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沒有月亮,沒有那血一般艷紅顏色的月亮,這城市還有光嗎?
二
沒有一個地方如同此處,掌握生死交關(guān)的境處。但此處的人們多帶笑容,滿足且平和的。米黃色的墻在鵝黃光線照射下柔軟得像塊蛋糕,甜蜜顏色,墻上掛滿嬰兒照片,每個嬰兒都有清澈眼睛小手小腳,每個生命在新生時總光滑柔嫩美麗,最初總是最好。在此無人會說他們從無選擇,降生到這世界。怎么能有選擇呢?那些女人們,有的大著肚子有的小腹依舊平坦,每副身軀都背負一個故事,以及將要開始的故事。
未央與母親坐在等候區(qū)的位置上,聽其他女人吱吱喳喳說她們的孩子,那些將要出世的,或未出世的。未央抬頭看那些嬰兒照片,他們笑得多么燦爛,好像人間只有那一瞬間是值得過的。閃爍紅光的燈號又跳過一個號碼,她知道接下來就輪到自己。
“媽,我先進去了?!彼酒鹕恚~步,走近候診室。
月季看著女兒挺直背脊,小碎步地走進診間,恍惚間她仿佛見她還是小小,無知微笑,只要歪歪倒倒地邁開一小步伐就引來一陣贊嘆。從來只有癡心父母,畢竟那個新生命是從己身經(jīng)過九個多月痛苦掙扎,輾轉(zhuǎn)反側(cè),血泊中生死交關(guān)才出現(xiàn)的。尤其母親與女兒之間,那感覺更像戰(zhàn)友,母親經(jīng)歷的,女兒也需走上一遭。
如果沒有月亮,沒有那血一般艷紅顏色的月亮,這城市還有光嗎?那月亮斜斜掛在墨色天邊(如今天已經(jīng)淺藍,再也無月光溫潤),將這片寂靜城暈染一層琉璃黃,透明地染在人身上,人人都面目模糊面容慈祥,模糊的慈祥,一塊塊,破碎的微笑依舊掛在臉上。
月亮的顏色在記憶里不退,猶是一種血樣鮮紅。溫暖而惆悵的顏色,還有那味道,甜的膩的軟的香的,當中摻了一點腥氣??蛇@氣味,就將這味道點綴成活了,細細地游走在所有甜蜜香氣當中,成一根針,匝匝密密將這一切縫成她記憶里的氣息。包裹著擁抱著她,如羊水承載永不出生的嬰兒。
如今這城市已看不見月。無月無星無日無夜。地面上鋪滿了人造的星鉆,誰還抬頭記得那片月?所有的光都較星月閃亮,神說有光就有光,人卻將這些光緊緊遮掩,用更強烈的新鮮光線掩蓋溫柔惆悵的過往。
月季抬眼,如今只有她記得這片月光了。
月色荒蕪。城市如墳。當中行著的條條尸們,可還有眼淚?
她伸手,抹去一滴血色淚水。
三
她把手伸到水龍頭下,任冷涼的水冰冷她肌膚。水流緩緩,如情人的吻。如千百只柔軟嬰兒小手。擠壓揉捏,肥厚水流,包裹住她細致肌膚的吻。
孟夏任憑水流吞噬,很緩很緩的嘆息。孟夏之月,可這城市從無四季之分,她總是看見白墻、女人。她在白墻與女人之間來去,一個雪白堅硬,一個嫣紅軟嫩,她的生命好像在這之中就過了。流過紅白之間,所?;韬凇?br/> 她見那名女子進來,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這城市有上萬打這種女孩。但她們都可能是她的病人。孟夏也曾經(jīng)是那么年輕過的,她想。如今孟夏已過,只剩季秋。
她關(guān)上水龍頭,收拾起奔騰情緒,轉(zhuǎn)身微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如今未央回想起來,覺得一切都不真實——關(guān)于她與陳朔之間的那一段。很稀松平常的,這座城市的男男女女不過也都這樣認識。她在咖啡廳打工,累得像條狗,漂亮的鮮綠色圍裙叫她穿得骯臟,再怎么美麗新鮮的女孩一旦被生活折磨很快也會失去樣子。她二十七,在一群打工的學生里邊已顯得老,現(xiàn)在要青春還不容易?一毛錢一打。扭開電視打開計算機,網(wǎng)絡(luò)上多少青春?連一毛錢也不需要,只需要一顆鼠標。人人都喊老,君不見那些高中方畢業(yè)的女孩對一年級學妹尖叫——我老了。呵十八歲的老,肉體青春飽滿,故作姿態(tài)的老。她二十七,卻感覺是真老了。在咖啡豆之間,聽著陌生國家的名字:哥倫比亞、巴西、科特迪瓦,那些名字遙遠,伴隨一陣濃厚逼人叫她抽鼻的氣味來到面前,有人粲然一笑——喝杯咖啡。
是陳朔。同樣在咖啡廳里打工,她倒從沒注意過這男孩——小自己五歲不是男孩是什么?
