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偉勛
一
越王勾踐死里逃生,艱辛備嘗終成霸主;周幽王沉湎酒色,國破家亡,成了遺臭千古的著名昏君。從劉漢、李唐到元、明、清,哪一個開國君主不是生于憂患?哪一個亡國之君不是毀于安樂?事跡鑿鑿,示意昭昭。所以,有識之士無不把盂老夫子說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作為至理名言,不時提醒自己。安樂之所以能致人死,用一句俗話講,因為它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它能讓人在沒有痛苦沒有畏懼,而且是在心蕩神怡的舒服心態(tài)中,“自覺自愿”地奔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安逸享樂離不開酒色財氣。財是基礎,氣是權(quán)勢,酒是飲欲,色是情欲。其中尤以色欲為甚,它常常是抓權(quán)撈財?shù)臐撛趧右?。在安樂日久而又沒有有效制約,以及“食色本性”的本能驅(qū)動下,一朝權(quán)勢在手,日日盛宴夜夜歌,看不夠的秀色,飲不完的美酒,聽不盡的阿諛逢迎,收不完的禮——在這種高溫腐蝕缸里日復一日地泡著,泡久了,多硬的骨頭也泡酥了,再堅強的意志也泡成湯了!
安樂是如此厲害,所以用“安樂”為手段致敵死者,不絕于書。史載,孔子在魯國當了大司寇兼丞相后,很快便把魯國治理得路不拾遺,人們安居樂業(yè),文明經(jīng)商;男女分行,禮讓成風。齊國見魯國崛起,十分緊張,怕首先遭兼并。有人主張獻地求安,大夫黎鋤說不忙,先設法阻遏其發(fā)展看看,不行的話再獻地不遲。他勸齊王選出80名美女,讓她們穿上極其艷麗華美的服裝,教她們學會令人心蕩神怡的“康樂舞”,外加30匹文馬,送給魯君。
此計果然見效,魯君一看就迷上了??鬃右姶饲闋睿溃骸芭藚柡ρ?她們的嘴能離間君臣,能敗壞國政。我這個官不能當了,走吧!再呆下去就危險了!”于是,他掛印下崗,雇了車,帶上徒弟,饑一頓飽一頓地周游列國另謀高就去了,而魯國則很快便衰敗了。
一個有見識的政治家,一向把鄰國飽經(jīng)患難、自強不息而居尊位的人,視為可怕的對手。楚國大將子玉力主發(fā)動對晉國的戰(zhàn)爭,楚王說:“晉侯因遭驪姬讒害,在外逃難19年,什么艱難險阻他沒遇到過?什么樣的人他沒有見識過?他遭受那么多挫折,受了那么多罪,已深知民間疾苦,所以他能很好地對待他的子民。這樣的人,老天都會幫助他!我們與這樣的人為敵,是要失敗的!”子玉不聽,結(jié)果慘敗。
勾踐臥薪嘗膽,親自耕作,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jié)下人,其夫人也自己織布做衣服,伍子胥聽說后大為震驚,寢食難安。他一再對只重視齊國而輕視越國的吳王發(fā)出嚴重警告:“此人不死,必為國患?!闭J為齊國是疥癬,勾踐才是心腹大患,并力勸吳王趁勾踐還沒有強大,趕快徹底滅掉他。吳王不聽,結(jié)果終于被忍辱負重、韜光養(yǎng)晦,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越國徹底打敗,落了個被俘自殺身亡的可悲下場。
憂患是災難是壞事,但若正確對待,它會成為砥礪人才的極其可貴的寶石。許多人耳熟能詳?shù)摹拔鞑辛h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他們?nèi)际菓K遭迫害、屢罹憂患后,成為功成名就、永垂青史的光輝人物。司馬遷自己不也是在遭受了屈辱的宮刑后,才發(fā)憤寫出了光耀千古的巨篇《史記》嗎?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確是富有哲理的結(jié)論!
