話題飄浮、空洞,以感嘆人生為主。慢慢地,黃德高傾訴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你應該留著胡子,胡子讓你看起來像個藝術家?!?/p>

      說完這句話,他詭秘地笑起來,說:“我是一個詩人?!?/p>

      呂新感到有些新鮮。他怎么也難以把一個賣舊西服的人和一個詩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怎么,你不相信?我確曾寫過詩,出過好幾本詩集?!?/p>

      黃德高替自己斟滿酒,又牛飲了一口。酒從喉嚨下去時,喉結愉快地涌動了一下。呂新能想象出酒在口腔滑動的快感。

      “我最擅長寫愛情詩。我可憐的身體,如此消瘦,像這個國家一樣貧瘠,一如我的出身,饑餓是我的靈魂。忍受匱乏,罪孽深重。親愛的,你是我渴望的滋潤,讓我清潔……”

      呂新知道他在背誦詩歌了。他聽不懂。不過,意思大致聽出來了,這家伙在詩歌里很消瘦,可實際上很壯實,像一個董事長一樣油光可鑒,所以感覺反差極大。

      “寫得如何?”

      呂新好脾氣地笑了笑,說:“我不是太懂?!?/p>

      黃德高說:“詩歌沒有懂和不懂,就像音樂,是用來聽的,用耳朵?!秉S德高又說,“你不懂,女人們懂?!?/p>

      呂新說:“那你應該朗誦給姑娘們聽。”

      黃德高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指著呂新說:“我經常這樣干?!?/p>

      于是,話題轉到女人身上了。喝酒、談女人真是人生樂事啊。再說,關于女人,黃德高真有一肚子話啊。黃德高開始他的女性之旅?!芭耸鞘郎献蠲篮玫氖挛??!彼麛喽ā!霸谂嗣媲埃械谋扔鞫硷@得蹩腳,所有的詩歌都黯然失色?!彼恼Z言華麗。接下來,他談女人的氣質、容貌、身體、器官及在女人身體里的感受。他這樣談的時候好像眼前站著一排女人供他指點江山。后來,他談起了自己的遭遇。

      “他們都說我是個風流鬼。你知道我是怎么關進去的嗎?”

      呂新?lián)u搖頭。

      “搞女人進去的。我搞了一個軍婚。那女人的老公是個軍官,上尉。結果,被判了刑。純粹是冤案?!?/p>

      說完,黃德高十分滿足地笑起來,好像坐牢對他是件無上光榮的事。呂新覺得黃德高今天特別可愛,他都懷疑他喝醉了。

      呂新就慢慢放松了。他本來以為黃德高有事找他?;蛘邥蛩麊栆恍﹩栴}。現(xiàn)在看來,黃德高找他喝酒,純粹是需要一個聽眾。

      但呂新錯了。黃德高胡言亂語了一通后,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說:“同你說點正經事。”

      呂新又緊張起來,看著黃德高。

      “想掙錢嗎?”

      呂新當然想掙錢,不知黃德高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我這里有一單子。你干不干?”

      “什么單子?”

      黃德高嚴肅地看了呂新足足有一分鐘。然后,他就講了所謂的單子:有人出錢想把一個仇人做掉。黃德高認為呂新殺過人,又坐了二十年牢,缺錢花,也夠狠,是個合適的人選。

      呂新聽了,竟然有些委屈。他想,虧黃德高想得出來,竟然把他當殺手。他有那么可怕嗎?他當場否定這個提議。他說,他已洗心革面,只想做個守法公民。

      但黃德高似乎認準了呂新,反復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說,那個家伙是個壞人,死有余辜,任何人殺他都是為民除害。黃德高開始列舉了那家伙所干的壞事。他在城郊結合部出租房子給外地人和小姐。組織外地人,利用小姐敲詐嫖客??梢哉f無惡不作。最重要的是誘奸了當事人的女兒。當事人決定出十萬元錢,把他做掉。

      呂新安靜地聽了半天,然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說:“你另找別人吧。”

      十三

      一天傍晚,呂新和屠小昱在理發(fā)室門口閑聊。屠小昱說起班里的事。屠小昱說,他們班上有好幾個同學都去過澳大利亞、新西蘭、東南亞什么的。屠小昱說起這個事來,一臉羨慕。屠小昱說,他什么地方都沒去過,還沒離開過這個城市,連火車都沒坐過呢。呂新聽了,有些心酸,問屠小昱,最想去的是什么地方。屠小昱說,上海。呂新想了想,悄悄對屠小昱說,過些日子,我?guī)闳ネ?。屠小昱臉上興奮了一下,但馬上又暗淡下來。他說,我媽不會同意的。呂新說,我們瞞著她,當天去當天回,沒有人會知道的。屠小昱的眼睛放出光芒來。

      這時。一個女人氣沖沖地朝這邊走來。女人很漂亮,衣著時髦,看上去比較張揚,也很惹眼。她在理發(fā)店門口站住,看了看手中的紙條,然后進了理發(fā)店,問屠寶剛,呂紅梅是不是住這里?樓上呂紅梅聽到有人找她,趕緊下來。

      來人是葉曉奕,就是廣場那人家的主婦。呂紅梅不知道葉曉奕為何突然來找她。呂紅梅看著葉曉奕來者不善的樣子,小心地問,你有什么事嗎?葉曉奕說,我家東西被人偷了。呂紅梅想起前幾次打掃衛(wèi)生時,她家保險箱門打開著,心猛然跳起來。呂紅梅說,什么東西?葉曉奕說,是首飾和一部分現(xiàn)金被人偷了,價值大約兩萬。呂紅梅說,報警了嗎?葉曉奕惡狠狠地看了呂紅梅一眼,說,你跟我去我們家。呂紅梅想了想說,好吧。

      兩個女人從樓上下來時,呂新在一旁看著她們的臉色。呂紅梅神色嚴峻,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等兩個女人走遠,呂新問屠寶剛:“剛才那女人是誰?”

      “不清楚,好像是一個雇主吧?!?/p>

      “出什么事了?”

      屠寶剛搖搖頭。

      后來,呂新回到了地下室。不過,他一直沒有睡。他站在窗口,觀察著對面小樓的情況。他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剛才那女人的氣勢,好像要把紅梅吞吃了似的。紅梅會不會遇到什么麻煩呢?

      紅梅是過了十一點才回來的。她看上去非常疲憊也非常擔憂。她回到家,就和屠寶剛在訴說著什么,說著說著還哭了起來。這讓呂新非常焦慮,他甚至想去紅梅家里問一下情況。但這顯然是不妥的。他以什么身份去問他們呢?他去了也許反而給他們添亂。他看到紅梅和屠寶剛在憂心忡忡地討論問題,他們一邊嘆息一邊搖頭。直到凌晨,他們才關燈睡覺。這天晚上,呂新沒睡著覺,他憂心忡忡地猜想著紅梅究竟有什么麻煩。

      第二天,呂新沒去廣場。屠寶剛的理發(fā)店剛開張,他就往那兒跑。他幾乎是沖過去的。屠寶剛臉黑黑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呂新就問屠寶剛,昨天那女人究竟什么事?于是屠寶剛就把情況告訴了呂新。

      “那女人怎么會認為是紅……你老婆偷的呢?”

      “門沒有被撬過,除她之外只有紅梅有她家的鑰匙?!蓖缹殑傉f,“紅梅連說也說不清楚。”

      “那女人想怎么辦?”

      “女人要紅梅把她的首飾和現(xiàn)金還給她,否則她要把紅梅告到警察那兒。”

      “讓她去告好了,沒偷就是沒偷啊。”

      “我也這么對紅梅說。”

      “那你們打算怎么辦?”

      “只好讓她去告了。沒辦法,晦氣來了,躲也躲不掉的?!蓖缹殑偀o奈地苦笑了一下。

      “你老婆呢?”

