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利
關鍵詞:魯迅 心理 幻覺
摘 要:對于魯迅的小說《弟兄》,一般理解為只是在表現(xiàn)“兄弟怡怡”的深厚感情,所以也不太能引起人們關注。但是這樣的解讀未免失之簡陋。本文通過文本細讀,抓住主人公心理的一次重大轉(zhuǎn)變,結(jié)合一個詭異的夢境,深入分析人物心理,發(fā)現(xiàn)“兄弟怡怡”只不過是主人公在努力營造的一種理想,一個幻覺而已。透過層層美好的表象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殘酷的人性。
如果單看小說《弟兄》的情節(jié),一般讀者不會看出文中有周氏“兄弟失和”事件的痕跡以及此事給魯迅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錢理群先生在《周作人傳》中提到這篇小說時寫道:“1925年11月3日魯迅以周作人1917年在北京患病的經(jīng)歷作素材,寫小說《兄弟》,無情地揭示了所謂‘兄弟怡怡的不可靠?!辈荒苷f這種評價不合理,但我還是有些疑惑:小說中主人公沛君自始至終對弟弟靖甫照顧得無微不至,文本本身并沒有任何反映“兄弟失和”的情節(jié),而且我們一下子也讀不出隱含在情節(jié)背后的對兄弟情感的失望,更看不出哪里有什么“無情地揭示了所謂‘兄弟怡怡的不可靠”。這評價是不是人們在對作品與現(xiàn)實的對照中,對魯迅“兄弟失和”這個既定事實的引申聯(lián)想呢?
對于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當事人即使沒有正面的回憶、敘述,也肯定會在他此后的行為方式中體現(xiàn)出來,而對于小說家來說文本就是有意無意地表達自己難以示人之心理狀態(tài)的最好園地,當然也是研究者們試圖窺探作家內(nèi)心隱秘的入口。通過對《弟兄》這個小說的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文中還是有一些蹊蹺之處或令人費解之處。深入分析它們將使我們進入另一個層面的解讀,也是我們理解魯迅在曲折表現(xiàn)內(nèi)心微妙情感波動的一個工具。
首先讓我們疑惑的是,小說中弟弟病前到病后,張沛君在對待別人評價自己和弟弟關系時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變。在小說的開頭部分,益堂抱怨自己的幾個兒子之間不和時,沛君“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里,慈愛地閃爍”著,說“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此時他對自己與弟弟的關系頗為得意和自豪。所以同事月生對他們兄弟感情表示贊嘆時,他也是坦然接受。而弟弟病愈后,沛君回到辦公室,卻突然之間變得沉默了,當月生又開始贊嘆他們兄弟的感情時,他竟然“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里”,當月生說他們兄弟關系如“鸰在原”時,他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沾沾自喜,而是說“不!”接著便搶著忙起工作了。這個“不”字在這里很容易讓人理解成一種雙關,既是拒絕將工作讓給月生,又可以理解成他對月生“鸰在原”的說法不贊同。為什么沛君的心理在靖甫生病前后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反差呢?
在照料弟弟部分的文字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關一段夢境的文本在暗示沛君態(tài)度陡轉(zhuǎn)方面起到了關鍵作用。沛君在得知靖甫只是得了麻疹而非猩紅熱的那天晚上,照理說他可以放下心來,安慰地睡一覺了,但是他卻做了可怕的夢——靖甫死了,自己在虐待靖甫的孩子。初讀時,我們通常理解成這是沛君對靖甫的愛過于深厚而致使其在得知靖甫的病是虛驚一場時還心有余悸,這當然不失為一種說法。但是作者為什么要無端安排這樣的夢境?夢境又為何這樣恐怖?這是作者無意為之還是有意安排?
