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彤
茍紅元閑得沒事,暗地里為村主任茍四當(dāng)保鏢。他剛才明明看見茍主任進(jìn)了水仙家,怎么突然間不見了主任的帽子?茍四有個特點,他無論進(jìn)誰家大門,都把一張鐵锨和帽子放在大門口,鐵锨立著,锨把上挑著他的帽子。這是告訴人們,他在這一家,別人就別進(jìn)來,就是這家的男人回來,看見他的鐵锨和帽子都要回避一下,不然他就會不高興的。茍四是什么人,他是茍家灘村的大主任,村上支書長期有病。天老大,他老二。他跺一只腳,茍家灘整個村子都要抖三抖。全村的男人基本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就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還有殘疾人茍紅元。村里的女人們什么事不找他,電路壞了,煙囪堵了,還有孩子病了,牲口病了,進(jìn)城賣東西,你不找茍四,找誰去?村里棗大個男人都沒有,再說茍四這人隨和,隨叫隨到,從來不擺架子。
茍紅元站在遠(yuǎn)處心里有些不安。媽媽的,這是誰動了主任的帽子呢?媽的,主任的帽子能隨便動嗎?主任這人,從來是說一不二,取作敢為。茍家灘村里沒誰都行,沒主任就不行。主任雖說愛女人,和這個女人有染和那個女人有染,可全都是茍家灘的女人,男人不在,想男人想瘋了去勾引主任的。主任原先可不是這么個人。一個大男人,有女人勾引,他不上可能嗎?根本不可能!主任五十幾的人了,那些女人們多一半都三四十,這干柴哪有見火不著的道理。一個女人一勾引,全村的女人都去勾引。一個女人勾引主任,村人們很憤慨,全村的女人都勾引主任,村人們便無言了?,F(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這是啥事嘛,有啥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的必要呢。
茍紅元清楚得很。第一個勾引主任的女人叫郭美麗。郭美麗和她的名字一樣,人長得美麗,這在茍家灘村里幾乎是人人公認(rèn)的。郭美麗八歲的孩子常常肚子疼,在地上打滾,媽媽老子的叫喚。郭美麗的男人茍雄不在,茍雄去東北闖關(guān)東,一年都沒有回來了,郭美麗請本村的醫(yī)生王玉紅給看。王玉紅說,這娃八成是闌尾炎,她看不了,要到縣里住院去開刀。郭美麗不信,正好主任扛著一張鐵锨過來了,主任把娃的眼睛掰開看了一下,又把娃的指甲端詳了半天說,這娃肚子里有蛔蟲,明天我上街,給捎回來幾顆寶塔糖一吃,蛔蟲打了,就不疼了。主任第二天進(jìn)城捎回了幾顆寶塔糖,寶塔糖這藥是圓錐形,上面小,下面大,活像一座塔,吃起來和水果糖一樣。郭美麗的娃兒吃了一顆,當(dāng)晚肚子又疼,疼得同樣在地上打滾,同樣呼爹叫娘。郭美麗去叫主任,主任沒推辭就來了,主任說,不要緊,不到一個時辰就會把蟲倒下來,倒下來就不疼了,這藥靈的很。主任說,他在街上買倒蟲藥的藥鋪問過,他還親眼見到寶塔糖倒下的蟲。主任的話還沒說完,郭美麗的娃兒就屙下了一股蛔蟲,蟲與蟲相互交織著,活像擰成的麻花。蛔蟲被排下來后還活著,慢慢地蠕動著。很快的麻花狀就被分開。郭美麗嚇得抱住了主任的胳膊,開始主任沒在意,接著郭美麗就抱住了主任的腰,頭和臉都放在主任的后背,主任這才有所覺察,主任故意沒動。主任沒動的原因是郭美麗的兒子在跟前,郭美麗開始有些情急,沒有顧及兒子的存在。她看見主任不動,清醒了過來,她很快將兒子領(lǐng)到一個屋里,關(guān)上了門。然后她又返回來抱住主任不說話。主任說:“這叫干啥哩?”郭美麗說:“我都快一年了,沒聞到男人的氣味了,都不知道男人的氣味是啥味道了?!敝魅握f:“那你就聞吧,聞個夠?!惫利惻疽幌吕瓬缌穗姛?。主任說:“你拉燈干啥?”郭美麗不言傳,主任說:“你家有鏡子嗎?”郭美麗說:“要鏡子干啥?!敝魅握f:“我有個習(xí)慣,喜歡對著鏡子和女人干?!惫利惤又驼T導(dǎo)著主任去到炕邊,炕對面有一個大立柜,大立柜上有一面大鏡子。主任就笑了。
