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
倘若問我這半個世紀中,最值得懷念的是哪一年,我會毫不猶豫地說:1956年。我們的小兒子蕭桐正是在那一年的11月10日出生的。當然,1979年的“改正”,也值得大書一筆。但那時蕭乾已虛歲七十,在不正常的年月中,心臟和腎臟均受了損害,病魔已開始侵蝕他那原本十分壯實的軀體。而在1956年,他風華正茂,身心健康,精力充沛,前途燦爛,我們的生活里充滿了陽光。小兒子的出生,無疑地更增加了我們生命的色彩。
1955年1月30日我們的女兒荔子出生時,因為要精心照顧蕭乾前妻所生多病的兒子(剛上小學),產假一滿我就將娃娃托付給母親和三姐常韋,只能每周去看她兩次。她是個早慧的孩子,十個月時已經能扶著小床欄桿直直地站立了。她從來不哭,不鬧脾氣。但是每次跟她告別時,我分明看見她眼眶里噙滿淚水,一副依依不合的樣子。相形之下,小兒子蕭桐還沒出生就福星高照。我們的住房由三小間調整為四間,外加廚房和堆房,差不多擴大了一倍。我們把蕭乾的二嫂請來照看娃娃,另外有個洗衣做飯的保姆。那年單位規(guī)定每個編輯可以享受一個月進修假,我把它和產假連起來,生下桐兒三個月后才去上班。二大大(我們跟著孩子,這么稱呼二堂嫂)體弱,孩子長到半歲,她就抱不動了,回家跟丈夫閨女團聚去了。幸而我們找到了個揚州姑娘,她把孩子帶到一歲半,在1958年大躍進中進工廠當上一名女工。然而小桐最喜歡讓爸爸抱,他的辦法是哇哇地咧嘴干號,一滴眼淚也沒有。只要爸爸一抱起他來又搖又顛,他立即就不哭了。
可惜好景不長,1957年的那場6月雪,使我們飽嘗了人間的寒冷。所幸孩子們還小,1966年的文革浩劫之前,從來沒有人由于家長的緣故而指著鼻子罵過他們。1958年4月蕭乾被發(fā)配到柏各莊農場去勞動,虧得他精通英文,過了三年多就調回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去搞翻譯,沒像某些“派友”(這是蕭乾杜撰的詞,1979年在香港,他還指著也當過右派的人說:“同派之雅?!钡菚r,四個人笑倒在一張沙發(fā)上)那樣,改行到副食品商店去賣醬油。從作協(xié)宿舍里被攆出去后,我們于1962年自購了五間南屋、一間小西屋,過了四年神仙日子。我有干不完的業(yè)余翻譯。蕭乾對創(chuàng)作已心灰意冷,他看到我在搞“外國文學新作提要”,有一次出日本文學專號,我利用春節(jié)的四天假,一下子趕寫四篇,把專號全包了。他替我從頭到尾加了工,自己也興致勃勃地從資料室借來英文文學報刊,向外文部提出這樣那樣的建議。豈料那位主任只懂俄文,六十年代初人的黨。他把蕭乾的積極性看做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從此明文禁止他借閱外文書刊。
蕭乾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把業(yè)余時間全傾注在子女的教育上,培養(yǎng)了他們對音樂、美術、文學、歷史的興趣。尤其是對小兒子抓得更緊,不讓他荒擲一點光陰。姐弟二人,均名列前茅,門門一百分,品學兼優(yōu),獲得各種獎狀。
1966年的文革浩劫席卷而來時,女兒剛十一歲半,小兒子還不滿十歲。幸而我有先見之明,向蕭乾的一位老朋友借了一間坐落于府學胡同的房屋,把我和孩子們的戶口遷了去,從而“就近”讓他們雙雙入了府學胡同小學。倘若老老實實地讓孩子入了附近的南豆茅菜小學,“紅8月”中,同學們也跟著大人來抄家打砸搶,我們的一對兒女重則喪命或發(fā)瘋,最輕,神經也會受刺激。