二
憂患能造就人才,但絕非人人經(jīng)歷過憂患都能成材,只有那些有理想有抱負而又自強不息的人才能成材。安樂會致人于死地,但安樂也絕非可以致所有身處安樂的人于死地,能防患于未然的明智之士也還是有的。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句話的全句是:“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可見,安樂會不會導致滅亡,是有前提的,即:國內(nèi)沒有深明法度以法治國的士子,對外敵不防患于未然而松懈麻痹、茍且偷安,不肯兢兢業(yè)業(yè)勵精圖治的時候,這樣的國家才是一定要滅亡的!如果有“法家拂士”治國,又能發(fā)奮圖強力戒安逸,自然就不會滅亡了。
孟老夫子的這些話是就國家說的,對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生于安樂而又避免安樂之害不是命定的、不可改變的,事在人為。
《國策》中載,戰(zhàn)國時期,秦國來打趙國,趙向齊國求救,齊要趙以長安君為質(zhì)。當時是趙太后當政,長安君是她老人家最疼愛的兒子,她哪里舍得?于是,她怒斥眾人道:“誰再想來說服我,我就唾誰!”最后,老態(tài)龍鐘的觸龍慢騰騰地來了。他先從彼此的健康、吃飯怎么樣說起,后來談到,老了之后唯一不放心的是小兒子,想死前在宮里為小兒子謀個差事。趙太后很好奇,問他:“男人也愛小兒子?”“嘿,比女人還厲害呢!”觸龍接著說:“我看您愛燕后比愛長安君深多了?!壁w太后不解,觸龍解釋說:“愛誰不愛誰,要看是不是為他做長遠打算。燕后出嫁的時候,直到她上了車,您還抓住她的腳哭。祭祀時還祈求她不要回來,讓她在那里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世世為王,不是嗎?”趙太后點頭稱是。
觸龍又說:“三世以前,趙王子孫沒有為侯的,不光趙國,其他國也沒有傳及三代的。這叫近者禍及自身,遠者禍及子孫。并不是君主、諸侯的兒子都不好,而是因為他們位尊而無功,俸祿優(yōu)厚卻不做工作,還讓他們身居要職而挾重器的結(jié)果。像長安君,您給他那么高的地位,又封以最富饒的土地,還讓他管那么多要害部門,而不讓他為國建功立業(yè),一旦您不在了,長安君還能在趙國呆得下去嗎?所以我認為您愛燕后勝過愛長安君!”趙太后恍然大悟,立即決定派車百乘送長安君去做人質(zhì)。
孟老的法家拂士治國與居安思危的主張,以及觸龍對如何正確對待君主子弟的主張,都抓住了封建時代防止因安樂而致亡的重大的、根本的問題。然而,孟子和觸龍所處的時代,是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zhuǎn)變的時期。那時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簡單,主要的農(nóng)業(yè)附有少量的手工業(yè)、商業(yè)。孟子與觸龍的辦法,遇到能聽得進去的君主,可以管一陣子,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那畢竟是個人專制的時代,人在政在,人去政息,因此,由憂患崛起到安樂亡國的循環(huán)往復現(xiàn)象,就成了難以擺脫的血腥怪圈。
三
“死于安樂”這一警告是否還有現(xiàn)實意義呢?當然有,尤其對于脫胎于舊制度、舊體制不是很久的國家。由于歷史的原因,在這樣的國家,總是難免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舊意識與舊體制的殘余與影響。而其中最重要、最有害的影響之一就是特權(quán)意識,以及由于體制的缺陷,由這種意識導致的特權(quán)階層實際上的存在。
所謂特權(quán),主要表現(xiàn)為用人權(quán)以及對財與物的支配權(quán)。當個人享有超越體制的個人專斷權(quán)力的時候,特權(quán)就出現(xiàn)了,腐敗也就會跟蹤而來。這如同蠅趨腐肉、蛆拱敗魚一樣,是不可避免的。
在有特權(quán)存在的地方,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公平與公正,所謂群眾監(jiān)督之類,往往就成了紙上談兵的表面文章。
防止安樂惡性演變的關(guān)鍵在于消除任何人凌駕于集體之上的特權(quán),在于社會公平與社會公正,在于使人民所賦予的權(quán)力切實為民所用,為民所享,唯其如此才是釜底抽薪、塞源斷根的治本之策。為此就需要通過不斷改革、不斷完善新經(jīng)濟所呼吁的新的管理體制,以完成歷史所賦予的這一使命。
編輯/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