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培晶
我叫阿裙,上小學(xué)六年級,是個其貌不揚(確切點說是丑)各方面都平淡無奇、很難引起別人注意的女孩。
雖然,我早已經(jīng)開始注重自己的儀表形象了,比如,“花季牌”牛仔系列我就有六套。再比如,我留起了長發(fā),平時梳成辮子,辮梢兒留得長長的,坐在課堂里故意讓它們嫵媚地搭在胸前;假日里便讓秀發(fā)披散開,風(fēng)兒吹拂,長發(fā)飄飄,那感覺燦爛得很。還有,表姐小淋淋允許我用她的化妝品,她為我備了一支“羽西牌”唇膏和一支“美人魚牌”眉筆——當(dāng)然,我只能在假日里樂此不疲地用這些造美工具裝點一下自己平庸的臉。但無論怎樣修飾,也很難得到別人的一句“漂亮”之類的恭維話。
有一次星期天,我躲在屋子里偷偷化妝,然后喊來表姐小淋淋,本打算給她一個驚喜,不想,她吃驚地瞪著一對銅鈴眼睛,毫不客氣地點評道:“哇!美人兒,你打算嫁到印第安部落去嗎?不過,你的妝上得還不夠夸張,把眉梢兒一直描到耳朵后邊,唇膏改成猩紅色,你就神了耶!”
聽,這種評價讓人傷心不傷心?
我難過得心都快碎了,眼淚在眼圈里晃呀晃??墒?,表姐小淋淋卻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會兒講麥當(dāng)娜最近穿的一件晚禮服有多么惹人眼花,一會兒講哪個大明星跟哪個大明星墜入愛河。唉,煩死了。等她走后,我趴在床上哭起來。姥姥勸道:“我說過,不化妝才是最美麗的人,小小姑娘干嗎描眉畫唇的,長大以后也不見得非要美容化妝。”
“可我想!這是我自己的臉,與別人沒關(guān)系!”我吼叫道,真的可以稱之為吼叫了,我把一肚子的委屈潑向姥姥——我喜歡把姥姥當(dāng)成自己的撒氣筒,誰叫她總是喊我小小姑娘,總把我當(dāng)成從前那個抱著布娃娃的小不點兒女孩兒呢?我早已經(jīng)長大了,可她一直視而不見!
聽到我的咆哮,姥姥一點兒也不惱,她永遠(yuǎn)是個柔柔和和像落在水里的月亮一樣的老太太?!皼]關(guān)系?那你干嘛要叫別人注意你,干嗎叫小淋淋來看你化妝?”她說。
“……”我無言以對。
我后悔把表姐小淋淋喊來。可是又一想,化妝本來就是給別人看的,不然,化妝還有什么意義呢?不是說,衣著整潔是對別人的尊重。對別人尊重就是給別人看的嘛,那么化妝不也是如此嗎?
至于我的功課,最好別提它,用表姐小淋淋的話可以一言蔽之,那就是“悲慘世界”。從上學(xué)那天起,我的成績冊上從來沒有“優(yōu)秀”兩個字的記載,也從來沒有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生。每到期末,小晴老師都要在我的操行、平語上加上這么兩句話:再突出一點!再突出一點!我看了后,心里總是灰蒙蒙的,不見一絲兒開心的陽光。
其實,我何曾不努力?只是出類拔萃的光環(huán)始終不光顧我,它對我就好比夜空中的燦爛銀河,可望不可及。我想,我純粹屬于那種與榮耀沒有半點緣分的平庸之輩了。
想起這些來,我心里就失意。
表姐小淋淋經(jīng)常對我講大道理說:“這個地球上有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還有大片大片的只可以長草不能長莊稼的土地,只有一小部分才是最優(yōu)質(zhì)的土地。你呢,就屬于那種只長草不長莊稼的平常泥土。你就別想入非非了,安分點兒吧,做個平常女孩。”
可我心里清楚,表姐小淋淋自己也很不安分啊。她在一家大超市里做收銀員,可她做夢都想成為一名傾國傾城的超級歌星。
大概,誰也不愿意平平淡淡地活著吧?
