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民大師宋真宗

梅桑榆

先騙自己，再騙百姓，轟轟烈烈耗民財。認認真真唱假戲。這樣的皇帝，豈止是愚民大師，簡直就是惡魔在世!

宋太宗趙光義在位期間，北方的遼國已很強大，曾多次南侵，大敗宋軍。真宗趙恒即位后，遼軍屢次南侵，均獲得或大或小的勝利，害得趙恒的恐遼癥比他爹趙光義還要嚴重。

景德元年(1004年)九月，遼國蕭太后率20萬大軍，再次大舉南侵，前線告急文書不斷傳至京師，趙恒與群臣十分恐慌，王欽若等大臣或主張遷都金陵，或主張?zhí)油啥?。但宰相寇準力主抗?zhàn)，對趙恒說：“群臣怯懦無知，不異于鄉(xiāng)老婦人之言。今敵騎迫近，四方危心，陛下唯可進尺，不可退寸。”趙恒在宰相寇準的再三鼓動下，御駕親征，親往澶州前線督戰(zhàn)。諸軍知皇帝親臨前線，士氣大振，先以箭弩射殺遼軍大將蕭達蘭，繼而擊退遼軍進攻。蕭太后見先損大將，又告敗績，形勢于遼軍不利，便欲議和。趙恒一直畏懼遼軍，巴不得如此，趁勢派使臣談判，雙方簽訂和議，宋朝每年輸銀10萬兩，絹20萬匹。史稱“澶州之盟”。這一和議，開了以歲幣求和的先例。

澶州之盟過后，趙恒以為自此邊境無事，天下太平，頗為自得，而寇準也因抗遼有功而更受皇帝的敬重。資政殿學士王欽若嫉恨寇準，便向趙恒進諂言：“城下之盟，古人視為恥辱，澶州議和便屬此類。陛下身為天子，卻與敵作城下之盟，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恥的嗎?”又說：“賭徒輸急了把剩下的錢全部押上，叫孤注一擲，澶州之役，陛下不過是寇準的‘孤注，真是危險啊!”一番話，說得趙恒大為不悅，從此厭惡寇準，不久便以“過求虛譽，無大臣禮”為由，罷寇準為刑部尚書，出知陜州，任大臣王旦為宰相。

趙恒將寇準一腳踹出朝廷，又問王欽若如何才能洗刷澶州之盟的恥辱。王欽若陰謀得逞，便建議說：“唯有封禪泰山，可以鎮(zhèn)服四海，夸示外國?！钡怨乓詠恚杼旖迪槿?，才可行封禪大禮，這個道理，趙恒也很明白。王欽若早有主意，于是又說，可以假造天瑞，只要皇上自己相信并崇敬它，而后詔告天下，便與真天瑞沒什么不同，并說歷代的君王老爺都是這么干的。趙恒覺得王欽若這個辦法簡便易行，便點頭同意。但他又怕宰相王旦阻撓，便請王旦入宮赴宴，散席之后，送他一個壇子，說：“此酒極佳，你拿回去和老婆孩子共享吧?！蓖醯┗丶掖蜷_壇子一看，竟是一壇價值連城的珍珠，這位在朝中混了幾十年的老臣，明白皇帝可能有求于他，于是后來趙恒與王欽若假造天書，并作出封禪的決定時，他便成了沒嘴葫蘆?；实蹫榱诉_到某種目的而賄賂大臣，手段雖然卑劣，但比起那些一意孤行、動輒殺人的暴君來，倒是讓人覺得有幾分可愛。

趙恒排除了阻撓封禪的障礙，便開始導演一幕幕鬧劇。

景德五年(1008年)正月初三，趙恒像平時一樣上殿視朝，皇城司官員忽然來報：守門卒發(fā)現(xiàn)宮城左承天門南角掛著一條兩丈多長的黃帛，上面隱約有字跡。趙恒聞報，立即對群臣說，他去年曾做一夢，夢見神人對他說今年正月天降“大中祥符”三篇，想必這黃帛正是天書下降!群臣立即跪拜稱賀，說是天書降臨，應前往奉迎。趙恒當即率群臣至承天門，焚香跪拜，取回天書，由樞秘院院長陳堯叟啟讀，其上有“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等讖語。趙恒跪受“天書”，隨后將其藏于金匣。

當晚，趙恒在宮內(nèi)大宴群臣，隨后派人祭告祖宗天地，并下詔改年號為大中祥符，大赦天下，朝廷官員與京官均升職加俸，特賜京城百姓聚飲五日，并登上乾元門，觀看百姓歡聚飲酒，賜1500名父老衣服、茶葉等禮物，又分遣近臣趕赴四方，宴請駐守邊關的將領，掀起普天同慶的熱潮。

