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錫
一
“鋼崽,起來,天快亮了!”舅媽俯在我耳邊低聲叫道。
我應(yīng)聲爬起,其實,根本沒睡著。走到窗前,見下弦月已快吻住西山山嘴。
“天一亮就走不成了!”我心里想。
昨天晚飯后,舅媽神秘兮兮把我?guī)У綐巧?,揭開柜蓋,指著一擔(dān)烏黑發(fā)亮的茶籽說:“鋼崽,你把這擔(dān)陽茶籽挑去榨出,辦結(jié)婚酒的油就足夠了?!蔽覀冞@里管含油量多的寒露籽叫陽茶籽,含油量少的霜降籽叫陰茶籽。
“茶籽,媽,你撿的?”我自幼稱舅媽叫媽。懂事后,上學(xué)前,大半時間在舅家,小半時間在自家;上學(xué)后到小學(xué)畢業(yè),每年暑假也在舅家過,舅媽待我有如親媽。
舅媽把嘴湊在我耳根:“是隊上的!”
我心里一驚,舅媽偷茶籽!但嘴上沒說。
舅家住石橋,地處深山,盛產(chǎn)油茶。除上交國家,每年人均還可分幾十斤茶油。石橋離山外有三十里山路。石橋大隊規(guī)定,既不準(zhǔn)社員,也不準(zhǔn)親戚來石橋撿野茶籽。用意很明顯,就是防止有人捎帶偷隊里的茶籽。這樣一來,石橋?qū)Σ枳训墓芾砗茈S意。歷年來都是把撿回的茶籽攤在禾場上曬裂后,任由各家連籽帶殼撮回去選,選凈后的茶籽交隊里過秤記工。舅和表兄長年在外做手藝,表弟在校讀書,舅媽一人在家,選得勤,比別人交得多,根本沒人懷疑她截留了一擔(dān)。
但我清楚,這無論如何是偷。
石橋一帶民風(fēng)淳樸,對賊古子不僅懲治極嚴(yán),而且一旦背上賊名即是臭狗屎一堆。去年,舅家對門的成六掰了隊上幾顆包谷用衣服裹著往家里帶時被發(fā)現(xiàn),結(jié)果罰了兩百斤口糧谷。成六沒臉見人,吊死在狗公坳上的亭子里。
想不到這次舅媽竟這樣冒險。
“媽,我不敢,抓住我,會連累你?!蔽艺f話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在我眼里,那不是一擔(dān)茶籽,而是兩籮筐炸藥。
舅媽沉吟了一陣,生氣說:“那你辦酒的油呢?你爸走得早,你媽老了,隊里才一角錢一個的工,這擔(dān)茶籽抵得你四個月的收入。你,你還沒曉鐵膽大;你不干,我叫曉鐵來挑?!?/p>
曉鐵是我哥,比我大12歲,女兒華華都五歲了。我倆雖是一母同胞,但品性不同。我膽小怕事,老實得近乎愚蠢,村里人說我是榨不出油的陰茶籽;哥膽大心細,精明得有些狡猾,他會木工、磚工和篾工,還會刷油漆,什么事他都一看就懂,一學(xué)就會,村里人稱他陽茶籽。
明擺著一擔(dān)陽茶籽,聽說叫哥來挑,我有點舍不得。況且自己辦結(jié)婚酒的油還沒著落呢!