“我不喝咖啡的。”未央推開杯子,雪白咖啡杯旁鮮綠的戳印,當中一個戴皇冠的黑女人頭。她抽抽鼻子。這氣味太濃烈,遠遠獵殺人的嗅覺。
“不喝咖啡那干嘛來咖啡廳打工?”男孩笑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男孩有雙漂亮眼睛。彎彎的,她想起在書里讀過的那雙眼(笑起來不知有多壞)。
她原先想告訴他,生活里有很多東西,逼得你就算不喝咖啡也還是得在咖啡廳里掃廁所。但轉(zhuǎn)念,交淺言深簡直討厭?!熬痛蚬?,這樣。”
陳朔還是笑著,訕訕地,“我沒注意到你不喝咖啡?!?br/> 那只白杯,當中印著綠色戳印黑女人頭的杯,尷尬地懸在兩人中間,釋放香氣,也釋放男孩的渴望。
她看他,她的眼睛,陳朔以為他永遠不會忘記那雙眼睛了。深黑沉沉,一抹光閃過像一道忽閃而逝的閃電。長長睫毛像昆蟲翅膀,拍拍,眼睛隨即彎彎,化成一鉤月。
“凡事都有第一次?!彼舆^他的杯,啜一小口。
陳朔笑了,“我知道你,葛未央。我知道你?!?br/> “知道?”她好奇他的用詞。
“因為,”陳朔噎了一下,“因為、因為?!?br/> 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有一個因為,因為他們相遇,后來在一起,也不奇怪。
未央那天回家,只見她母親在沙發(fā)上打瞌睡,黯藍藍的光陰慘慘地照了一室,母親總這樣,開著電視便倒在沙發(fā)上睡。電視也不關(guān)。她先關(guān)了電視,為母親蓋上毛毯,二月的天,怎么說都冷。
月季驚醒,“你回來啦。”
“欸。”未央脫下鞋子,揉揉自己站得發(fā)麻的腳趾。她看母親又習慣性地按下遙控,電視畫面應聲而開。畫面上是伊拉克戰(zhàn)爭,遙遠國家的爭執(zhí),血流不止。一開始還覺得害怕,可沒多久人人都麻木了,像現(xiàn)在,她與母親可以邊吃飯邊盯著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畫面,而無感覺。她母親端上晚餐,灰灰的菜與肉,是昨天吃剩的便當。她知道母親很久不做飯了,母親總覺得要好好照顧她這女兒即使如此,母親依舊不動鍋鏟。
“我剛剛夢見你爸。”
電視傳送遠方異國男孩被炮火炸至血肉模糊的畫面,未央伸筷夾了片肉。對母親的話只是無聲點頭。
“我以前來過這呢,”月季淡淡說著,方才夢里的月光多么美麗,那月亮肥厚厚柔膩膩,是女人私密且難以言說的過往。“你爸還陪我來呢!噯,你知道那時候懷著你,我又生病。你爸好體貼,陪我從員林跑到臺中,又北上……”
“我知道,媽,我知道?!彼f知道的時候,想起陳朔那雙帶笑的眼睛。她在逼問他,才知道原來這家伙想問她究竟幾歲?!耙驗槟憧雌饋聿幌穸??!蹦泻⑽ㄎㄖZ諾地說。但也不像十八了。她的十八歲,光鮮燦爛一瞬,煙火一般盛放過的時節(jié)。未央看著母親,五十來歲的她掩不住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染過的黑發(fā)微微露出一截刺眼白發(fā)根,父親走后她瞬間老了許多。就連身型也從原本還算苗條,吹氣球般的漲大。那么她自己呢?五十歲會在哪里?會有個女兒陪著她吃飯嗎?她現(xiàn)在連兩年后自己在哪里都不敢確定,別說五十歲了。
