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坡
1.在小雁塔做一場白日夢
記憶里,小雁塔一直是有殘疾的,塔頂少了整整兩層,呈一開放式豁口,遠遠望去可以看到豁口處向外斜生出的一二蓬茅草,仿佛無所事事的樣子,春榮秋枯,年復一年流轉(zhuǎn)。
這很讓我想不通,歲月流程大模大樣,為什么沒有人想著去把殘缺的塔頂修復起來,或者至少讓它有個蓋子,少一點風吹雨淋的滄桑?
或許殘缺也是一種美吧,可我并不想去咀嚼其中的滋味,如果把長安城的一磚一瓦都品咂一番,那對腮幫子無疑是一種負擔。
殘缺之美需要發(fā)現(xiàn),而發(fā)現(xiàn)需要焦灼與憤怒。
我很寧靜。大唐遠去了,明清也墜入了風塵,長安依舊是長安,只是換了一個名號,百年千年呆在秦地一動不動。
很多時候,我愿意在清晨暫別漸漸喧鬧起來的街道,到古木參天的薦福寺里走走、看看。這儼然是兩個境界,寺廟一律是平和的、與世無爭的,讓人恍惚覺得自己就像一件穿舊了的衣裳,起皺了,落了一層風塵,需要洗滌洗滌,再被熨燙得服服帖帖——你明顯覺察到身體開了個小口,郁積的心事從開口處抽出來,絲絲縷縷,四下擴散。
基本上來說,做一個游客有很多好處,可以虛情,也可以假意,仿佛很投入,其實已神游方外。但不可放肆,否則就失了物我兩相望的意趣。
這座薦福寺在隋朝時是晉王楊廣 (即后來的隋煬帝)的府邸,隋亡后又先后成為唐太宗之女襄城公主和英王(即后來的中宗李顯)的住宅。唐睿宗文明元年,為唐高宗興建祭祀之所而征用此地,最初叫做“大獻福寺”,到公元690年武則天改元稱帝,親筆題額將大獻福寺改稱為薦福寺。這就是薦福寺的粗線條履歷。
印象中,薦福寺是長安的一座后花園,前庭朝代起落,它卻猶自春天青蔥、冬天蕭瑟,淡然應對著,仿佛一個看客,不急不緩,不焦不躁。
我在薦福寺里找不到隋唐背影,唯有今時花草今時人填充著歲月空隙。這種安詳?shù)臍庀⑹钩鋈肓珠g枝頭的不知名小鳥也變得安詳,沒有既定的方向,可以飛向任何地方。
麗日和風下走累了,我在一條青石凳上小坐。白天不做黑夜的夢,我只是假寐,半是清醒,半是迷蒙。
正如大雁塔之于玄奘,提到小雁塔不能不提及另一位唐代佛學大師義凈法師。公元671年,義凈法師搭乘波斯商船由海路自廣州離開中國,他先到達印尼的蘇門答臘島,后轉(zhuǎn)抵印度,直到公元695年回到洛陽,在25年間游歷30余國,帶回佛經(jīng)400余部。義凈法師移居長安后,在薦福寺主持佛經(jīng)譯場,先后譯經(jīng)56部230卷。唐中宗景龍元年(公元707年),他上書朝廷請求建塔貯經(jīng),于是薦福寺里才矗立起一座共15級約45米高的密檐式佛塔——小雁塔。
至于小雁塔的毀損,與發(fā)生在公元1555年的華縣8級大地震有關,那是我國歷史上災難性最大的一次地震,直接導致小雁塔塔頂兩級被震毀,到如今只剩下13級、高43米了。
我微微一凜——悠揚的鐘聲忽然間振動我的耳膜。我怎么忘了呢?每天清晨,寺內(nèi)都會定時敲響晨鐘,那是一口鑄于金代明昌三年(公元1192年)、高3.5米、口徑2.5米、重達萬余公斤的鐵鑄大鐘,鐘聲清亮,數(shù)十里外都可聽到,何況我近在咫尺?