舅媽又低聲說:“我留下這擔(dān)茶籽不容易?,F(xiàn)在隊里的茶籽都選完了,放在家里,不說外人看見是個禍害,你舅知道了也不得清場。你今晚早點睡,明早天不亮就走。晚飯前,我到各家走了一圈,村里人都在家里,路上碰不到?!?/p>
經(jīng)不住誘惑與勸說,我答應(yīng)了。
答是答應(yīng)了,但想想自己長到二十二歲,沒摘過人家一根黃瓜,沒扒過人家一塊紅薯;隊上家家戶戶撿野茶籽,實際是合伙偷人家山里的茶籽,但我不敢。而今,想想自己也要當(dāng)賊古子了,躺在床上一直沒睡著。
趁我刷牙洗臉吃飯的時間,舅媽又從外面轉(zhuǎn)圈回來:“鋼崽,今天竹葉塘開圩,趁村里還沒人起床,你現(xiàn)在就走,腳放快點。只要不讓我們這里趕圩的人追上就沒關(guān)系?!?/p>
我聽出舅媽的聲音有點發(fā)顫,瘦小的身子在如豆的燈光下發(fā)抖。在我漫長的記憶里,舅媽是個清清白白而又膽小的人,她頭次做賊,焉能不怕。
二
我挑著茶籽正要走,舅媽又低聲叮囑:“別讓曉鐵知道,他眼淺?!?/p>
就著殘月,我踩著拐彎抹角的麻石路溜出村,上了田垅大道?;仡^看了看,石橋村還是黑糊糊一片——趕圩的人還沒起床做飯,提在嗓子眼上的心才漸漸放下,兩腿才停止打顫。
走了一段路,我總覺得前面有人堵,后面有人追,心跳個不停。農(nóng)歷十月的山區(qū)深夜,溫度低,冷露重,我卻渾身燥熱,好不容易走完兩里田垅路來到豬婆坳下已是滿頭大汗。這時,月亮“嘩”一下跌落西山,整個蒼穹陡然墨黑,腳下模糊不清,一時難以挪步。我這才發(fā)現(xiàn)慌亂中舅媽和自己都把日子搞錯了——竹葉塘逢農(nóng)歷三、六、九的圩,以為今天是農(nóng)歷十三,哪知還是農(nóng)歷初九,月亮落山還只半夜。
我不由停住腳步,放下?lián)营q豫起來。自己從沒走過夜路,而今要在死山萬嶺走三十里夜路,沿途沒一伙人家。爸在世時說過,夜路越走越亮膽就大,越走越黑膽就小……現(xiàn)在離天亮還有五個小時,正是越走越黑,我越想越怕,差點要哭。
“回舅家去!”這個念頭剛冒出,我立即否定了。
石橋趕圩的人此時也許已經(jīng)起床做飯。他們大都是去圩上賣杉板、杉條、木器。起床后,喜歡打著電筒互相串門,試試別人的擔(dān)子,看看別人的伙食,聚在一起抽煙喝茶,人來人往,喊喊叫叫,很是熱鬧。這時進村,一旦被抓住,這不是要舅媽一家的命嗎?不行,不能回去;對,把籮筐藏在路邊草叢里,睡一覺才來挑。也不行,舅家沒鐘,自己沒表,萬一睡過了頭,天一亮,藏在路邊的茶籽被人發(fā)現(xiàn),籮筐上有舅的名字,危險更大;干脆把茶籽倒掉,挑空籮筐回舅家,但我最終沒這樣做。舅媽說,這擔(dān)陽茶籽,少說也能榨15斤油。黑市茶油兩塊錢一斤,15斤值30塊。一頭丙等豬賣給食品站連本帶利不到七十塊,倒掉這擔(dān)茶籽等于丟了半頭豬;挑回去相當(dāng)凈賺半頭豬,這個誘惑太大了。他媽的,賊已做了,頭已洗了——剃吧!我無所畏懼地撒了泡尿,山路比原先明朗了些,抖起精神挑著茶籽往上爬,竟格外有力。
爬到半坡,我陡然想起了坡頂?shù)哪亲ぷ印?/p>
去年來舅家時,親眼看見成六吊死在亭子里。還是自己告訴舅媽叫成六的老婆去收尸的,頓時,我怕得不得了。也是父親在世時講的,荒郊野外的亭子是孤魂厲鬼聚會的地方,傍黑相聚,雞叫后分手。膽小的父親一輩子沒獨自走過夜路,也沒碰過鬼,這些話他也是聽人傳的。既然有人傳,也就有人信。這種事,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F(xiàn)在半夜剛過,正是鬼們聚會最熱鬧的時候。成六吊死在亭子里那鼓眼暴睛舌頭伸出的惡相歷歷在目,尤為清晰。萬一他今晚現(xiàn)身撞道,怎么得了?想到這里,我兩腿又不由顫抖起來,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我想,哪怕是一擔(dān)凈油也不要了。
