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 艷

初看四川人藝出品的音樂劇《未來組合》(李亭編劇,李海鷹作曲,熊源偉導演)是在我大學即將畢業(yè)的1999年;2002年,又在哈爾濱全國歌劇音樂劇觀摩演出中第二次欣賞該劇。兩次觀劇都對劇中洋溢著的人性關愛、成長煩惱及其充滿青春時尚氣息的舞臺演繹印象良好,至今還能依稀記得其中的主要人物和主題歌《星星》。今年八月的一天,又在電視新聞中見到《未來組合2008》在北京上演的消息,即刻引發(fā)我的興趣和好奇——這個姊妹篇中的2008給人們訴說了怎樣的故事,它的情節(jié)和人物與第一部是什么關系?出于此前兩次觀劇的情愫,也抱著對《未來組合2008》(李亭編劇,劉黨慶作曲,唐毓椿導演)的種種期待,趁著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歌劇音樂劇發(fā)展狀況研究》課題組(筆者是其成員之一)暑期去成都調(diào)研之機,直接采訪了姊妹篇的出品人兼編劇李亭女士;此后又分析了《未來組合2008》的劇本、音像和相關資料,對它那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意、充滿時尚活力的舞臺演繹有了較真切的體悟。

佳思巧構:大災難與姊妹篇的奇絕勾連

中外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表明,一部劇目的成功首先需要好劇本,一個好劇本首先要有一個好故事?？戳恕段磥斫M合2008》之后,我認為要再加一條:一個好劇本更需要好構思。

《未來組合》的核心情節(jié)是圍繞一群十七八歲高中生救助、收養(yǎng)一名嬰兒展開的,劇作者塑造了江唯唯、熊亮、牛曉濤、馬鳴、袁曉月等家境不同、性格各異但均屬清純亮麗80后新一代的藝術群像。

2008年震驚世界的“5?12”汶川特大地震,在給國人帶來深重災難的同時,抗震救災中無數(shù)感天動地的事跡和可歌可泣的場面也強烈震撼著藝術家們的靈魂,激起他們空前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表現(xiàn)欲望。不久,便在我國舞臺上涌現(xiàn)出大批以此為題材的文藝作品。

與這些作品相比,《未來組合2008》最大的亮點,就在于劇本創(chuàng)意的佳思巧構——它將大災難與10年前《未來組合》主人公們奇絕地勾連起來,以它的姊妹篇形式寫出這些人物10年后在這場國難中的遭際和命運,用他們的青春擔當與大愛續(xù)寫各自的生命篇章。

我們在《未來組合2008》中看到,經(jīng)歷了10年生活磨練之后,《未來組合》主人公們各帶歲月印痕和成人風采向我們走來:現(xiàn)今的馬鳴屬于“閃婚閃離”一族,偕著妻子晨露重回成都,乃是為了去九寨溝“旅游離婚”,結果在地震廢墟下經(jīng)歷生死考驗,兩人終于重歸于好;而小保姆袁曉月則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待嫁新娘和懷有慈母心的民辦小學教師,在強震中以瘦弱身體護住學生而不幸遇難;牛曉濤是個樂觀豁達的出租車司機,在本劇中不僅擔任上下串連、貫通全劇的角色,且在地震后開車多次往返災區(qū)接送傷員,其懷孕的妻子麗華是一家醫(yī)院的護士長,因不顧一切搶救傷員而流產(chǎn);當年的嬰兒“小未來”,10年后成了小學生唐星星,壓在水泥板下60多小時,仍頑強地以一曲童謠自娛自勉,而最終奇跡般地獲救并與收養(yǎng)她的“代理父母”們重聚;至于在《未來組合》中被稱為“金童玉女”的兩位主角熊亮和江唯唯,如今一個是上尉軍官,一個是留美博士,心心相印卻天各一方,為履行同一個救災使命而從不同方向趕赴抗震第一線,在出色完成各自任務過程中消彌情感距離,讓觀眾對二人愛情之花能否結成甜蜜之果抱有美好憧憬和期待……