      “干活去了。家政公司安排好的,她不去的話,會被開除的?!?/p>

      呂新隱約感到這件事不會那么簡單。如果弄到警察那兒,紅梅未必能說清楚。他同警察打過交道,知道警察是怎么辦事的。他們可不管是不是冤枉了你,他們總有辦法讓你承認的。

      呂新看了屠寶剛一眼。這個男人這會兒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他突然對屠寶剛有些生氣。不過后來想想,要怪也怪不得屠寶剛。一切的源頭都在他這里。是他害了紅梅,讓她過著這樣的生活。而他對她目前的處境無能為力。他因此很恨自己。

      十四

      下午,呂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街區(qū)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他感到不真實。在牢里面,呂新最怕的就是這樣的安靜,安靜往往意味著有什么事正在醞釀。在獄友們中間,經常會有摩擦發(fā)生,如果大張旗鼓地吵鬧,那沒事,如果兩撥人馬安靜下來,那事情就大了。安靜的時刻是呂新最為警覺的時候,這已成了他的一種本能反應?,F(xiàn)在,呂新覺得在安靜的深處有一些他無法控制的事件正在醞釀之中。

      下午四點鐘左右,那個馬臉男人又回到了地下室。他的樣子有點鬼鬼祟祟的。呂新因為心里不踏實,同馬臉男人打了聲招呼后,就不想說話了。馬臉男人看上去有些驚恐,仿佛是為了抵抗恐懼,他和呂新喋喋不休起來,讓呂新不勝其煩。

      馬臉男人說,他住到這個下三爛的地下室完全是為了躲避。他說他現(xiàn)在有的是錢,他這段日子贏的錢他一輩子都花不完。住五星級賓館沒問題。他說,他手氣太順了,順得他自己都害怕。他一開賭,賭場的錢都往他口袋里流。他贏得太多了,有人都眼紅了。他們說他做千。他們要他把錢吐出來,否則要殺了他。他沒辦法,只好先躲起來。馬臉男人說,躲過這一陣就沒事了。

      這時,窗外一陣騷動。在傍晚的光線下,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開著一輛110警車來到理發(fā)店面前。巷子里一下子竄出一幫看熱鬧的居民,剛才還很安靜的街道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呂新心里一個咯噔,拋下馬臉男人,迅速走出地下室。兩個警察面無表情地和屠寶剛說著什么。一會兒,紅梅從樓梯走下來。她的臉色蒼白,但顯得還算從容,好像她早已想到會有這一幕發(fā)生。呂新一直看著紅梅,紅梅沒看他一眼。警察輕聲地同紅梅說明來意,然后帶著紅梅,上了警車。圍觀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他們做著種種主觀臆測,什么樣的說法都有。聽著這些無中生有的話,呂新很想給他們幾個耳光。

      屠寶剛這會兒顯然已沒了主意。呂新把屠寶剛叫到一邊,讓他趕緊去派出所,先把情況打聽清楚再說。屠寶剛點點頭,關了理發(fā)店的門。呂新告訴屠寶剛,小昱他會照顧的,讓他放心好了。屠寶剛重重地握了握呂新的手,說,紅梅的事,先不要告訴小昱。呂新說,知道,我就告訴他,他媽媽有事出遠門了。屠寶剛說,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呂新回到地下室。他想先喝口水,再去接屠小昱。那個馬臉男人剛才沒出門。他怕有人認出他來。他一直趴在地下室的窗口看熱鬧。他見到呂新回來,就從窗口跳了下來。

      “我認識那個女人?!?/p>

      呂新愣了一下,問:“誰?”

      “就是警察帶走的那個。”

      “你怎么認識的?”

      “跳舞時認識的。四五年前吧,她做過陪舞?!闭f到這兒,馬臉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下流起來,“我不但認識她,還睡過她,她是一只雞?!?/p>

      “你說什么?”呂新的臉一下子變得漆黑,他目光銳利地看著那男人,問,“你說什么?”

      馬臉男人見呂新板下臉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又輕輕說了一句:“她是一只雞?!?/p>

      呂新突然發(fā)力,掐住了馬臉男人的脖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馬臉男人拼命掙扎,后來變成了嗚咽。呂新這二十年都在干體力活,手勁很大。馬臉男人根本沒辦法招架。馬臉男人的臉越來越紅,慢慢地變成了紫色,連他的眼睛都要綻出來了。這時,呂新放手了。

      “你他娘的管好你的嘴巴。”

      呂新壓了一下手指,就出門了。

      馬臉男人拼命地喘氣,然后嘔吐起來。馬臉男人在背后吼道:“你等著瞧,老頭,你沒好下場!”

      呂新頭也不回,去接屠小昱了。

      十五

      如呂新預感的那樣,紅梅的問題果然很嚴重。

      屠寶剛回來對呂新說,警察認定保險箱里的東西是紅梅偷的,因為保險箱上都是紅梅的指紋。

      “她在打掃衛(wèi)生,當然會留下指紋。”呂新說。

      “警察說,連保險按鈕上都是紅梅的指紋?!?/p>

      “那怎么辦?”

      “警察一時半會兒不會放了紅梅?!?/p>

      “這怎么行?在里面你老婆要吃苦頭的?!?/p>

      屠小昱見兩個大人慌慌張張地說話,就出來問,出了什么事?屠寶剛說,沒事,我們聊會天,你做作業(yè)去吧。屠小昱發(fā)紫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又問,媽媽究竟到哪里去了?屠寶剛苦笑了一下,說,媽媽去永城了,有事兒。屠小昱繼續(xù)追問,媽媽永城不是沒親戚了嗎?屠寶剛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怎么這么煩人啊,你放心吧。屠小昱看了看呂新,呂新說,進去吧,你媽媽明天就回來。

      呂新要屠寶剛再找找那個叫葉曉奕的女人,她不能這樣冤枉人啊。屠寶剛是在劇院里找到那女人的。那女人根本不理屠寶剛。

      呂新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紅梅沒干這事,那一定有人干了,否則保險箱里的東西不會自動溜走。只要找到那個真正的賊,紅梅就沒事了。

      呂新在牢里面呆了二十年。這二十年雖然與世隔絕,但對這個社會的了解比沒進去之前要來得深入和透徹。從那些獄友身上,他知道這個社會看不見的地方存在著所謂的“暗流”,這些“暗流”并非雜亂無序,而是自有其規(guī)則。憑感覺呂新覺得黃德高應該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他或許能弄清楚這樁事情。

      黃德高不在廣場。呂新就打他的手機。黃德高問呂新有什么事?呂新說想找他談談。黃德高似乎挺興奮的,說你想通了?呂新不置可否地嗯哈了一下。

      一會兒,黃德高來到廣場。他們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呂新就談了紅梅的事,希望黃德高幫忙查一下究竟是誰偷了那女人的東西。黃德高似乎有些不高興,但最終他還是答應了。他說:“好吧,我去查查。老頭,你欠我情了?!?/p>

      呂新說:“我會報答你的。”

      黃德高滿意地點了點頭。

      黃德高很快就查出了那女人失竊的原委。偷走首飾和現(xiàn)金的不是別人,是女人的情人。這男人比女人年輕十歲,是某保險公司的理賠員。這個人能說會道,會哄女人,可以說是個專吃軟飯的高手。葉曉奕被這個人哄得暈頭轉向,以為找到了真愛,對這人寵愛有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嗜賭,但他近來手氣不好,輸紅了眼,有一天見葉曉奕保險箱沒鎖,就順手牽羊,拿走了所有物件和現(xiàn)金。

      黃德高交給呂新一袋資料,有男人賭錢的照片,還有葉曉奕丟失的首飾的照片??芍^證據(jù)確鑿。

      十六

      呂新雖然對這個叫葉曉奕的女人很不滿,但知道真相后,還是挺同情她的。他了解這些女演員。從前他所在的劇院都是像葉曉奕這樣的女人。她們漂亮艷俗,喜歡占小便宜,以為可以玩男人于股掌之中,但她們畢竟是戲子,她們只不過是自作聰明罷了,到頭來,她們發(fā)現(xiàn)受騙上當?shù)氖撬齻冏约骸_@是她們的宿命。

      呂新知道,如果他把這些材料交給警方,那么葉曉奕將會身敗名裂。像她這樣的人也算是社會名流,折騰不起的。也許因為他自己在劇院里呆過,他愿意站在葉曉奕的角度想問題。他決定去找葉曉奕,這件事私了比較好一點。

