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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火車

      2008-09-23 10:41
      山花 2008年16期
      關(guān)鍵詞:表姑姑奶奶堂哥

      劉 毅

      40多年前,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學(xué)生。我們那個掩藏在大山皺褶中的小山村,山高路陡,交通閉塞,溝通山外世界的,就一條蜿蜒于叢山峻嶺中的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沿著這條荊棘叢生的小路,村里人才能到鎮(zhèn)街、縣城、甚至更遠的地方去。但到山外去,那是大人們的事兒,對于年幼無知的我,走出山外只是一個憧憬,一種奢望。

      仲夏的一天,太陽很毒,天藍得就像剛漂洗過似的,一點兒瑕疵也沒有。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突然響起一陣陣滾雷似的轟響,震得屋頂?shù)幕覊m一股股地直往下掉。打雷了?大伙都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過頭,一個勁地朝窗子外面看??纱巴庖琅f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根本就不像要下雨的樣子。老師見狀,說,大家不要驚慌,這是山那邊開山放炮,修鐵路。要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去看看火車,坐坐火車了。

      哇!盡管大伙當時對鐵路和火車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但都知道火車是從沒聽說過的新鮮事兒,一個個都高興得手舞足蹈。

      打這以后,到山外去,看火車坐火車,便成了打在我心里的一個結(jié)。

      時光如水,一晃就是兩年。

      有一天,老師告訴我們,山外的鐵路就要通車了,趕場天舉行通車典禮(后來我才知道,通車的這一段是貴昆鐵路貴陽至六枝區(qū)?間)。

      聽到這個喜訊,我們比過年還要高興,課堂上大伙兒歡呼雀躍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這時,我已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了。埋藏在我心中的火車情結(jié)不可遏制地膨脹開來,于是,我與同學(xué)福生相約,決定走出大山,去看看那讓我們?nèi)账家瓜?,魂牽夢縈,但終究不得要領(lǐng)的火車。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們隨著村里趕場的人群,汗流浹背地走了崎嶇坎坷的30里山路,來到鎮(zhèn)街上看火車,一打聽,火車站并不在這里,而在離鎮(zhèn)上五六里的地方,于是我們又邊問邊走,氣喘吁吁地向火車站趕去。

      我們來到火車站的時候,偌大的車站鑼鼓喧天,紅旗招展,人山人海,擠得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架在主席臺兩側(cè)的兩個大喇叭,翻來覆去地播放著《社會主義好》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既震耳欲聾,又讓人熱血沸騰。

      不一會兒,通車典禮就開始了。按慣例,自然是大大小小的頭兒們講話,內(nèi)容呢,無非是些熱烈祝賀形勢大好之類的大話套話。但會場上依舊鬧哄哄的,誰也沒心思去聽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大伙兒關(guān)心的,是看火車。不知誰說用耳朵貼在軌道上可以聽到火車的聲音,不少人就趴在地上,用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那樣子,比朝圣還要虔誠。我和福生見狀,也學(xué)大伙的樣子,趴下去,用耳朵貼在軌道上聽火車的聲音,可聽了半天,除了一股股涼意穿透耳膜,什么也沒聽到。

      通車典禮結(jié)束了,火車還是沒有來,但廣場上依舊人山人海,誰也不愿離去,人們對火車的熱情和興趣有增無減。大約又等了一個多鐘頭,大喇叭里突然通知,說是火車來了,但只到了50公里外的安順站,因為這一段的路基還不是太扎實,就不開過來了,對不起大家,以后有機會再來看等等。

      仿佛有人朝滾燙的油鍋里撒了一把鹽,只聽轟地一聲,廣場上立時炸開了鍋,蜂子朝王般的人潮向主席臺涌去,可這潮頭碰到一排荷槍實彈的解放軍,仿佛撞在了巨大的礁石上,又嘩地一聲反彈了回來……

      在解放軍戰(zhàn)士的疏導(dǎo)下,心有不甘意猶未盡的人群,才慢慢地散開去。

      事后,聽說那天來到安順的,也不是名符其實的火車,而是一臺蒸汽機車頭,一節(jié)車廂也沒有掛。

      我和福生是最后一批離開廣場的。爬山涉水地跑了幾十里山路來看火車,結(jié)果連火車的影子也沒見著,別提有多沮喪了。更要命的是,眼看著日頭就要落山了,就算我們會飛,也沒法在天黑前回到家。鎮(zhèn)街上人地生疏,舉目無親,我們又身無分文,回不了家,晚上在什么地方吃,在什么地方住呢?看樣子只有流落街頭了。