很顯然,劇本將強震災難與前一部作品巧妙勾連起來的設計,構成姊妹篇,是一個極具智慧和才華的創(chuàng)意。與一般電視連續(xù)劇或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四聯(lián)劇在創(chuàng)作時整體構思和情節(jié)框架已經(jīng)成型根本不同,它的產(chǎn)生完全是劇作家在遭遇強震這一突發(fā)事件時創(chuàng)作激情的瞬間爆發(fā)和藝術想象的靈光一閃,充分利用《未來組合》已被觀眾熟悉這個資源,讓當年那些人物重新聚集到“5?12”現(xiàn)場接受新考驗,續(xù)寫新故事,展現(xiàn)新風采,既無須重起爐灶,也調(diào)動并滿足了觀眾的期待感。因此,從抗震救災題材同類劇本的創(chuàng)作看,這是一個別具匠心的神來之筆;從音樂劇的商業(yè)運作上看,這是一個算計長遠的精明之舉。

舞臺語匯:大關愛與時尚化的立體表現(xiàn)

時尚化的舞臺語匯、包括多媒體在內(nèi)的立體化聲光技術的運用在近年來我國音樂劇中屢見不鮮,但是真正能參與戲劇當中并和劇情融合在一起的卻不多見。

《未來組合2008》同樣也采用了多媒體技術,舞臺語匯豐富多變,在我看來是近年來音樂劇作品當中運用得較好的——整個舞臺的正后方是一個巨大的多媒體屏幕,兩側放置由建筑抽象化變形而來的航架,隨劇情發(fā)展組合成有層次的臺、梯、架、坡及可變化、可升降的舞臺表演空間,不但營造出豐富真實的戲劇情境,舞臺節(jié)奏和場景切換靈活自如,而且虛與實的結合和銜接也相當自然流暢,給造成較強的視聽沖擊力,給大關愛的情節(jié)與主題以時尚化、立體化的舞臺表現(xiàn)。

第一幕牛曉濤與馬鳴機場重逢的場景,多媒體首先展示了成都雙流機場的現(xiàn)實畫面,然后屏幕中馬鳴、晨露從候機樓走出,與舞臺特定場景完美呼應;接著,屏幕上升,主人公從畫面中走上舞臺——錄像播放與現(xiàn)實表演的銜接非常巧妙自然。

熊亮從部隊駐地乘坐直升飛機、江唯唯從美國乘坐國際航班奔赴災區(qū)的舞臺處理,借助了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將不同地點、不同空間的人物和同一時間、同一戲劇行動巧妙地組織在同一個虛擬的航空座艙中,并通過座椅的背靠背及其九十度轉角完成二人內(nèi)心情感抒發(fā)的自由切換,從而構建出一個典型的音樂戲劇化場面。

同樣,馬鳴和晨露在廢墟中咬指滴血止渴場面,也是通過舞臺畫面渲染完成的——在大災大難面前,人的生命竟是那樣渺小,幾滴鮮血雖然顯得微不足道,但是在那種特定的大災難背景下,這樣的藝術細節(jié)也同樣變得真實可信,作曲家通過一個對唱場面來揭示二人在這種九死一生、患難與共中相托終生的真情,使這對“旅游離婚”的小夫妻重新發(fā)現(xiàn)了惟有對方才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整個場面由寫實到寫意,與滴血止渴行動及人物傾心訴說的抒情性歌唱相配合,舞臺畫面在鮮紅色的光束包圍中定格,頗有浪漫色彩。

這種通過經(jīng)濟簡潔而富于時尚的舞臺語匯取得極佳舞臺視聽效果的奇思妙想,在本劇中還有多處,如第二幕多媒體屏幕顯示出舞臺場景中電腦打字與不同角色人物切換的疊入畫面、地震場面以及舞臺上的現(xiàn)實與回憶的靈活穿插,等等。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可升降臺無時不參與戲劇之中,無需舞美道具的笨重切換,隨著演員表演區(qū)域的調(diào)度,舞臺上航架的升降騰挪更為直觀地給觀眾營造出各種不同的戲劇場景,它們的組接與轉換顯得流暢而自然。