雁塔晨鐘應該是一種祈福,年年歲歲在風塵中回蕩,從不曾中斷。
我抖落肩頭一片落葉,緩緩站起身。
友人說,你剛才好像睡著了。
我一笑,我怎么可能睡著?我還要陪你上小雁塔呢。
在那一大片澄明的天空下,我們走得很慢。如今的小雁塔已很陳舊,磚色斑駁,卻自有一種深沉的氛圍,向我們壓迫過來。我們繞塔身轉(zhuǎn)一圈,隨意地閑看,默然無語。
說什么呢?憑吊憂古?還是什么也不說了吧。
然后,我們拾級而上。
小雁塔塔內(nèi)為空筒式結(jié)構(gòu),不寬敞,光線暗淡,設木構(gòu)樓層,有木梯盤旋向上直至塔頂。聽著腳步的空空聲在身后一一響起,我感覺自己就好像行走在某個朝代的某個陰暗時段上,心里無著無落的。
到達塔頂,人一下子冒出頭,沒有了遮攔,陽光從天空傾瀉下來,打在臉上、身上,心情陡然間豁然開朗——整個世界都改變了模樣。
我與友人并肩站在塔頂,舉目眺望,城市被一派郁郁蔥蔥遮掩,看不清面目,只有林林總總的高大建筑盡力向上延展著時間與空間。
曉風習習,一夢千年,到此略略一頓。
兩只鳥兒從塔下嬉鬧著飛上來,看慣了紅塵紛擾,一只停在塔檐上,悠閑地散步;另一只猶豫了一下,在將要到塔檐時輕輕一個折身,旋即又飛離開。
靜態(tài)的鳥兒沉穩(wěn),動態(tài)的鳥兒安詳。
友人含笑問道,這兩只鳥兒會是從哪個朝代的夢里飛回來的呢?
我張開雙臂,試試空氣是否能托起自己沉重的身軀。
我做不到——美好的鳥兒總讓人產(chǎn)生美好的幻覺。
唐朝。我對他說,如果有輪回,下一輩子我要做一只鳥,晨也飛,昏也飛,風也飛,雨也飛,像一場夢。
陽光盛開,那一刻,我們和小雁塔都被鍍上一層金黃,迷離著,不忍清醒。
2.吹散江山美人的那一陣驪山烽火
驪山是一個很好聽的山名,但凡好聽,必然有著許多優(yōu)美的傳說,只是西繡嶺上屹立的烽火臺過于突兀,為大好景致平添了幾分蕭颯。
歷史進程充滿了各種意外,涉及驪山,則體現(xiàn)得更跌宕、更……灰色?!胺榛饝蛑T侯”,一個說老了的故事,經(jīng)千年風吹雨淋,淡了,寡味了,于是漸漸無人深究,只當做了笑談。
把歷史交給歷史學家,千年后,再來者不再糾纏故事的真或假,他們登驪山,看“驪山晚照”,對往昔淡然一笑——這是一種娛樂態(tài)度,更是一種娛樂精神。
不過,烽火臺終究不是娛樂玩具,否則它也不必孤零零立在西繡嶺上,辜負大好景致所托。當然,周幽王一定是曲解了烽火臺的用意,而褒姒則近乎于天真了,于是給后人留下了說事的把柄。
西繡嶺是驪山最高峰,海拔1256公尺,不算高大,但已足夠瞭望周邊廣闊的地域。也就是說,烽火臺的建造完全是出于軍事目的,當犬戎兵馬來襲時,可以早早升起狼煙示警。
當我來到驪山,空氣中的硝煙早已消散,就連烽火臺也是在原址上重新修建起來的。經(jīng)整飾的烽火臺依然是舊時風貌,灰磚砌成,十幾米高,底座八九米見方,正面一扇門供人進出,另外三面則各有一個一米大小的拱門,是供烽火燃燒時通風之用的。進入烽火臺內(nèi)部,可以看到一個兩米見方的爐筒,分三層,上層用于添加燃料,中層是爐膛,下層則是出灰口,整個爐筒由下而上直抵烽火臺最高處。而爐筒外有一圈旋梯,人可以由此到達臺頂平臺。
