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濃霧升騰著翻卷著,遮天蔽日。雖在仲春的南國邊陲,但這里早晨那不覺幾分寒意的空氣似乎可擰出水來,有些濕冷。每年三月,他都會來到這座向陽的半山坡陵園,憑吊二十八年前陣亡的那位班長。此刻,他先是向全體安臥于此的他并不認(rèn)識的所有墳塋行注目禮,然后徑直走到靠東側(cè)一排順數(shù)第20號墓碑前:跪下來,叩三個點地頭,再從兜里掏出一包山茶花牌香煙拆開,一支支逐一點燃并排插在墓碑前的陶盆里。
跪著的他,與長眠地下的他,當(dāng)年一個是初出茅廬駐前線記者組的年輕軍事記者,一個是某部參軍近四年的尖刀班班長。那年,他倆都剛好滿22歲。
假如沒有那場戰(zhàn)事,假如他不被抽調(diào)到前線記者組,他與他根本不可能相遇也根本不可能認(rèn)識,更不會成為生死患難的兄弟。當(dāng)然,也就沒了此后陰陽兩隔長達28載的光陰里,年復(fù)一年的生者的他,對逝者的他的憑吊、祭奠與守候。
濃霧漸散,太陽立馬露臉,頃刻間耀眼的陽光普照大地。他依偎著墓碑席地而坐,嘴里輕聲絮叨著:"好兄弟,你在那邊還好嗎?你可知道,曾經(jīng)地雷遍布的叢林小道早已人來人往了,興起了邊貿(mào)熱啊……去年我本來有一個觀光旅游的機會要到對面那片土地去的,我愣是推脫了,不為別的,我是怕你和與你長眠一起的兄弟們戳我的脊梁骨啊……"說著說著,他的兩眼開始潮紅,繼而淚水奪眶而出,他哽咽起來。
他永遠(yuǎn)不可忘懷當(dāng)年的那一幕:他奉命到他所在的前沿陣地采訪,對象正好是他——一個在一年中兩次受傷、三次榮立二等功的戰(zhàn)斗英雄??汕傻氖?,一開口相互便知道了那久違的鄉(xiāng)音。在這炮火硝煙的戰(zhàn)場,老鄉(xiāng)相見,豈止是兩眼淚汪汪??!他知道了他姓吳,湖北人;他也曉得了他也是湖北人。從簡短的交談中得知,他倆的老家不光是鄰縣,而且出生地只隔一條小河,相距還不到二里地。
當(dāng)時,對方的騷擾成天不斷,他所在的陣地整天都處在頻繁的拉鋸戰(zhàn)中。眼下的采訪幾次被挑釁與反挑釁的戰(zhàn)斗所打斷。一場采訪,歷時三個多小時,且在哨位、坑道、貓耳洞挪了七八個地方。好不容易結(jié)束采訪,正當(dāng)他與他貓腰握別時,一枚炮彈帶著尖利的呼嘯聲向陣地?fù)鋪怼T谒形椿剡^神來的剎那間,他迅疾向他撲來,用整個身子蓋住了他。他得救了,而他卻血肉模糊,任憑他怎樣聲嘶力竭地呼喊,他與其他幾位同樣倒下的戰(zhàn)士再也沒有醒來……
從此,為了這份生死情誼,他兌現(xiàn)著采訪他的中途各自許下的諾言:我倆本是同庚生,誰活著誰就每年去那個不在了的人墳前看一次。就這樣,二十八載光陰荏苒,縱然遠(yuǎn)隔千山萬水,他每年都在山茶花開放的時候,專門請假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看他一眼,說上一席話,點上一包香煙。
"我該走了,明年再來看你,只要我活著,能動,這規(guī)矩改不了……"他一邊起身,一邊又對著墓碑喃喃說著。他的雙眸再一次泛起淚光,這是第28次的依依惜別,一個生者與逝者心靈的叩吻,一種高于平凡朋友間的圣潔踐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