由此聯(lián)想到許多原創(chuàng)音樂劇對于豪華舞美的堆砌和濫用從而導致華麗外在包裝與貧乏戲劇內(nèi)涵以及兩者嚴重脫節(jié)的現(xiàn)象,與《未來組合2008》簡約、時尚,極具想象力和表現(xiàn)力的舞臺語匯以及與音樂戲劇內(nèi)涵的有機結合相比,其中的得失高下值得我們深思。

音樂創(chuàng)作:用通俗流暢的歌曲寫人寫戲

《未來組合2008》的作曲者,論名望、才華雖不能與李海鷹相提并論,但其音樂創(chuàng)作在整體上仍具較高的專業(yè)水準,絕大多數(shù)歌曲旋律通俗上口、流暢可聽,樂隊編配和多聲部歌曲寫作手段也比較豐富,顯出濃郁的流行與時尚風格。如被埋在廢墟下的袁曉月為鼓勵學生們的生存勇氣和信心而唱的《我的鴿子樹》,作曲家先在c羽調(diào)上讓袁曉月唱出含有雅樂音階特征音變徵的上下兩個訴說性樂句,旋即學生們以合唱形式相應和:

譜例1

整首作品緊緊扣住“鴿子樹,鴿子花”這個核心,用質樸而流暢的音調(diào)來抒發(fā)袁曉月師生對于生命和幸福的向往。這首歌的合唱部分在第五幕開場時又再現(xiàn)了一次,為劇中幾個主要人物聚集到袁曉月師生犧牲的地方做了必要的音樂鋪墊,并引出另一首《不是往事》:

譜例2

這首歌以“不是往事”起興,由幾個主要人物分別唱出,旋律抒情氣質濃厚,使作品的整體氛圍沉浸在一片傾訴及回憶情調(diào)中;含蓄的歌詞蘊含著對逝者的深情緬懷、年輕主人公們對愛情和幸福的無限憧憬以及當代青年勇于以青春擔當起人間大愛等多重含義,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是全劇最動人的歌曲之一。

更重要的是,劇中一些音樂戲劇化描寫可圈可點,說明作曲家在用音樂劇歌曲來寫人寫戲方面既有自覺追求,也取得了預想的效果。例如:

第二幕熊亮和江唯唯兩位主人公在兩個不同的戲劇空間中同時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為配合舞臺語匯的奇妙處理,作曲者首先在鋼琴伴奏下由獨奏小提琴奏出委婉動人的旋律,引出江唯唯那首抒情氣質濃厚的歌曲《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接著熊亮以獨唱曲《堅持》相呼應,抒發(fā)兩人對家鄉(xiāng)、對災區(qū)、對對方各自不同的牽掛與思念;隨即又將獨唱發(fā)展為優(yōu)美和諧的二重唱。其間,獨奏小提琴聲部一直以深情的副旋律對兩人的歌唱做補充和穿插,通過這種“由異趨同”的音樂性刻畫,揭示了二人回到受災家鄉(xiāng)去撫平創(chuàng)傷、追尋親人的共同心理。

在用音樂渲染戲劇氣氛方面,作曲家也做出了重要努力。這一點以熊亮奉命率領部隊趕赴災區(qū)的男聲領唱與合唱《不拋棄,不放棄》最為典型:

譜例3

這首合唱采用進行曲的寫法,音調(diào)雄渾壯美、節(jié)奏鏗鏘有力,前奏、歌曲及間奏之間始終以一二三四的行軍口令和部隊疾步行進的巨大腳步聲作為背景襯托,渲染出豪邁而又緊張的戲劇氛圍,表現(xiàn)人民軍隊不畏艱險、爭分奪秒、一往無前、以急行軍火速奔赴救災前線的急切心情,聽覺和舞臺效果都很強烈。

此外,作曲家運用兒歌《兩只老虎》的貫穿發(fā)展來寫人寫戲也相當成功。這首兒歌最先由深埋在廢墟下的“小未來”唱出,當即被解放軍聽到,兩方以這首兒歌的應答做媒介,最終將“小未來”成功救出。第二次出現(xiàn)在“小未來”和江唯唯的場景里,年僅十歲的“小未來”受到驚嚇而郁郁寡歡,有些自閉,江唯唯借助這首兒歌對她進行心理輔導,唱詞首句起先由原有的“兩只老虎”,繼而代之以 “兩個伙伴”,最后發(fā)展成“好多伙伴”,并將這首兒歌拓展為饒有童趣的雙人舞場面,把一個少年兒童天真無邪、活潑浪漫天性的逐步回歸過程刻畫得形象而生動。雖說作曲家未能對兒歌音調(diào)做出充分的戲劇性展開,但不難看出,這個場面畢竟是以音樂為主要手段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完成戲劇動作的,因而具有較強的戲劇性。