月季捧碗,燈下端詳著這女兒。她的小女兒。眉眉眼眼都像自己,還曾經(jīng)只是個手抱的孩,如今亭亭,微笑起來依稀有她過去的模樣。生命能給你最好的也不過如此,生育下一代的意義也在于此:給你一個肖似自己的人,延續(xù)自己的生命(只是生命乏味,我們沒有選擇余地)。她望著未央,這名字還是她取的。葛未央。月季記得雙腿撐開架在冰涼的生產(chǎn)臺,腿部肌膚冷沉沉,護士臉色淡淡然(死的是別人家孩子?雪,順著血液她感覺心臟也冰冷了起來,碰碰、碰碰。每跳一下便運出一分絕望。
母女燈下對坐吃飯,唯一的聲響只有來自異國的聲音。絕對陌生的語言,無干己事的血流成河。
“考試準備得怎么樣?”月季輕聲,仿佛驚碎一室沉默。未央抬頭,瞬間只覺眼前母親與己身毫不相關(guān)。
“還可以?!?br/> “好好準備,公務(wù)人員也不是那么好考的?!?br/> 未央起身,“我吃飽了?!倍送氲綇N房,水流嗦嗦,她動作僵硬地洗著碗。到底之前是為了什么理由要從那家私人企業(yè)離開呢?除了地震。這個偽裝的太平世紀,能毀滅人的不只是戰(zhàn)爭。但她沒對母親說起,離開的理由。
“小未,”月季也捧著菜盤到廚房,帶了抹討好的微笑:“你也知道媽只是關(guān)心你……”
未央沒有說話。水流嗦嗦地,打在瓷盤器皿上。
你很老,你知道嗎?她曾經(jīng)這樣對他說過,而他只是笑笑。是老。跟你們這幫小孩們比起來我都好當你爸。初入社會的未央不懂這是調(diào)情,笑得很天真。
那男人看什么東西都不一樣。一張照片他可以看出哪里特殊,一個畫面他可以馬上知道哪里是雜志需要的角度。
未央初生之犢,什么也不懂,傻傻地跟人撲來撲去,以為這就是理想。奢侈的熱情。
地震前一日他帶著她進入災區(qū),那晚他們感覺到天搖地動的震動,她不斷不斷撥電話回家總是斷線。未央大哭。如果我再不能見到我媽怎么辦?怎么辦?她身旁是覆上白布的尸體,被倒塌房子壓爛的人們,若還有表情,全都是不甘。地動,她身邊有人抱住她。原來總還有什么是溫暖的,她緊緊捉住他伸來的手。當他伸手環(huán)抱住她,她沒有推卻。
是誰占了誰便宜?如有人這樣問,未央會笑。笑到聲嘶力竭,笑到淚水橫飛。
哄哄哄哄。原來地震前會有聲音是真的。原來躺在白床單上的第一次真會有鮮紅的血。驚天動地的天災將她推向了他,沒有什么轟轟烈烈,就是在床上,白床單,地震的聲響伴隨著她的哭喊。結(jié)束后第一件事,她打電話回家依舊沒人,而他打電話回家給老婆。哄哄哄哄。覆滅了城市的地牛也覆滅了多少人的生命。救護車疾馳,地震第二天,軍方打通了道路,圍城得到了出路,她的初戀行到了死路。
未央清楚了,那不是愛,是她需要有人在身邊(所有的婚姻都是雙人舞)。老掉牙的,剛好他在她身邊。不過是這樣。
她當時拍的幾幀相片,當中有一個女孩的臉容她記得特別清楚:好夢正酣呢,才被驚醒,如初生小獸般懵懵懂懂。世界還很模糊還很柔膩,在這時分屋頂塌了下來。女孩的眼睛那么清澈美麗,微笑得那么甜。血液斜斜流過她失去光澤的眼,一雙烏溜溜的眼旁紅艷艷的血,發(fā)色是黑的,眼睛是黑的,只有血像夏季扶桑怒放。嫵媚的童真,妖異的沉靜,清澈的混濁,初生的新死。
最溫柔的死亡不過如此。
她父親后來也走了。死亡有時令人期待,畢竟那是一雙撫慰的手,不能選擇生,但有時可以選擇死。當護士拔管時,她在房里哭了一夜。她面對另一個女人的時候,也只能哭,哭得面紅耳赤。直到另一個女人拿面紙給她。
嗦嗦忽地靜止。
“晚了,”月季扭緊水龍頭,“你好該洗洗澡念點書,你爸看你想考公務(wù)員,也會開心的?!?br/> 未央把手抹凈,點頭漫應?;胤块g開計算機,電子信箱里赫然有封陳朔寄來的信。她打開,里面只有一句話——以后我會注意你不喝咖啡的!