      天氣越來越寒冷了。走在街頭,瑟瑟的北風吹在臉上,肌膚都有點生痛。街頭的樹枝,光禿禿地向天空伸展,寂寞地在風中搖晃。一會兒,呂新來到了劇院。

      他進去的時候,葉曉奕正在舞臺上排戲。劇院里面顯得很暗,后排有一扇窗大概壞了,光線堅硬地射入進來,那光柱的樣子就像一根倒在地上的石膏柱子。舞臺下面空空蕩蕩的,前排有幾個老頭老太在觀看排演,大概他們就是所謂的鐵桿戲迷。呂新在后排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等。

      呂新有一種重回往日的幻覺。舞臺、樂器、觀眾、演員,這一切他是多么熟悉。從前,他就坐在后臺的某個角落里,和那些樂師們一起,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演奏著音樂。他是劇團的多面手,他既會拉二胡,又會敲揚琴,有時候在樂隊里同時兼任這兩種樂器,忙得不亦樂乎。從樂師們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臺前及臺后所發(fā)生的一切。剛剛還在纏綿悱惻傾訴衷腸的那一對,到了后臺也許就會大打出手。后臺的戲比前臺要有趣得多。呂新常發(fā)感嘆,演員們的美好只在舞臺上,在現(xiàn)實中,她們比誰都難以忍受。

      他們正在排一出民國戲。葉曉奕扮演一個瘋女人。在劇中,女人因為失去兒子發(fā)了瘋,錯把女兒當兒子。后來家人把瘋女人關了起來。有一天,瘋女人逃出來,把女兒帶走了,她們藏匿在橋下的一條破船上,瘋女人靠偷竊為生。是一部關于母愛的戲。應該說,葉曉奕無論唱腔和演技都還不錯,情感投入,唱功也算深厚。呂新甚至有些被葉曉奕迷住了。

      一會兒,到了休息時間,排練暫停。呂新知道,演員們可能去化妝間補妝了。呂新憑著對劇院設施的熟悉,順利地找到了化妝間。有些演員正在換衣服,有些穿著三點式,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他太熟悉化妝間里的事了,他一點異樣感也沒有。他不聲不響來到葉曉奕身邊。

      呂新的出現(xiàn)把葉曉奕嚇了一跳。葉曉奕雖然不高興,但她以為呂新是她的戲迷,所以,也沒有把情緒表現(xiàn)出來,反而笑容滿面地問他有什么事。呂新就說:“我想和你談談?!?/p>

      “什么事啊?”這回,葉曉奕真的不高興了。

      “呂紅梅的事?!?/p>

      “你是誰啊?”葉曉奕高叫起來。她看到別的演員好奇地朝她這兒張望,她壓低了聲音,“不談不談,有什么好談的。到警察那兒去談?!彼荒蜔┑負]了揮手。

      “你不要激動?!眳涡嘛@得氣定神閑?!澳憧纯催@個再說?!?/p>

      “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p>

      葉曉奕有些遲疑,就好像這信封里面裝著某種不祥的東西,可她究竟有好奇心的,一會兒,她小心地打開了信封。她看到照片,沒有吃驚,好像信封里昭示的事實早在她的預料之中。某一刻,她表情木然,好像思維已經凝固了一樣。一會兒,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把她臉上的妝都沖洗得斑駁迷離。

      “他怎么可以這樣?我對他那么好。”

      她好久才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然后突然尖叫了一聲,哭出聲來。好像是怕周圍的人看到,她沖出化妝間。

      呂新拿起信封,跟了上去。周圍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看著呂新。她們的表情是冷漠的。從這種表情中,呂新感覺到這個叫葉曉奕的人處境并不好,至少周圍的人對她并不友善。

      葉曉奕站在通向廁所的一個角落里壓抑地抽泣。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但顯然她是個控制能力特差的人。呂新有些可憐她。

      “其實我感覺到了的,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呂新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他不知如何勸這個女人。后來,這個女人好像下了天大的決心,一把擦干了眼淚。她的眼里面寒光閃爍。她說:“你想怎么辦?”

      “我是為你好,這事傳出去總歸不太好,懂嗎?但你也不能冤枉呂紅梅,她是個好人,你去派出所把案子銷掉?!?/p>

      她點點頭,說:“對不起?!?/p>

      呂新想,這個女人究竟還是善良的。他想了想,叮囑道:“如果警察問起來,你就說,是好朋友拿了,現(xiàn)在又放回去了?!?/p>

      她點點頭。

      “不過,你得下決心離開那個男人,他是個渾球?!?/p>

      她說:“謝謝?!?/p>

      十七

      傍晚的時候呂紅梅從派出所放了出來。

      那個叫葉曉奕的女人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她雖然吃了一點苦頭,但她原諒了葉曉奕。她覺得這女人的命也不好。呂紅梅雖然日子過得拮據(jù),但她有的是同情心。當然她這么有同情心還同她內心的感動有關。她從呂新的行為中感受到一種久違的關心,一種溫暖的依靠。而這種關心和依靠,在她十五歲之后從來沒有再指望過。她想,不管他有多么可惡,不管她曾經多么恨他,他畢竟是她的父親(雖然她很難開口叫他父親),她無法割舍去這份聯(lián)系。

      從派出所出來,呂紅梅下定決心,打算認呂新了。但她還面臨一系列問題,就是如何向屠寶剛及小昱解釋。多年來,他們一直認為她是個孤兒,現(xiàn)在,突然說她有一個剛剛從牢里出來的殺人犯父親,他們聽了一定難以接受。她想,她得找個機會先好好同屠寶剛談一談。待屠寶剛接受下來,才能把呂新接到家里來。在小昱這里倒是容易解決,因為呂新和小昱似乎玩得特別好。呂紅梅看到老小倆在一起,他們的動作和行為方式也有頗多相似之處,感嘆血緣這東西真是奇妙。

      對呂新這么快找到作案者,呂紅梅相當吃驚。她沒想到他還那么神通廣大。

      呂紅梅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人很疲勞,也有點饑餓。但家里沒吃的東西。她也不想再做飯了,她想慰勞一下自己。她把屠小昱叫過來,讓他去街頭買幾只肉包子。她本來想買三只的,她一只,屠小昱一只,屠寶剛一只。又想了想,就讓屠小昱買五只。屠小昱來到她面前時,神色有些古怪。臉色像平常那樣蒼白,沒有血色??吹竭@張臉,呂紅梅就會焦慮起來。

      “媽媽,你昨晚去哪里了?”

      “媽媽去外地了,有事?!?/p>

      屠小昱瞥了呂紅梅一眼,他低下頭。他好像想說什么,又忍住不說了。

      “你快去買包子呀?!眳渭t梅催促道,“你還有什么話嗎?”

      屠小昱就一聲不響地走了。

      呂紅梅有些疑惑,這孩子今天怎么啦。

      屠小昱買回包子后,呂紅梅遞了一只給屠小昱。屠小昱貪婪地吃了起來。紅梅問兒子,香不香啊?兒子心情這會兒好多了,快活地點點頭。然后,她又拿出其中的兩只,對兒子說:“你把這個送給教你提琴的老頭兒,去謝謝他?!?/p>

      屠小昱高興地拿著包子來到地下室。呂新正在和馬臉男人吵嘴。馬臉男人對自己差點被掐死一事耿耿于懷。他一臉嚴肅地要呂新道歉。他說:“你道歉了,我原諒你,否則,你不會有好果子吃?!庇终f,“我現(xiàn)在不方便,等我方便了,你就完了。”

      聽著馬臉男人喋喋不休的四川話。呂新心里就厭煩。他在牢里面呆了二十年,什么沒見識過?難道還會被這樣的言詞嚇著。呂新根本不理睬那人。這時,他看到屠小昱拿著包東西進來。他不想讓屠小昱聽到馬臉男人胡言亂語。他這張烏鴉嘴什么話都說得出來。呂新拉著屠小昱來到一樓。在爬樓梯時,屠小昱交給呂新一包東西。

      “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蓖佬£耪f著咽了一下口水,“我媽讓我給你的?!?/p>

      呂新聽了這話,心里暖了一下。他站住了。顫抖著打開紙,里面是兩只熱氣騰騰的包子。不知怎么的,呂新心里涌出既甜蜜又委屈的暖流,這種情緒同一個淘氣的孩子受到母親意外的獎賞有點類似,他頓時老淚縱橫?,F(xiàn)在,他確信紅梅已經認出他來了。

      孩子奇怪地看著他。他趕緊把淚水擦掉。他笑起來,笑得分外燦爛。

      “謝謝你媽媽?!?/p>

      他把其中的一只塞到嘴里,把另一只包子遞給屠小昱。屠小昱起初不接受,但呂新一定要屠小昱吃,屠小昱伸手接住了——他其實心里是很想吃的。后來,他們坐在旅店的石階上,啃著包子,看著人來過往。

      呂新發(fā)現(xiàn)屠小昱小臉色嚴肅,似乎有點不高興。他問:“小昱,你怎么了?”