      我急得掉開了眼淚。

      福生到底比我大兩歲,顯得要老練些,見我下開了淚花蛋,說,老三你不要急,我家鎮(zhèn)街上有個遠房表姑奶奶,前不久趕場時,我和爹去過一趟,我們就到他家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回家吧。

      嗯。我忍住眼淚,輕輕地點了點頭。

      雖然同意了福生的安排,但對我來說實屬別無選擇的無奈。走在去鎮(zhèn)街的路上,心里竟有些忐忑不安。因為打小母親就對我進行城鄉(xiāng)差別的教育,說街上人拿牌子,嘴喊人,手關(guān)門。對于親戚,山里人也有自己的觀點,他們對姑表親的描述是,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認不了。而福生要帶我去的這家表姑奶奶,就是這樣的八桿子才打得著的表親。當時物資匱乏,糧食緊張,這家人是鎮(zhèn)上的“菜農(nóng)”,什么東西都憑票供應(yīng),冷不丁地增加兩張嘴,人家會歡迎我們么?

      我們精疲力盡地來到福生表姑奶奶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福生表姑奶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都已成家,兩個老人與兒女分開單過。我們造訪的那天,福生的表姑爺爺外出走親戚,只有福生的表姑奶在家。年逾花甲的表姑奶一看突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溝壑縱橫的臉上倏地閃過一絲驚愕和不快,隨即,便笑成了一朵燦爛的九月菊,熱情洋溢地招呼我們,哎喲,今天刮的是哪樣風(fēng)哦,把我這小祖宗吹來了。說著,一把拉過福生,慈母般地在福生頭上撫摸,哎喲喲,好久不見,又往高里竄哩。你看這身坯,這臉盤,與你爹活脫脫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嘖嘖!

      福生沉浸在表姑奶濃濃的愛意里,一臉的幸福。

      表姑奶奶抒足了情,這才轉(zhuǎn)過頭來,仿佛才看到我似的問福生,這是哪個?我還認不倒呢。福生說這是我們村里的某某,并特意強調(diào)了我父親是誰。福生的表姑奶奶恍然大悟,臉上的菊花又一層層地綻開,哎喲!我還以為是誰呢,小屁崽子,你倒是頭一回來我家,你爹我可是認識的哦,我出嫁的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拖著兩條鼻涕龍,呼嚕呼嚕的,哈哈,好玩死啦!

      福生的表姑奶奶把我父親歌頌完了,我也跟著福生的叫法,怯怯地喊了一聲表姑奶奶。

      喲!這娃兒乖。表姑奶奶不失時機地表揚我,知書達理的,乖,乖。

      福生的表姑奶招呼我們在堂屋里坐下,熱情地給我們倒了一杯白開水,接下來,便坐了下來,山南海北地和我們拉開了話匣子。

      我們進門的時候,福生的表姑奶好像剛吃完晚飯,正洗好了碗從廚房里出來,但她就是不問我們吃飯了沒有,她不問,我們也不好意思說沒吃,于是就饑腸轆轆地聽她海吹。其間,我曾示意福生開口說我們還沒吃飯,讓他表姑奶奶給我們做點吃的,可福生幾次都開不了口,福生不說,我這個跟著混飯吃的,就更沒轍了。

      我們的這些動作,表姑奶肯定是看在了眼里,可她卻佯裝不知,始終不點破。沒辦法,我和福生只好一個勁地喝水,不一會兒,便把一個八磅的暖瓶倒空了。

      好容易捱到了晚上九點過鐘的樣子,表姑奶一連打了幾個長長的哈欠,揉了揉眼睛說,福生,打點水洗個腳,你們倆到樓上去睡吧。

      那天晚上,饑餓就像一個惡魔,攪得我們輾轉(zhuǎn)反側(cè),除了一個勁地上廁所,一點睡意也沒有。

      第二天起床后,我們都覺得精疲力盡,眼睛都有些花了。走下樓來,表姑奶奶好像正在廚房里弄吃的,心中暗喜。洗罷臉,表姑奶奶笑吟吟地從廚房里端出兩碗稀飯,擱在堂屋神龕前面的方桌上,說,兩個小屁崽崽,快來過早吧,等會我還要出工呢。

