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從什么時候,他突然深沉起來,全然沒有了小時候對我親昵的舉止?從10歲開始?還是11歲?亦或是12歲呢?
小的時候,他用胡子扎我,告訴我,我是他眼里最美的白雪公主。
小的時候,他出差給我?guī)ФY物,并給我一個長長的吻,告訴他有多么喜歡看到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他的包,翻找自己的禮物時激動歡快的表情。
小的時候,他向每個朋友炫耀我每一丁點兒成績。
小的時候,他在打雷時將我從小床抱到他和媽媽的大床上,因為他知道,我是個膽小的女孩子,雷雨的夜里,只有抱著他的胳膊才能甜甜地做夢。
可是,后來,后來,我數(shù)次想沖到他懷里扭來扭去,他都慌亂地奔向廚房或者衛(wèi)生間,留下我不知所措地周身上下打量著自己,我除了個子比同齡人高以外,身上并沒有長刺啊,他怎么突然變得像一個陌生人般地拘謹而客氣呢?剛升到初一,我便有了月經的初潮,那之后我對男女兩性有了一種自我的石破天驚般的醒悟,我似懂非懂地明白我不可能像兒時那樣在他背上嬉戲,在他身邊撒嬌了。
初中要上晚自習,從城東到我們城西的家,有些路段很是坎坷不平,很不好走。可是每次我在前面蹬著車子,他也騎著單車跟在我近10米的后面,如果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距離近了些,我都要吃力地猛蹬幾下。長大之后,我常常想起他陪我下晚自習的時光,昏暗的燈光下,一對隔著10米左右、沉默前行的父女,他們不說話不打招呼,父親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那種亦步亦趨、不離不棄的感覺,是不是就是父愛的距離?
二
如果生活永遠像小河流一般平靜得沒有漣漪,也許和他的距離永遠沒有拉近的時候。
剛上初中不久,我居然接二連三地收到一位初三男孩子的求愛信,他每次都固執(zhí)地約我 周末我到某某地等你,我想送你玫瑰花,請你一定來啊。我根本弄不懂“喜歡你”是什么意思?我從來對玫瑰之類的花啊草的不感興趣,當然是對這樣的來信不理不睬了!
接連九封信之后,第十封信他下了最后通牒 如若我再不理他,他將在學校門口、食堂門口、我家門口等我!
完了完了,我如臨大敵一般惶惶不安!讓老師和同學們還有父母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個人他非要“喜歡”我,這可怎么辦?我是不是要被學校處分的啊?!
捧著那封信晚上我咬著枕頭哭得天昏地暗,告訴媽媽吧,她是個火爆脾氣,特別喜歡找老師啊打人家家長什么的,不會替我保密。
我只有聽著小鬧鐘嘀嗒嘀嗒地走向深夜,聽著樓道里傳來的熟悉的咳嗽聲,盼著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等待一個人原來是這樣地焦躁不好和度秒如年!
我顧不上不好意思,把他拖到我的房間,抽抽泣泣地向他講述事件的原委,從床板下取出所有的信件全交給了他。
他的臉上露出了深淺不一、琢磨不透的笑容,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吾家有女初長成啊!楠兒,這是你成長中遇到的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周末我陪你去見這個男孩子,玫瑰很美麗的,該收就收啊!”
天!他是不是加夜班加昏了頭了?我直愣愣地看著他,摸不清頭腦,但是他的目光是堅定的、勿庸置疑的、慈祥可親的。
男孩子看到我和他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緊張地把拿著花束的雙手背到了身后。
他卻很紳士地向男孩子行了個禮,溫和地說:“小先生!謝謝你喜歡小女,我家這個女兒啊,比較笨啊,她要能下廚洗衣掙錢自立最快也需8年,小女滿20歲后,歡迎你去府上提親,你對這樣的安排可滿意?”
男孩子像是研究一般地審視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定定地點了點頭,把花束遞到了我手里,向他鞠躬90度微笑著離去。
我卻不樂意了,狠狠地把花兒塞到他手里:“你怎么能跟人家說我是個笨女孩呢?多丟人啊!”我撒腿就跑,不想跟他一起回家。
他在我身后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回家居然大言不慚地把玫瑰花送給了媽媽,說特意給媽媽買的,媽媽高興得找了個漂亮的花瓶插進去,注入清水,放了一片阿斯匹林那束花兒在客廳里整整綻放了25天。
三
等我品嘗到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的時候,正逢高三,繁重的課業(yè)和暗戀的壓抑,讓我心灰意冷到極點。
請了病假從學校逃回到家里,想放松一下,想換一種心情。正好媽媽去外地學習,家里只有我和一天在外奔波的他。
深夜里沒法睡,拿著偷偷買來的煙到陽臺,在漫飛的煙霧中揮灑眼淚。身后的燈亮了,好像他站在身后。
轉過身,我無言地看著他,心里知道如果他說我一個不字,我會馬上拎起包走人。
他沉默地和我對峙著,我想我可能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看著他。年少的時候,因為生命中的很多不懂得和成長的壓力,對最親愛的親人,我們往往除了對立,還是對立。
他的眼睛漸漸地有兩團火焰在燃燒,我冷冷的目光最終令他的手揚了起來。我倔強地揚起了臉,不閃也不躲。
燈光下,他的左眼角,突然有晶瑩的東西滴落下來,他的手在半空中像只突然被放走了氣的氣球,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看著我挑釁的目光,嘆了口氣,扭頭走了,順手關了客廳的燈,我繼續(xù)在陽臺點著一枝煙。
第二天晚上,我夾著一枝燃燒的煙,怔怔地發(fā)呆時,他再次出現(xiàn)了,將我手里的紅河拿走,換了一包綠摩爾:“如果,你覺得這個對你有幫助,還是吸點勁兒小的。至少不會很傷身體!”