茍紅元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腿細(xì)的似麻桿子。一只腿跌著,一只手長得反了回來,走起路來七瘸八拐的不成樣子。什么事都干不成,成天在村子里亂竄。在村子里亂竄有什么意思?茍紅元認(rèn)為很有意思,他跑到這家門口,手里拿只棍惹狗。他一揮手里的木棍,狗就咬,狗咬他,他學(xué)著狗叫咬狗,人和狗就開始了一臺戲。人聲和狗聲混在一起,讓人分不清那是狗聲那是人聲。和狗玩夠了。他又跑到人家牲口棚里和牲口玩,叫驢的那個東西下來了,他拿棍去撥,他一撥上去了,他不撥,又下來了。老遠(yuǎn)處有一條狗,也和他一樣,見叫驢的那個一下來就汪汪地咬,上去了,就停住,茍紅元的動作和驢的那東西上來下去以及狗叫是在同一個過程中完成的。這讓茍紅元玩得非常開心,非常的舒心,一直到叫驢的那個東西上去再也不下來時,他才有些失落的慢慢離開。
茍紅元有一個愛好,遇上趕集的日子,他總要懷里抱上一只母雞,他把雞抱著去,又抱著回來。集市上有人要買,他搖頭。村人說,紅元啊,你抱雞干啥,他說,坐席都要拿只擦嘴手絹,趕集空手實拳這叫趕集嗎。
這一天,茍四進(jìn)了郭美麗家的門,主任進(jìn)去并沒有關(guān)門,主任把他肩上的一張鐵锨立在了大門道,而且還脫下頭上的帽子挑在锨把上。茍四這人,也有他的特點,不然他就不是茍四了。他雖說是村上主任,村民們投票選的,可他不像其他村的主任,騎著摩托車,戴著黑墨鏡,摩托車后面還捎上一只羊。主任行走肩膀上都扛著只锨,平時去地里干農(nóng)活,他扛著,就是去鄉(xiāng)上開會,他也扛著。主任好似覺著他扛得不是一張鐵锨,而是一支沖鋒槍。村人們不好意思問主任。大家猜想,主任行走扛著一張锨是有他的道理,他去地里干活離不開锨,在村里轉(zhuǎn)悠串門子,同樣離不開锨。村里人家狗多,锨可以擋狗,去鄉(xiāng)上開會,茍家灘離鄉(xiāng)政府要翻一條嶺子,遇見狼怎么辦?锨就可以自衛(wèi)。主任還喜歡戴帽子,二三十年前,中國人普遍的戴帽子,連領(lǐng)袖都戴一頂帽子。這些年,你見過啥人戴帽子,戴也不是過去的人民帽子。人民帽子早都老掉牙了,主任不嫌棄。他一年四季都戴一頂人民帽。主任愛戴帽子,并不是主任過早的禿頂了,也不是主任鬼剃頭,或是禿頭,都不是。主任長了一頭好發(fā),一頭濃密而很黑的頭發(fā)。主任穿戴平時并不在乎,可主任對他的頭發(fā)特別愛護(hù),十天半月他都要到街上去理一次,干洗一次,還要打上發(fā)蠟發(fā)油啫喱水,因此,主任的帽子就成了主任的象征,主任不管進(jìn)誰家門,都會把鐵锨和帽子留在門上,這就告訴村人們,本主任在此,請勿打擾,就像大飯店房間往外掛的請勿打擾牌子一樣。主任是什么,主任畢竟是主任,主任把帽子留在門口,說明了什么,還用說嗎?根本不用說,誰到了這里都會止步。茍紅元見主任把帽子留在了郭美麗家的門外,他就躲在一個墻壑口處看。這一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茍紅元萬萬沒有想到,主任和郭美麗在床上滾動。主任呻吟著,郭美麗也呻吟著,抱著就抱著呻吟什么,該不是主任或者郭美麗的肚子疼吧,可憐的茍紅元年紀(jì)小還不知道男女之間的事。他想從墻壑口處跳進(jìn)去看,主任脫光了衣服,郭美麗也脫光了衣服,茍紅元這才稍微知道了一些。他驚得抱住身旁的樹不動彈。等主任出來的時候,他還抱著。主任一出來就看見了他,主任大聲說:“紅元,紅元,你抱樹干啥?!逼埣t元說:“主任,