      表姑奶奶的這番話,雖然比較委婉,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一是讓我們吃早餐,再就是要我們吃了早餐就趕路 ,她老人家可沒功夫陪我們。

      不過,當時我們顧不上想這么多了,一聽有吃的,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一個箭步?jīng)_到方桌前,端起那碗稀飯,呼呼呼地,不到兩分鐘就倒進了肚子里。狼吞虎咽地喝了一碗稀飯,空空蕩蕩的肚子似乎剛填了一個角兒。我們站起身來,正想厚著臉皮再舀一碗,廚房里已響起表姑奶奶叮叮當當?shù)墓五伮暋?/p>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種空著肚子趕路的滋味,至今仍讓我刻骨銘心。很久很久了,街上人的摳門,仍讓我難以釋懷。

      然而,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對福生表姑奶奶的做法有了充分地理解。那時候,人們剛從大饑饉的惡夢中喘過氣來,都知道糧食的金貴。身為菜農(nóng)的表姑奶奶家,什么都按人頭定量供應(yīng),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能勻出兩碗稀飯讓我們喝,已經(jīng)夠不容易的了。

      時至今日,我仍覺得福生表姑奶奶賞賜的那碗稀飯,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香的東西。

      我第一次看到并坐上火車,是兩年后的?事。

      那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六年級。在我之前,村里已有人捷足先登,見到并坐過火車,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讓我對火車更加神往。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在小學(xué)畢業(yè)前了卻這一夙?愿。

      從村里人的描述中,我知道火車的車頭(機車)是個龐然大物,僅車輪就有一人多高,一架(列)火車拉著10多節(jié)車廂,跑起來突嚕突嚕地喘著粗氣,快得就像刮風(fēng),車頭上兩個桶大的管子里,不時冒出一股股白色的濃煙,巨大的慣性,震得鐵道兩旁的地皮簌簌發(fā)抖。尤其是火車發(fā)出的牛一樣的哞哞哞的叫聲,震耳欲聾,應(yīng)山應(yīng)水的,隔著幾匹山都聽得到。從縣城的火車站(也就是我們第一次去看火車的地方),坐慢車到離我們村子最近的火車站,也就一個站的路,10來公里,花三角錢的車費。

      三張毛票,抑或三個鋼板兒,換在今天,走在大街上,也許沒有人愿意彎下腰去撿起來??赡菚r對我來說,三毛錢卻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已經(jīng)在貧困的陷阱里掙扎得精疲力盡的父親,是不可能拿出如此“巨資”,讓我去瀟灑走一回的。我記得,當時鹽巴是一毛七分錢一斤,在父親的眼里,三毛錢幾乎等于兩斤鹽巴,打緊一點,足夠全家人吃一個月。母親呢,對我倒是一向溺愛有加,可她身上常常是一文不名的。

      有個星期六下午,學(xué)校沒課,父親叫我去山上放牛,我把牛甩在一邊吃草,然后躺在草地上數(shù)著天上飄過的云朵,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不遠處一棵綴滿了醬紅色果實的山楂樹,倏然來了靈感。我想,山楂這東西化食開胃,在山里人眼里,幾乎一錢不值,說不定城里人就喜歡呢。于是,我跑回家拿來一只麻袋,嗖嗖嗖地竄上樹去,不一會兒就摘了一麻袋山楂。

      第二天,我把這袋山楂背到縣城,兩分錢一碗,賣了五角錢,終于掙到了坐火車的錢。

      那是趟逢站便停的慢車,掛著十多節(jié)車廂,硬座?,F(xiàn)在看來,其設(shè)施可以說相當簡陋,但當時我卻覺得十分氣派豪華。那桔黃色的,用寸把寬的優(yōu)質(zhì)木塊鑲嵌而成的靠背座椅,比坐在家里的長條凳上舒適多了。依偎在車窗口,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樹木、莊稼、田野、河流、山坡,覺得自己就像長了翅膀,仿佛飛了起來。

      一個站的距離實在是太短了,好像才一支煙的功夫,火車已經(jīng)徐徐地停了下來,我該下車了。

      車廂門頭上的喇叭里說,列車停車兩分。

      然而,我覺得還沒坐夠,還很想坐。而且,我聽說前面有個隧道,號稱貴昆線上第一長隧,火車在里面要跑六七分鐘,我很想體驗一下火車在隧道里穿行的感覺。但在下一個車站下車再回家,要多走十多里山路。就在我在車廂門口磨蹭的當兒,火車又徐徐啟動了。我抬起腳就要跳下去,列車員一把拽著我,“咣啷”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你找死??!

