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是真年輕啊,年輕到剃了短頭看不出男女的地步。整天就愛琢磨點自命不凡的事情,看看張愛玲,談?wù)勍跫倚l(wèi)。明明上無片瓦、下無分文,是個不折不扣的布爾什維克,卻硬是把自己往小資里定位。我和周圍的幾個朋友,每天就愛談?wù)勔魳?、建筑、電影什么的,什么不靠譜就熱愛什么。我那時候還挺愛寫文章的,弄本破日記,繞過生活的炊煙,什么虛無飄渺寫什么。再翻翻當時的日記本,感覺像看到了一座沒有煙囪的城市,有讓人震驚的怪異。至今依然記得特清晰的例子是,我那時候莫名其妙地特喜歡“蘇武牧羊”這個詞,曾經(jīng)為沒機會在作文里用一次而苦悶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這個詞特有意境,覺得一個做過高官的男人忽然跑去邊塞放羊是件極浪漫的事,至于這浪漫是否辛酸,我便因為和蘇武相距久遠而瀟灑地忽略不計了。
那時候有個男生對我不錯,整天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的,再加上那時候我對早戀這事充滿了興趣,就和他比較要好。但是我總是覺得那人太老實本分,有點缺乏情趣。后來我弄到一張《東邪西毒》的VCD,懷著炫耀的心情跟他展示,他竟然滿臉無辜地說:“這個片,我看過,看不懂,看著頭疼?!蔽铱粗菑堈嬲\的臉,在心里排除了和他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F(xiàn)在想,我那時候真是腦袋進水了,我又不是王家衛(wèi)的親戚,有什么理由為了這個阻斷了和一個癡情少年發(fā)展的可能?。∪缃?,那人真勤勤懇懇地發(fā)展成了一個標準的鉆石王老五,讓我偶爾也會為當時的草率反省一陣子。反正我當時的心情是非常失望的,我認為眼前的男孩和我缺乏溝通的可能,根本沒有共同語言??床欢稏|邪西毒》,哪能看懂我啊!
再后來的一段,小資就不是什么好詞了,紅酒、咖啡什么的也就跟著過了氣。我周圍的朋友也都一窩蜂地說自己是憤青,每天擺出七個不服八個不憤的表情,惟恐天下不亂。和平年代,裝得跟五四青年似的。上學路上覺得街道臟,打開電視覺得節(jié)目媚俗,逛商場又嫌胖子太多,整天眼睛里也沒什么順眼的事情。誰都裝得挺孤獨挺寂寞的,好像誰要是愛扎堆愛熱鬧,誰這一輩子也就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初四的時候,我們班很流行的一個字是“狗”,說什么話都愛帶上這個字,考試題叫“狗題”,作業(yè)叫“狗作業(yè)”,街道叫“狗街”,很多名詞上加上這個字,表示著一種不滿的情緒。
反正呢,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敏感地跟著潮流,在主流中偽裝先鋒偽裝另類。沒事就給自己劃個陣營,再給別人亂扣帽子,在扮演各種新鮮角色中樂此不疲?,F(xiàn)在,我們終于老了,年齡前邊掛著個二,也就都知道心疼自己了。折騰的心思逐漸減少,偽裝的愿望也不再強烈。倒還正趕上“海歸”變“海待”了,六級木匠真相當于中級知識分子了。老了老了,又趕上個尾巴,時興土鱉,我們這幫返璞歸真的家伙,還終于把爐火純青的裝腔作勢技術(shù)又上演了一把,一個個形象樸素,一副從沒浮躁過的樣子。
忽然生出種有點變態(tài)的想法,什么時候時興裝傻,我一定不遺余力地裝一回。這么多年提心吊膽的,裝的都是些有點棱角的角色。像類型演員想突破一樣,我也想來點刺激的。要是到了話語權(quán)在傻子手里的時代,那種群魔亂舞,估計就是裝的也能脫俗。■
?。ㄍ趿杷]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