我肚子疼。”主任說:“肚子疼怎么抱樹哩,你狗目的剛才沒看見啥吧?”茍紅元說:“沒看見,沒看見,啥都沒看見,誰看見驢日他媽哩。”主任說:“沒看見就好,看見了也說沒看見,看見了說看見過,我要打你的嘴。”主任說著給茍紅元扔去一支香煙,一支百合牌香煙,茍紅元拿在鼻子底下聞,舍不得吃。主任說:“你狗目的紅元,閑也是閑著,今后給老子多留點神,老子每月給你發(fā)二包煙?!逼埣t元點頭。
茍紅元不知道,村里的女人們看上茍四的啥。茍四人長得很丑,眼睛很深,鼻子像只蒜頭,嘴唇了很厚,牙齒黃,一說話,嘴里噴出一股大蒜味,讓人閉氣?;蛟S他總有贏人的地方,茍紅元年齡小,理解不來。理解不來,他索性不想。反正,主任人品好,為人和善,主任見了他總要給他一支煙,主任抽得都是好煙。他還經(jīng)常看見主任幫村里的女人干活,而且干得還是一些出力活或者技術(shù)活,他就見過主任給郭美麗家起牛圈。起牛圈是什么活,是出力活,女人根本干不了,牛蹄子的勁竟然那么大,把糞和土踩得似石板一樣的堅硬,一镢頭挖下去,只是一道白印子,還震得人手發(fā)麻,甚至?xí)鸪鲅獊恚谑畮罪泐^或者幾十镢頭才能挖出一個坑,然后照著這個坑再往下挖,把镢刃挖進(jìn)去,用力一抬,就會抬起一塊牛糞。主任挖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索性把衣服脫了,光膀子挖。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還起不了半個圈。茍紅元還見過主任給水仙家搖耬下種,搖耬下種是技術(shù)活,一般的人不會播,種出來的莊稼不是稀了就是稠了。主任耬搖得好,水仙在前面牽著驢籠頭照著犁溝走,主任在后面雙手握著耬把,手往左一搖,往右一搖,搖過來,搖過去,搖得很均勻,搖耬要不緊不慢,不輕不重,要把速度深度掌握好,搖,得快了種出的莊稼稠,搖得慢了種出和莊稼稀,抓不住苗,搖得重了太深,搖得輕了太淺,耬斗里有個打籽的小木槌,隨著耬左右搖擺,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捻懧暎芎寐?,搖耬一般個子大一點的要貓著腰,個子小一點剛合適,挺直腰板可以走。
茍四還見過主任給村里另一個叫歡歡的女人家里剪過羊毛。他把羊四只腿拌倒,讓羊側(cè)身臥著,歡歡用雙手壓著羊的腿,主任拿著一把鋒利的剪刀給羊剪羊毛。他順著剪開的茬口,一剪子挨著一剪子往下剪,被剪過的地方就留下一條一條很規(guī)則的剪花,排列的很整齊。剪羊毛最難的地方是羊肚子和羊襠里的毛。肚子上的毛很稀,擋不住剪子,襠里的毛臟,沾滿了羊糞蛋,一剪子下去往往會剪不下來,弄不好就會把羊剪傷。被剪完毛的羊一站起來就打個冷戰(zhàn),很快地跑開。主任剪羊毛很內(nèi)行,一個上午能剪幾只羊,還顯得很輕松,并不怎么忙。主任還幫村里的女人耱地。耱地是地用犁耕了,為了弄平,用荊條編的耱往平的磨,前面兩只牲口拉著耱往前走,主任雙腿叉開,站在磨上,手里提一根纏繩,得兒得兒的吆喝著牲口往前走,人站在耱上給耱增加了重量,耱過去就把地里的胡基給耱平了,這活女人們同樣干不了,這活的難度是站在耱上平衡掌握不好就站不穩(wěn),掌握好了就會像坐轎似的舒服,主任愛唱歌,一站到耱上,他就放開嗓子吼幾句秦腔,主任最愛唱那句“為王的我打坐在金孿寶殿,”主任腔子好,唱得字正腔圓。熱情激昂,他把他比做皇上。
主任也是人,他活干累了,渴了就坐在地頭抽煙、喝水,吃女人家送來的飯。主任愛吃辣子,他從籃子里取出一個大饅頭,一掰兩半,往辣子水水和小蒜碟子里一蘸,吃得呲牙咧嘴,頭上冒汗。完了端起碗美美地罐一肚子小米米湯,舒服的抿著嘴,好似剛才從國宴上下來一樣的愜意。從口袋里取出紙煙點著吸。主任吸煙不像有些人吸進(jìn)去吐了出來,主任吸進(jìn)去全咽了下去,一點煙都不往外冒,樣子很貪婪。