      “沒事?!?/p>

      “你肯定有心事。”

      屠小昱想了想,抬頭看著呂新,他的眼神顯得天真而憂郁。他說:“我同學說,我媽是小偷,被警察抓走了。我同學罵我是小偷的兒子?!?/p>

      孩子顯得非常難受。呂新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安慰道:“你媽媽不是小偷,我向你保證?!?/p>

      “我也不相信??晌业耐瑢W說,他們是親眼看到我媽媽被警察抓走的?!?/p>

      “你的同學眼睛都瞎了。他們看錯了?!?/p>

      見呂新如此斷定,屠小昱似乎心情好了一點。他一口把包子咽了下去;然后老成地拍了拍手,說:“我回去做作業(yè)了?!?/p>

      呂新點點頭,說:“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她怎么可能做小偷,你說呢?我們不能冤枉好人,是不是?”

      屠小昱笑了。

      屠小昱踉蹌地回家了。他瘦弱的身體看上去很笨拙,像一只剛出殼的雛雞。這個形象讓呂新心痛。呂新想起屠小昱曾說他連火車都沒乘過,想,他沒辦法讓屠小昱出國,坐一趟火車總還是辦得到的。他在勞改農場呆了二十年,勞改農場發(fā)給他的一點可憐的補助,他都積攢了下來。他打算帶屠小昱去上海玩一趟,去看看東方明珠。現(xiàn)在紅梅認出了他,他可以盡點責任了。他帶屠小昱出去,紅梅應該不會太擔心的。

      十八

      紅梅雖然很累,卻沒了睡意。她坐在床頭,一直在看屠寶剛。這讓屠寶剛感到非常奇怪。

      “你怎么啦?”

      “沒事?!奔t梅欲言又止。

      屠寶剛不清楚紅梅是怎么放出來的。不過,對他來說只要放出來就好。聽紅梅說,那個叫葉曉奕的女人找到了丟失的首飾,這樣,紅梅的冤屈就洗刷了。洗刷了就好,他們也不會怨恨那女人。像他們這樣的人,只要別人不找他們麻煩就算是好的了。一切過去了,日子還是從前的日子,苦,但不是沒盼頭。屠寶剛是滿意這樣的生活的。

      呂紅梅對屠寶剛說:“小家伙今天好像不太高興。心事重重的樣子?!?/p>

      “是嗎?”屠寶剛揮了揮手,說,“沒事,小孩子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睡一覺就沒事了。”

      呂紅梅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沉默了一會兒,呂紅梅又說:“寶剛,如果我有什么事瞞著你,你怎么想?”

      這話讓屠寶剛覺得有些刺耳。他不知道紅梅是什么意思。

      “你外面有男人了?”

      紅梅白了他一眼,說:“想哪里去了。”

      “那些東西真的是你偷的?”

      “神經病。你怎么這樣!”呂紅梅不高興了,“睡吧,睡吧,不早了?!?/p>

      呂紅梅鉆進了被窩,背對著屠寶剛。她又說:“其實我挺復雜的,你到時候不要吃驚。”

      屠寶剛被她弄得很納悶。不過,他一向不喜歡想那些煩心的事。他也鉆進了被窩。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并且響起了鼾聲。

      第二天,紅梅像往日一樣去各家各戶做鐘點工。到了中午時分,她想起葉曉奕曾給過她一張戲票。來到這個城市后,她從來沒看過一場戲。這會兒,她有一種很強烈的看戲的沖動。她見時候還早,決定去戲院看看。

      她的童年可以說是在戲院度過的。那時候,呂新酗酒還不是很厲害,她經常跟著呂新,在劇院里鉆來鉆去。她覺得舞臺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頭頂射下的燈光追打在演員們的身上,使她們看起來超凡脫俗,一塵不染。她們隨著音樂舞動,水袖猶如波浪,身段若柳枝,就好像音樂是風,她們是風中飄蕩的一朵白云或一枚羽毛。

      呂紅梅進入戲院的時候,戲已經開場了。她路過售票臺,看到了這出戲的廣告,葉曉奕那張漂亮的臉非常突出地印在廣告上,戲名叫《秋月》。呂紅梅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她收了收心,專注地看了起來。她漸漸看出了名堂。葉曉奕扮演的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是一個發(fā)了瘋的女人。母愛是多么本能啊,她只知道帶著女兒走,不知道這樣會傷害到女兒。她替她們揪心。那個美麗的瘋女人因偷竊食物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要抓瘋女人。這時,女兒拿起一根棍子向那人砸去,把那人砸死了。瘋女人于是驚醒過來,恢復了神志。有人報告給官府,官府來抓殺人犯了,女人把一切都承擔下來……

      呂紅梅看得淚流滿面。特別是最后一場,當女人奔赴刑場,天上下起了大雪,她抬頭望天,看到風雪中死去的兒子的面容,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滿足的微笑,好像她這不是去死,而是去天堂和兒子相會。

      隨著舞臺的燈光變化,呂紅梅臉上的淚光也在不斷地變幻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這么多淚水。這二十年來,她很少哭泣,好像淚水在她十五歲那年已經流光了。這二十年來,她被生活拖累著,很少去感受?,F(xiàn)在,她卻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她覺得這人世間真的就像一場戲,有著太多的變故,太多的偶然,太多的傷心,太多的憤恨,就像這出叫《秋月》的戲,人間就是一出大悲劇。

      這天,呂紅梅從劇院里出來,真的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十九

      呂新認為呂紅梅認出了他,但讓呂新傷心的是呂紅梅依舊沒“認”他。呂紅梅似乎在回避他。有時候,眼見著他們迎面相逢,紅梅卻突然轉向,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僅有的幾次狹路相逢,紅梅神色慌張,眼眶泛紅。呂新猜不出紅梅的心思。他只是想,她還是沒有原諒他。他理解紅梅,他做了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害得她這輩子命運多舛。他真的是不可原諒的。連他自己都難以原諒自己。

      不過呂新還是想帶屠小昱去上海玩一次。屠小昱也同意了。他們約定了一個日子,各自去做必要的準備。

      他們是一個星期后出發(fā)的。那天是星期三?;疖嚻痹缫奄I好了。屠小昱背著書包出來,就被呂新接走,一老一小直奔火車站。雖然這天陽光燦爛,但天氣非常寒冷。氣象預報說,近日可能會降雪。屠小昱戴著和棉衣連在一起的帽子,圍著圍巾,看上去像個天外來客。

      一會兒,他們就在火車上了。屠小昱第一次坐火車,顯得相當興奮。屠小昱幾乎坐不住,到處看來看去。列車上各式人都有。有人在看報,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摳腳丫子,有人一上來就打撲克。屠小昱只在電影上看過列車內的場景,他有一種做夢似的感覺,腦子里充滿了各種各樣同列車有關的旋律。只要是他聽過的音樂,他總是能回憶起來。他在一部俄羅斯電影里看到過一群人在開往西伯里亞的火車上唱俄羅斯民謠《山楂花》,列車外是白皚皚的雪地。屠小昱認為這場景迷人極了。這會兒火車已在田野上飛速奔馳,屠小昱趴在窗口,看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充滿了喜悅。孩子的喜悅讓呂新非常滿足。