從小說中看,沛君只是一個小職員,而靖甫也只是一名老師,他們分別有自己的家室,兩人共同承擔著家庭的負擔,他們“進款不多,平時也節(jié)省”,通常連西醫(yī)也不敢請,可見生活是很拮據(jù)的,更何況此時靖甫臥病在床,家庭重擔都落在沛君一個人身上。正因為沛君慷慨和不計較個人得失,所以他對家庭的付出更多。在靖甫生病的過程中,沛君猶如大人照顧小孩一樣對靖甫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兄弟倆的年紀應該相差不多,但沛君明顯比靖甫更能擔當,他一定程度上承擔了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在經(jīng)濟上他無私地將收入都投入到大家庭中;在生活上他小心地保護著靖甫,靖甫每周上多少課,批多少作業(yè)他都清清楚楚。對于靖甫的病,他表現(xiàn)得比靖甫本人更加緊張。然而,沛君的付出并沒有得到對等的回報——靖甫對哥哥的關心并沒有表現(xiàn)應有的感激,而是極為平靜,或者可以說冷漠地接受著。在兄弟二人的對話中,靖甫的話簡潔得很,有時就無語,顯得極為冷淡。可以看出在家庭生活中沛君擔當了主要責任,付出了更多的辛勞。這種長期不對等的付出和回報必然會使沛君趨向快樂的“本我”受到壓抑,當“兄弟怡怡”之類的道德認同依然強大的情況下,他是不易察覺到“本我”的存在的,對自己的潛意識他是無知的。所以沛君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所謂“兄弟怡怡”的家庭氛圍中,甚至還將自己當做了范本供人參考——“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
但是,在照顧靖甫的過程中,他因心力交瘁而開始產(chǎn)生厭倦之感,并使他更體會到了兄弟之間的不對等的付出和回報。他所期望的“兄弟怡怡”的關系很顯然是雙方互動的,但是在他和靖甫的關系中,自己是積極的給予者,而靖甫則是被動的接受者。當沛君得知靖甫只是得了疹子終于放心之后,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文字——
他(沛君)坐下不多久,忽又高興起來。
“你原來這么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跡似的,驚奇地問。
“…………”
“你自己是不會記得的。須得問母親才知道?!?/p>
“…………”
“母親又不在這里。竟沒有出過疹子。哈哈哈!”
很顯然沛君想與弟弟分享一下這喜悅,營造一個虛驚一場后的歡樂氣氛,然而靖甫卻沒有任何回應。沛君無趣地強裝歡笑地自問自答著,靖甫除了沉默還是沉默,留給他的只是尷尬的“哈哈哈”。這哪里是“兄弟怡怡”的景象呢?
于是,沛君心底怨懟的種子被靖甫的冷漠激活了,他的夢清晰起來——靖甫死了,靖甫的孩子被自己虐待。靖甫最好死掉,才是沛君潛意識中的真實想法。本來生活的負擔、經(jīng)濟的壓力就已經(jīng)使他很難承擔起一個家族的生計問題,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萌生要擺脫重負的念頭,只不過強大的道德律令仍在起著作用。而此時,沛君終于意識到“兄弟怡怡”只是自己的假想,只是一個幻覺而已!自己的辛勞付出換來的只是靖甫的冷漠,這就使沛君心理極度不平衡,潛意識里對靖甫產(chǎn)生了仇恨,于是他的夢中便出現(xiàn)了靖甫的死亡。不僅如此,他還把這仇恨轉(zhuǎn)嫁到他兒子的身上——荷生一次次滿臉流血站在自己的面前遭受虐待。自然即使在夢境中,意識對欲望的壓抑和抵抗依然存在,所以夢中的沛君依然“忙著收斂靖甫的尸體”,以博得人們的“交口稱贊”。即便如此,那怨懟的種子依然埋壓不住,死亡的念頭揮之不去,沛君醒來后還是看到了日歷上形似“死”的“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
其實這并不是沛君第一次泄漏自己的潛意識了。在等待醫(yī)生來診斷的時候,“他在等待的厭倦里,身心的緊張慢慢地弛緩下來了,凌亂的思緒,卻又乘機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藥的”,他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并且設想著之后的生活——家計的支撐,孩童的撫養(yǎng),甚至給靖甫買棺木的款子都被考慮在內(nèi),成為自己幾乎難以承受的負擔。只不過此時沛君還是醒著,意識尚存,潛意識的中希望靖甫死去的真實想法在現(xiàn)實中被對靖甫死后生活的擔憂所掩蓋了。
