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我們銀行里的首席分析師。在總經理要做重大決定以前,老楊一定要給總經理做一次相當徹底的分析。分析的目的永遠在于這個決定的得和失。所謂得,當然是可能的得;所謂失,也當然是可能的失。老楊在分析的時候,會用很多數據,可是他在作報告的時候,卻不會強調數據,而是用非常直觀的方法來解釋他的分析。
他的分析一直受到重視,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資料非常準確而完整。如果我們要在某個地點設立分行,老楊一定會知道這個地區(qū)居民的收入、職業(yè)等情況。我們有時會奇怪老楊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得到數據。據他說,他其實是用抽樣調查的方法。據我所知,他的統計學學得非常好,這使得他的數據非常完整。
因為老楊常常要收集資料,他養(yǎng)成了隨時隨地觀察的習慣。有一次,我們在一家百貨公司一樓的咖啡館喝咖啡,一個小時以后,他告訴我這家百貨公司的情況不妙,因為提袋率太低了。不久之后,這家百貨公司果真?zhèn)鞒隽素攧瘴C的消息。還有一次,我們一起到國外出公差,他又露了一手,他猜那個城市的財政收入是多少。事后查證,他猜得的確很準。據他說,他是看街上汽車的牌子以后估算出來的。
老楊一直是一個很快樂的人,這也很自然。他的工作得心應手,薪水非常高,他從來沒有感到什么壓力,因為他僅僅負責分析而已,最后的決定總是別人做的,何況他的分析向來非常有用。
前一陣子,老楊忽然顯得有點心情不好。他過去很喜歡講笑話,現在講得比較少了。有人和他聊天,他也會發(fā)呆,好像沒有聽到別人在講什么。有一天我到他的辦公室去找他,談完公事以后,忽然發(fā)現他的墻上掛了一個鏡框,框內只有一張白紙,紙上寫了阿拉伯數字的六十八,這個數字代表什么呢?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
老楊看出了我的困惑,他立刻叫我不要離開,他要給我解釋是怎么一回事。他說,前些日子,他到印度出差,住在一家旅館里。他住的房間有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街景。他注意到對街有一個小乞丐,來來回回地向行人求乞。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開始計算這個小乞丐在經過平均多少次求乞以后,可以得到一次施舍,因為絕大多數的路人是不理會他的。一個小時以后,他得到了答案,這個小乞丐平均要乞討六十八次以后,才有一次成功。
老楊得到了這個答案,心中難過至極。因為他這一下可以完完全全地了解做小乞丐的滋味了。他想,如果他每次求職,要寫六十八封求職信才會有一封回復,已經非常沮喪了,而這位小乞丐卻終其一生,都要在街上向人乞討。老楊想,這種生活他一天都受不了,如果要過幾十年如此沒有尊嚴的生活,他是無法想象的。
老楊當天晚上睡不著覺,他想起有人用數羊的方法來使自己入眠,因此他就數起羊來,可是他每次數到六十七,就數不下去了。 “六十八”忽然變成了一個永遠不能到達的境界。他從頭再來,依然到不了六十八。所以老楊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久才入睡。這一經驗使老楊覺得人人都應當在平時就假設自己是一個小乞丐,因為唯有這樣才能體會到乞丐沒有尊嚴的痛苦。他的兒子恰巧參加“饑餓三十”活動回來。老楊卻告訴他,他應該虛擬實境,假設自己是一個乞丐。他的兒子試了一次,發(fā)現做乞丐的痛苦并不在于感到饑餓,而是感到個人毫無尊嚴可言。
老楊已經不再去豪華飯店吃飯了。對于任何奢侈的東西,他都失去了興趣。他常常去一家專門照顧窮苦老人的單位做義工,有人曾經看到過他做義工的情形。有一位同事說他從未見過這種態(tài)度的義工,我問他是怎么一種態(tài)度,他想了半天,最后結結巴巴地說: “老楊不是普通地在做服務而已,他是在侍奉?!蔽抑肋@是因為老楊明白窮人最需要的不是面包,而是尊嚴。老楊當義工時的態(tài)度,無非是要使窮人感到有尊嚴。自從老楊開始“侍奉”窮人以后,他自掏腰包改善了很多設備。老人吃飯的碗換成了比較好看的瓷碗,是淡藍色的,茶具也換了,最使老人感到高興的是有了新的床單和被套。
我們通常會說“我們應該同情窮人,要對窮人有慈悲心”。但老楊顯然是在告訴我們,我們該尊重窮人,因為他們最缺乏的就是別人對他們的尊重。這種想法,來自一個數字:六十八。老楊常常強調數據的重要性,他是對的,因為這個數字改變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br/> ?。ㄌ丶s編輯嚴冬薦自《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