我換了一下肩,車轉(zhuǎn)屁股下坡往回走。但只走了十來步,突然“砰”的一聲銃響,差點把我嚇癱。
“公亮,麂牯倒了肉嗎?”這是公德的聲音。
“沒倒肉,傷了,跑了!”公亮在回答。
銃聲和喊聲都是從垅口傳來的。公亮是石橋的隊長,他和公德又在守野貍打夜銃。
震蕩山谷的銃聲逼使我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往前闖。被打傷的麂牯萬一往這邊逃,他兄弟倆追來,那就麻煩了。他倆是石橋有名的獵手,走夜路很快很快。
我不顧一切轉(zhuǎn)身往上爬,總覺得公德、公亮在后面追。我按爸在世時教的,解開衣領(lǐng)下兩粒扣子,不回頭,不低頭,不往遠看;不要走得太急,也不要太慢。我爬上坡頂,一腳踏進亭子,屏住呼吸,目不斜視,平平靜靜走了過去,其實什么聲響什么影子都沒有。
三
過了亭子往下走,是狗公坳。
亭子一過,我膽子大起來了,世上哪有什么鬼喲?全是老輩人嚇小孩的。石橋人來吧,你們無論如何也追我不上了,再過幾小時,茶籽就到我屋里了。
下完狗公坳,走過小河,緊接著是上木牛坡。
木牛坡下有塊大土坪。早幾年,這里有個杉皮夾墻,杉皮蓋頂?shù)哪酒鲝S。廠里長時間有三個人在這里鋸木板,打制木器,石橋人趕場,來去都在此歇腳。一年前,狗公坳、木牛坡兩邊山上的杉木伐光了,杉皮廠沒用了。哥帶人把建廠的樹和杉皮一夜之間全拆走了,這里成了一塊荒坪,但過往的人仍習(xí)慣于在此歇腳后再上坡。
我太緊張了,想放松放松,于是放下茶擔(dān),把扁擔(dān)橫架在兩只籮筐上,一屁股坐下來。不到兩分鐘,濕透的衣服貼在背上透骨的涼,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一抬頭,對面的山峰向自己擠壓過來,眼前閃動一個又一個高大威猛的黑影。難怪那時爸說,走夜路寧肯走慢點,千萬不要坐下歇息。當(dāng)時,爸沒說為什么,現(xiàn)在,自己明白了,一是防著涼傷寒,二是害怕。
石橋的人幾乎每天都在這段路上走出走進,坡上坡下沿途兩邊的樹和草修理得像剃過一樣。木牛坡屬木牛大隊管,木牛大隊的人趕場不走木牛坡過,也就從不修理。一踏上木牛坡,情況大不一樣,路兩邊的樹枝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條天然巷道;微弱的星光透不過茂密的樹葉,石板路被齊及腰胯的雜草復(fù)蓋;霧氣蒸騰,山嵐露重,腳下一片漆黑。我要緩慢地邁出一步等踩穩(wěn)了才敢提另一只腳。萬一踩空,人倒了也許能爬起來,茶籽倒了是無論如何也撿不攏的。木牛坡上了不到一半,我全身濕淋淋像從水里打撈上來一樣。走一步,腳下:“嘩”一聲走一步,腳下再“嘩”一聲。
“嘰——嘎——撲!”
“呼嚕?!?/p>
“嘰——吼!吼!吼!”
山窩里不時傳來山鳥驚飛和野貍追逐撕打的響聲和各種各樣的怪叫。有時從我耳邊響起,傳向?qū)γ婵展扔直簧椒鍝趿嘶貋?。在深夜沉寂的密林久久回蕩;獨具穿透力的響聲和怪叫疊在一起,更加劇了夜的神秘和恐怖。
我囑咐自己,這十幾斤茶油一定要倍加珍惜,慢慢享用。
四
“媽!”我一腳跨進門檻放下?lián)臃瞪硭┥洗箝T和房門,掀開蓋在籮筐上的布,“媽!你看!”
“茶籽,哪里的?”媽一臉難看的嚴(yán)肅。
“舅媽隊上的!”
“偷的!?”
“嗯!”
“你們怎做這種事,笑賊不笑乞,你爸說的話忘了?”
我解釋了一陣,娘才無奈地叫我挑上樓去,放進柜里。娘還把兩米篩干紅薯皮放在茶籽籮上,然后叫我洗澡換衣,她生火下面條。
吃面條的時候,我又和媽談起一路上的害怕情景。娘睜大眼睛從頭到腳打量我,似乎看我身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人都嚇?biāo)?!你爸說過日日設(shè)客不窮,夜夜做賊不富。以后,即使有金子水牛銀子馬我們也不要?!?/p>
“這回是一時糊涂,下次不敢了。媽!”