那么,如何才能便自己變得不同尋常,讓榮耀的小天使親吻一次我蒼白的額角,讓大家從此對我刮目相看?我苦思冥想。假如哪兒有一種可以改變這一切的靈芝草,我寧愿赴湯蹈火、走遍天涯海角也要采擷到它。
噢,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終于降臨了。
隱形丑女孩
我家住的樓房與七街小學(xué)只有一墻之隔。那是一堵用花磚砌成的墻,有兩米高的樣子。姥姥在樓下的院子里經(jīng)常拾到從操場那邊飛過來的足球、羽毛球、雞毛毽子什么的。如果扒掉這堵墻的話,我們樓下的小院子就是學(xué)校操場的一部分了。我多么希望扒掉這堵墻呀,因為那樣的話,我上下學(xué)就用不著繞墻頭轉(zhuǎn)上一個大大的圈子了。
每天上學(xué)我都是聽到上課的預(yù)備鈴聲響起來,才像一只落荒的兔子似的往學(xué)校跑。常常由于跑得急,書包里的文具盒被撞開,鋼筆、鋼尺和圓規(guī)在書包里到處竄,搞得我就像一架破自行車。班主任小晴老師總是批評我,說:“阿裙,你天天踩著鈴聲跑進教室來,累不累呀?你家離學(xué)校這么近,不能提前些嗎?”我每次都向小晴老師保證下不為例,可是事過之后便把諾言扔到一邊去了。
姥姥一直為我擔(dān)憂,嘮嘮叨叨地說,好運氣一輩子都不會光顧愛睡懶覺的小小姑娘。
可早晨我根本就醒不來那么早,我的生物鐘有問題,真的——生物鐘可不是想改變就改得了的,這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但是,3月13日這天我鬼使神差地起了個大早。
真的是鬼使神差。因為離我正常起床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候,姥姥便擰著耳朵把我從夢中喊醒。
“該上學(xué)了,孩子,已經(jīng)不早了,快走快走!”姥姥像催我趕火車一樣,幫我套上衣服背上書包,一把將我推出門外?!八狞c五十九分之前一定要趕到學(xué)校,有好運氣在等著你呢!晚了可就沒有了?!?/p>
姥姥的話在我耳邊矇矇眬眬地響著,我完全以為這是在夢境中,因為我一邊走一邊還打著瞌睡呢!
稀里糊涂來到學(xué)校,這時的天還黑著,學(xué)校的大門緊緊關(guān)著。傳達(dá)室里的爺爺仍在酣睡,時斷時續(xù)的呼嚕聲如同一群飛蟲鉆進我的耳朵里,鬧鬧的,癢癢的。
唉,來得這么早,怎么進教室呀?
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臨街的三樓教室“吱呀”一聲打開一扇窗戶一那正是我們班級的教室,“嘩啦啦
嘩啦啦一”一架尼龍繩和木棒做成的軟梯子,就像攀登懸崖那樣的軟梯子,從窗口輕輕滑下來,一直搭到我的腳尖。嘿,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我頓時睡意全無,順著這架奇異的軟梯向上爬去。
在各項體育競技中,攀高是我唯一擅長的項目,每次上體育課爬桿比賽,女生們統(tǒng)統(tǒng)要敗在我的腳下,男生一個個也甘拜下風(fēng),紛紛罵我是猴子精。我很高興聽到他們的罵聲,那罵聲在我聽來就好像是贊歌?,F(xiàn)在,爬爬這種軟梯子對我來說,不過是重溫幼兒園的游戲,不費吹灰之力。
我從窗口跳進教室。
教室里靜悄悄的,彌漫著一股沖鼻的黑墨水味兒——這些日子,使用黑墨水在我們班級很時髦,誰的鋼筆里要是還裝著藍(lán)墨水,那就會被視為跟不上潮流。黑墨水比藍(lán)墨水有魅力,同樣的字體,用黑墨水書寫出來就顯得灑脫、清麗,透著一種貴族氣息呢。要不然那些有身份的人干嗎都喜歡用黑墨水簽字、寫文案呢?而且黑墨水的價格本身就比藍(lán)墨水高。小晴老師不厭其煩地為藍(lán)墨水做廣告,說:“別忘記了藍(lán)墨水,別冷淡了這位老朋友喲!”她還說她從小至今用的都是藍(lán)墨水,藍(lán)墨水把她喂大,使她變
得聰明??墒牵嗉壚锏暮谀娲{(lán)墨水的潮流仍然勢不可擋。時尚真是不可抵擋的怪東西。
我發(fā)現(xiàn),微明的教室里游弋著紫藍(lán)色曉嵐,是曉嵐,沒錯兒,教室上空,課桌、椅子腿兒的空隙間,變得像清晨里的幽谷、樹林,煙霧繚繞,撲朔迷離。曉嵐灌滿著每一張課桌,在狹窄的桌肚里膨脹著,扭動著,變幻出美麗的圖案。圖案千姿百態(tài),然后像一頁頁從復(fù)印機里吐出來的紙張,滑落到地上,或貼到墻上,或飄飛到空中。好玩極了!