      后來,屠小昱沉寂下來。他的臉變得十分蒼白,因此嘴唇看上去顯得更紫了。他似乎還有點心神不定,眼神里有一絲憂慮。呂新問,你身體不舒服嗎?屠小昱猶豫了一下,說,沒有。呂新說,你這身體,主要是缺乏鍛煉。他讓屠小昱靠在他身上,睡一覺休息一下。屠小昱點點頭。

      他們很順利地到了上海,很順利地登上了東方明珠。他們坐電梯上去時,屠小昱顯得呼吸急促。呂新想,大概小家伙太激動的緣故。他撫摸了一下小家伙的頭。屠小昱突然說,爸爸、媽媽會找我們嗎?呂新說,你不用擔心,即使他們知道了也沒事,包在我身上。屠小昱說,要么我們回去吧?呂新說,小傻瓜,都上來了,總得看一看啊。

      屠小昱心事重重地從電梯出來。呂新牽著屠小昱的手,跟著人群來到東方明珠觀景臺。從這里看上海,上海的高樓突然變小了,連那黃浦江看上去也小得像一條水溝。江上的船只像一只只鴨子,在游來游去……屠小昱這會兒又興奮起來,臉上有了紅暈,但他的呼吸還像剛才那樣急促。呂新問他,好看嗎?屠小昱點點頭。呂新指了指遠方說,那就是外灘。屠小昱點點頭。

      一會兒,屠小昱又心不在焉起來。他好像下了天大的決心,對呂新說,他要打個電話到家里,他身體不舒服。剛說完,屠小昱就癱倒在地上。這可把呂新嚇壞了。他拼命地叫,小昱,你怎么啦,小昱,你醒醒。圍過來的人群中有一個醫(yī)生,他按了按孩子的脈搏,說,可能是心臟病,要趕緊送醫(yī)院。觀景臺的工作人員也擠了進來,她對呂新說,醫(yī)務室就在樓下。呂新抱起孩子,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把孩子送進了醫(yī)務室。

      現(xiàn)在,呂新知道孩子是什么病。醫(yī)生都告訴他了,孩子的心臟先天性心缺陷。醫(yī)生說,這病得早點做手術,否則隨時有生命危險。得知屠小昱有這樣的毛病,呂新心痛得不得了。怪不得孩子平時老是氣喘吁吁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怪不得他的嘴唇老是發(fā)紫,我還認為好看呢;怪不得這一天來,孩子的眼中充滿憂慮……好好的,怎么會得這樣一種病呢?老天啊,真是不公啊。

      現(xiàn)在沒有辦法了,呂新是瞞不過去了。他必須給屠寶剛打個電話了。他都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說……

      二十

      大約三個小時后,寶剛和紅梅趕到了醫(yī)院(呂新已把屠小昱轉到附近的一家醫(yī)院)。那時,屠小昱病情控制住了,他的意識已經清醒,呼吸基本恢復了正常,不過還使用著氧氣。呂新在觀察室外等候。

      屠寶剛一見到呂新就抓住呂新的衣襟要揍他。呂新還算比較靈活,向后退。屠寶剛漲紅著臉,一拐一拐地向呂新沖撞過去。他罵道:“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騙孩子出來?你想干什么?”

      這時,呂紅梅也沖了過來,擋在兩人之間,制止屠寶剛。她吼道:“屠寶剛,你給我住手。你兇什么?”

      屠寶剛沒想到紅梅會對他發(fā)火。他說:“他差點把孩子害死,你知道嗎?”

      醫(yī)生見有人吵架,一臉嚴肅地出來制止。屠寶剛于是安靜了下來。

      呂紅梅征得醫(yī)生同意,進了觀察室。她來到孩子床邊,摸了一把孩子的臉。

      “還難受嗎?”

      “沒事的,媽媽,我好多了。”

      屠小昱又說:“你們不要怪他,是我自己想來的,他是好心?!?/p>

      呂紅梅點點頭。呂紅梅問了醫(yī)生一些情況,確認孩子沒大礙后,出了觀察室。

      屠寶剛和呂新在門口等著。屠寶剛依舊滿臉怒容。呂新一臉羞愧,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呂紅梅看了呂新一眼,向走道盡頭走去。呂新跟過去。

      一時,他們感到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呂紅梅強忍著眼淚,沒有吭聲。呂新卻再也控制不住,眼眶泛紅,淚流滿面。他沒有想過,他和紅梅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相認。他想,她剛才對屠寶剛發(fā)火就是“認”了他,雖然她至今沒叫他一聲“爹”,但他知道,她認可了他們之間的關系。紅梅還是大度的。她是個好女人,好女兒,可老天待她不公。她一個女人家怎么能擔負那么多呢?老天怎么會忍心用這么多的苦來折磨她呢?想起造成紅梅受苦的罪人就是自己,呂新恨不得打自己耳光。

      “小昱的病要早點治啊……醫(yī)生說早點做手術成功率更高……”

      他說得相當艱難。他知道這些是廢話,紅梅一定比他更清楚這一點。

      “你放心吧,我們會想辦法的。”

      “為什么不早點給小昱做?這樣要誤事的?!?/p>

      紅梅沉默了。難道她不知道要誤事嗎?難道她想這樣拖著嗎?這樣拖著對她來說是天大的折磨啊。她過的是什么日子啊,成天提心吊膽的,就好像家里埋了個定時炸彈,時間在嘀嘀地走動,但引信一直沒有拆除。

      “是沒有錢嗎?”他小心地問。

      紅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失聲痛哭起來。此刻,所有她受過的苦都被喚醒了。她感到不平,對他的問話也很抵觸。她突然高叫道:“你別問了!你問來問去又有什么用?你能起什么作用?你能解決嗎?你除了給我添亂還會干什么?什么也不會。害得我還不夠嗎?你怎么能自說自話把孩子帶出來呢?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啊?”

      紅梅的話一句句像刀子一樣切割著呂新。但不知怎么的,呂新竟然有一種暢快感。他覺得紅梅這樣對待他是應該的。她有權恨他。讓她發(fā)泄吧。

      “我難道不想治嗎?我舉目無親,連個戶口也沒有。我怎么辦啊?我去偷,去搶?”

      此刻,紅梅的臉看上去非常猙獰。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呂新覺得這樣急促的呼吸同她身體里面的痛苦有關,就好像她在盡量通過呼吸排解痛苦,否則她會窒息而死。她眼中的淚水已經干涸,只留下縱橫交錯的淚痕,就好像這張臉此刻已經碎裂。

      一會兒,她的臉又柔和下來,淚水重新回到她的眼眶。她開始自責起來,“本來我們今年可以給孩子治病了的??墒?,我是多么蠢,我怎么會想到去做傳銷呢?我本來想賺一筆錢的,但沒想到他們是騙子,他們把我僅有的一點錢騙走了。我從他們那里進了一堆垃圾后。再也找不到傳銷公司……我是多么蠢……”

      見紅梅這樣,呂新想抱住紅梅,想安慰她。但他怕紅梅不接受。他把手伸向空中。手在空中猶豫地顫抖著,然后小心地向紅梅的身體靠近。最后,他終于下了決心,在紅梅的肩上輕輕按了按,然后又迅速地縮了回來。動作像觸電一樣。

      紅梅感受到了他的關心。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樣子沮喪而悲哀,眼中流露著孩子式的可憐兮兮的神情。紅梅被這樣的眼神軟化了。她閉上眼,搖了搖頭。她想,怪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也夠可憐的。她知道他帶小昱出來是想讓小昱高興。剛才說的話過分了。作為女兒,她知道他的脾性,他本質上也算個善人。他也夠可憐的了。她擦去淚水,沒有再說下去。他們就這樣沉默相對。

      一會兒,紅梅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一點。她輕聲問道:“你這些年都還好吧?”