往往在主任幫女人們干完農(nóng)活后,就義不容辭地進(jìn)了女人家門。主任無論進(jìn)誰家家門,都要把鐵锨和帽子放在門外。每次,主任進(jìn)了那家女人家門,茍紅元就會站在老遠(yuǎn)給主任放著哨。茍紅元在放哨地時候,總要做出種種合理的借口,他不是故意爬在地上看螞蟻就蹲地上畫娃娃,無論主任進(jìn)去時間長還是時間短。他都會像哨兵一樣的守候著,觀望著,是怕有人打擾了主任的雅興,打擾了雅興不小說,要是弄出什么桃色事件或桃色新聞,這樣會對主任不好,對這家女人也不好。人就是活了一張皮,這張紙為什么要捅破哩,捅破了就沒有啥意思了。
這時,茍紅元清楚地看到主任掛在鐵銑把上的帽子不見了。鐵銑原先是立著放的,這時躺在了地上。橫在水仙家的大門口。是誰動了主任的帽子呢,他心里嘀咕。一定是村頭的苗宏德老漢干的。這老漢平時就愛管個閑事,看啥事不順眼,他就拄著條拐棍在村路上走來走去的,本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要罵半天,好似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人類的末日就要來臨了,表現(xiàn)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村人們都叫他舊社會。他對男人和女人的事極其的反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憤慨。他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站在路上朝著主任家的方向喊,狗!你是狗!你不是人。見了和主任睡過的女人,他也會狠狠地朝地唾一口痰“呸——不要臉。”女人們被他弄得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用手捂著臉跑。宏德老漢一解放就當(dāng)村上的支書,是茍家灘最早的黨員,如今快八十歲了,走起路來不太穩(wěn)當(dāng),可腦子清醒的很。村里的啥事他都知道,啥事他都要評論出個是非曲直來,根本見不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茍紅元很快就認(rèn)為是宏德老漢動了主任的帽子,除過宏德,再誰吃了豹子膽,他也不敢。主任可不是省油的燈,主任要是給你穿起小鞋來,你根本就無法走路。
茍紅元恨死了宏德老漢。他準(zhǔn)備到宏德老漢家去質(zhì)問他,你為啥要動主任的帽子,主任的帽子是你動的嗎?你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嗎?他又想,不對啊?聽人說宏德老漢昨天病了,還請主任給他請醫(yī)生哩。主任扛著鐵銑就往鎮(zhèn)上走,不到二個小時,主任就從鎮(zhèn)衛(wèi)生院請回來了醫(yī)生。醫(yī)生是女的,是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女醫(yī)生個子高條,頭發(fā)散披,戴著架金屬框眼睛,很秀氣。他一見心里就嘀咕,為這個女醫(yī)生擔(dān)憂。主任說不定會對人家女醫(yī)生又動什么邪念吧。茍紅元一想到這里,心就跳,好似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他看見女醫(yī)生給宏德看過病往回走的時候,他的心才落到原處。他還發(fā)現(xiàn),這女醫(yī)生一進(jìn)村,幾乎全村的女人都走出家門,站在遠(yuǎn)處看??词裁戳?,他不清楚,是看新鮮,一睹女醫(yī)生的芳容,還是心里生出幾分醋意,和他一樣為女醫(yī)生擔(dān)心呢?他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就索性不說不想,管他哩。