她曾經(jīng)喝的,曾經(jīng)。只是現(xiàn)在不了。
四
陳朔注意到她穿的很素,藏青毛衣黑色褲子,偶爾換件白毛衣。及肩黑色綁成兩條辮。她不太穿顏色鮮艷的衣服,連口紅也不點,像是為誰在服喪。深色衣服卻讓她更顯蒼白,那樣的蒼白在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少見。哪個女人在這鼓吹健康的流行尖端愿意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病態(tài)。
陳朔卻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走到她身邊。拿著杯,杯里裝著從廚房偷出來的豆?jié){。“早?!?br/> 她抬頭看他一眼,蒼白的皮膚上嵌了對黑眼睛,仿佛身上只有這雙眼睛是她所有的神氣?!拔也缓瓤Х??!?br/> “別忘了這家咖啡廳有新產(chǎn)品,豆?jié){摩卡。”陳朔有點賭氣似地把杯往桌上一放,濺出幾滴雪白,染在黑色桌面?!斑@只有豆?jié){,你昨天晚上回家一定沒收Email喔?”
“有?!?br/> “那沒收到我寄給你的信?”
“有?!?br/> “我說我會記得你不喝咖啡,你不相信?”
未央不理會,徑自換上她們的制服——黑上衣、鮮綠色圍裙。陳朔跟了上來:“你真的不相信我?”
她還是不答腔。陳朔不知哪來一陣氣,或許源自眼前人竟不相信他的真心,一人兀自怒氣沖沖地離開。直到她下班,他都裝不認識她。但他下班時,卻看到未央在他的衣柜前貼了張紙條——謝謝。
陳朔感覺自己心底慌慌急急,有什么東西在沖撞著。他撕下紙條,小心翼翼地對折又對折,放進自己心窩前的口袋。很開心很開心,微笑之后以為這便是愛了。他對自己說,他愛上葛未央了(妄言說愛,是青春的悲哀)。
未央沒想這么多,只是依舊打工下班騎她的腳踏車到捷運站,換捷運去補習,夜晚窩在小小六十坪大房子與其他百來人擠,日光燈下每個人都擠得面目全非。恍惚以為自己依然身處補習地獄,依然是白衣黑裙的高中生,猛一眨眼,才發(fā)覺那個時期已過去。
她下課時已經(jīng)夜了,整座城才精神抖擻地剛開始展演她極致的華艷,天上無星生光,反是地面上光彩恒生。她在捷運站里鉆進鉆出,跨上腳踏車的同時只覺自己只是城市老鼠。
沒有月光,這城市仿佛都黯淡了起來。月季這樣對她說過。未央把腳踏車停到路邊仰頭想看看這城市是否真如母親說的無月,但在墨墨藍的天邊,一顆鴨蛋黃似的月仍掛天邊。還是有,她想,今晚可以告訴母親,那月還在,不像她說的消逝。
可對月季而言,現(xiàn)在再怎么好再怎么圓的月,也無法比擬她二十八年前看到的月光。那年她也才二十七呢!正是女兒這個年齡,月季關(guān)上家里所有燈光,倚在陽臺邊看,這城變得多了。再也不是她當年來過的那個城。就連她曾走過的中正紀念堂,現(xiàn)在都哼哼唧唧地要改名。今天十五,正是月光清明。清明如水,如記憶中某人的眼。清明,如水。
“媽,怎么又不開燈?”未央清脆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你這樣眼睛會壞的。不是已經(jīng)老花眼了?”
“你今天這么晚下課。”月季伸個懶腰,“吃過晚飯沒?”
“去補習班路上隨便買過吃了?!蔽囱氪蜷_燈,月季瞇眼,人造光線總是太強,刺得人眼生疼。“媽,你吃過沒?”
“我想等你回來吃?!痹录酒降囊痪湓挘囱胍虼吮撬?。
“我說過別再等我回來吃,有時候下課晚,你又胃痛怎么辦?”未央不知哪來的氣,母親總是這樣,關(guān)心到了最后叫人有壓力,仿佛一切全是她晚下課的錯。但又非她愿意!“那你餓不餓?我去買點東西給你填填肚子?”