      二十年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他了。呂新的眼睛又紅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看著紅梅,好像紅梅是他的依靠,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回來的路上,沒有誰說話?;疖囖Z隆隆地穿越南方的田野,窗外一片綠色。屠小昱身體還很弱??吭诩t梅身上。眼珠子黑溜溜地看著呂新,眼神里有一絲驚恐,好像他在為明天擔憂。紅梅沒有表情。屠寶剛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誰了。他不時觀察呂新,他的臉色已經很溫和了,溫和中還有一種歉意。

      呂新的心中充滿了悲哀?,F(xiàn)實就是這么殘忍,殘忍得讓人無法面對。他有一種深刻的無力感。他的存在對紅梅來說毫無作用,他幫不了她任何忙。他傷害了她,但他無法彌補她。他是多么無能。

      呂新在牢里的時候也琢磨一些人生問題。里面空間狹小、安靜,同那個喧騰的人世拉開了距離,再加上他有的是時間,所以,他在不斷地回顧自己的生活。那時候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紅梅,他認為人生的所有問題都源于心中的牽掛?,F(xiàn)在他不這么看了。他的牽掛對紅梅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存在只能給紅梅添亂,徒增紅梅的困擾。他應該在紅梅的身邊消失。他甚至覺得自己還是呆在勞改農場更好一些。也許一輩子不出來,紅梅會更安寧一點。他也會更安寧一些。這樣,也不用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了。

      他想,他得回永城去了。

      二十一

      回到省城,呂新去立交橋廣場找黃德高。

      天氣還是非常寒冷。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這個地區(qū)有好幾年沒下雪了。廣場上,北風呼嘯,人群還像往日那樣擁擠,只是這些外地人聚在這里不是想找個工作做,而是在等回鄉(xiāng)的車票。呂新這才意識到快過年了。

      這天,黃德高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戴著一副墨鏡,看上去像一個黑社會老大。黃德高遞一支煙給呂新,然后問他有什么事?

      呂新說:“沒事。我想回去了?!?/p>

      “不干了?”

      呂新點點頭。他茫然地看了看廣場。說:“不干了??爝^年了,我想回去了?!?/p>

      “就為這事?”

      呂新點點頭。呂新不再說話,但他沒有走的意思。

      有一只狗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它像是迷路了。它跑到一頭,叫幾聲,又跑到另一頭,叫幾聲。呂新想起牢里的日子。牢里面養(yǎng)著好幾條警犬,但牢里的警犬從來不叫。呂新說:“你說奇怪不奇怪,這幾天我挺懷念牢里面的日子的?!?/p>

      “老頭,你腦殼壞掉了不是?”黃德高顯得相當吃驚,他罵道,“誰他娘的懷念那種日子,不是變態(tài)嗎?”

      呂新笑了笑,低頭沉默。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木條,在地上專注地劃著什么。一會兒,他輕聲地說:“上回你讓我做的那個單子有人接了嗎?”

      雖然呂新說得很輕,好像不經意,但黃德高聽清楚了。他知道這才是呂新找他的目的。他笑了,他說:“怎么,缺錢花?”

      “那人被做了?”

      “做了。”黃德高很遺憾地回答。

      呂新“噢”的一聲,有些失望,又好像突然輕松了一些。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后站了起來,說:“那就算了。我這算是同你告別了?!?/p>

      “你別急?!秉S德高拉住呂新,“我手頭上還有呢……”

      呂新的心緊縮了一下。

      黃德高讓他去干掉一個四川人。他向呂新交代時,態(tài)度突然變得十分莊嚴,好像他這件事事關重大,關系到全國人民的命運。他說,現(xiàn)在是返鄉(xiāng)時間,人員流動大,公安很難查到。這里的人以為此人回家過年了,家鄉(xiāng)的人以為他在這里過年,是個好機會。如果干的話,可以得到六萬元“人頭費”。

      這六萬元錢讓呂新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多么需要一筆錢啊。如果他得到這筆錢,那么意味著屠小昱就可以去上海做手術了。

      可他還是有些躊躇的。他倒是不怕再犯罪。他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死了也就死了,看著紅梅在受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問題在于,他要殺的人也是一條命啊,他無論如何還是感到有些下不了手。

      黃德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解釋道:“這人實足一人渣,你這是替天行道?!?/p>

      接下來,黃德高從各個角度論證此人如何人渣。他說這個四川人開始挺好的,但近幾個月來,這人糾集了一幫老鄉(xiāng),專門敲詐建筑工地老板,他們壟斷勞動力市場,借為工地提供民工做幌子,讓這些承包商支付高額工資,否則工地的安全就有問題,隨時可能丟失機械設備。承包商發(fā)給民工的工資統(tǒng)統(tǒng)進入他們的腰包。近來,此人強迫承包商參與賭局,他在賭局中做了手腳,因此贏了不少錢??傊?,這人把碼頭都搞亂了。此人心狠手辣,氣量極小,如果你動他一塊指甲,他就要你一只手指。

      黃德高從皮夾克里取出一個文件袋,遞給呂新。他說:“你看看,里面有他的照片。就是這個家伙?!?/p>

      呂新看了看文件袋,覺得黃德高這家伙還真是個文化人,什么事到他手里,都像大機關似的,很正式。他打開文件袋,取出照片看,嚇了一跳。竟然是那個馬臉男人。上面寫著這個人的名字,叫胡文斌。呂新第一次知道這人的名字。黃德高眼尖,問:“你認識他嗎?”

      呂新?lián)u了搖頭。他覺得黃德高說的應該是真話。這個人實在是令人厭惡的。他想起來了,有一回,在廣場,一幫安徽人說起過,他們干了幾個月的活兒,一分錢都沒拿到。問老板要,老板說已給了他們的頭。但他們的頭(應該就是這個馬臉男人)說沒拿到老板一分錢。他們也沒辦法,只好兩手空空回家過年。呂新忽然有些好奇,他問:“誰想殺這個人呢?”

      “這家伙得罪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想他死。老板們已受不了他,安徽人的地盤越來越小,也想廢了他,就是他們四川人也想開了他。這人已是喪家之犬……”

      呂新把文件袋收起來,塞到自己的衣服里面,說:“我回去想想?!?/p>

      黃德高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知道,既然呂新接受了文件袋,也就意味著他接了這單生意。他拍了拍呂新的肩。

      “你殺過人的,再殺一次還不是小菜一碟?我看出來了,你是這個料?!彼f著,把一只信封塞給呂新?!澳惴判?,沒事的,錢一分也不會少。這是定金?!?/p>

      呂新接過錢,點點頭,然后消失在廣場的人流中。

      二十二

      這天晚上,呂新回到地下室,那個馬臉男人還在睡覺,呼嚕打得山響。呂新見到他有一種異樣感。他仔細看了看那張馬臉,那張臉此刻非常緊張,好像在某種恐懼中。也許那人意識到有人瞪著他看,突然一個激靈,猛然坐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見是呂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快過年了,你不回去?”呂新問。

      那人沒回腔。好一會兒,才傳來他的聲音:“你在同我說?”

      “是呀?!?/p>

      “你狗日的怎么不回去?”

      呂新聽了有些刺耳。他想,這家伙真是沒人情味。

      見呂新不回答,那人又說話了:“你趕緊回家去吧,離老子遠一點,否則,等老子躲過這陣子,會殺了你?!?/p>

      “我家里沒人了,回去不回去一個樣?!眳涡抡f,“你呢?你家里沒老婆孩子?”

      “你管得著?”那人沒好氣地說。

      要是以往,呂新肯定也發(fā)火了,但現(xiàn)在他的心平靜得出奇。那人只是他手中的獵物,他沒必要同他計較。呂新說:“有老婆有孩子真好。我什么也沒有了?!?/p>

      那人白了他一眼,沒回話。

      “我這輩子,想起來也真是荒唐,不怕你笑話,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渾球,有一次我喝醉了酒,把老婆殺了。我把家毀了?!?/p>

      那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我在牢里呆了二十年。我原以為這輩子不會活著出來了。但出來后,也沒勁啊?!?/p>

      “老頭,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來了?!?/p>

      “快過年了吧。我感到孤單。你呢?你孤單嗎?”