“村里沒誰看見吧!”媽把頭伸過來低聲問。
“沒誰看見,我進村時,天剛蒙蒙亮!”隔了一會兒,我又補充道,“喊你放大門時,哥可能聽見了?!?/p>
“聽見喊門沒關(guān)系,只要沒看見不要緊。”
過了會兒,媽又犯難,說這茶籽要曬干才能榨,我們沒撿野茶籽,突然有茶籽曬,有茶籽榨,隊里的干部肯定會懷疑,會查,一查,你會背賊名,還會連累你舅家。
我被娘的分析嚇懵了,歪道所得給人的心理壓力真的太大太大。
五
第三天吃晚飯時,娘告訴我說,那擔(dān)茶籽讓你嫂子看見了。我驚問,你告訴她的?娘說這兩天華華總是纏著我要紅薯皮吃,而且我拿都不肯,非得牽著她媽上樓拿。后來就露餡了。
“本來舅媽要我別讓哥知道,說他眼淺?!?/p>
“兒子是我的,我知道!這事躲是躲不過了,我想我們自己反正出不了手,找兄弟比找別人出手總好些?!?/p>
想想,媽的話也對。
我們兄弟合住一棟四垛三間土坯房,把大門一拴便與外界隔絕。
我挑著茶籽去哥家時,哥正在編魚簍;嫂子月花正在收撿簸箕里、門板上的紅薯皮,全干、半干的都有,一塊塊通明透亮,把娘做的那些薯皮比得暗淡無光。我嫂子能干手巧,會炒菜,會織毛衣,每做一樣都與眾不同?,F(xiàn)在清楚了,嫂子帶女兒華華去拿紅薯皮實際是借口偵察。娘曬的那些黑不溜秋的紅薯皮都堆在桌上,可能一塊都沒吃。
嫂子招呼我和媽坐,微微一笑道:“曉鐵,你看曉鋼喊舅媽叫媽,一喊一擔(dān)茶籽,干脆明天你也去多叫幾聲媽?!?/p>
嫂子話中有話,媽攔了一把:“月花,這是你舅媽體貼曉鋼結(jié)婚沒油,提心吊膽留出一點兒,現(xiàn)在你喊百聲媽也拿不出了。還不知能榨出多大點油?”娘話鋒一轉(zhuǎn)探口風(fēng)。
哥也不正面回答媽的話,而是問我:“你是曬脫榨脫,還是放一起曬一起榨?”
“曬脫,榨脫,河灘牯(一種魚名)又不是魚,別人還不是知道曉鋼偷了茶籽。到時一查,連累三家。”嫂子搶先回答連帶恐嚇。
“放一起榨吧!”我附和著嫂子的意思說。
“不是兄弟我也不會幫你,不過話講在前頭,當(dāng)面看好,我兩擔(dān),你一擔(dān),榨油時一起去,榨出的油是多是少三股開,我兩份,你一份?!?/p>
我一個勁說行,表示相當(dāng)滿意。心想,哥還是哥,到時,自己那股另給三斤給哥作為感謝,還暗暗責(zé)怪舅媽看扁了自己的哥,甚至覺得爸在世時對哥的要求過于苛嚴(yán)。
哥嫂1962年冬結(jié)婚分家另過。1963年,農(nóng)村公共食堂解散后,餓怕了的人們見了糧食比親娘還親。稻熟季節(jié),偷谷成風(fēng)——夜間蹲在田埂上往背簍里擼谷的;割禾時,故意把禾線往緊跟身后的自家孩子手下丟的;把故意不扮凈的稻草挑回家放在地上捶的——偷技百出,應(yīng)有盡有。隊里不得不通夜放哨巡邏,連抓了幾個罰沒口糧敲鑼游垌;也不準(zhǔn)小孩撿禾線不準(zhǔn)往家里挑稻草,終于有效地剎住偷風(fēng),保證集體糧食歸倉。
萬萬沒想到,割禾那段日子,哥卻幾乎天天能偷谷回家。
那時開工是搞大合唱,重活沒人肯干。比如割禾時,都不愿背禾桶,也不愿扮禾。因為熱天背禾桶罩住上半截身體,不透風(fēng),太憋悶;去開工時,別人空手吊吊,自己卻要負重;為防別隊的人偷禾桶,每天要背出背進,負責(zé)保管。扮禾費勁大、出汗多,一天扮好多谷是有比樣的;割禾則不同,不僅輕松,而且可以偷懶。哥卻愿背禾桶愿扮禾,開始我認(rèn)為哥思想好,但那天下午,哥把禾桶背回自家廳屋時,松開背禾桶的木杠隨即滾下一個裝有稻谷的布袋,才清楚哥背禾桶是另有所圖。但他是怎樣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把谷裝進口袋的,我至今也沒搞清。
那年,我正讀小學(xué)四年級。每天放學(xué)后,去田里凼里捉回的魚,爸總要我送一半過去給哥嫂吃。自從發(fā)現(xiàn)哥偷谷后,爸不準(zhǔn)我送魚過去了。
現(xiàn)在細想起來,我認(rèn)為在那為生存而偷的年代,父親對哥的確過于苛嚴(yán)。
六
油榨坊里人出人進,熱鬧得很。