      結(jié)果,當我多坐了一站路,翻山越嶺地多走了十多里冤枉路,氣喘吁吁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的黃昏了。

      一邊是拮據(jù)的家境,讓我難以啟齒;一邊是日益瘋長的心愿,讓我欲罷不能。當年,我對父親的的摳門不無埋怨,怨他不理解我對山外世界五彩斑斕的憧憬;不理解一個放飛渴望的少年那一份夏天般火熱的情懷。許多年后,當我也身為人父,才明白了當家才知鹽米貴的道理,理解了父親當年的無奈和艱辛。

      打那以后,我對坐火車仿佛上了癮,對這長龍般的龐然大物有一種家的感覺和依戀,每次想方設(shè)法地弄上幾毛錢,坐上那么短短的十多分鐘,覺得十分愜意,但每次都覺得沒坐夠,臨下車,就像就要和情人告別似的,依依不舍,賴著不想動。

      我真正地坐夠火車,是五六年后的事。那時,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因不能直接升入大學(xué),我又回到那個大山皺褶中的小山村,按當時的說法,我們這類讀過幾天書后,又回到里家種田的年輕人,叫做 “回鄉(xiāng)知青”。

      我得以坐火車遠行,完全是陰差陽錯的意?外。

      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第三個秋天,我的堂哥如愿以償?shù)卦谝患覈忻旱V當上了礦工,讓村里人羨慕得直咂嘴。作為新工人,礦里組織他們到淮南礦務(wù)局實習(xí),先到上海,然后再轉(zhuǎn)車去安徽。礦里專門為他們包了兩節(jié)車廂。堂哥走的那天,正好趕場,我和表哥小國決定一打狗,二拜年,去縣城逛逛,順便送一送?他。

      堂哥他們乘坐的是昆明到上海的特快列車,上車的地方就是我看火車的那個車站。這個車站緊挨縣城,算是個比較大的車站,南來北往的旅客列車都在這里剎上一腳,??咳昼?。堂哥他們上車的時間,是次日凌晨4點過?鐘。

      我們陪著堂哥在城里溜達到天快擦黑的時候,才回到他們住宿的平寨旅館,準備和他擠著躺一會兒,送他上了車后就回家 。

      第二天,天還麻黑麻黑的,帶隊的人便吹響了尖利的哨子,近兩百名礦工和送別的親友匆匆忙忙地洗漱,然后一干人呼呼啦啦地向不遠處的火車站涌去。

      按說,送親友是不能上車的,但在我的慫恿下,我們將堂哥送到了車廂里。開車的鈴聲響起后,我那種對火車的依戀又涌了上來,不想下車。于是,我跟堂哥商量,說我們想再坐坐火車。堂哥倒很理解我們的心情,說可以,這兩節(jié)車廂都是我們包了的,只是前面的幾個小站都不停,只有到另一個大站安順才能下?車。

      好,好。我喜不自禁地連聲答應(yīng)。

      火車到達安順車站的時候,天還沒亮,本應(yīng)下車的我又突發(fā)奇想,我對表哥小國說,要不我們干脆不下車,就搭他們的便車到上海去玩玩?表哥本就是個好玩之人,聽我這么一說,愣了愣說,可以啊。

      我們把這個奇想跟堂哥說了,他卻面有難色,說車上的吃喝沒問題,但他們并不在上海逗留,下了車后很快就轉(zhuǎn)車去安徽淮南,沒時間陪我們。我說,沒事的,我們自己在那兒玩,過幾天就回來。堂哥看我們?nèi)ヒ庖褯Q,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應(yīng)該說,這是個冒險得近乎荒唐的決定。那時因家境貧困,我兜里也就七八塊錢。表哥呢,比我略好些,兜里也不過十五六塊錢。這樣的經(jīng)濟實力,要到上海去溜一圈,過后想起讓人后怕,聽來無異于天方夜譚。