      “老子不孤單?!?/p>

      “你真是幸運?!眳涡碌坏卣f,“說出來你不相信,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樂師,音樂你知道嗎?這東西不能碰的。這東西會纏著你,耳邊總是有一些聲音纏來繞去,你老是想去捕捉這樣的聲音,但你會發(fā)現(xiàn),你根本抓不住。那是空的,就像人喝醉了酒時的幻覺,都是空的。不過,我說這些你也許不會懂。”

      “誰說老子不懂。老子懂。”

      “那你是我的知音。”呂新一本正經地說,“怎么樣,陪我去喝一杯?我有好久沒喝酒了。自從我酒醉殺了老婆后,就沒喝過酒。我真想大醉一場?!?/p>

      那人竟然答應了。他說:“好吧,老子陪你喝一杯。老頭,你這么說,我有點喜歡你了?!?/p>

      又說:“不過,你差點把我掐死,這仇一定要報的。我不會放過你?!?/p>

      呂新起床穿衣。兩個人摸索著出了地下室。已經是午夜了。天空像白天一樣陰沉沉的,天上飄下一些閃亮的東西。下雪了。終于下雪了。他們倆在街頭尋小酒店。附近的小酒店都關門了。兩個人盲目地走著。慢慢地,地上開始積起一層白雪。腳踏在路面都有了沙沙聲。他們穿過這片老街,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家日夜超市。他們進去買了兩瓶老白干。天很冷,他們打開白酒暖身。一口酒下肚,他們的身體暖和起來。這里已經是城鄉(xiāng)結合部。北面是田野。雪越下越大,黑暗中的田野已有白皚皚的模樣。那人突然停住了腳步。他說:“這里像我的老家?!?/p>

      “你老家也下雪嗎?”

      “是的?!?/p>

      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他喝了一口酒,說:“我已有五年沒回過家了。我都不知道他們成啥模樣了?!?/p>

      “你想念他們嗎?”

      呂新又喝了一大口酒。老白干非常沖,他差點嗆著了。酒氣刺激著他的血液,他只覺得有一股力量在往腦袋上涌。他又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垂死的聲音。狗日的聲音。聲音讓他變得有點兒混亂。這種感覺是久違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念有個屁用?!?/p>

      這會兒,呂新站在那人的后面。那人長長的腦袋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顫抖起來。他只要拿起酒瓶砸向那人的腦袋,那人就會沒命?;蛘撸灰贸隹诖锏睦K子,勒住那人的脖子,那人就根本沒有逃生的機會。呂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頭腦上那些纏繞不清的音樂還在。此刻,他覺得那個腦袋就是他要抓住的東西,充滿了誘惑。那人渾然不覺。

      當呂新舉起酒瓶時,那人慢悠悠地說:“老實告訴你,我兒子死了,一次地震,一根梁落在兒子的頭上,當場死了,腦漿流了一地。我當場昏了過去?!?/p>

      呂新被這句話擊中了。他閉上眼,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做人狗日的沒有任何意義。你說呢?你說做人能抓住些什么?”

      說完,那人站了起來,說:“老子今晚說得太多了。我們回去吧。”

      呂新還愣在那里。見那人走在前面,就急忙地追了上去。

      回到地下室,他們再也沒有說話。也許由于酒精的刺激,那人上床不久就睡了過去。地下室一下子充滿了那人的鼾聲。他的鼾聲非常奇怪,像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噠的,好像地下室是一個碉堡,他們正處在戰(zhàn)爭中。

      呂新沒睡著,他的內心在掙扎。他放過了一次機會。要是在城鄉(xiāng)結合部解決,是最完美的,尸體可以就地埋葬,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想,他真的不應該打聽他的情況,現(xiàn)在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他已站在那人的床邊。那人熟睡中的臉像嬰兒一樣軟弱。那人的脖子也比別人長,他掐過那人的脖子,肉肉的,像某種軟體動物。這說明,那人沒有什么力氣。他只要掐住那人,心不軟,那人的命就完了。

      但呂新實在下不了手。他走出地下室,大口大口地呼吸。雪還在下個不停,午夜的空氣非常新鮮。他混亂的充滿了酒精的頭腦也跟著清醒了些。

      第二天,呂新在這個城市消失了。

      二十三

      呂紅梅有幾日沒見到呂新了。上?;貋砗?,她一直在找他,想和他好好聊聊,但他好像躲著她。

      這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呂紅梅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感,好像又有什么事降臨到她的頭上。她想起來了,昨晚她做過一個夢。她夢見呂新整夜站在她的樓下,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家的窗。天在下雪。雪把他染成了白色。他這樣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夜。

      呂紅梅推開窗,發(fā)現(xiàn)果然正在下雪。同夢里一樣。雪花從天空擁擁擠擠地落下來,平添了幾分熱鬧。放眼望去,街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呂紅梅這才意識到,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但呂新去哪里了呢?

      紅梅打算去立交橋廣場找呂新。一路上,到處都是孩子們的歡笑。令人奇怪的是,這雪給她的感覺不是寒冷,而是溫暖。

      因為下雪,立交橋廣場沒有幾個人,同往日的熱鬧比,顯得分外落寞。她站在廣場上,想,如果他在的話,應該看得到她的。她想,他可能走了。他走了為什么不說一聲呢?

      她回家后叫屠寶剛去地下室問問那個四川人,呂新究竟去哪里了。本來她想自己去問的,但她有些怕那個四川人。那個四川人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想把她吃了去。屠寶剛去問了。但那人說:“老子不知道?!?/p>

      “他是不是回永城了?”

      “他狗日的去哪里,老子管不著?!?/p>

      屠寶剛不想同這個滿嘴粗話的四川人多言。他覺得這個四川人似乎心情不好。這樣的人還是不去惹他的好。屠寶剛回家,對紅梅說:“你不要著急,他可能回永城了?!?/p>

      “那他應該來告?zhèn)€別啊?”

      “下雪了,他可能只是回家去處理一些事,馬上會回來的。快過年了,他一個人多孤單啊,他會回來看小昱的。”

      呂紅梅覺得屠寶剛說的有道理。

      自從呂新從這個城市消失后,呂紅梅覺得自己的身后變得空蕩蕩的了。她已習慣了他的無處不在的注視,現(xiàn)在,這種注視消失了,她竟然有一種空曠的孤獨感。

      轉眼就到了除夕。呂新再也沒有在他們身邊出現(xiàn)。一整天,街頭都是爆竹聲。前幾年,這個城市禁放煙花,今年總算得以開放,所以,人們對爆竹分外熱情,好像要把前幾年沒放的一下子補回來。屠小昱站在理發(fā)店門口,看人們興高采烈地在雪地上玩耍。雪已經停了,但地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雪球像爆竹一樣滿天飛。

      晚上,煙花在空中寂寞開放,像無人欣賞的孔雀開了屏。呂紅梅心里很不踏實。她一直想著呂新。他去哪里了呢?應該回老家了吧?他不能在外面過年啊。呂紅梅想起這幾個月來的事,覺得自己真的做得過分了。他在她身邊這么長時間,她都沒把他叫過來吃一頓飯。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狠心了呢?除夕之夜,呂紅梅心里充滿了內疚感。

      二十四

      正月初二那天,呂紅梅坐火車回了一趟永城。永城,大雪初霽,天空明亮。街道邊堆滿了積雪,房屋上蓋著厚厚一層雪被。

      她幾乎有二十年沒回老家了。她曾發(fā)誓一輩子不再回來,但她還是回來了。這世上的事,真是奇怪啊,誰能說得清楚呢。她曾是那么恨他,努力想忘記他。她幾乎花了十多年才把這個人的陰影從心里抹去,可是,當他出現(xiàn)的時候,她無法當他不存在。

      永城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滿眼看到的都是陌生的建筑和街道,連河流似乎也變了樣,已難覓記憶里永城的模樣了。但她畢竟在這城市出生,住了十五年,這個城市的氣味她是熟悉的。這氣味在她靠近永城,靠近西門街時已嗅到了。她從這個城市的氣味里分辨出了那些咸腥味和酒味。這曾是她討厭的氣味,但這會兒,她卻感到親切。記憶隨著這些氣味漸次打開。她已有很久沒回憶十五歲以前的事了。一直以來,她把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取消了,就好像她是突然長大,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必須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成年人。沒有夢想。沒有明天。所有的目標只是把今天過完。

      一個鞭炮突然在積雪的屋頂上炸響,顯得分外響亮。好像是受這聲鞭炮的啟發(fā),很多人出來開始放鞭炮,于是鞭炮聲此起彼伏地在四周炸響了。她覺得這種現(xiàn)象猶若狗吠,一聲狗吠總是能引來一片狗吠。一陣風吹來,傳來濃重的火藥氣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喜歡火藥味?;鹚幱幸环N特殊的芬芳。是一種溫暖的氣味。

