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十二開《花果冊》是金農(nóng)晚年的一本冊頁精品，作于1755年，時年金農(nóng)69歲。紙本，水墨，各縱24厘米，橫30厘米，繪各式花果，有草本木本、春花秋花，還有折枝纏枝、清供賞石。冊頁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每一幀都以清筆繪就，不以設(shè)色渲染，而是用墨色變化營造清雅氣氛。所繪畫濃字淡，即便漆書——那是他一直以油煙墨書寫的字體，而在此冊題識時卻是干筆淡墨，對比關(guān)系處理得非常好。金農(nóng)本色是一位詩人，他的詩寫得好，至少在他中年以前那是讓他感到最為驕傲的一件事，年輕時曾得到大學(xué)者、詩人毛奇齡、朱彝尊的盛贊。寫詩崇尚意境，《花果冊》的清雅氣息正是由此一脈而來。其實筆重筆輕，墨濃墨淡在落筆之前金農(nóng)早已格局在先，詩意乃畫意，詩法即畫法，正所謂立意在先，手段在后，與作詩并無二致，無非材質(zhì)、載體、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但是這本冊頁尤為突出，為什么呢?

冊頁繪于1755年，至今已逾250年，先后經(jīng)丁輔之、高邕之、蔣祖詒、張珩、徐平羽、唐云等名家收藏和鑒賞，又于民國二十一年(1932)，經(jīng)西泠印社珂羅版刊印，并在日本昭和十年(1935)收入興文社出版的《南畫大成》，可謂傳承有序，著錄清晰。但是《花果冊》作于何地、為何以及為誰而作，這么多年下來卻沒有被人提及，而這恰恰對厘清并認識這本冊頁之所以繪得如此用心是關(guān)鍵所在?！痘ü麅浴肥_，各開均有署款鈐印，其中第十二開所署最詳，款識如下“乙亥六月雨中畫，獻德州先生使君有道之教，曲江外史金農(nóng)。”印鈐白文“金吉金印”。冊頁作于何地因為此冊有明確作年，通過檢索金農(nóng)行蹤即可得到答案。金農(nóng)于乾隆十五年(1750)在他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女兒和妻子先后亡故之后(金農(nóng)妻何時亡故沒有確切記載，大約在金農(nóng)62至65歲之間)開始長期定居揚州，期間很偶然才回一次杭州，而繪此冊頁的1755年他正住在揚州的寺廟里，所以這本冊頁作于揚州是可以肯定的。而“德州先生”是誰則讓人費解?！吨袊佬g(shù)家人名辭典》、《中國歷史人名大辭典》乃至《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等大型工具書均查無所獲。但是既為“使君”，冊頁又是作于1755年，“德州先生”應(yīng)該與揚州有關(guān)系?！笆咕比諘r是對出使的人的尊稱，在漢代“刺史”就被人稱為“使君”，并且為歷代所延用。揚州乃歷史名城，古為州，元設(shè)路，明清時為府。府在清代設(shè)最高行政長官為知府，官階從四品，據(jù)嘉慶十五年《揚州府志》載，乾隆十九年(1754)揚州知府為正藍旗人兆麟。但是揚州自古繁華，至清代康乾時期仍是萬商云集之地，是大碼頭，其商埠地位比之今日不是上海也是深圳，而且鹽運在此集散，所以朝廷又在揚州設(shè)兩淮鹽運使一職，官階從三品。若以“行政級別”論，兩淮鹽運使當(dāng)為揚州級別最高的“干部”，那么1755年的兩淮鹽運使是誰呢?盧見曾。

盧見曾，字抱孫，號雅雨山人，康熙六十年二甲進士，山東德州人。他生二任兩淮鹽運使，第一次是在乾隆二年(1737)，后因鹽商誣陷，第二年即遭罷職。第二次是乾隆十八年(1753)，這次任職十年。1755年正是他第二次任兩淮鹽運使的第三年，金農(nóng)在《花果冊》中署獻“德州先生使君”與盧見曾任兩淮鹽運使在時間及身份上正好相符，由此我們可以斷定這本冊頁是金農(nóng)繪贈盧見曾的。至于為什么不以字或者號相稱，這是地望稱法。所謂地望稱是指對必須表示尊重的人不直呼其名，而是以其出身、族望、為官的地名來相稱，這種稱謂法自古有之。比如，唐代大詩人孟浩然出身湖北襄陽，于是人們就稱他孟襄陽，連他的詩集也叫《孟襄陽集》，宋代的王安石是江西臨川人，人稱王臨川，他的詩文集也以地望作書名，叫《王臨川集》；明代大書法家王鐸是河南孟津人，人稱王孟津……盧見曾出身山東德州，稱“德州先生”十分自然。《清史列傳》等書記載，盧見曾少年時即負詩名，取得進士功名后，在為官從政的同時，繼續(xù)學(xué)問，并轉(zhuǎn)治經(jīng)學(xué)，是一位有學(xué)問的官僚。金農(nóng)與盧見曾關(guān)系相契，此前年(乾隆十九年)，他也曾繪有一本十二開《花卉冊》奉呈盧見曾。而盧見曾更是詩懷儒雅，任職兩淮鹽運使期間與當(dāng)時在揚州謀生的諸多文士結(jié)誼交善，籌劃活動(雅集)，比如乾隆二十年(1755)三月三日，盧雅雨(盧見曾的號)在揚州首次修禊紅橋，金農(nóng)、鄭燮都參與其中。一個月后，盧雅雨又邀集名流二十余人在紅橋觀芍藥賦詩，金農(nóng)也在其中。那一天，金農(nóng)在二十多人中還率先口占一首七言律詩：“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fēng)光愛惜身。到此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余春。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此精神?！痹谧T位尤其是盧見曾聞詩大喜，贊不絕口，此事在袁枚的《隨園詩話》中有記載。不久金農(nóng)就繪制了這本《花果冊》，將那份緣自詩情的美意借助水墨延展到了宣紙上。這是《花果冊》為什么如此富有詩意的淵藪。繪畫是心情的產(chǎn)物，心情不一樣，所繪自然也不一樣。

冊頁舊裱，作工精細，包邊勻挺，上下以楠木整板作夾板，唐云先生題寫簽條。唐云亦杭州人，與金農(nóng)同里，故以“鄉(xiāng)后學(xué)”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