站在烽火臺上,一切都矮了下去,無遮無攔,遠處的平原、近處的草木一覽無余。
清風掃過時,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身旁的烽火出煙口,已沒有狼煙冒出;臺子高處依然插著一面旗子,但不是軍旗,獵獵作響著,唯剩下無限想象了。
遙想當年,周幽王和褒姒一定不是并肩站在烽火臺上,適合他們的位置應該是烽火臺下的空曠之處,前呼后擁,宮娥環(huán)繞,面前一架寬大的案幾,羅列著豐盛的鮮果、美酒,一派悠游氛圍。當筆直的狼煙升起,風吹不斜,前后傳遞,遠道而來勤王的各諸侯國君帶領大隊披甲武士亂紛紛擁到驪山腳下,人喊馬嘶,自入宮以來一直不開笑臉的褒姒終于露出了迷人的笑靨——目的達到了,被美人一笑迷得五迷三道的周幽王哪里還去管什么勤王之師的滿腹怨言?他一定覺得這游戲使對了路數(shù)。
我真有些佩服周幽王了,歷史上能為所愛的人挖空心思討巧的有幾人?話說回來,堂堂一介帝王,江山是什么?玩具而已,歷朝歷代哪個帝王不拿在手里把玩?憑什么他不能玩出新花樣?
只是他太不小心,以至于玩出了火,引火燒身——公元前771年,當犬戎兵馬真的奔襲而來,驪山烽火急急升起,已經(jīng)上當數(shù)次的各諸侯國君以為這又是周幽王故伎重演,終于不再理會。結(jié)局可想而知,周幽王被殺,褒姒被擄,西周滅亡。
這是寓言“狼來了”的最早版本,周幽王以自己超級荒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成全了“烽火戲諸侯,一笑失天下”這則典故,其寓意似乎在借周幽王之口告誡我們,有些游戲是可以玩的,而有些游戲則是很危險的。
我對褒姒沒有貶義,反倒多少有些同情,她的經(jīng)歷與傳說中的史上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蟬太相似,都是被有心人買了去,收作養(yǎng)女,習學歌舞,然后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獻之于權(quán)貴,萬事由不得自己,她們的命運是早就注定了的。由此得知,世上哪里有什么紅顏禍水,那全是史家粉飾歷史的推卸之詞。
至于周幽王,我只是認為以他的資質(zhì)真不該做國君。愛江山又愛美人原本沒有錯,錯在當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專一就好,可惜他太不自知,且偏偏又把二者混為一談,其結(jié)果自然是江山?jīng)]了、美人沒了,兩頭耽誤,一齊落空。
想一想,歷史上不該做國君的真有不少,最貼切的例子是南唐后主李煜,我讀他亡國后寫的一首《破陣子》,總是感慨萬千: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滿篇遺老遺少的書生意氣,哪里有半點帝王氣象?