既然有了“天瑞”，進行封禪大典也就理所當然。在趙大導演與副導演王欽若的策劃下，這年三月，掀起了官民上表請皇帝封禪的高潮。先是兗州1200名地方代表來到京師，在宮門前上表請求封禪，接著又有兗州并諸路進士840人到京上表，隨后，宰相王旦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地方官吏、鄉(xiāng)紳族長、和尚道士等社會各界人士24370多人，在宮門前上表請求封禪。盡管請求皇帝封禪的呼聲日益高漲，趙恒卻硬是沉住氣，不表態(tài)。直到“表凡五上”，才召分管財政的大臣丁謂，詢問國家財政是否負擔得起封禪所需經(jīng)費，丁謂早有準備，報出一連串有關數(shù)字，胸有成竹地說：“目前府庫充實，大計有余?！壁w恒這才同意舉行封禪大典。

趙恒命翰林院制定封禪儀禮，任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等為經(jīng)度制置使，丁謂為計度泰山路糧草使，并親自在宮中演練封禪儀禮，君臣上下，忙得不亦樂乎。五月，趙恒派王欽若到泰山做封禪的籌備工作，王欽若到了泰山，派人飛報：泰山下有甘泉涌出，錫山有蒼龍出現(xiàn)。趙恒大喜，為了進一步制造喜慶氣氛，他故伎重演，又對王欽若說，他夢見神人告訴他將復賜天書于泰山，王欽若心領神會，再次偽造“天書”，掛在泰山醴泉北面樹上，然后派人將其摘下，送往京師。趙恒又煞有介事地舉行盛大儀式，迎接天書，并令一班道士大設道場。王欽若借機獻媚，向趙恒獻靈芝8000株，為“天瑞”增色。接著大臣趙安仁又獻五色金玉丹(不知可是送命的丹藥)、紫靈芝8700余株。

趙恒興師動眾，折騰了幾個月，于當年十月，令扶持使奉“天書”在前開道，啟駕赴泰山舉行封禪大典。王欽若等一幫佞臣又獻泰山靈芝38000余株。趙恒精神抖擻，自山門徒步登上泰山之巔，將“天書”與老叔趙匡胤、老爹趙光義的牌位置于祭壇，高聲誦讀封禪書，然后念念有詞，祈禱一番?！端问贰け炯o第七》記載這一盛大場面：“帝袞冕奠獻，慶云繞壇，月有黃光。命群臣享五方帝諸神于山下封祀壇，上下傳呼萬歲，振動山谷?！狈舛U過后，趙恒在朝覲壇的壽昌殿接受群臣朝賀，下詔大赦天下，文武百官晉級，已經(jīng)退休的官員賜一年奉祿，并賜天下百姓聚飲三日。

趙恒在泰山、曲阜一帶寺廟到處封祀，對當?shù)毓倜窈鷣y賞賜，鬧騰了十多天，過足了圣君明主癮，才啟駕還都。各地百姓歡慶封禪盛典勝利結(jié)束，群臣紛紛上表賀頌皇帝功德，舉國上下，如癡如狂。而趙恒也沉醉在一片歌頌聲中，覺得自己真的英明之極、偉大之極，什么三皇五帝，什么秦皇漢武，都不在話下。

趙恒嫌一時的慶祝不過癮，又下詔把正月三日“天書”降承天門之日定為“天慶節(jié)”，放假5天，京師及各地做道場7天，京城點燃華燈，全國士民宴樂慶祝；六月六日“天書”降泰山之日為“天貺節(jié)”(貺，賜、贈之意)，屆時也要大舉慶祝。又此外還有“降圣節(jié)”、“天禎節(jié)”等，節(jié)日均舉行隆重紀念。一年數(shù)節(jié)，慶?！疤鞎毕陆蹬c封禪大典，令全國臣民永遠熱鬧下去?！端问贰ぶ镜诹濉氛f“諸慶節(jié)，古無是也，真宗以后始有之”，說明趙恒是咱中國搞五花八門慶典、紀念日的老祖宗。

趙恒于泰山封禪之后，覺得動靜鬧得還不夠大，又議西祀汾陰，只因天災不斷，朝臣

勸阻，暫時未能成行。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趙恒不顧朝臣勸諫，按照泰山封禪的老套，西祀汾陰。他在啟駕西行的頭一年，仍是事先發(fā)動群眾，大造輿論，先由文武百官、社會各界人士上表請求西祀，其中一次到宮門前上表請求西祀者達30000余人。表三上，趙恒才下詔稱“來年春有事汾陰”。西祀之后，趙恒按東封泰山之例，下詔大赦天下，賜天下官民聚飲三日。這次祭祀，僅土木工程，就用工390余萬，趙恒卻夸經(jīng)辦的大臣有功，說耗費不多。西祀之后，趙恒又封五岳，并給各岳上帝號。舉國上下，再次掀起歌頌皇帝、慶賀盛典的狂潮。