表演藝術:用音樂劇綜合化手段展現(xiàn)真情

本劇不僅在劇名和劇中人物上與《未來組合》是姊妹篇,而且?guī)讉€主要角色的扮演者也大都啟用了當年的那批演員。10年過去了,演員和角色一起成長。如今他們的年齡多與角色相仿,對于音樂劇表演藝術來說,正是成熟之年,收獲之年。與當年活力四射但略顯青澀的表演相比,他們在本劇中的表演在整體上依然青春時尚、充滿活力,但音樂劇表演藝術之歌唱、舞蹈、臺詞、表演綜合化手段運用得日漸成熟,結合得較為自然了。

從聲樂演唱方面看,全劇以通俗唱法為主,幾個主要演員均有較強的歌唱能力,音樂感覺也不錯,對人物和音樂的理解和演繹比較到位,能夠注意到音樂表達中的真情抒發(fā)和形象塑造。令人贊賞的是,他們的演唱能在舞臺調(diào)度、角色行動及舞蹈段落中保持氣息的穩(wěn)定和聲音的流暢,不論獨唱、對唱、重唱還是合唱,能做到聲音的平穩(wěn),注意聲部的和諧。

作為音樂劇,《未來組合2008》中包含較多的話劇和舞蹈場面,對演員的綜合表演才能提出了較高要求。在此劇的演員陣容中,不但幾個主要演員的臺詞、表演和舞蹈都有相當?shù)膶I(yè)水準,而且一些次要角色的扮演者和群眾演員在表演時也很投入,無論擔綱主演,還是扮演軍人、青年志愿者、網(wǎng)友或其他各色人等,無論表演對手戲或重場戲,還是表演熱辣火爆的Rap、動感十足的課桌舞、生動詼諧的網(wǎng)絡語言以及極富四川特色的樂觀調(diào)侃,都取得了較好的舞臺效果,向我們展示了這批演員多種表演技能訓練有素的一面。

我認為,在音樂劇這種高度綜合的戲劇品種里,表演藝術的綜合化程度非常重要。音樂劇演員具有專業(yè)化歌唱能力當然是第一位的,在這個前提下,要做到聲音具有角色感,通過演唱、舞蹈、表演更好地塑造人物,為戲劇服務,則是音樂劇演唱和表演藝術中最為關鍵也最難解決的一環(huán);而《未來組合2008》之所以在這一點上解決得較好,當與劇組十分注重演員的綜合化訓練有很大關系,這就為我國音樂劇表演藝術教學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

當然,此劇在一二度創(chuàng)作上也還存在某些不足,如劇本在一些敘事點上略有重復,筆墨不夠集中;主要人物個性化的音樂較少,部分歌曲缺乏動人動聽的旋律;第一幕臺詞的節(jié)奏把握欠火候,角色幾方的交流和回應都略顯生硬,表演痕跡稍重,不夠松弛和生活化;由于對音效、燈光及演員的表演和肢體語言等元素的綜合運用不夠充分,八級特大地震那令人驚悸的破壞力還不足以在畫面當中表現(xiàn)出來,氣氛渲染和烘托均未達到極致。但這些不足多是局部性的,并未從根本上削弱此劇的藝術感染力。

據(jù)李亭女士透露,繼《未來組合2008》之后,她在10年后還有制作《未來組合2018》的計劃,以打造一個《未來組合》三聯(lián)劇系列。這個計劃如能實現(xiàn),將是中國音樂劇史上的創(chuàng)舉。作為一名音樂劇聲樂教師,我對此充滿期待。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歌劇音樂劇發(fā)展狀況研究》(課題批準號:08JJD760083)之中期成果。]

智艷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音樂劇系聲樂表演講師,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歌劇音樂劇發(fā)展狀況研究》課題組成員。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