“不了,我不餓?!痹录咀詥柺顷P(guān)心才問,沒想得了這么一句兇巴巴的回答,有點委屈——“我想睡了?!?br/> 未央知道自己有些過分,心底也過不去。“我今天真吃過了,真的……”后頭一節(jié)說不出來的話尾巴懸在空中,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能訥訥地。
月季真是有點賭氣——也不知是跟誰賭氣,女兒?不,不是女兒那句莫名奇妙情緒化的回應。而是氣自己——不過到底氣些什么,她也無法明了。
丈夫死前遺下財產(chǎn),這男人對她倒是真好的。她時常想起她那幾年伴著他睡,就像是伴著未曾謀面的父親睡。中老年人身上有股氣味,那氣味隨時光流逝更顯。她時常在丈夫身上聞到那種氣味,如今,她在自己身上也聞到了。
未央進房間見母親開燈睡去,輕輕扭熄了光。瞬間小公寓里陷入沉靜的黑暗。她打開臺燈想念點書,卻發(fā)覺手機屏幕上閃亮。她看,是陳朔。
“很晚了,不睡覺嗎?”她對他就用大姐姐對弟弟說話的方式,有點溫柔也帶些威嚴。
“我想問,明天早上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她的聲音,光是聽到她的聲音就足以讓他快樂。他二十二年來的人生,不是沒有過喜歡的女孩——從十二歲開始、知道自己是個男孩開始,女性就成為他另一種存在的意義。這世界上的另一半人口,有柔膩的肌膚輕緩的聲音,當中以葛未央的出現(xiàn)最讓他動心。他想告訴她,在學校修課,他看過一幅畫“維納斯的誕生”。從海中泡沫裊裊而生的美麗女體,仿佛從無到有,一切渾然天成。如她的存在,如他對她的愛戀的誕生。
妄言說愛,是青春的悲哀。
“你又知道我明天上早班?”
“我今天看過你的班表了。我明天早上沒課,所以我想說、嗯,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br/> 未央笑了,哪個女人不喜歡追求?“我不吃中式早餐的?!?br/> “沒關(guān)系,我也只吃三明治。”
“我不喜歡三明治。”她回頭看看小公寓,突然感覺一切都讓她窒息。糊口的打工、逐漸頹衰的母親、在生活中逐漸死去的自己?!拔蚁肴ヒ褂?,你去不去?”如果不是一個人,便不寂寞了。
陳朔騎過辛亥隧道見兩旁殯儀館燈火通明,他卻一點害怕也沒有。經(jīng)過他的學校,經(jīng)過平日打工的咖啡廳,所有的光都是燦亮的,所有的人都微笑的。他的天空很亮,心也很溫暖。所有的事都這么好,像在春季中忽一回頭,發(fā)覺所有的花都開好了。他身后的未央依舊是一件毛衣,一件黑色長褲。但她雙臂緊環(huán)著他,毛衣是粉紅色的,她仿佛不再那么難以親近,溫順的像只小動物。他們的車行過羅斯福路、中山北路,最后停在城市中心的山上,望看冬季夜景最好的地方。
“好像所有情侶都得來這里朝圣?!彼攵核Γ懊恳粚Χ家獊磉@里看一次夜景,才完成了談戀愛中某個神圣儀式。”
未央想告訴他,她們根本還不算情侶,可是抬頭看他黑亮亮的眼睛,像孩子一樣神氣,她在他身上看到二十二歲的自己,心軟了下來?!笆前。且环N儀式?!睕]有什么比已經(jīng)逝去的更重要,已死的人地位難以動搖,已逝的過往最美好。陳朔對她微笑,星月閃爍,恍惚中她又回到地動天搖的那一夜,伸出手去,只有眼前人是真實的溫暖的。
用一千零一夜說一個未完的故事,其實說到底都沒有結(jié)局。她知道,心底里烙印著前一個的記憶,但眼下的溫柔好似真實,只要一秒的溫暖就可以燃燒一個女人。
厚疊的云層秘密覆蓋天空,這城市無星無月,路燈依舊閃爍,閃爍。
五
她撐開了腿,孟夏可以看見她的私處,蜜色的紅,肥膩的像朵正值季的花。孟夏早已學會不開口問那句:“為什么?”畢竟問這句話的人都是愚蠢的,誰不有一堆理由?
