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歲的時(shí)候，我剛剛知道唐詩。那個時(shí)候，光和喊我小肥豬。我說，溫泉水滑洗凝脂，你看不懂。
　　十一歲的時(shí)候，我已經(jīng)可以看《詩經(jīng)》了，光和改了稱呼，他喊我，肥妹。我對他說，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其實(shí)我是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十五歲時(shí)，光和很酷，他從不看我一眼，倒是良子，怯怯地同我打招呼，你好，小唯。他穿卡其布衣服，背綠色很規(guī)整的書包，眼神里藏著一顆黑豌豆，頭發(fā)永遠(yuǎn)是茶壺蓋——永遠(yuǎn)比不上光和那短短的碎發(fā)。
　　十六歲時(shí)，我很不幸，與良子分到了一班。
　　光和讀了外國語學(xué)校，他父親有權(quán)有勢，我與良子在二中，據(jù)說這里學(xué)風(fēng)不正，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duì)打架。隨著我青春期的開始，我年少的悲傷開始完結(jié)，良子對我說，小唯，你笑起來很好看。
　　可是光和卻對我說，小唯，你笑起來像個包子。
　　我不知道一個女生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可以把自尊放到多低，也不希望能在這低里面開出花來，我低低地對光和說，包子就包子，我是最好看的包子，其實(shí)心里，已然開始青春期的悲涼。
　　高二時(shí)，光和從我們班級前路過，他陽光飛揚(yáng)，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教室里那個癡癡的小肥妹。我對熟悉的女生說，看，那個男生是我的鄰居，小時(shí)候，我們在一起玩。
　　女生撇撇嘴。
　　
　　二
　　
　　良子問我，小唯，哪所學(xué)校是你的一選？我看了看他，咬著嘴唇說，北大。我知道那里有未名湖，那里有紫藤花，但最重要的是，那里可能有光和。
　　我知道，我的成績不好，但我是體育尖子生，這得益于我的體重和我天生陰差陽錯的臂力，我想，花木蘭一定不好看，若不然，一個纖弱女子，怎么能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良子說，小唯，我想考本省學(xué)校，我想坐在辦公室里，老老實(shí)實(shí)做一名公務(wù)員。
　　他是個沒理想的小孩，與他生來怯懦有關(guān)，他成績優(yōu)良，沒有不良習(xí)慣，停自行車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我相信他沒有野心。
　　北大沒能圓我的夢。我那低得可憐的成績幸好有體育專業(yè)分來補(bǔ)充，省體院把我收了去，良子去了華中科技，而光和，據(jù)說出了點(diǎn)兒岔，但到底是有個歸宿，去了西安交大。
　　我們?nèi)齻€三足鼎立。西安成了我懷念的城市，我想，那個古城，會不會有光和心目里婀娜的女子，會不會有他夢寐難忘的小橋佳人呢？
　　良子的信倒是一封接著一封地來，他告訴我的事情也大都與我無關(guān)。東湖的花開了，但是很小的一片，而黃鸝路他永遠(yuǎn)分不清是朝哪個方向走，黃鶴樓邊上的長江，夜色中有點(diǎn)兒看不清水流。
　　有時(shí)，信末他也小心提一句，有時(shí)，挺想你的。
　　他堅(jiān)持的手寫信件，成了宿舍的一大風(fēng)景。我們學(xué)校很微妙，體育女生找理科男生，那些文科男生看不上我們，他們向來陽春白雪地詠嘆他們的高傲。
　　沒想到光和會跑來。
　　他留了半長的頭發(fā)，眼神迷離得讓我們宿舍所有女生都發(fā)狂。他說，小唯，我突然就想起了你。
　　我像一塊糖，就要融化在他的眼神中了。心底有個小聲音，殺了我吧，光和。
　　他匆匆住了兩天時(shí)間，我們完成了接吻。那種驚心動魄的滋味，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霸道，不由分說，舌頭抵開我的唇，我想用牙齒狠狠咬他，但卻無能為力。我已經(jīng)大二了，我需要一個男朋友。
　　光和，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三
　　
　　良子問我，暑假回家嗎？咱們回家聚會一次吧，我聽說你的頭發(fā)長長了。
　　我說，不回。
　　暑假，光和要帶我去西安。他早在短信里承諾了，他說，西安你不會迷方向，都是正南正北的街道。我想起了那個溫泉洗凝脂的女子，想起了那個愛情傳奇。我說，你帶我去驪山，我要看看周幽王那個情圣。
　　我期待著，可是光和卻在最后幾天，冷冷地給我短信，小唯，對不起，我暑假不能陪你，我要去另外一個地方。
　　暑期很長，光和給我的短信很短，哦，知道了，明白，回見。我給他的短信卻如這個假期一樣長，但是我始終不知道他人在何方。也曾悄悄裝作路過，走過他家門前，看他父母出來，恭敬地問叔叔阿姨好，然后看他們笑著看我，小唯長成大姑娘了。
　　良子跑來見我，說有個同學(xué)聚會，問我參不參加。
　　五個男同學(xué)，三個女同學(xué)，居然都學(xué)會了喝酒。推杯換盞后，那邊早就醉了，良子拿著酒瓶，沖我晃著說，小唯，哥們兒，干。
