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阿田刀高
譯/全賢淑
所要追趕的目標(biāo)還是沒有找到,于是汽車放慢了速度。
武市感覺到坐在他身旁副駕駛員位置上的淑子夫人的面部表情微微起了變化。
噢,確切地說,不應(yīng)再稱她為“淑子夫人”了,因為她的丈夫田邊一郎已經(jīng)去世。對一個獨身女人,還是稱她的名字更好一些。武市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應(yīng)該承認,淑子很美。這種美不是可以精心打扮出來的,這是一種麗質(zhì)天生的美。從側(cè)面看,她顯得更美。那直直的鼻梁勾勒出漂亮的臉型。即使是她在那里正襟危坐,臉上也掛著淡淡的笑意,實在可愛。
天邊驟然布滿了烏云,看樣子馬上要下雨,武市不由得又加快了速度。突然,淑子的臉抽搐了一下,隨即眼里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接著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怎么了?”武市把車子開到路邊,然而回答他的卻是越來越大的哭聲。
這是在掃墓的歸途中。從陵園出來時淑子還像平時一樣有說有笑,想不到一下子竟會變成這個樣子。
武市關(guān)掉發(fā)動機。想勸勸她,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那隨著抽搐而不斷顫抖的雙肩。
淑子痛哭的原因武市當(dāng)然清楚:她的丈夫田邊一郎去世已經(jīng)兩年多了,悲痛在她心里占據(jù)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所以今天這樣突然的痛哭明顯不是因為悼念丈夫。一個多小時以前,在田邊一郎的墓前見到的情景深深地刺傷了淑子的心。
淑子和田邊一郎結(jié)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對丈夫另有所愛的事情淑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但剛才的一幕,卻又讓淑子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女人對女人之間的事情是非常敏感的,不需說破,誰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唉!倘若知道了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在愛著自己的丈夫,倘若清楚地掌握了那些證據(jù),哪個女人會不傷心絕望呢?
兩年來,淑子用整個心來回憶過去與田邊一郎君的恩愛生活,好像只有這樣才是她現(xiàn)在和今后生存的目的。
淑子還不到三十一歲,人長得既年輕又漂亮。武市一直勸淑子重新開始生活,但淑子堅定的信念好像無法改變,因而武市的話一點兒作用也沒起:她仍然是那樣深深地愛著已故的丈夫田邊一郎。今天突然發(fā)生的事情,似乎動搖了她的這種信念。
“你……都知道吧?”淑子的語氣里充滿了怨恨。因為武市是田邊一郎最好的朋友,所以,淑子這樣想也無可非議:經(jīng)常有這種情況,妻子不知道的事情好朋友卻非常清楚?!安?,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真的?!薄澳鞘鞘裁礃拥呐搜??”“也許不會是妓女吧?!薄澳鞘钦?jīng)人家的女孩?”“我是這樣想的?!薄啊?/p>
武市和淑子最初是在陵園的茶室里休息時遇到那個女人的。當(dāng)時,淑子正在挑選準(zhǔn)備放在墓前的鮮花。那個女人也在茶室里,她穿著紅綠相間的格子布連衣裙,讓人一看,就會產(chǎn)生“真是個美人??!”的感覺??瓷先?,她大約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幾分鐘后,卻又看到這個女人站在田邊一郎的墓前潸然淚下。淑子一下子茫然地僵立在那里……
“如果不讓你來掃墓就好了,”武市從汽車后座的箱子里取出紙巾遞給了淑子,淑子流鼻涕了。
“您是沒有責(zé)任的。以前就有人在墓前擺放美麗的鮮花,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沒有想得太多。說起來,我還應(yīng)該好好地向她學(xué)習(xí)呢。”淑子不無自我解嘲地說。
這次來掃墓還是武市幾天前提出來的,當(dāng)然他的真正目的不是掃墓,只是想帶淑子兜兜風(fēng),“剛買了汽車,天氣又這樣好,您不想到哪兒去散散心嗎?”武市在電話里邀請淑子。她當(dāng)時興奮地回答說:“太好了,這幾天不知怎么了,總是提不起精神來,就請你帶我去吧?!薄靶邪?,同美麗的女人一道出去,我想連車子也會高興的。想到哪兒去呢?”“這樣……我想去掃墓?!薄啊冒??!薄罢堅??!薄澳睦铮瑳]什么?!蓖缱映鋈ナ且环N樂趣,盡管是去掃墓。沒有辦法,武市還是同意了。
淑子身著閃光的綠色連衣裙,上面罩了件短上衣,那是件時髦的衣服,看上去很華麗、很高貴,完全不是寡婦的打扮。武市的心頭一熱。
其實,武市與淑子相識比田邊一郎要早。如果那時知道淑子會和田邊一郎結(jié)婚,武市是絕不會介紹他們認識的。那是在他工作后的第三年,工資還很低,也不能擔(dān)任很重要的工作,并且對人世間的事情還不甚了解,整天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武市與學(xué)生時代的好朋友田邊一郎一起在小酒館里一邊喝著廉價的啤酒一邊聊天。武市說:“看來明天天氣一定很好?!碧镞呉焕桑骸笆前?,到山上去玩玩怎么樣?”兩人一拍即合。