茍紅元很快就否定了對宏德老漢的懷疑。接著他又把村里的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往過排查,看是誰動了主任的帽子。他很快的排查了一遍,得出一個結(jié)論,可能是村南頭的甘谷奶吧。甘谷奶這老婆無兒無女,一個人過,是村里的五保戶。甘谷奶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閑得沒事,愛串個門子,整天東家進(jìn),西家出,三丈高,兩丈低的議論人。甘谷奶嘴巴子厲害,雖說也快八十了,說話從來不口吃,伶牙利齒的,誰都讓她三分,她要是編排你誰,會把你編排的一無是處,沒有一點好處。甘谷奶對主任有意見,她懷疑主任貪
污了鎮(zhèn)上給她的救濟(jì)款,不然主任憑什么吃很貴的煙,那里來得那么多的錢?甘谷奶對主任和村上的女人睡覺,同樣是同仇敵,不共戴天,同樣是嫉惡如仇??纱謇锎蠖鄶?shù)女人都和主任睡了,她給誰去說,能給說這些話的女人不多,他就跑去找宏德老漢,甘谷奶說:你是個老不死的,裝什么聾,做什么啞?宏德老漢說:“怎么啦?”甘谷奶說:“怎么啦,你不知道,那個主任簡直在作孽啊!”宏德老漢一聽就來了氣,把拐棍在地上搗得咚咚響,半天說不出話來。甘谷奶說:“你老家伙,忘了你是黨員嗎?”宏德老漢更氣了,用拐棍搗著地說:“狗,狗,畜牲畜牲啊!”兩位老人議論歸議論。但并沒制止主任。主任還是主任,主任還是想做什么就作什么,主任并沒有因為兩位老人的議論而有所改。
前幾天,村里來了一位縣文化館干部小白,小白說他搜集本地方言要整理出書。小白就拿出他搜集到的資料給他念,茍紅元沒上過學(xué),但對當(dāng)?shù)氐姆窖酝琳Z他清楚。小白說,我給你念你聽,看那達(dá)不對。他說:“行哩?!毙“拙湍畹溃河斜臼陆小叭漳堋!睕]本事叫“囊松?!睈鄢鲲L(fēng)頭叫“騷情?!备缮抖紖柡小皰甑煤?。”神經(jīng)病叫“瓜子?!币埖慕小敖谢ㄗ??!惫室庹也绲慕小八@弊?。”拍馬屁叫“舔尻子?!辟┐笊浇小罢浉蓚??!绷钊擞憛捊小叭昭?。”不知羞恥叫“沒皮臉?!悲偱芙小叭鰵g子?!睌[譜叫“耍鞍子。”不知天高地厚叫“二干子?!碧幪幈憩F(xiàn)自己叫“攢板子?!遍L相不好叫“蠻?!逼つw光滑叫“綿。”鹽的味道叫“含?!闭f話不講理叫“然?!辈粍?wù)正業(yè)叫“二流子?!卑づu叫“招禍?!蹦懶∨率陆小八慑曜印!币恢虢獾慕小岸[子?!狈磻?yīng)遲鈍的叫“瓷松”不懂道理叫“瓜松”。故意整人叫“瞎松”。洋洋自得的叫“料松”。自以為是的叫“能松”。那里叫“那達(dá)?!蹦沁吔小巴崦??!蹦莻€叫“無個?!惫u母雞交配叫“踏蛋?!惫蚰秆蚪慌浣小皵喔??!惫纺腹方慌浣小熬殐鹤??!蹦腥撕团四莻€叫“疊活?!?/p>
茍紅元聽完小白念的這些方言后,驚訝地說:“啊呀,你一下給說準(zhǔn)了。我們茍空灘的人就這么說的,我們村里的主任就愛‘疊活。他把村里好多女人都給弄了”。小白說:“是嗎?”茍紅元說:“是啊,怎么不是啊!”小白說:“你們村的這主任也太霸道了,這就叫做欺男霸女,你們怎么不去告?!逼埣t元說:“告誰?”小白說:“告主任的?!逼埣t元說:“唉,這你就不知道了,全村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就剩下些老弱病殘和女人,女人們沒男人怎么行,她們請還請不來人家主任哩,還敢告。吃了豹子膽了。”小白說:“噢,原來是這樣。我可不知道啊?!?/p>