      在她十歲之前,呂新酗酒還不算太兇。他們家一切還是正常的。過年的時候,她喜歡放鞭炮。但二十多年前,生活比現(xiàn)在還要艱苦,大家都沒幾個錢。他們家的錢由母親管著,母親是舍不得花錢買鞭炮玩的。那時候父親很孩子氣,他會偷偷塞點小錢給她。她拿到錢后,就興高采烈地奔向西門街的糖果店,那里可以買得到鞭炮。她承認,十歲之前,她是幸福的。但后來,情況就變了。父親迷上了酒精。父親滿大街找酒喝,有時候還去西門酒廠偷竊,甚至去衛(wèi)生院偷醫(yī)用酒精喝。

      她是坐三輪車到西門街的??斓轿鏖T街時,她聽到了音樂聲。是《馬祖卡舞曲》。聽到這音樂,她差點掉下眼淚。她第一次從這熱烈而歡鬧的曲子中聽到了一種寂寞的氣息,一種盛宴即將結束、歡歌不再、曲終人散的氣息。那是他演奏出來的嗎?或者他收了新的學生?終于到了那幢灰色的舊樓。剛才的音樂已經停止了。她的家就在一樓。她停下來看了看,家里的窗子關著。她想,音樂不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于隔壁。她想他一個人孤單地過這個年,一定沒出過門。也許他正躺在床上睡大覺。她感到心酸。

      她敲門。然后等著里面的動靜。沒任何回應。她繼續(xù)敲。還是沒有回音。

      “有人嗎?”

      一陣鞭炮聲把她的聲音淹沒了。她發(fā)現(xiàn)邊上站著一個孩子,手里拿著一把煙火,好奇地看著她。小孩子頭圓圓的,虎頭虎腦的樣子。

      “里面有人嗎?”

      小孩子搖搖頭,說:“里面沒有人。這已是我們家的房子?!?/p>

      “噢,怎么會是你們家的呢?你騙我吧?!?/p>

      “我沒騙你。住在屋子里的老頭走了。他把房子賣給我們家了。”

      呂紅梅愣住了。但她想,小孩子的話不好全信。她將信將疑。她問:“你住這里?剛才是你在拉琴?”

      “對,我住隔壁。”小男孩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告訴你,這老頭兒是牢里放出來的?!?/p>

      呂紅梅聽了,感到相當刺耳。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這么勢利。這時,隔壁的門打開了,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她認識他。當年,他們在同一學校里讀書,這個男人還追求過她,給她寫了十幾封情書。不過,他現(xiàn)在發(fā)福了,看上去像一個小官僚。

      “是你?!?/p>

      “是的?!彼粫r不知從何說起。

      “你都好吧?多年不見了。”

      “還好吧,你呢?”

      “還行?!蹦侨松袂橄喈斢淇欤终f,“我正要去找你呢。”

      那人把呂紅梅叫到屋里。他從保險柜里拿出一份合同,遞給呂紅梅。呂紅梅拿過來閱讀。是一份房屋出售合同,上面有呂新的簽名。

      “他把房屋賣給我了,合同價十萬元錢。他讓我把錢寄給你。他說你在省城,把地址也給我了,你來了正好,我不用寄了,呆會兒,我去銀行把錢取出來?!?/p>

      呂紅梅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問:“他留給我?”

      “是的。他沒同你說起過?”

      “他人呢?”

      “我不清楚。他告訴過我,他已找好地方,住過去了。住在哪里,他沒告訴我?!?/p>

      呂紅梅跟著那人去了一趟銀行。當呂紅梅手捧著這疊錢時,已是淚流滿面。

      那人問:“你怎么啦?”

      “沒事?!?/p>

      她趕緊把淚擦掉。

      “你父親琴拉得好,聽他拉琴,心里酸酸的?!?/p>

      她點點頭。她答非所問,說:“我會找到他的?!?/p>

      二十五

      一個星期以后,永城的晚報上刊登了一則新聞。新聞的篇幅挺大的,放在“拍案驚奇”欄目里。題目是“利令智昏竟然搶劫銀行,出獄老人重又吃上牢飯”。內容如下:

      〈本報訊〉近日,本市出現(xiàn)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一個出獄老人,竟然拿著玩具手槍,試圖搶劫西門農業(yè)銀行。歹徒名叫呂新,他對自己所犯之事供認不諱。目前已被有關方面收押。

      農業(yè)銀行門面小,只有一個窗口,平時顧客比較少。午后時分,進來一個滿臉胡子的老頭,拿出隨身攜帶的手槍,對準窗口服務員,要她把錢拿出來。服務員迫于無奈,只好聽從??墒谴跬侥懘笸秊?,和警察玩起貓鼠游戲,他把槍口對準服務員,要叫她報警。服務員以為歹徒是在開玩笑,或試探她,怕他一槍斃了她,所以沒有動彈。誰知,歹徒是玩真的,一定要她撥打。服務員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通了銀行報警專線。

      一會兒,警車響著警鈴來到銀行。據(jù)在場人士稱,這時候,歹徒臉上露出的笑容非常奇怪,讓人捉摸不透。歹徒拿起裝錢的包,大搖大擺向大門走去。結果被警察當場抓住。來自警方的消息稱,歹徒的槍不是真的,只是一把玩具手槍而已。

      歹徒的行為匪夷所思,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警方稱歹徒思維正常,排除了患精神病的可能。

      據(jù)警方介紹,歹徒曾在二十年前犯過一樁殺人血案。他在某勞改農場服刑二十年。幾個月之前才得以釋放。據(jù)勞改農場的教官述說,歹徒曾在緩刑釋放的第三個月來監(jiān)獄要求繼續(xù)勞改,被農場當場拒絕。過了幾天,發(fā)生了如前所述的這一幕。

      歹徒的種種令人不解、不合常理的行為究竟是為了什么?其動機究竟如何?目前還是一個謎。警方正在加緊審理此案,相信不久可真相大白……

      原載《收獲》 2008年第3期

      本刊責編關圣力

      作者簡介艾偉,男,1966年出生。主要作品有:長篇《愛人有罪》《愛人同志》《越野賽跑》,小說集《鄉(xiāng)村電影》《水中花》《小姐們》《水上的聲音》等。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F(xiàn)居寧波。本刊曾選發(fā)其《游戲房》等中篇小說。

      創(chuàng)作談:破碎人生中的暖意 艾偉

      他在地下室住了下來。地下室的窗口剛好在路面之上,透過窗口,能夠看到街上行人穿著的各式各樣的鞋子,當然還能看到路對面的那幢破舊的小樓。樓下是一家理發(fā)店,樓上住著人。這是他女兒一家現(xiàn)在的生活場所。二十年前,他酒醉后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把家毀了,同時,他也把女兒拋離了正常生活的軌道?,F(xiàn)在,他出來了,并且找到了久已失聯(lián)的女兒,但他發(fā)現(xiàn)他無法走近女兒,他能做的只有這樣遠遠地注視著女兒一家的生活,并試著接近女兒的丈夫和孩子。

      地下室和破舊的小樓。這是我寫作這部小說真正的起點。小說最初呈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僅隔了一條馬路,但父女之間卻難以走進對方的生活。我感興趣的是老樂師的目光。這是一種溫暖而辛酸的注視。對一個心懷內疚的父親,面對女兒不幸的生活,是那么地無助和自責。而對一個曾經對父親充滿了怨恨的女人,要敞開地接納他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于是這對父女,他們總是不由自主地逃離和情不自禁地相互靠近。

      還有音樂。對兩個在生活中掙扎的人,音樂對他們來說是真正的奢侈??墒?,音樂像是他們的來處,是他們之間命定的聯(lián)系。在這篇小說里,音樂一直若有若無地在進行著,它照亮著這破舊的街區(qū),也照亮著破碎的人世,它是這對卑微父女內心的光,是他們改變生活彌平傷痕的希望,就像他們無法取消的彼此的關心,是這破碎人生中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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