對于勝利者而言,在“治國,平天下”之余“修身”,那是極大的雅事;但對于一個失敗者,就無異于玩物喪志了。李煜實在是在錯誤的時間錯位了身份,他本可以成就一代大詞人的,可惜到頭來什么也不是了。
歷史常常在我們不經(jīng)意處開幾個似真若假的玩笑。
可我并不在意,在意的人都已作古,而我只是一個游客,隨意翻閱著,滿心好奇。
驪山烽火已經(jīng)熄滅了千年,我無法再看到,甚至不可能知道它最終會飄向古籍的哪一冊、哪一頁??墒?,對我來說,硝煙實在是一種好聞的味道,它可以讓我心生古典英雄式的浪漫主義情懷,因此,我始終對它充滿了敬畏。
當然,我現(xiàn)在面對的只是一座遺址,幾張隱在歲月風塵中的模糊面容,至于還剩下什么,沒有人告訴我,我也就不去多想了。
3.一座老城墻的浮光掠影
暗夜里,我不時聽到河流起起伏伏的喧嘩,似乎就在左近,卻始終看不見、摸不到,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讓我很無助。
我想,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還沒有弄清楚罷了。
春天,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八百里秦川大肆鋪陳開來,高天厚土間,我背詠著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終始灞、浐,出入涇、渭、灃、滈、澇、潏,紆余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苯K于找到自己夜夜失眠的出處。
八水繞長安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故事,這是屬于黃河水系的8條河流,涇水、渭水在長安北面,灞水、浐水貫穿東面,潏水、滈水繞過城南,灃水、澇水流經(jīng)西面,似乎各不相干,卻最終殊途同歸,匯聚成一帶微波蕩漾的護城河,豐潤著古城長安的盛世年華。
歲月當然無法復制,記憶卻可以輕易更改或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站在開闊的護城河邊,我背靠一岱煙灰色的城墻,它滄桑的身影覆蓋面積如此之大,多少年來一直壓迫著我,讓我呼吸時緩時促。
我知道這座城墻自隋唐以下,歷經(jīng)宋元明清,是對八百里秦川的一個完整描述與總結(jié),任憑紛繁塵事一一加于身上,固守著,始終是我們貫通歷史的一條足可依靠的紐帶。
它扮演的是一個見證者的角色,洞若觀火,明察秋毫。
不說隋唐,盛世之后衰弱的速度堪比流水,就連城垣也保不住,我們今天看到的叫明城墻,始建于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歷時4年才完工。盛唐時期的長安城比現(xiàn)在大10倍不止,但明城墻卻只是借用了唐皇城的個別基礎,除此之外就與盛世大唐再沒什么關聯(lián)了——風流總被風吹雨打散,不是嗎?
很難想象明城墻是用黃土夯打而成的,不過,在冷兵器時代它已能產(chǎn)生足夠的威懾效應。當然,為了保證堅固,在城墻墻基和墻頂還分別鋪有一層厚80厘米和45厘米的三合土層,這是用黃土與石灰、糯米汁、獼猴桃汁拌和而成的土質(zhì),干燥之后堅硬如石。這是古人的智慧。
八水是護衛(wèi)長安的天然屏障,卻不能保證城墻不受歲月侵蝕,城墻自建成后歷經(jīng)三次大的整修,明隆慶二年(1568年)陜西巡撫張祉主持修復,在黃土墻體外包一層青磚,由此使土城變成了磚城;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陜西巡撫畢源再次對城墻和城樓作了整修;第三次修繕則始于1983年,不僅補建了被拆毀的東門、北門箭樓、南門閘樓、吊橋,而且還將已經(jīng)毀損的部分城墻予以重建,從而讓整座城墻連貫起來。
歷史的斷點重新得到了接續(xù)。
明城墻高12米,頂寬15米,底寬18米,一個龐大的建筑,沿階梯一級級往上走,我內(nèi)心有一種很厚實的感覺,雖然說不出來,但能感受到。城墻一如想象般寬闊,足夠兵士們跑車、操練;我走到左面看看,再轉(zhuǎn)到右面看看,恍惚中一陣風吹來,夾雜著金屬的呼嘯,立刻,閘樓、箭樓、正樓、角樓、敵樓、女兒墻、垛口……一派人影幢幢。這是何其久遠的幻象。
閱讀一座城池的歷史有許多種方法,譬如鉆故紙堆,譬如聽老藝人講古,而我選擇行走。有一段時間,我喜歡騎著單車沿順城巷環(huán)繞城墻隨處閑看。順城巷最初是巡城士兵與馬隊的通道,歷經(jīng)歲月侵蝕,一派滄桑,后來經(jīng)過改造并沿城墻全線貫通,才有了幾分氣象。
我沒有心事,一路走走停停,把一些該記憶的收下,把一些該忽略的丟棄,渾身透著輕松與愉悅。我甚至在小東門停留了半個小時,混在一堆人中圍看兩位老者在楚河漢界間越馬、架炮,那份怡然自得是浸入秦人骨子里的品性,而滿盤烽火已被城墻擋在了身外。
繞城墻走一圈不是件輕松的事,東城墻長2886米,南城墻長4256米,西城墻長2706米,北城墻長4262米,一趟算下來足有13.9公里,確實需要花費不少體力。不過,我也因此對古城墻有了一番汗水浸身的體會,而這才是我的樂趣所在。
盛世大唐是長安人的榮耀,當做一部皇皇大書,看磨了邊,唯有面對古城墻時,人們才會想起歷史上的一個和尚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正是他“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戰(zhàn)略,給長安人留下這樣一個足可向世人炫耀的建筑遺物。我對他深懷敬意,常常想:如果不假借明城墻,大唐盛世何以依托?它還會有回響歷史的聲勢嗎?
