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盈衣
毫無防備的重逢
我喜歡騎紅色的腳踏車在大街小巷穿梭,然后在早課鈴響前的最后一秒沖進學校大門。準備關門上鎖的看門老伯在我身后恨恨地罵:死丫頭!我的車速太快,一下就把他的罵聲甩出很遠。
但是今天,我提前了很多很多秒。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我高二了。距離我的青梅竹馬失蹤的那天整整三年。我根本就沒有找過他,一次也沒有。是他自己不見了的,我等著他自己出現。
于是,我央求爸爸給我買了這輛紅色的腳踏車。我騎著它漫無目的地游走過無數胡同。這樣一來,他自己出現的機會就變得無限大了。
那些胡同里,顏色各異的木門或者鐵門后面,住著一個什么樣的少年,或者并沒有少年人,我差不多都已經一清二楚了。我更清楚的是,石沐家的門一直鎖著,那鎖,已經銹了。稻谷鎮(zhèn)就這么大。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容不下丁點兒幻想。
可我只有17歲,所以,在我把我的青梅竹馬弄丟了的日子里,我還是很快樂的。吃飯、睡覺、上學、考試、考糊,再重復來過。
因為今天提前了那么多秒的緣故,我的腳踏車飛馳進學校大門時,無數人影堵在了前面。我討厭速度變慢的感覺,那會粉碎了向前的動力。我大聲呼喝:“閃開,閃開,閃……”“開”字留在了我的胸腔里沒有發(fā)出共振。我像藝術片里的鏡頭,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緩慢地向一側跌倒。
本來,憑著我的車技,擋我者,踢。但是,這一腳,我沒有踢下去。
那個沒有閃開的人,扭頭的瞬間,我看到的,分明、分明、分明是比三年前大了一號的石沐。我就這么在他的注目下不可挽回地跌了下去。車子的踏板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腳踝上,喜悅遮住了鉆心的疼痛。
我維持這個奇怪的造型沒有動,我等著他走過來,拉起我,說:嗨,我出現了!結果沒有,他沒理我,轉身走了。走路的樣子有些怪,和記憶里的不大一樣。
我不會認錯人,他是石沐,他終于出現了。
沒有遠去的回憶
4歲的石沐戴著一頂用報紙疊成的濟公帽,枕巾半披在小小的肩上。在午睡過后的琴房里,他吐字清晰地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眼睛大大的,肉乎乎的手拿了飯勺當濟公那把有缺口的破扇子。
一曲未完,早有幼兒園的阿姨過來一把抱去,親了又親。阿姨們和很多家長都喜歡石沐。可我不喜歡,我往地板縫里塞肥肉的事就是他報告給阿姨的。我乘阿姨不備,把他的濟公帽搶來扔在地上踩爛。他大哭:“洛希,我再也不和你玩了?!钡@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午睡時還在同一張床上,還蓋同一條小花被。
6歲的石沐在學前班的走廊里樂顛顛地向我跑來,“洛希,我抓到了一只小鳥,你看——”這個好大喜功的家伙把撿來的傷鳥當成他的戰(zhàn)利品,可真丟人。
他只允許我輕輕撫摸幾下小鳥的毛。我懇求:“石沐,把它送給我吧,我保證,我會好好養(yǎng)它,我用我的棉襖給它做窩?!毙▲B屬于天空,如果我有一只小鳥,那么天空也會屬于我了,6歲的心也很大呢。
石沐笑得很燦爛:“它又不是小狗,用不著你的棉襖,再說,我已經答應笛娜送給她了。”
笛娜是那個在石沐唱“鞋兒破,帽兒破”時用電子琴伴奏的女孩子。
石沐的笑很礙眼。在他轉身跑開要去找笛娜時,我伸了伸腿,他的笑就摔在了地上,連同受了傷的小鳥。
8歲的石沐上小學二年級,數學總是得100分,所以他知道零花錢多能做的事也多。他的錢花完了就惦記我的。當然,他花得那么快的主要原因也在我。冰棍要兩根,汽水要兩瓶,去小攤吃油乎乎的肉串也要你一口我一口,然后就花光了。我的錢自然是攢起來了,放在透明的小錢袋里,每晚睡前拿出來看看,樂得合不攏嘴地睡去。
石沐的正面要求沒有得到滿足,開始智取。他找我上學的時候開始多過我去找他的時候,有一天,他等我吃飯的時候,在我的小柜子前磨蹭了好半天。那天他出奇地大方,“洛希,你想吃什么盡管說?!?/p>
“你這個月的零用錢不是都花沒了么?”我很狐疑地問。
“嗯,我早上幫媽媽做家務,額外獎勵的?!?/p>
晚上放學,一路吃到小肚子滾圓,才一起回到石沐家里寫作業(yè)。石沐媽媽留我吃晚飯,我都吃不下。我對他媽媽說:“阿姨,您以后每天都讓石沐幫你做家務吧?!?/p>
石沐媽媽很溫和地笑:“不拆了屋子就不錯了,他會做什么家務??!”