由于兩個人都是男士,所以,武市就邀請了剛認識不久的同事淑子。淑子答應(yīng)再找一個同伴一道去。
姑娘們以為是到附近的山邊散步,所以都穿著西裝褲,鞋子也是平時穿的低跟鞋?!巴郏ツ敲锤叩纳窖?。”“從青梅那兒上去,不會太費力的?!钡@也不是那種街上散步時走的平坦的路。因此有力量的男人們就必須擔(dān)當(dāng)起護衛(wèi)的重任來。在下坡時,差不多就是抱著她們走的;過小河時,也要像抱東西那樣抱著她們過。通過皮膚的接觸,自然就很快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歸途中,四個人一起到啤酒館喝啤酒。這時,他們相互之間已經(jīng)是很融洽的了。也就是在這一天武市真正喜歡上了淑子,彼此盡管還沒有像戀人那樣親近過,但武市自信自己對淑子來說是最親近的男人了。
不過,幾年前的武市很任性,也很貪玩。那時他覺得如果有個戀人自己就會受到約束,他那時還不想接受這種約束。沒料到這期間,田邊一郎和淑子已經(jīng)漸漸地成為好朋友了。
當(dāng)武市發(fā)覺了這一點時,他除了對自己嘆息“晚了”以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皩嶋H上我不想欺騙你,本來我以為你同淑子小姐很要好,以后才一點點地發(fā)現(xiàn)你們不是那樣的。我很喜歡淑子小姐。像你這樣優(yōu)秀的人會遇到自己中意的人的。請你祝福我們吧?!睂τ谔镞厬┣械脑捳Z,武市只能說:“是啊,太好了。”
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情:失掉的是何等的寶貴。淑子和田邊二人訂婚的那一段時間,是武市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
淑子與田邊一郎不久就結(jié)婚了,成為人們通常所羨慕的那種相親相愛的夫妻。
這期間,武市雖然也有過一兩次戀愛,但始終都沒有遇到像淑子那樣美麗賢惠的女人,因此也就始終沒有擺脫獨身生活。
“假如田邊死了的話……”當(dāng)這種念頭閃過時,連武市自己也大吃一驚。若按世間常情來講,未婚男人是不愿同再婚女子結(jié)婚的,但假如對象是淑子的話,對武市來講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該是蒼天有眼吧。這時的田邊已是病魔纏身,只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至此,武市并沒有認真地祈求過上帝。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慶幸之余他又覺得田邊一郎未免有些可憐,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許是注定的命運。如此一來,武市也就釋然了:這完全是偶然的,無論如何都與自己無關(guān)。武市常常這樣原諒自己。
淑子非常悲傷。武市真誠地安慰著這個處在極度悲傷中的女人。他認為淑子又變成了一個自由的人,又有了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大概她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吧。武市繞著圈子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淑子。她總是用別的什么話岔開,對田邊還有著深沉的愛。這種愛,是無法忘卻的。武市除了耐心等待以外,恐怕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邀請她出來游玩,也是他試行的一個方法。
淑子也很高興。這兩年來除了醫(yī)院、死亡、葬禮,剩下的就只有悲傷了?,F(xiàn)在能在這秋高氣爽的天氣里坐著新車在原野上奔馳,這本身就是很愜意的,何況武市一直是她的好朋友。淑子精神振奮,心情舒暢。
他們在陵園的茶室里買了香并借來了掃帚,正要向墓地走去,沒想到墓碑前卻站著一個身著艷麗連衣裙的年輕女子,就是剛才買了香也借了掃帚的那個茶室中的女子,開始他們還以為她是來祭掃旁邊的墳?zāi)沟?,可是再稍微向前走了一點兒,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那女人正在傷心地哭泣……她跪倒在田邊一郎那還很新的墳?zāi)骨巴纯拗@情景,不難使人想到這女人對已故男人有著多么深厚的感情。
只一會兒,淑子就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好像一把短刀刺進她的心……她如石雕般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女人的身后。
這時,那個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朝淑子投來充滿敵意的目光,并上下打量著淑子,然后就站起身來走了。直到走出大門也沒有再回頭。那背影像挑釁似的搖搖擺擺。
墳?zāi)挂驯蝗思毿牡貟哌^。墓前擺放的鮮花比淑子帶來的要華貴得多,它們鮮亮的樣子像是在嘲笑淑子。
淑子始終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真的有這種奇怪的事情嗎?”回來的路上淑子淡淡地笑著說??雌饋硭転⒚?。以后回想起來,那是她在竭力保持著一種矜持吧。
“什么?噢,那個女人。我們追上去看看吧!”“好哇!”
