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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站住。
感到整個城市在她身后轟然塌陷。她幾乎要尖叫著跳起來!那種瘋狂撞擊著大腦和肺腑的絕望和憤怒全都壓在心臟的位置。她都來不及掙扎。
她用手指在車窗上蹭出幾道,透過洇開的水霧望著整個濃重的黑夜。大片又零星的燈火捏碎了揉進(jìn)眼睛,仿佛頂著深沉的夜色張開閉合的呼吸。
車廂里幾乎沒有人,僅僅是車輪滾動的聲音粘合著一點點細(xì)微得好像憑空捏造的生命活動,在黑暗的庇護(hù)下瘋狂蔓延。
她低下頭把下巴塞進(jìn)衣領(lǐng)里,坐得更低了些。
她閉上眼,夜一點點深下去。
窗外是風(fēng)不遺余力刮過的聲音。
過了很久。車門打開然后有腳步聲。她故意向外坐了坐,然后頓了頓又坐回去。不會剛好坐到這里的。她想了一下,換個姿勢靠穩(wěn)。
但分明聽那腳步近了。
直到她感覺到冬天戶外寒冷潮濕的氣息。
她睜開眼。其實并沒有在意是誰。她皺著眉頭往里挪了挪。心想麻煩死了。
——哦,是你?
她終于抬頭看向面前的人。應(yīng)該是深色的羽絨服,一直裹到腳底。借著光可以看見和大眾無異的婦女面容。
是哪個同學(xué)的家長吧?或者是水果鋪的吧?還是父母的同事?
應(yīng)該是熟人吧。
她于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女人笑咪咪地坐在她旁邊:“好巧?!?/p>
她有些不自然地側(cè)了側(cè)身。
她看見女人的笑容。實在是很溫暖很親切,親切到跟整個黑夜格格不入。
“是哦。好巧?!?/p>
“才回家嗎?”
“嗯?!?/p>
“上哪了?”
她是去了學(xué)校的,可話到嘴邊,卻換成了“呃,醫(yī)院?!彼鹗滞罂戳丝幢?。順便露出針眼的痕跡。實際上這感冒,是剛剛?cè)说?。她只是想有人問一下“怎么病了嘛”。她好像很多很多年,都沒有聽過這樣溫暖的句子。她只想有人問一下。
女人的關(guān)心竟比她想的還要強(qiáng)烈。
“天哦,怎么啦呀!”
“其實只是感冒啦?!?/p>
“哦。那發(fā)燒了沒呀?”
“沒有。就只是……”她掩住嘴,煞有介事地咳了兩下。心里像是要開出花來。
“喲,還咳嗽咧。阿姨這里有含片哦……咦,這里吧……”
她一下就怔住了。心里陌生的溫暖忽地膨脹起來,碰撞著排山倒海。那種感覺就像突然被人前后用肘擊了一下,所有的驚訝感動類似的心情就只能卡在胸腔窒息而又甘愿地痛。眼淚一下就涌出來。
“喔……給。這個很管用的。咦,怎么了?”
“沒,嗆的。這個……不用了吧。”
“拿著含一個。挺甜的?!彼D了一下接過。小小的玻璃瓶里像糖塊似的。是會甜的。
“看看。得知道照顧自己才行哦。對了,沒人陪你么?”
她拿著瓶子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一顆含片就跳出來滾到地上。她“呀”了一聲,聲音竟微微顫抖,像是短促地啜泣,然后眼淚就流了一臉。
女人慌了。
“沒事沒事,掉一顆就掉一顆唄。真沒事。你看怎么哭了,怎么哭了呀。沒事,真的沒事。別哭了別哭了,哦,別哭了呀……”
她緊緊捂住嘴。那些感覺就像積攢屋檐滴水的竹筒,終于溢出來,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女人又倒了一顆含片擱進(jìn)她的嘴里,然后把她攬在懷里。那樣子,就像一個母親,在愛護(hù)自己的嬰孩。
她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
誰都說“母親”是最溫暖的人。
是會將孩子抱在膝上一遍一遍撫摸的人;
是會在每晚孩子熟睡后還會多看幾眼親親額頭的人;
是會看見孩子的好認(rèn)真地夸獎的人;
是會在孩子生病時緊張得手忙腳亂的人;
是會常常陪著孩子,笑望著他做一切的人;
是會無論孩子怎樣,都只愿意將他看做自己孩子的人。
她也會想,幼時母親也曾這樣愛護(hù)過自己吧。也曾對自己溫暖明亮地笑過吧。一如她無數(shù)次夢到的那樣。
她把在手上擺弄著的玻璃瓶還給女人。
女人推了回去:“不用,這個你留著,多含幾次?!?/p>
她把瓶子握緊一些。
“馬上到站了呢?!?/p>
“是嗎……啊,挺快的呢。”
“嗯,真的挺快的呢?!彼嘞肼c呢,再慢一點。
“你也這站下哦?”
“啊,這是終點站啊?!?/p>
“啊?!迸苏J(rèn)真地笑出聲。
終于停下。車子好像也夠疲憊,剎住的時候比以往拉出更冗長散漫的尾音。
慢慢走下車。
“阿姨再見?!?/p>
“嗯!小茜再見。以后有空到我家玩哦。佳琪也不知道學(xué)習(xí),正好幫她補(bǔ)補(bǔ)!”
她突然站住。
感到整個城市在她身后轟然塌陷。她幾乎要尖叫著跳起來!那種瘋狂撞擊著大腦和肺腑的絕望和憤怒全都壓在心臟的位置。她都來不及掙扎。
她叫她小茜。
她不叫小茜啊,不叫!真的不叫! 佳琪?她不認(rèn)識?。〔徽J(rèn)識!
風(fēng)抽過來。
原來那些關(guān)心那些溫暖全都不是給她的!都不是!她的那些驚喜和感動全部都是無中生有自作臆想的!
就像太陽露出臉霞光萬丈后的另一剎那,突然擺了擺手說,哦,對不起來早了還是夜呢!
然后整個投入更深沉的黑暗。
而被光照過的人們瞬間變得狼藉斑斑。就像進(jìn)行了一場龐大而華麗的戲謔玩弄,然后被冠冕堂皇地篡改結(jié)局。
她捂著臉蹲下去。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冬季深夜的風(fēng)依然是涼的。
如果抬頭仰望,沒有飛鳥的翅膀,沒有閃耀的繁星。
卻依然是精致華麗的姿態(tài)。
甚至有燦爛過的痕跡。
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