我有些懷疑。
外來人常常把古城墻與大唐王朝聯(lián)系在一起,這實在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如今已見不到八水繞長安了,但每年春天長安總要下幾場雨,雨中的長安城霧靄蒙蒙,洗去城墻上的浮土,樹們、草們一日綠似一日,讓整座城市脫離沉重的肅穆,顯出清麗、雅致的面容。而水們在清潔過街道以后,會一律流入護城河,或清澈,或渾濁,那點滴匯聚的柔軟記憶都是關于古城墻的。
一瞬千年,物是人非,好在這座城墻是長安千年史實的具象寫照,于是,有很多人拿著新老照片來訪古探幽、觸景生情。這是一種很機巧的方式,只可惜新舊照片不可能反映古城墻的全貌,它們大多呈現(xiàn)的僅是某一局部的影像,讓后來人閱讀它細微的部分,而古城墻更深的內(nèi)涵則是很難體察到的。
我在長安生活多年,應該說對長安風貌了如指掌,但很可惜,我依然時有陌生感,游歷、閱讀都不能夠加以消除,這常常逼迫我陷入自審與反省之中,有時就想:我看到的何嘗不是古城墻陷入一段歲月時光中的側(cè)影?
4.兵馬俑長著一副作物面孔
我簡單地行走在厚拙的黃土地上,每一步都帶起一蓬飛塵,散開、聚攏,毫無意義;但接二連三的回響卻是深沉的,讓內(nèi)心朗朗開闊。
我想象不出1974年的西楊村是副什么模樣,我所知道的是那年春天滴雨未落,整個旱塬干裂破碎,成片的麥苗萎黃了,饑餓開始蔓延。為了解決吃水和灌溉問題,村民們決定打井取水。
雞鳴犬吠間,歲月一層層剝落,誰會想到一個帝國的秘密就沉睡在自己的泥腳下呢?