8月23日抄家時,蕭乾和我都在出版社。姐姐告訴我,那幫暴徒是下午沖進來的,一大批人懷著刻骨仇恨將五間南屋里的東西砸個稀巴爛,并把幾個人派到出版社去,押送蕭乾回來。姐姐事后告訴我,當蕭乾被罰跪在自己家院中的八仙桌上,掛著大牌子挨批斗時,她和兩個孩子躲在小西屋里偷看。小荔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桐兒卻對那幫歹人怒目而視,小聲說著:“壞!壞!”他對爸爸的一往情深,此時似乎在心里生了根。孩子開始懂事了,暗自立志要做個有出息的人,以報答比海還深的父愛。1969年9月,蕭乾和我下了干校。進人11月,根據(jù)上級的命令,我把子女也接到干校來。小荔拼死拼活地勞動,比成年人干得還多,甚至把身體都拖垮了。小桐則只做學校規(guī)定的那點作業(yè),勞動表現(xiàn)一般,有空就去捉蛇,連毒蛇也敢捉,一時成了赫赫有名的捉蛇能手,還喂過一只鷹。蕭乾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深怕耽誤了孩子的前程。1971年6月,一批人調回北京,我們一家人分到一間土坯房,隔著一條村路與王六嘴村莊遙遙相對。村南有個僻靜的角落,深藏于爬滿綠油油的蔓草的小山崖腳下。周圍是一片疏林,對面是一道遠山。假日,蕭乾和兒子帶上水壺干糧,在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蕭乾戲稱那是“父子角”。他開始教桐兒英文綴字和基本發(fā)音法,并耐心地誘導兒子,教他唱些英語兒歌。逐漸地,桐兒對英語學得起勁了。他進步很快,轉年9月回京入五中時,已經能用英語寫作文了。包括英語在內的十門功課,樣樣全優(yōu)。1976年春,桐兒高中畢業(yè),到平谷縣插隊,這期間學著用英文給父親寫信。1977年夏天恢復高考,在沒有時間復習,一天也沒誤工的情況下,為北師大英語系所錄取。1980年7月赴美留學,在衣阿華州克歐學院讀英語系,三年級起,兼讀油畫系。1984年畢業(yè),入費城的泰勒藝術學院油畫系,1986年獲碩士學位。1989年被伊利諾州奧古斯坦那學院藝術系聘用,教素描油畫。2006年升正教授,兼任系主任。
蕭乾對桐兒的培養(yǎng)是多方面的。大自藝術文學、音樂相聲,甚至交友、待人接物,小至對小動物和花草的愛好,生活起居的安排。當然,這些培養(yǎng)包含著言教與身教。父親對兒子的熏陶與潛移默化也是很重要的。與其說他們是父子,毋寧說更像是摯友,這從他們二十多年來往信件中可以看出。在國內時,他們常用英文通信,兒子寫來,父親改好,再寄回去,以提高兒子的英文水平。兒子出國后,就用中文寫,每月一封,以免兒子荒廢了母語。
蕭乾在給兒子的信中坦露過:桐桐是他的命根子和希望。在那黑云壓頂、看不到希望與前途的時候,這個小兒子是他最重要的依托。他對兒子負有責任,他感到只有把兒子培養(yǎng)出來,才能實現(xiàn)他今生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與抱負。兒子是他的生命的繼續(xù)。他對兒子的培養(yǎng)嘔心瀝血,無微不至。多年的茹苦含辛,點點滴滴都坦露在一封封信函里。所幸的是,桐桐終于沒有辜負父親的培養(yǎng),在藝術和文學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1998年11月,我曾當著蕭桐的面,在病房里對蕭乾說:“你必須活到一百歲,才能看到十歲的孫兒或孫女!”我的意思是說,第三代到了十歲,才能理解爺爺,鼓勵他努力好好活下去!我再也沒想到,說完這話,不出三個月,蕭乾就去世了。
許多朋友都說,蕭桐長得真像他爹??刹皇锹?,拿起桐兒的照片,看看那修長的身材,眉宇間英俊之氣,不是和蕭乾當年馳騁在歐洲戰(zhàn)場上或徜徉在劍橋大學校園里的身影非常相似嗎?其實,何止于此,看看蕭桐的藝術氣質,感情細膩,談吐幽默詼諧,又何嘗不活脫兒是第二個蕭乾呢?桐兒十八歲時,為蟄居在“門洞”里的六十五歲的老爹畫了一幅素描,我覺得此作比起日后好幾位名畫家為他畫的,毫不遜色。
我們的孫女小棣是2000年1月19日在美國出生的,距爺爺?shù)木攀鐗蹆H八天。再過三個月就滿八歲了。小孫兒生于2002年11月30日,一周后將過五周歲生日。
蕭乾雖未能活著看到孫男孫女的誕生,但桐兒和蕭乾所喜愛的兒媳郭利,打從咿呀學語起,就教娃娃母語。他們長大后讀了爺爺?shù)臅?,會理解爺爺,并將爺爺所熱愛的神州大地引為自豪的。自然,也會為爺爺?shù)囊簧械阶院?。孫女生在龍年,將做一個龍的傳人。
2007年11月25日
責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