沛君“閃閃爍爍地浮出”的“夢的斷片”使他醒后為自己邪惡的潛意識惶恐不安,才會出現(xiàn)一系列的反常舉止。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沉浸在“兄弟怡怡”之中了,于是他開始感到一些空虛,“仿佛覺得這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雖然一切也還是他曾經(jīng)看慣的東西:斷了的衣鉤,缺口的唾壺,雜亂而塵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著水煙筒咳嗽而且搖頭嘆氣的秦益堂……”辦公室里熟悉的東西都變得破敗、無聊,對月生贊嘆自己兄弟情感的話也變得木然,甚至不愿意繼續(xù)聽下去,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所謂的“兄弟怡怡”其實是不真實的。等到最后他堅決要辦理東郊倒斃的無名男尸并且顯現(xiàn)出“十分安心”的樣子時,其實正是他夢境的繼續(xù),是沛君之邪惡欲望上升的最明顯表現(xiàn)。人的焦慮、抑郁不斷發(fā)展的時候最終就趨向于死亡意識。它在面對主體時,會產(chǎn)生自我迫害如自殺和自虐等;而在向外時,就會產(chǎn)生攻擊、破壞、殘害、謀殺他人的行為或者幻想。沛君選擇的是后者?,F(xiàn)實中靖甫的病痊愈了,但這不能給沛君帶來快樂,反而讓他覺得空虛、無聊,這時,剛好有一具需要處理的男尸,這使得沛君被壓抑的欲望和在現(xiàn)實中延續(xù)的抑郁獲得了一個舒緩的出口,他可以暫且將自己的邪惡之念釋放到無名男尸身上,無名男尸就是死亡意識的象征。沛君外向型的死亡意識將無名男尸暫時當作了靖甫的替代品,這能讓他在意識層面上獲得一定滿足,所以他才會那么堅決地要求自己來辦理這項事務。
我們再來看小說的開頭。在辦公室大家照例閑聊,益堂抱怨和兒子相處不和睦,沛君則不自覺地開始炫耀自己與弟弟的真摯感情和融洽關系,月生也趁機贊嘆沛君和弟弟的感情。從月生說“令弟仍是忙”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沛君在辦公室里經(jīng)常表現(xiàn)對弟弟的關心,對弟弟的事情事無巨細都了如指掌,并且經(jīng)常在與同事的談話中提及,以表現(xiàn)自己對弟弟的深情厚誼。就在沛君沉浸對弟弟的疼愛中時,月生突然提醒沛君要小心,因為報上說最近一段時間流行一種叫猩紅熱的病癥。這時的沛君出現(xiàn)了一系列夸張的行為,先是,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不久就是沛君的異常震撼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我們看“他仿佛已經(jīng)有什么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發(fā)著抖”,并且毫不猶豫地叫聽差打電話給平時自己都請不起的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里去看病。在靖甫的病完全沒有確定的情況下,沛君這樣的行為顯得那么不自然,雖然可以說這是遇見突發(fā)事件時的特殊反應,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連沛君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過分舉動,他只不過是在努力營造一種理想,一個“兄弟怡怡”的幻覺而已!
“兄弟怡怡”這一廂情愿的假想,這理想的兄弟關系,最終破滅了?!兜苄帧愤@個小說就這樣讓沛君明白了所謂“兄弟怡怡”的虛假,也讓我們知道了作者是這樣——有意無意地——揭示了生活真實中“兄弟怡怡”的不可靠。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利,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