整個榨坊分三大間,西大間是烘房,沒曬干到可榨程度的茶籽在這里烘;東大間有一原始的用水鼓帶動的碾槽,曬干或烘干的茶籽必須在碾槽里碾成粉;中間這間最大,兩丈來寬,三丈來長,橫躺著的原始木榨和蒸茶粉的灶都在這里,這里的人也最多。大家在看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學(xué)打“丟錘”,松“倒退”。油榨頭羅師傅在和那人打賭,說松出了那個“倒退”,這榨油至少25斤,歸你!改口,屁股講話。那人一聽來了興趣,霜降天脫光上衣抱著懸在梁上的榨錘沖來沖去;可榨錘不是打在龐然的木榨上方就是鉆進木榨底下;偏偏打不中那個倒退榨尖的鋼頭;偶爾挨著,也好比手錘砸在鐵砧上,毫無反應(yīng)——“倒退”的榨尖是上榨時放進去的,藏得較深;經(jīng)一次又一次的加尖錘打已榨得繃緊;松“倒退”是榨油的最后一道工序,必須打那種力度很大的丟錘。能不能打“丟錘”是衡量一個榨油師傅水平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打不出丟錘出不了師。這個油榨坊里也只有油榨頭羅師傅能打丟錘。
那人徒勞了半個多鐘頭,滿頭大汗徹底敗下陣來。
“羅師傅,敢不敢和我賭?”哥上去說。
“哦!曉鐵,”羅師傅說,“你年年幫隊里榨油,看是看靈了,但也不一定打得出?!?/p>
我哥脫下外衣,系系鞋帶:“我來試試。”
榨錘有丈把長,比海碗口粗,是一種結(jié)構(gòu)很緊,硬度很高的柞木做的,錘頭套個鋼帽,有三百來斤。榨錘正中間鑿了一道口子,裝上吊環(huán),掛在兩個結(jié)實的三叉架扛著的大梁上。開始幾分鐘,哥也打不中,但他很快摸清了步法和手勢配合的訣竅,連連打中,雖然不是丟錘,力度不大,但贏得一片叫好聲。
“我打丟錘了!”哥宣布。
只見哥右手抓住吊環(huán),左手輕撫榨錘,兩腳往前墊幾步,隨榨錘往后擺的慣性又往后速退幾步;再往前,再往后;等榨錘往后擺到極限,抓吊環(huán)的手突然往前一送,榨錘脫手像一枚炮彈向前向上躥去,等榨錘蕩回到極限,他兩手抓住錘尾再借慣性用力往前一丟,錘頭幾乎挨著樓枕,待榨錘再次蕩過來錘尾也幾乎挨著樓枕時,趁榨錘前竄的慣性,哥突然沖上去,右手抓住吊環(huán),左手按正榨錘狠勁撞去,兩個鋼頭相撞,發(fā)出沉悶的一聲:“砰!”
我覺得哥打丟錘的場面極為壯觀,極具專業(yè)水平。
如此這般,哥只三下把藏得深榨得緊的“倒退打了個對穿。觀看的人發(fā)出一片“呵火”的叫好聲。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哥特別聰明,特別能干,特別了不起,真的不愧為陽茶籽。
羅師傅和油主人各給哥遞了支煙,講了些奉承話。哥把煙夾在兩耳根上又熟練地拆榨解茶枯把油控進主人的油桶。一過秤,25斤3兩。
我內(nèi)心一陣竅喜,三籮茶籽為一榨,自己和哥正好兩榨,兩榨就是50斤,我可分16斤6兩,我不要這么多,拿12斤心滿意足了。
過了一會兒,羅師傅抓一把我們的茶籽在耳邊搖搖說,陽茶籽,不必烘了,但要明天下午才能輪到你們榨。
哥從耳根取下一支煙遞給羅師傅,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咕噥了一陣。又過來把我拖到一邊神秘地說:“我和羅師傅說好了,今晚12點后給我們榨,你和你嫂回去,吃了晚飯再來,記得給我?guī)э?。?/p>
七
我把油桶放在桌子上。
“就這點兒?”媽驚訝地問。
“哥說總共榨出12斤,給了我們4斤。他說榨錢不要我們出了,還說我一個夜工賺了4斤油也不錯了?!蔽艺f話時,比挑著茶籽過亭子時心跳還厲害。
“鬼信!”媽憤憤不平。
“他說我的是陰茶籽(霜降籽),不但沒油,還害了他的陽茶籽。他說油榨師傅說,陽茶籽和陰茶籽不能混在一起榨?!?/p>
“榨油時,你看清了嗎?”
“我到那里時,嫂子早把油挑走了,哥在等我挑茶枯?!?/p>
“哼,陰茶籽——陽茶籽——賊古子,我找他去!”娘咬牙切齒說。
我長出一口氣說:“媽!算了,爸說過,便宜不要,浪蕩不收,現(xiàn)在,我心里反而好受了?!?/p>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