勞動從來不是一件復雜的事,或者說,勞動于村民而言只是一種慣性生存方式,談不上崇高抑或卑賤。9位村民在村子西南邊的地里選好井位,開始挖掘,當陳舊的黃土層被扒開,新鮮的地氣往上升,一切偶然都變成了必然——挖掘到4米深時,土壤中顯露出一顆俑頭,之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許多兵馬俑的殘肢斷臂。淳樸的村民知道挖到寶貝了,那些古拙的臉孔閃耀著古銅色的光芒,他們給這些重見天日的兵俑起了個極富鄉(xiāng)土氣息的名字——娃神。
機緣湊巧,歷史在這一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我知道腳下肥沃的黃土地埋藏著太多的波瀾壯闊,一些在古籍中留下了蛛絲馬跡,一些則永久地失去了蹤影,漸趨平淡之后黃土地開始瘋長各種作物,季復一季,日月輪轉(zhuǎn)。我曾努力揣測大秦帝國的氣度,千年前它是活生生的疆域和建筑,千年后淬火成俑,深埋地下,流于大地之上豐衣足食的日常生活,若不是被幾個普普通通的村民在無意中窺破,那一段煌煌歷史就此湮滅也說不定呢。
世事有太多的不可知,而這其中必定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從尋覓者到游客的角色轉(zhuǎn)變是很自然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博物館坐落在一片旱塬上,那些蓬勃生長的作物已經(jīng)退居其四周,遍野春華秋實,隨意渲染著農(nóng)耕時代的一次遙遠記憶。我在歲月粉塵中清理自己的思緒:兵馬俑坑是秦始皇陵的陪葬坑,3個巨大的兵馬俑坑呈品字形排列,其中一號坑呈長方形,面積14220米,為步兵部隊;二號坑呈曲尺形,面積5000米,是由騎兵、戰(zhàn)車和步兵(包括弩兵)組成的多兵種部隊;三號坑呈凹字形,面積520米,是統(tǒng)帥一、二號坑的指揮機關。這3個兵馬俑坑共出土7000余件陶俑、100余乘戰(zhàn)車、400余匹陶馬和數(shù)十萬件兵器,場面宏大,巍巍然展現(xiàn)出秦軍的編制、武器裝備和古代戰(zhàn)爭的陣法。尤令人感慨的是,兵馬俑皆仿真人、真馬制成,陶俑身高1.75米~1.95米,體格魁偉,體態(tài)勻稱;陶馬高1.5米,長2米,體形健碩,肌肉豐滿。而陶俑又按兵種分為步兵俑、騎兵俑、車兵俑、弓弩手、將軍俑等。步兵俑身著戰(zhàn)袍,背挎弓箭;騎兵俑大多一手執(zhí)韁繩,一手持弓箭,身著短甲、緊口褲,足蹬長統(tǒng)馬靴;車兵俑有馭手和軍士兩種,馭手居中,駕馭戰(zhàn)車,軍士分列戰(zhàn)車兩側(cè),保護馭手;弓弩手或立姿或跪姿,張弓搭箭;將軍俑則神態(tài)自若,一派臨陣不驚的氣度。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兵馬俑尚且如此,何況那支虎狼之師?這是后世人的感懷。
奈何時移事異,很長一段時間,我行走在西楊村的田間地頭,隨處流連,或與暫歇的老農(nóng)閑聊,輕易地接受了內(nèi)心的平靜;不平靜的唯有兵馬俑,他們被罩在一頂屋檐下,結(jié)成戰(zhàn)陣,但眼神中分明有著空空的落寞。
其實,我也是落寞的。大秦帝國扎根在黃土地,塑造這些兵馬俑時就地取材,先用陶模作出初胎,再覆蓋一層細泥進行刻畫、加彩,最后經(jīng)過淬火,沾了地氣的陶俑由此被賦予了生命。可是之后他們卻被厚厚一層黃土困守,不僅再無法肆意縱橫,而且還要忍受長達千年的暗黑——我與這些兵馬俑遙遙相對,中間隔著一道圍欄,我下不去,他們上不來,一種萍水相逢的對峙。
但傳承總是存在的,如今的黃土地烽火早已熄滅,春秋輪種著兩種作物——小麥于深秋播種,轉(zhuǎn)年盛夏收割;然后種下玉米,至秋季抽出殷紅的穗。這兩種作物都極耐旱,而且緘默、堅忍,從不挑剔地貧地瘠,于我們以飽滿的食糧——這其中鋪陳著怎樣的大場面、小動作呢?
大地一定是我們共同的落腳點。
我常常會不期然想起發(fā)現(xiàn)這一世界奇跡的9位村民,他們中有一些已經(jīng)故去,一些已經(jīng)老了,但他們的故事卻始終新鮮,因為他們已經(jīng)與那些兵馬俑傳奇一起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而載體無疑就是那一望無際的作物。
俯身親近低矮的小麥、抽穗的玉米,兵馬俑展現(xiàn)出一副青澀的作物面孔,在陽光下、在秦川大地年復一年流轉(zhuǎ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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