皇帝崇奉道教，敬祀玉皇大帝，當然要大建宮觀。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趙恒下詔建玉清昭應宮，以敬奉玉皇大帝。因設計規(guī)模宏大，耗資甚巨，朝臣多言不可如此耗費國財民力，或曰“土木之侈，不足以承天意”。丁謂卻對趙恒說：“陛下富有天下，建一宮崇奉上帝，何所不可?”并說趙恒尚未得皇子，建宮正好可以祈福。一番話正中趙恒下懷，遂命丁謂總其事。群臣從此不敢再諫。

趙恒對玉清昭應宮的建筑務求精麗，工程合格，哪怕已經(jīng)裝修得金碧輝煌，也要拆毀重建，耗費再大，有司也不敢多嘴。建宮之地土質(zhì)差，丁謂命工役到城北取好土換之，僅運土工程一項，每天便費工數(shù)萬。京師大建宮觀的木材，取自南方，有司限期運至首都，工役累病而死者甚眾，這些人死后，督工的官吏便誣其逃亡，又將他們的妻兒抓去服役。昭應宮原擬15年建成，丁謂為了邀功，督催甚急，工匠晝夜趕修，7年便成。宮觀共有2610區(qū)，極為宏麗壯觀。此外又建景靈宮、會靈觀、會真觀、先天觀、廣靈洞霄宮……規(guī)模均極龐大，各宮觀皆有道士住持，隨時設道場，舉行祭祀、禳醮活動。

趙恒一聽說有天瑞、祥符出現(xiàn)，不管真假，都要大舉慶賀，對官員大加封賞。朝臣與地方官嘗到了甜頭，也向皇帝學習，不斷假造符瑞，以騙得賞賜：或報黃河水變清，或報遇見趙家始祖并賜給寶劍一把，或報天象出現(xiàn)“五星連珠”奇觀，或獻白鹿，或獻靈芝……奸臣丁謂，最會編造祥瑞，或報數(shù)百只仙鶴飛臨天書閣、太清殿；或報天書閣騰起五彩氣柱千余條，又吐白光如銀絲，上覆五色輕云。他在毫州時，一次就獻上靈芝95000株，并獻白鹿一只。這么多的靈芝，真不知是從哪里搜刮來的。趙恒也跟著推波助瀾，大鬧特鬧，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十月，他向群臣宣稱，一連兩天夢見了神人向他傳玉皇大帝之命，說是要派趙氏始祖再授“天書”，并說神人要接見他，連座次都排定了，說得活靈活現(xiàn)。隨后在宮中大做道場，迎接天尊下降……全國祥瑞不斷，簡直不像人間。

天禧二年(1019年)，永興軍都巡檢朱能偽造了一封“天書”，奏報朝廷，詭稱是在乾韋占(今山西省柞水縣)山林中發(fā)現(xiàn)的。趙恒是偽造“天書”的大師，不會不知道朱能獻上的“天書”是什么玩藝，但趙大師已寂寞了很長時間，很想再轟轟烈烈地折騰一番，他會心一笑之后，將假就假，親率龐大的儀仗隊到瓊林苑迎“天書”入宮。隨后又是一番慶賀，一面下詔大赦天下，一面廣設道場祭祀天地，又在天安殿召見京城與來自各地道觀寺院的道士僧尼13000余人，賜給巨資，讓他們?yōu)樽约浩砀Ｑ幽辍?/p>

趙恒偽造“天書”，勞民傷財，東封西祀，又將“天書”下降之日作為法定假日，讓臣民年年慶祝、年年紀念，原只為洗刷澶州盟約之恥，此后則發(fā)展為竭盡全力制造虛假的繁榮以欺騙人民。其實該閣下在位期間，天災人禍不斷，人民常為洪水旱災所困，輾轉(zhuǎn)于溝壑、慘死于饑寒者不計其數(shù)。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夏秋，又發(fā)生大面積蝗災，從京畿、河北、陜西、京西、京東，到江淮、兩浙、荊湖等地區(qū)，均受蝗情所害，趙恒憂心忡忡，束手無策，幾次親自或遣官分赴各地道觀，設道場祈禱上天保佑。

乾興元年(1022年)，這位造假作秀的大師、愚弄人民的天才，終于病死于延慶殿，時年55歲。他導演的一系列精品大戲，雖然宣告劇終，大戲的重要道具——“天書”，也被朝臣按照他的遺囑殉葬于永定陵，但他的高超手段，卻仍然在后世統(tǒng)治者花樣不斷翻新的愚民政策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