只是每次每次,她在剝開那些少女雙腿時,都還是忍不住想問,為什么?你們這些真實的人們,為什么要這樣做,而她,孟夏,她的花朵沒有心,她的身體中空,她是個假人。是找不到奧茲國的機械鐵人。
月季坐在候診室,冷氣開得正適溫,很舒服的一切。
她閉上眼,昏昏中這城市依稀是當年月光,中華商場沒拆,那陣鳥叫啾啾,啾啾。她與他行過那條道,鳥兒們輕輕緩緩地唱。夜晚,覆上黑布的鳥籠掛在屋檐邊像是小小碎碎的黯色花苞,從未出生的生命,靜默無言的物體。在黑夜里什么都了無生息似的冷冷清清,只有他與她的腳步順著月光走出一地溫暖。她想起老丈夫,那個溫柔的年老男子?!靶≡拢阒牢冶夭惶澊??!笔橇?,他從未虧待過她,從她靦顏低首,端茶上桌的那一刻,做媒的阿姨硬是將她手塞入他手中,在那時她不知道這個動作就是把她的一生交托了。
可是,總有不甘呀!她的十八歲,正要旺盛茂密地開放,如她那清麗的名:月季。正當她的花季,卻硬生生地嫁與一個年歲整大三十歲的父親。茂密的綻放生生栽在不適宜的園圃里。所以她上臺北,得了一個逃脫的機會。那一年她二十七,那頭長發(fā)還披在肩后,笑容仍是甜美,眼睛依舊水亮。
或者這全是未可知的命?她非得先嫁給老丈夫,才會生病、才得以上臺北來看病。
才能遇到他。
“小月,你知道我必不虧待你?!?br/> “陳月季?”
“小月,這些錢好夠你下輩子過了,我走了,如果孩子對你不好,你再找個人。別嫁,但做個伴也Wl9avFja5kY9wXP1yIbe8VnKlVjxq+R5xJNEScDhz4w=好。”
她一生中只有兩次盛放的機會,兩次最終都凋零了。在醫(yī)院里見到那名醫(yī)師,實習醫(yī)生,很年輕的男子,甚至是當時的她還小。笑起來那眼神漂亮得不得了。而她慘黃蠟白著一張臉,急性肝病差點要了她的命。她的主治醫(yī)生是他的老師,她躺在床上毫無抵抗之力的見一群人圍著她如圍著一個實驗體。但只有他對她微笑,推著她去花園,告訴她這個城市有多么漂亮的月光。
“月季,你的名字這么好,月亮的季節(jié),又是一種花。”
男人的手很柔軟,比老丈夫的手軟得多。拿手術(shù)刀的手多么精巧細致,撫過她的臉她的身她的乳房,在月光下,暈紅的淺淺的月光。
“月季。”
那是一個月亮特別分明的季節(jié),那時的月光是紅的,在花園里,在草地上,她看見月光,血一樣的猩紅綻放。
如今這城市不再有光了。
未央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戀愛。與陳朔。是戀愛嗎?她沒有看到他就心動直到難以負荷,沒有見他便心花怒放,有時候她舉起以前那臺單眼望遠鏡,透過觀景窗看陳朔,居然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張臉。可是過去都過去了,只有眼前的人。
只是偶爾兩人窩在床上時,她感覺到對方心跳,沉穩(wěn)。她便感覺自己不孤獨。未央現(xiàn)在開始習慣每個禮拜總有三天在母親睡著后跑出家門,跨上陳朔那臺摩托車,行過辛亥隧道,到他租來的小房間里。她不幫他做些什么,只喜歡與他并肩而睡,有時陳朔說了些什么她也不是很用心在聽,但只是有個聲響,有個人在身邊,好似這樣就好。
“你在戀愛嗎?”一晚,月季這樣問她:“未央,告訴媽,你最近怎么了?”
“沒什么?!?br/> “一三五都沒回家睡覺,這還叫沒什么?”月季很久沒罵孩子了,尤其是未央,不知怎的對這個女兒就是多點偏憐。但她控制不住自己聲音逐漸高起來:“你想騙我還是騙你自己?你以為我老得不知道你沒回家?”
“媽,我都已經(jīng)二十七,不用什么事都向你報備吧!”