      但我心里充斥著對火車的熱戀,洋溢著山外世界五彩繽紛的誘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

      那時候的火車還是清一色的蒸汽機車,也沒有提速一說,我們坐了三天兩夜,才到達上海。我記得,我們到達上海的時間是上午十來點鐘,下午,堂哥就轉(zhuǎn)車去了淮南。

      我和表哥小國開始了在上海的旅行。實際上呢,用“旅行”來形容我們這幾天在上海的生活,未免有些奢華和浪漫,因為旅行是以經(jīng)濟基礎(chǔ)為后盾的,說白了,旅行玩的就是一個字:錢。而囊中羞澀的我們,是怎么也瀟灑不起來的。好在當時上海的生活十分便宜,每頓八分錢一碗的面條或餛飩,勉強果腹,八毛錢住一宿的澡堂旅館,就是我們的安樂窩了。我們最奢侈的消費,就是花了兩塊錢,在黃浦江畔的外灘照了張合影和單人照,總算是留下了到此一游的“證據(jù)”。

      時令雖已是秋天,但我們到上海的時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氣溫高達三十多度,這對長年生活在“涼都”的我們,無疑是一種煎熬,一身臭汗出了干,干了出,坐在屋里,就像坐在蒸籠里似的,身上透出股說酸不酸說臭不臭的味道,直讓人掩鼻。于是,我們便在旅館的大澡堂里和上海阿拉們共同下了回餃?子。

      那時,我也就二十來歲,正是追逐“時尚”的年齡,褲子是流行的小褲腳,也就碗口那么大。衣服是件鐵灰色的直領(lǐng)的三個兜的青年裝,老遠看去,灰不溜秋的。頭發(fā)呢,一溜煙地從腦門上往后背,且留得老長,幾乎披在了肩上。從后面看,真到了讓小孩子分不清是叔叔還是阿姨的地步。我這身自以為新潮的裝束,在正統(tǒng)的成年人眼里,無疑是另類,遭遇白眼是常有的事。

      在和上海阿拉們下完餃子之后,我便把那件自以為入時的衣服洗了。

      次日一早,我穿上這件還不太干的外衣,便和表哥小國興沖沖地去黃浦江邊的外灘??删驮谖覀兊竭_外灘,隨著一群人穿過斑馬線,準備從大街的內(nèi)側(cè)到沿江的那一邊去的時候,不遠處的一個警察揚手一指,他身上的魔法仿佛全都凝集到了食指上,倏然間,就把我“定”住了。

      那警察走到我的身邊,雷達似的將我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通,定定地看了一眼我的長發(fā),繼而抻出右手,拎起我的衣袖抖了抖,并不開腔。我想他可能覺得我的衣服是濕的,連忙說,昨天晚上剛洗的,還不太干。也許是我說的貴州話,他聽得不是太懂,眼里的狐疑并未消散。隨即便把我?guī)У铰愤?,操著一口上海味十足的普通話,對我進行問訊。無奈,我也只好憋著貴普話回答他。內(nèi)容無非是你從哪兒來,干什么,到哪兒去,準備干什么等等。

      也許是我的回答無懈可擊,警察最后使出了殺手锏,你有沒有證明?

      證明?我顯然沒想到他會讓我出示證明,不禁有些慌亂。

      對!證明。我下意識的慌亂,讓他有了壞人即將束手就擒的愜意,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也就是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哦,證明??!我定下神來,從衣兜里摸出一張信箋遞過去。

      原來你是教師啊?他很認真地看完了那張紙,板著的臉這才有了松動,口吻也溫和了些,沒事了,走吧。

      我如獲特赦,溜煙兒似的跑開了。

      好久了,我仍心有余悸,倘若不是在半月前,無意中給當教師并管公章的同學(xué)要了幾張空白證明,不是在未到達上海之前,在火車的小茶幾上,就著昏黃的燈光寫下我校某某某老師因公出差上海,特此證明等字樣,后果不堪設(shè)想。因為那時還不時興身份證,在警察眼里,沒有證明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人,沒有幾個會是好人。結(jié)果呢,收容站無疑就是我們的最好去處了。

      在上海窮玩了三天,我們該坐火車打道回府了。

      盡管很節(jié)約,幾天花銷下來,我們身上原本不多的銀子,已經(jīng)所乘無幾,攏共也就四五塊錢的樣子,撇開車上的開銷不算,買一張返程車票,也得三十多元,兩張車票,一共六十多元,對我們來說,是一筆想都不敢想的巨款??蓻]錢也得走呀,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是不歡迎窮光蛋的。