到目前為至,茍紅元還沒有弄清是誰動了主任的帽子。剛才他借故看螞蟻般家為主任放哨,結(jié)果一不留意,被人動了主任的帽子,主任的帽子一動就意味著誰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出進(jìn)水仙家的大門,要是真有人走了進(jìn)去,這可不得了。他一急,從地上爬起來,掏出那個向螞蟻窩澆去,螞蟻們被熱尿澆得七死八活。他還不解恨,他認(rèn)為沒有為主任看好帽子,是因為螞蟻的過錯。他又伸出他那只破腳,狠狠地朝螞蟻們踢去,我叫你活,我叫你活。茍紅元罵完,腦子突然生出一個大膽地想法。盡快找一頂和主任一樣的帽子拿去挑在鐵銑把上,現(xiàn)在只有這樣做,才能阻止有人走進(jìn)水仙家的門里。茍紅元一瘸一拐地往回家里,他記得他的父親茍來峰有過一頂和主任相似的帽子,也是黃顏色的,帽子前有面帽舌,帽舌也是黃的。
茍紅元從小就死了父親,就剩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剛過四十,不算年輕。在村里這些女人中,恐怕母親最漂亮,母親人正派,從來不和男人們接觸,幸虧主任沒有打母親的主意,要不他茍紅元是堅決不能輕繞的。就算主任要是真敢向母親動手動腳,我茍紅元堅決不會答應(yīng)的,非要和你弄個你死我活不可。我這羔子皮換你個老羊皮。我茍紅元是什么人,你主任什么。茍紅元不過是一個特等殘廢,你主任可是一村之長,茍家灘村里的皇上,把我茍紅元弄死了,不如死了一只螞蟻,你主任死了,就不一樣了。茍紅元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著。
茍紅元越急越走不動。越急那雙跛腿越邁不出去。急得他頭上冒汗,氣喘吁吁。他在前面走,后面好似跟著一個人,他走慢,那人走慢,他走快,那人走快。他轉(zhuǎn)過一看,是剛才見到的那只能變化的大黃狗。他站住向著大黃狗說:“狗,你干嗎跟著我?!贝簏S狗不說話,汪汪汪的叫,他說:“你這狗日的老實交待,是誰動了主任的帽子,從實招來,否則,我要讓你下地獄,上刀山,入火海?!贝簏S狗還是汪汪地亂叫。他說:“大黃狗,你他媽的吃啞巴藥啦,只叫不說話?”大黃狗吱得叫了一聲,向著他家的方向跑去。
村上沒有村部,村部就在主任家,主任家大門口的樹上安了一個高音喇叭,主任一閑就放廣播,多一半唱的是秦腔,還有新聞。村上有什么事,主任就在喇叭里喊,現(xiàn)在實行了農(nóng)業(yè)稅免激,主任能喊什么,說得最多的還是計劃生育,主任說:“田桂花,劉大花,王三朵,你們他媽的今日格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給我放環(huán)去?!敝魅握f:“有些婦女說,放了環(huán),不舒服,這有什么不舒服哩,我這嘴里,剛鑲上金牙,也是不舒服,時間長了,慢慢就舒服了?!敝魅喂室獍言捳f得詼諧,而且把他自己都搭了進(jìn)去。主任是故意這樣說,主任嘴里根本沒有金牙連銀牙都沒有,主任的牙齒長得很好,很整齊,只是有些黃,黃怕什么,只要吃東西聽使喚就行。主任這人就這樣,喜歡開玩笑。
茍紅元沒有想到,主任也沒有想到,茍紅元沒有想到主任竟然在自己家里和母親說話。母親看見了他臉紅紅的,主任也有些不自在。母親臉紅什么呢,母親是不是和主任,茍紅元一想到這個問題,心跳就加快,血壓也增高,他站在門外,進(jìn)也不是,不進(jìn)也不是,有些手足無措。主任沒想到,剛才茍紅元還在水仙家對面的大路上玩耍,說是玩耍,其實是給自己站哨,怎么突然間會回來呢?主任也有些不自在起來,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主任只能坐著抽煙,裝出一副啥事也沒干的樣子。
茍紅元狠狠地向著主任唾了一口痰,大聲地說:“狗,你是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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