石沐在我的瞪視下心虛地縮了縮肩膀,往墻角靠過去。最后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透明的錢袋,里面只躺著幾張孤零零的小票。我認得,那是我的,我不可遏止地大哭。
我的記憶從4歲開始,而石沐的記憶從8歲才開始。所以,他只記得是他欺負我,我欺負他的事都一筆勾銷了。
10歲的石沐學會了打架。男孩子總有一段時間要用拳頭來表現力量,可他是被迫的。如果不反抗,我們的錢就會被搶走,而反抗的后果是石沐頭破血流。不是我們,只是石沐。因為,當石沐擋在我身前時,我非??蓯u地拋棄他獨自逃跑了。
石沐爸爸媽媽趕來時,只來得及帶石沐去醫(yī)院包扎傷口。我躲避石沐憤怒的眼神,訕訕地跟在后面。石沐掙開他媽媽的手,回過頭沖我大喊:“我沒有你這種朋友”。然后飛快地跑掉。
“我,我去搬救兵了……”
我唯唯諾諾的聲音被風吹散,沒有飄到石沐的耳朵里。
12歲,吵架,和好;和好,吵架。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一起長大,直到地老天荒,可是……
14歲,石沐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現在17歲,他又出現在我面前,和消失時一樣沒有任何言語。
石沐,我賠給你濟公帽;我答應你不再伸腿絆你;我把我的零花錢都給你花;我和你一起并肩戰(zhàn)斗——只要,你別再失蹤。
被遺忘了的秘密
我扶起腳踏車,一瘸一拐地跟在石沐后面,看著他進了高二(4)班。我呼了聲萬歲,和我一個班。停好腳踏車溜到座位上時,正趕上老師向大家介紹石沐。我用無比熱切的眼光看著他,可是他一眼都沒有看我。
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大,但是不再溫暖明亮,里面駐進了灰塵,那樣的憂郁。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是家里的獨子,我會以為這一個是他的雙生兄弟,相同的樣貌不同的神情。三年的時光,有什么不一樣了。
一整天,石沐坐在座位上沒有離開過,我傳過去的紙條也有去無回。放學的時候,我為了盯住石沐,來不及取腳踏車。這條熟悉的回家的路,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飛掠而過的路,今天變得無限漫長起來。
石沐的腳步少了輕快歡暢的聲音。我明白早上為什么覺得他走路有些奇怪了,他的右腿在行走時有些僵直。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心口緊緊的,就像那只有問題的腿是我的。慢慢地,身體里多余的水分都從眼睛里蒸發(fā)了,霧氵蒙 氵蒙 一片。在我模糊不清的視線里,石沐重重地關上了大門,連我一起關在門外。
不,我不接受這種待遇,我使勁兒地拍打大門。14歲以前,這扇門從來都是為我敞開的。里面?zhèn)鱽硎煜睾偷穆曇簦骸笆钦l呀?”天吶,救星!“我是洛希!”
屋里的擺設還和從前一樣,人卻都不一樣了。石沐媽媽明顯比我媽媽老氣了許多。我張了張嘴想問些什么,可是沒有聽見聲音。屋子彌漫著淡淡的中藥味,我看著石沐一口氣喝下一碗苦苦的藥汁。石沐媽媽摸了摸我微帶汗意的臉,說:“洛希是大姑娘了,能答應阿姨一件事么?”我點頭。“在學校里幫阿姨照顧石沐。”……
“……石沐,他怎么了?”
大概從石沐家到我家的路太熟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短短的兩條胡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沐的右腿長了腫瘤,為了不截肢,一直在省城里采取保守治療,如今病情穩(wěn)定了些就回了稻谷鎮(zhèn)。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有些腫瘤,也叫做癌。
爸爸在等我吃晚飯。我問爸爸,腫瘤會死人么?爸爸很嚴肅,他說他早就和我說過,也許,石沐不能和我一起長大。我終于大哭起來。三年前,被我不小心遺忘了的一件事,到底還是不能夠永遠粉飾下去。
美好快樂的明天
我把紅色的腳踏車鎖進了倉房,每天和石沐一起上下學。看門老伯很高興看到我不再是沖進學校的大門。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石沐終于肯理我了,我要想辦法讓燦爛明亮的笑容再回到石沐的臉上。每天午飯時,我把我飯盒里好吃的菜全部夾到石沐的飯盒里。我告訴石沐,吃得多才會長得壯,長得壯了,我和他走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我給他講許多我記得而他已經忘了的小時候的事。我拉著他一起參加學校里的活動。
漸漸的,石沐變得和我記憶里的石沐差不多了。而此時,謠言四起。他們說石沐和洛希早戀,他們說石沐是短命鬼……他們說了很多。
我和石沐在校園里走過的時候,身后就會有這樣的聲音。我不在乎,可我怕石沐在乎。當聲音再次響起,并且伴著長長的口哨時,我猛地轉身,朝那個笑得最歡的男生走去,一巴掌打掉了他一臉的嘻笑。
我從來沒這樣英勇過,打完人家嘴巴接下來要做什么就不知道了,傻愣愣地站著,看他們圍上來好幾個人。石沐拉起我的手飛跑,跑出學校大門,躲進小胡同里。喘息著,我們的手沒有松開。
石沐大笑。石沐說我不像小時候那么聰明了,小時候還知道在危險的時候跑掉。石沐說他的腿已經不疼了,復查的情況很好。石沐說要感謝我,因為樂觀的精神對身體有益處。石沐說他原諒我三年都沒有和他聯(lián)絡,他也沒有和我聯(lián)絡,所以這件事扯平了。石沐說我們回家。
那一天我們拉著手回家。明天還有麻煩在等著我們,可是,管他呢,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們穿過這一場青春的隱痛,一起長大。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