      我和表哥小國商量,決定先到火車站去,然后再想辦法。但就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卻意外地走散了。

      我們是在外灘上公交車時走散的。

      與上海謀面之前,我對上海的認識主要源于圖片上的外灘,那風(fēng)格各異的歐式建筑,那奔騰不息的黃浦江,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或者說在我的心目中,外灘就是上海的名片。因此,要離開上海之前,我對外灘竟有些依依不舍,很想再好好地看她一眼。

      我們坐的是哪一路公交車,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上車的人很多,一窩蜂似的朝車上擠。表哥個子大,壯實,勞力也好,三擠兩擠的,就上了車。我緊緊地跟在他后面,眼看就要靠近車門,身后的一個大個子狠勁一拱,把我推開了。

      這時,駕駛員沒好氣地吼,擠什么擠,上不了的,坐下一趟。話剛說完,只聽“哧”地一響,車門就“砰”地關(guān)上了。

      我和表哥都傻眼了。情急之中,我對表哥喊,在下一站等我。

      幾乎是與此同時,急了眼的表哥也在車上沖著我大聲說,我在武進路等你。

      公交車開走了,頓時,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當務(wù)之急,我得找到表哥,然后再一起回家??晌业侥膬赫宜??臨走時,我說讓他在下一站等我,可他卻叫我到武進路找他。一時間,我犯難了。倘若我們因會面的地點不同而失之交臂,就很難再見面了。

      我到底去哪里去找表哥呢?

      表哥所說的武進路,是我們上車那個站下面的第三個站,我們是上車前看站牌的時候,知道有這么一個站名的。

      不一會兒,下一趟公交來了,我好容易擠上了車。我想,匆忙之中,表哥肯定沒聽到我說的話,我就到武進路去找他吧??僧斘襾淼轿溥M路的時候,連表哥的影子也沒見著。

      和表哥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兜里沒幾個錢,但總覺得有個依靠,心里并不著慌。表哥一走,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要多沮喪有多沮喪。偌大的上海,人頭攢動,卻舉目無親,絕望之感不禁油然而生。

      沮喪之余,我決定先到火車站去,然后再想辦法。

      我在上海市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售票大廳,進站口不停地游蕩,尋找混進車站的機會,但都無機可乘。

      無意中,我在問事處發(fā)現(xiàn)憑車票可以買站臺票,忽然來了靈感,心想,托人買張站臺票,不就可以混進車站去了么?

      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可買站臺票也不那么容易,一張車票限購兩張,來買票的人基本上都是買有所用的,我涎著臉接連求了兩個人幫忙,都沒買到。后來,一個去福州的中年婦女被我的請求打動,終于給我買了張站臺票,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對好心的中婦女連聲道謝,真有些感恩戴德的味道了。

      上海到福州的車是下午3點20分,我要坐的是下午6點10分上海至昆明的快車,沒辦法,我只好提前進站,在站臺上躲藏了將近兩個小時,待昆明至上海的火車進了站,我便隨著站外擁進的人流上了車。巧的是,就在上車的當兒,我卻意外地碰到了我的表哥。他說公交車一停,他就下了車,但沒見到我。然后又到武進路去找我,還是沒找到。無奈,也和我一樣,買張站臺票混進了車站。

      別后重逢,我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我們坐的是8號車廂挨門口的兩個座位,盡管車廂里座無虛席,可直到火車離開了上海,也沒有人來叫我們讓座。事后,我們才知道,這兩個位子是站上預(yù)留的機動位子,沒想到卻為我們“殺飛車”提供了方便。

      回家的路上,我們先后躲過了幾次查票。最痛苦的是身上沒有銀子,開始,我們還能每頓吃上一兩個面包,后來,就連面包也難以為繼,餓得酸水一股股地直往上冒……

      許多年后,有人問起我們的這次“壯舉”,我對自己當初的莽撞無怨無悔,自嘲地稱之為無產(chǎn)者的旅行。

      作者簡介:

      劉毅,貴州六枝人,原任六枝特區(qū)文聯(lián)主席,《六枝文藝》、《桃花詩萃》主編。著有報告文學(xué)集《石頭上的夢》、中篇小說集《都市鳥》等?!抖际续B》獲首屆中國涼都文學(xué)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六盤水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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