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1986年7月、1997年11月、2006年10月,我三次到過貝爾格萊德。世界上的城市多得很,有這樣一座城市,遙遠而陌生,和你非親非故,卻在冥冥之中能夠讓你去三次,貝爾格萊德和我真的是有緣分。
其實,貝爾格萊德和我們中國一直都有著不解之緣。鐵托元帥在世的時候,我們和南斯拉夫友好過,也不友好過;我們支持過鐵托,也批判過鐵托。那個時候,貝爾格萊德和我們天涯咫尺,離著既遠又近,它和古巴的哈瓦那、阿爾巴尼亞的地拉那,成為社會主義的三盞明燈,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對它們比對世界許多名城要熟悉得多。1999年,美國轟炸了我國在貝爾格萊德的駐塞爾維亞和黑山共和國大使館,貝爾格萊德就和我們更加地唇齒相依,格外貼近。
重新走進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心里涌出異樣的滋味,飛機降落時,是子夜時分,正有蒙蒙的細雨飄灑,更增添了我心里的這種一時無法言說的感覺和感情。
啊,貝爾格萊德!
鐵托墓
鐵托墓在貝爾格萊德城南的德迪涅山上,離城中心不遠,半個小時的車程。想前兩次到貝爾格萊德,來去匆匆,都和鐵托墓擦肩而過。這次時間再如何緊張,也要前往拜謁,便在節(jié)目單上先安排了它。
鐵托墓的位置,是原來的總統(tǒng)府,叫做花宮(The House ofFlower),一個很漂亮的名字,如今,鐵托睡在這里,很適合,很匹配。正是初秋季節(jié),滿山的樹,五彩斑斕,風吹拂著樹的枝葉花頭巾一樣飄曳,仿佛整個的山輕輕在動。拾級而上,到處落滿醋栗、松果和金黃色的李子,錯落雜陳成一道圖案奇特的地毯,帶我上山,花宮的門在半山腰上,很小,出乎我的想象,也就只能并排走過兩人的樣子。而且,沒有任何提示,或如我們這里常見的某位名人要員的題字之類,如此的樸素,也許正符合鐵托本人的意思。
進門來,左手處便是鐵托墓,右手處是陳列室,正前方則是沿山坡一溜兒茵茵的草坪,間或有一些雪松和白樺。草坪上立著不少青銅雕塑,我一眼望見的是立在最前面的鐵托,他身披軍大衣,足蹬長靴,挎著手槍,垂著頭,劍眉緊蹙,正邁步前方,充滿動感,形神兼?zhèn)洹T谒砗蟛贿h的白樺叢中,則立著游擊隊員和背負著傷員的塞爾維亞百姓形象的群雕。在法西斯入侵前南斯拉夫的時候,鐵托是人民軍的總司令,率領各族人民頑強抗擊侵略者,成為了世界聞名的英雄,鐵托那時說過一句蕩氣回腸的話:“別人的我們不要,是我們的,也絕不能夠給別人。”在那時,鐵托化名過瓦爾特,這總讓我想起前南斯拉夫那部有名的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不知道這兩個瓦爾特有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卻可以肯定寄托著人們對鐵托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走到山頂,在陳列室的門前不遠的地方,還立著一尊青銅像,和剛才見到的鐵托像一模一樣,前后呼應著,強化著人們的印象,仿佛戰(zhàn)火和硝煙一直在彌漫著,鐵托帶著人們從山下沖鋒到了山頂。陳列室沿山坡蓋起,婉蜒的長龍一般,里面陳列著前南斯拉夫各族人民和各國政府贈送給鐵托的禮物。其中有一架鐵皮鼓似的六弦琴,是一位在戰(zhàn)爭中失去手指的戰(zhàn)士用股腕制作而成的,留給我的印象最深。這讓我想起我們曾經共有的年代,對于領袖真誠得近乎盲目的崇拜,雖然,那琴鼓和琴弦早已經破敗而折斷,卻讓我久久流連,感嘆著“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壓軸戲放在拜謁鐵托墓上,這是一座長20米,寬15米的玻璃房,四周和穹頂都是用玻璃制成的,陽光直射進來,滿屋金子般燦爛。這原來是鐵托辦公之余常愛去的花房,是他自己的要求,死后一切從簡,就埋在花房里。生前大多時間和征戰(zhàn)與論戰(zhàn)為伍,死后就讓花叢和自己為伴吧。要說那陵寢并不大,我們現在新建的別墅,有的也要大于這300平方米呢。墓穴和墓碑連在一起,墓穴上方有一座大約長10米,寬5米,高1米的白色大理石,便是墓碑了,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諛詞,只雕刻著“約瑟普·布洛茲·鐵托1892~1980”幾個金色大字。橫躺在上面,就像鐵托自己永遠沉睡在這里一樣,這樣睡得會很安詳。