　　我還沒舉起杯，他卻換了另一句話，做我的女朋友吧，小唯，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光和也這樣說過。喜歡，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是比愛少一點(diǎn)吧，若不然，他怎么會忽視我的要求？而良子的喜歡，醉后胡言，比愛更少。
　　我拉下臉，對不起良子，我有男朋友了。
　　那天，良子喝吐，一直吐一直吐。還給我說笑話，一個動物，白白的，有長耳朵，叫什么？另一只動物，白白的，還是長耳朵，又叫什么？
　　我知道答案，是兔，還兔。于是，他吐，還吐。
　　
　　四
　　
　　光和說，小唯，咱們不合適，我看還是算了吧。
　　我卻找了星期天，殺到西安去，找到他學(xué)校。然后就看到他和另一個女生手拉著手，我自卑地躲在了花壇后面，我知道，面對那個女生修長的身材與姣好的面孔，我若沖上去質(zhì)問，結(jié)果肯定是自取其辱。
　　我告訴自己，甘心吧。
　　于是再不聯(lián)系，我成了孤家寡人，也有熱心女同學(xué)給我介紹那些理工男生，文靜瘦小，我問他們，我心匪石，不可移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們知道什么意思嗎？
　　答對者鮮有其人。他們不看《詩經(jīng)》，不知道一個女子的心不會像石頭那樣輕易滾動，不知道女子的心不會像席子那樣輕易卷起放下，我想念光和。
　　畢業(yè)后，我去了二中，我以前呆過的地方，做一名體育老師，看著那些體育尖子生，我把回憶拉回到從前。
　　情人節(jié)，好久不見的良子發(fā)短信過來，祝我快樂。我也祝他和嫂子快樂。他半天沒回，夜半時(shí)分，我的手機(jī)再一次響起來，他在短信中說，小唯，你沒有嫂子，我只比你大五個月零十五天。
　　莫名其妙。
　　可是心卻微微動了一下，只那么細(xì)微地動，像是針尖上挑著一塊軟軟的面團(tuán)，顫動之后，微有些刺疼，這刺疼讓我吃驚，似乎不是光和帶給我的那種疼，那疼在心底已盤桓良久，但這疼卻是新鮮的，如清晨拂過眼角的第一縷陽光。
　　我問良子，你能借給我點(diǎn)錢嗎？
　　他回短信過來，你怎么了？借多少？我這里只有這一年攢下來的一萬多元，你要是用的話，全拿去。
　　我眼角有些淚水，我不知道怎么會突然給他提這個話題，老爸說了，家里欠的錢慢慢還，我們不要你的錢。
　　年前，他和別人合伙做生意，賠進(jìn)了很多錢，這錢有一大部分是他借來的。
　　
　　五
　　
　　良子卻開始糾纏我，不停發(fā)短信過來問我賬號，堅(jiān)持給我打錢。他還自作聰明，說如果一個女生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難事，是不會向一個男生借錢的，而且你不是那樣不自立的女生，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不告訴他，也不接受他的錢。
　　但沒想到他會找來，他找到學(xué)校，滿頭大汗。我剛下課，有老師喊，江小唯，有人找。
　　他有些氣急敗壞，小唯，到底是怎么了？
　　我笑盈盈地說，沒事。他則恨恨地看我，丫頭，你嚇人也不是這樣嚇的。拍拍胸口，對我說，這兒，真的害怕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良子，謝謝你。
　　
　　六
　　
　　光和突然問我，聚不聚，小唯？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得到我現(xiàn)在的手機(jī)號碼，這個消失已久的男人突然間從地底出來，讓我的心猛然蕩了一下，每一次他都會讓我激動，我就如那個甘心私奔的崔鶯鶯。
　　聚會定在很熱鬧的東街夜市，光和沒變，眼神纏綿得可以殺死人，我想起了他固執(zhí)地吻我的樣子，招手大喊，老板，來兩扎鮮啤酒。
　　可是，我的手卻停了，良子在不遠(yuǎn)處，我的叫喊聲驚動了他，他朝這邊看來，我的視力在那一瞬間好得出奇，隔了十幾米，我看得到他嘴角的搐動。他走過來，對光和笑笑，你來了？
　　光和也笑，來了，來找小唯。
　　兩個男人像兩只將要決斗的公雞那樣。但一分鐘不到，卻開始把眼神的對峙化做了酒桌上的憤恨，老板驚異地看著我們堆積如山的啤酒扎。
　　光和說，小唯是你什么人，告訴你，她是我的。
　　他說，小唯，我大二時(shí)失戀，就想到了你，你幫我找回了自信。
　　我才明白，世間的很多事情，原來就這樣殘酷無比，很純真的感情后面竟然有破敗不堪的真相，良子沒聽懂，問我，小唯，他說什么？
　　我抓起酒杯，潑到了光和臉上，他剛一激靈，這邊就聽到稀里嘩啦，良子與他扭打起來。旁邊卻湊上來看熱鬧的，開始起哄。我勸不過，兩個酒鬼也沒了什么力氣，把他們拉開時(shí)，光和的腳還在晃。
　　起哄的喊，打啊，為了胖女孩。
　　良子沖上去又拉扯那人，你說什么？你給她道歉！她那么好看。
　　沒想到那人一把把良子推倒，身邊幾個男人開始跟著起哄。我氣不過，拉過那人手臂，一個背摔，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把他摔倒在地，幾個看熱鬧的徹底傻眼。
　　我練了三年柔道，這幾個男人，我還不放在眼里。
　　
　　七
　　
　　良子問我，小唯，你以后會不會那樣揍我？
　　我意味深長，給你念句詩，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他搖搖頭，可是我懂，有些感情是不用急的，你越急于明白，愛卻越讓你糊涂。花木蘭不是等了十年才回了女兒身嗎？我又急什么呢？良子是愛我的，光和不是我的，道理就那樣擺在那里，我的心怎么還能不像石頭和席子呢？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