月季感覺心底慌慌的,脹痛著一點什么。她的二十七歲,與女兒的二十七歲仿佛重疊?!拔覜]要你跟我報備什么,但是你總得把那男孩子帶回來給媽看看吧?每次這樣悶聲不響跑出門,我就不擔心?”
“他今天要來,”未央看看鐘,十二點。他快來了?!拔揖驼埶M來?!?br/> 她不見得不喜歡他。但在這個瞬間,她只覺得討厭。比女兒小的大學生?有什么資格說愛?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愛,哪是什么愛情?月季有些想笑,又有點想哭??茨泻⒖缟夏ν熊?,甚至連車子都還沒熱,她便對著未央說:“你的考試怎么辦?”
“照考??!”
“談戀愛談成這樣還考個什么?不如東西收收嫁人好了!”月季眼角瞄到男孩尷尬的臉色,心頭火更盛:“我在你這個年齡都已經(jīng)有小孩了,你呢?半吊子的,大學畢業(yè)去做什么攝影助理,現(xiàn)在又說要考公務(wù)員,到底要怎么樣?就不能自立點嗎?”
未央不知母親為何要在男友面前給她難堪,忍不住也動了氣:“我說會考就是會去考,這不用你擔心!”
“我是你媽,你叫我不擔心?”
陳朔沒遇過這番陣仗,只覺得難堪。連忙發(fā)動摩托車,嘴里咕噥了一聲再見,頭也不回地逃跑了。月季見狀,更是生氣:“你到底是看上他哪里?你都二十好幾,還不會想!跟小弟弟鬼混什么?”
“我沒有跟他鬼混!”未央幾乎要尖叫起來:“叫我?guī)o你看看的人是你,現(xiàn)在東嫌西嫌的也是你!媽,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你要好好想想!”月季也尖叫起來:“你跟他的話,他有能力娶你嗎?如果你懷孕了,還是怎么……他有能力娶你嗎?”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時鐘回撥數(shù)十年,當中人物依舊鮮明深刻??淘谛陌嫔?,滲出血。
“那是我的事。”未央聲音也低了,她沒告訴母親,交往這半年,從上個月開始,她月經(jīng)就沒來。
“我只是怕你吃虧?!痹录緡@息。這句話誰也對她說過,但是當時的她……罷了,人事全非,所有可信的都不可信。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堅貞無比的?
陳朔騎在摩托車上,風飛,已經(jīng)不是冬季了,甚至連春也過。秋天風大,刮得他臉痛,也刮去他的眼淚。為什么未央的母親真那么討厭他?他不懂。不過結(jié)婚……他實在沒想過。自己才二十二歲哪!好像,好像還有大好人生。他說愛,對,他說未央是他的愛,但是未央總是那樣笑著,無所謂愛或不愛地笑著。他被她笑得心痛痛的,他以為這樣就是愛情?是吧?但是結(jié)婚?他沒想過,更不要現(xiàn)在開始想。他的學業(yè)還沒結(jié)束,甚至也還沒當兵。但他在追求未央前怎么就沒想清楚她要比他大五歲?的確是適婚年齡了。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沒想結(jié)婚,但是他與她每次做愛也都沒有防備,如果真是那么不幸……
陳朔的摩托車騎進辛亥隧道,黑且長的陰暗隧道,如同女人的陰道。長且密,他是愛著女人的,他想,他是愛著未央的。他想。只是他必須更愛自己。畢竟還有學業(yè),還有他的人生。
未央沒想那么多。她只知道第二天開始,班表上陳朔的名字就消失了。問店長也只聽到陳朔說要考試,打工忙不過來。她打手機問他,聽見他唯唯喏諾地說——你媽不喜歡我,我想、我想我們分手好了。——我們分手好了。
她靜靜掛上手機,對鏡中自己溫柔微笑。其實不怎么痛。有些痛只有第一次痛慘慘,但是后來再怎么痛也都只是淺淺。只是她今晚該去巷口藥局買驗孕棒了。
月季在收垃圾看見那條驗孕棒時,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未央在書房里,依舊安靜。她走進書房,輕輕敲門:“你要媽陪你去看醫(yī)生嗎?”
未央抬頭,看見母親手上那條驗孕棒,搖頭?!拔易约喝ゾ秃??!?br/> “幾個月了?”她拉過椅子,坐在女兒身邊。眼光劃過女兒腰身,還沒隆起,大約一到三個月都可能。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會去看醫(yī)生?!?br/> “打算怎么辦?”