武市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開著車。車子跑了四五分鐘也沒有追上那個女人。這時,淑子開始心煩意亂,接著就發(fā)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我想看看海。”沉默了好長時間后,淑子孤獨地喃喃低語?!昂#俊薄熬褪侨趾0?。那兒除了巖石還有旅館。我想還是要盡力克制悲哀才好……到三浦海岸要多長時間?”“兩個多小時吧?!?/p>
此時,雨點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不一會兒就大起來了。汽車就像不愿碰到雨點似的飛跑著。待找到海邊的旅館時,已經(jīng)是大雨傾盆了。
兩人來到二樓大廳,透過玻璃窗向外看,外面煙雨茫茫,根本看不清海面,黃昏到來了。在這無人的大廳里,兩人都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著話?!拔涫芯??!笔缱拥穆曇粼陬澏?。“嗯?”“我想休息一會兒。”淑子說完,就背過臉去凝望實際上什么也看不清的茫茫大海。武市站起身來,到一樓服務(wù)臺辦好了住宿手續(xù)?!白甙伞!薄啊?/p>
沐浴過的女人身體火一樣的熱。穿著衣服時顯得很瘦,可現(xiàn)在的她看上去卻非常豐滿……
淑子什么也不說。武市也習(xí)慣了。在走進房間的瞬間,他有點兒發(fā)抖,白色的床令人頭暈?zāi)垦!?/p>
好像是為了擺脫這種眩暈感,武市將屋子里的燈都關(guān)掉了。兩個人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
“武市君。”“什么?”“……”淑子像要把腦子里的東西甩掉一樣搖著頭,恍惚間她把頭靠了過來。
時間在流逝,不知過了多久。
“雨,好像停了吧?”黑暗中淑子的聲音好像是已經(jīng)回過神來了?!笆菃??”武市站起身來,拉開窗簾。一抹淡淡的月光馬上照了進來。“雨停了?!笔缱哟┥纤乱沧叩酱斑厑怼!笆前。晖耆A?。”武市特別加強了“雨停了”的語氣。不知道淑子聽沒聽明白他的意思。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呀。“你也在想雨停了的事吧?!蔽涫袉??!安?,想別的?!笔缱涌粗涫?。
回去的路上,倦意襲來,但武市的心情卻很輕松,“那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呀?”淑子輕輕地笑著問。從口吻中聽得出她是指在墓地見到的那個女人。盡管是同樣的問話,同樣的微笑,但語氣卻迥然不同。
“嗯……”
“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呀!”
“嗯?!?/p>
以后淑子就不再講話了,武市感到她已經(jīng)睡了。
武市把淑子送回家,等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想著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武市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手掌仿佛又有了與淑子接觸的那種感覺。那溫柔的、熾熱的……
那么淑子的思想為什么能轉(zhuǎn)變呢?
毫無疑問是因為有了墓前的那個女人。
淑子還是愛著田邊的,回憶田邊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能不能認為這是淑子故意裝出來的呢?這一點,恐怕連她本人也沒有感覺到。她不是已經(jīng)開始要把過去的一切都埋掉了嗎?也許在汽車?yán)锏膽Q哭也是一種儀式吧。為了卸掉身上的包袱,有必要多流一些眼淚。
只有武市能夠理解這一點。
窗外傳來了蟲鳴聲。看樣子明天是個好天氣。啊,明天,想到明天,首先要做的是打個電話,給那個職業(yè)介紹所?!案兄x你們介紹了這么出色的女人。是啊,可起大作用了。真是個好演員啊,再給她增加些薪水吧……”這是他想出來的計策,但進行得如此順利,是他沒有想到的??磥?,女人的智商不一定比男人低,但是懷有戀情的女人,智商一般都是比較低的。武市感嘆地想到,同時他又想到,這恐怕是因為淑子自己也需要解脫吧。
當(dāng)他再次低語“雨停了”時,他聽到了窗外那比昨天夜里更響的蟲鳴聲。
(摘自《譯林》第1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