說完,他靜靜地回到他的房間,捏著那盒綠摩爾,我終于在陽臺上失聲痛哭。而他那邊,再無了任何聲息。
第四天,將他送的摩爾放進抽屜里,趕早便回到了學校。
全身心地埋首到課本中,偶爾會想念那個心儀的男孩子,心里不再覺得只有苦,也有了些許的甘。
四
最近一次的和他長時間接觸,是04年夏季,大學畢業(yè)半年里,我一直找不到工作。
卷起行李跑回了家鄉(xiāng),將自己關在臥室里,長時間地看碟,聽歌,沒明沒黑地上網,零亂而顛倒地過日子。媽媽勸啊哄的,也會哭,我索性戴上耳機,拒絕與她交流。
他剛剛退休,賦閑在家。常常聽到他在我房間門口踱來踱去,也聽到他的長吁短嘆,他的著急與擔憂不亞于媽媽,他開始源源不斷地給我買一些小女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芭比娃娃啊、棒棒糖啊、什么一管潤唇膏,在我偶爾出現(xiàn)在飯桌上的時候,鄭重其事地遞到我手邊。
后來媽媽說他不要在家里走來走去的,腰疼的毛病早點去看看吧,南門外的醫(yī)院針灸效果挺好的。媽媽讓我陪他一起去,幫他掛號排隊。可能需要好幾個療程呢。
很不明白為什么大小醫(yī)院里永遠是人滿為患,擁擠不堪。常常是排著排著,便有醫(yī)護人員領導著熟人插隊,或者是來自鄉(xiāng)間的患者擠過來低低的哀求,怕治療晚了趕不及回家的車,請我讓一讓。
常常地,他慢慢捱到我身邊來,讓我去排椅上休息一會兒,他來排隊,我不允許,學著媽媽的口吻命令他坐回原位,他不肯,堅持讓我去坐,他的身體隨著人流的擁擠搖擺著,我們兩個人又開始了對峙。
就是在那樣一個人聲嘈雜的夏日,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老了。他的頭發(fā)蜷曲著伏在頭頂,灰白的發(fā)根雪一樣扎眼,他的整個人都不復舊日的挺拔茁壯,多年的腰病令他的背部向前拱著,他的手里,顫微微地拿著一瓶礦泉水,他打開蓋子,笑瞇瞇地舉到我嘴邊,有人狠狠地擠了他一下,他趔趄了兩下,我去扶他,他的雙手卻急于護著遞給我的礦泉水,當他站穩(wěn)后,他臉上的笑容呈菊花狀地蕩開來:“還好,沒有灑出來,快,喝兩口吧?!?/p>
我接過來,別過頭去,有什么熱辣辣的東西從咽喉一直燒灸到我胸膛。
身為一個即將長大成人的人,有什么樣的理由將自己的丁點苦痛放大了給父母看?有什么理由讓一個知天命的人這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恥感溢遍了我全身,讓我感覺不到了酷暑的炎熱。
五
終于在省城有了一份安穩(wěn)的職業(yè),而且也有一個叫楓的陽光男孩陪伴在我左右。
某一個周日,當我和楓逛街回到我租的小窩前,發(fā)現(xiàn)他蹲在門口抽煙。我驚喜地撲過去,將他拉起來問他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有提前打招呼?
他遲疑地打量著我身邊的楓,愣愣地說:“你不是也經常做不打招呼的事么?”
楓連忙欠身作自我介紹:“伯父,您好,我是小貝的大學同學?!彼苹匦α耍f:“嘿嘿,同學,同學。”
他堅持為我們倆下廚,還不許我們幫忙,客廳和廚房是連體的。
我和楓兩個人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著,沒來由地都有一種緊張。我看到他在擦汗的間隙,不停地用眼偷偷瞄著楓的身影。
吃完飯他便要去趕班車,還是堅持不讓我們送他。
楓追了出去大聲喊了句:“伯父,我會對小貝好的!”
他停住了腳步,緩緩地回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笑容那么勉強,卻又夾著些許欣喜。而他背著包遠去的身影,落寞而孤單。
說不出來的揪心的難過溢滿了我的胸腔,我倒在楓的懷里,淚水濡濕了他的上衣……
六
現(xiàn)在,在燈下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正好翻到了一本豐子愷的散文集,豐子愷在女兒阿寶即將長成一個少女時悄悄嘆息:“我突然覺得,我與你之間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厚、很堅的無影的墻,你在我的懷抱中長大起來,在我的提攜中長大起來,但從今以后,我和你將永遠分居于兩個世界了?!?/p>
讀著這樣的文字,我雙淚成行,是不是中國人的父愛,在女兒長大后,總讓人有一種心酸的失落,但是這種父愛,是那么含蓄而不善表達、那樣深沉而感人呵!
請你,告訴我,一個父親和女兒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到底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