“處理掉吧?!?br/> 她靜靜地合上書房的門,看女兒在臺燈下低頭,旁分的黑發(fā)間露出一節(jié)長滿幼細絨毛的雪白頸項。她的小女兒,如今已經(jīng)這么大了。
未央靜靜地關(guān)上臺燈,靜靜地寬衣,一切都很安靜,沒發(fā)生過什么也沒結(jié)束些什么。她把自架的一塊簾幕掛好,書房變成了臨時的沖洗間,她取出底片,倒入顯影劑,一點紅光中她看見男人的臉逐漸浮現(xiàn)清晰。未央靜靜,伸手扭開臺燈,仔細看,男人的臉仍是一片模糊,只有旁邊的年輕的她,笑得那般甜美。
六
孟夏打開水龍頭,洗手。
“下禮拜二再來,我們再談。”
她沒回頭,從鏡面倒影中看女子微笑點頭走出診間,硬生生咽下勸慰的話。孟夏三十幾歲的人生,每每遇到這樣的女人,都想告訴她們,不要。因為她是空的,看著別人當中滿滿,多少忌妒中帶點羨慕。
二十七歲那年的病,莫名奇妙地讓她摘去了子宮,沒有子宮的女人還是女人嗎?她這婦產(chǎn)科醫(yī)師,看了多少婦女病,卻失去了當女人最重要的一項器官。沒有信仰的殿堂還是圣地嗎?她任水流吻過肌膚,如期待已久的嬰孩之吻,絨絨地滑過。
她拉開窗簾抬頭,夜了,城市天邊掛起一輪月,墨藍墨藍的。
“好了。”她向母親點頭。
“醫(yī)生怎么說?”
“她叫我下禮拜二再來。”
“哦,”月季點頭,起身,“媽陪你來?!?br/> 母女倆走過那些懷孕女人身邊,那些人還在笑著,只有她們兩人神色淡漠。走出醫(yī)院,兩人都靜默。未央無法形容那到底是什么感覺。到底這算是戀愛嗎?沒有那么確切的感受,倒是身體中的欲望成了真,成了型,扒住她的身體。如今她已經(jīng)記不起陳朔的臉,才不過幾十天呢!他的臉已經(jīng)模糊成了過度曝光的照片,反倒是那男人的五官,越來越深刻。她不會生下誰的孩子,她知道,這是她的選擇。
月季緊握身旁女兒的手,如她以前還小,還需要母親的扶助才能行得順,不會跌倒。她那個年輕醫(yī)師,笑鉤的嘴彎彎的眼。她以為她會離開老丈夫,與年輕愛人離開。
“月季,你的名字是一種花?!?br/> 她聽得這話,在病房里笑了開來,那時她的丈夫還在遙遠的南部,她在臺北養(yǎng)病。當他懷孕時,那年輕醫(yī)師只是說“要拿掉吧?”她驚呆了。為什么要拿掉呢?她期期艾艾地,不用拿掉吧?不要吧?醫(yī)師搖頭,沒辦法一定要,我可以請我同學幫忙。
同學是個婦產(chǎn)科醫(yī)師,漂亮的女生,穿著當時最流行的迷你裙,風騷得不得了。相比之下月季慘淡許多,甚至有點鄉(xiāng)氣,原先讓年輕醫(yī)生傾倒的清秀,如今才發(fā)覺只是蠢相。在產(chǎn)臺上她要經(jīng)歷的不是生產(chǎn),而是刮除。當她的腿架上支架,月季忍不住尖叫起來。
她沒有拿掉肚子里的孩子,老丈夫溫柔地接納了她。孩子嘛,那是我的孩子。他這么說。有時候月季會想他應該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從來不說,畢竟未央與他沒一點相似,眉眉眼眼卻像透了清秀的年輕醫(yī)生。
“月季,我的月季,你是那一朵花。”
她從未忘記這句話,從未。
未央攙著母親,母親攙著她。兩人瘸瘸地行在紅磚人行道上,未央忽覺沒有任何一刻她這么貼近母親。她抬頭看,這城市沒有月亮,夜色中城市昏昏如死,當中行走過的人們?nèi)缡?。她在路燈下抬手,在蚊蚋嗡嗡間,輕輕擦去一滴鮮紅色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