我第一次體會到黎明時分第一個進教室的美妙之處。
一會兒,我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兒正伏在墻角的課桌上寫著什么,室內(nèi)還暗著,加上有一層曉嵐相隔,看不真切。正想開電燈時,人影兒那邊霍地亮了亮,我看清楚了,那是個陌生的肥胖女孩兒。
她是誰,干嗎跑到我們教室里來?我很奇怪。
“早上好,阿裙!”胖女孩抬起頭朝我招呼道。
怎么,她認(rèn)識我?可我差點兒被她嚇?biāo)馈?/p>
我敢說,這是世界上最丑最丑的一個女孩。
她的胖臉又扁又黑,簡直就像一張烙煳了的發(fā)面餅;鼻子完全是塌陷進去的;眼小如鼠;光禿禿的眉弓上貼著兩片兒褐色的胡椒葉;牙齒黑又黃,而且參差不齊,假如只看牙齒的話,百分之百的妖婆形象。更不敢恭維的是她的身材,絕對超標(biāo)準(zhǔn)肥豬型。
再細(xì)看,她的發(fā)型留得挺別致,像古裝電視劇里的少女俠客,可是,這與她的丑臉和矮胖胖的身材一點也不相稱。
“我叫喬細(xì),名字像外國人,可我不是外國人。這個嘛,就貼在這兒,別介意?!彼岩粡埌l(fā)黃的紙條貼到我的桌面上。
紙條上寫著一行字:
請不要對我說丑。
我發(fā)現(xiàn),教室里好多課桌上都貼著這樣的紙條。
“就讓我和你坐同桌好啦!”她用不可質(zhì)疑的口吻對我說,好像她是別人的領(lǐng)袖,“從今往后我就是七街小學(xué)六年六班的一員了,和你天天在一起,歡迎嗎?說話呀!”
“這……”我的舌頭根兒發(fā)僵。
她不高興地白了我一眼,“怎么?不愿意,嫌我丑是吧?”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黑眼球可以全部隱掉,就像白眼狼一樣。好可怕喲!
“我自己長得并不漂亮,又怎么會嫌別人丑?”我小聲小氣地說。我說的是實話,我長得的確丑。
“我們同病相憐。”她高興了,黑黃的牙齒瞬間變白了,兩片兒禢色胡椒葉眉毛變得又細(xì)又彎,像蝶須那樣揚了揚,并發(fā)出銀閃閃的金屬光芒。不可思議呀!
我心里一驚:莫非她是小妖怪!可是,我們這個世界上哪兒有什么妖怪?那她從哪兒來?
“你,是剛轉(zhuǎn)來的?你們家,搬家了?還是在原來的學(xué)校里出了麻煩?”我小心地問。
“不。”她搖搖頭。
“那為什么要轉(zhuǎn)學(xué)?”
“轉(zhuǎn)學(xué)還非得要理由嗎?告訴你,我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百一十六次學(xué)了。什么原因也沒有,不過是想到處走走,交交朋友而已?!?/p>
好奇怪的一個人哦,簡直就是一只大跳蚤!我斷定,她一定是個小妖怪。這樣一想,我非但沒有膽怯,反倒一下子心花怒放起來。要知道,在一所光明正大的學(xué)校里,能碰上一個小妖怪,那絕對是千載難逢的機遇,絕對是緣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緣分。
(末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