墓碑的一側,有兩間屋子,一間布置成鐵托辦公室的樣子,有辦公桌和書架,還有一尊半身像和一幅扶面沉思的油畫像。另一間則全部是我們中國的明清家具,黑色的木料上鑲嵌著亮晶晶的寶石。鐵托一生對中國充滿感情,當年我們嚴厲批判他為修正主義,他卻一直敬仰我們的領袖毛澤東,一直渴望與毛澤東的會面。他曾經說中國和南斯拉夫一樣,都是靠著自己用槍桿子打出來的偉大國家??上K于來到我們中國的時候,毛澤東已經去世,錯過了世界公認的兩位強人兼?zhèn)ト宋帐帜菤v史性的鏡頭。
墓碑的另一側房間里,陳列著的全部是火炬,那是每年鐵托生日那天前南斯拉夫人民高舉火炬接力之后送給鐵托的禮物。那些火炬的材質和造型完全不同,百花爭艷一般,都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一般最后將火炬交到鐵托手里的人,都是火炬的設計者或制造者。這樣火炬?zhèn)鬟f的節(jié)目,成為了過去那個年代里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鐵托1980去世6年之后的1986年。鐵托的生日是5月25日,所以人們把鐵托墓叫做5月25日紀念館,而不叫以前的名字花宮,這個名字比花宮更充滿情感。偉人是時代和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代過去了,人民心中的情感,還像是火炬中的火焰,并沒有消失成灰燼。
鐵托墓的下方,是鐵托逝世之后建立的一座鐵托紀念館,很寬闊,上下兩層樓,前面有軒豁的廣場,俯視著薩瓦河、多瑙河和整個貝爾格萊德城。只是由于經濟的原因,紀念館近年被出租了出去,現在正在籌備一場現代藝術展。門前的白色花架已經爬滿鐵絲網,刺猬一樣抖擻著,裝置成為了第一件展品。大門旁的玻璃窗上懸掛著一條標語:“文化在一個國家的位置是一個情人的角色?!蔽也惶靼走@里所說的文化,指的是將要展覽的現代藝術,還是指以前紀念鐵托的那些展品。
一位上點兒歲數的紀念館工作人員見我在門前發(fā)愣,熱情地用英語招呼我,可以進去在一樓展廳里看看。那里還有兩輛鐵托當年坐過的汽車,其余的展品都已經打包放在地下室了。許多塞爾維亞人對此并不滿意,如何評價鐵托,那是歷史學家的事情,對于一般人而言,鐵托時代,他們的人均月工資曾經達到過1500美元(現在人們的月工資一般在300歐元左右),那時候老百姓貸款買了房子車子,后來貨幣貶值。需要付的貸款增多,但仍按照原貸款的面額和利息,差額部分不用百姓而是由政府埋單?,F在在貝爾格萊德的街頭還可以看到那時買的奔馳車在跑,起碼跑三十多年了,還頑強地記憶著一個早已經逝去的時代。
過去的日子,對于時代是歷史,對于民間是故事,對于百姓就是記憶。
米哈伊廣場
米哈伊廣場是貝爾格萊德最大的廣場,相當于我們的天安門廣場,所有的政治的藝術的聚會,都要在這里舉行。它位于老城的中心,說大,只是相對于貝爾格萊德而言,和我們的廣場相比,就像是盆景了。但它絕對的漂亮,不亞于歐洲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座有名的廣場。
它的一邊是貝爾格萊德市最熱鬧繁華的商業(yè)步行街,街名也是以米哈伊命名的。沿著不長的米哈伊大街走到頭,便是勝利公園,那里的山頂上有古羅馬時期的卡列梅格丹古堡,古堡前的草坪和樹叢間立滿了前南斯拉夫從古至今各類名人的半身青銅雕像,古堡下,鏡子一樣的多瑙河和薩瓦河在那里交匯,是貝爾格萊德最美麗的去處。
它的另一邊是國家博物館和國家歌劇院,都是古羅馬式的建筑。歌劇院的對面是一塊開闊的草坪,草坪中立著一尊塞爾維亞最偉大的戲劇家努希奇戴著禮帽拄著拐杖的青銅塑像。這樣的格局和莫斯科有些相像,莫斯科劇院的前面也豎立著契訶夫的雕像。我在貝爾格萊德的時候,歌劇院正在上演努希奇的經典諷刺喜劇《部長夫人》。它講的是一心想當官最后卻狗咬尿泡一場空的故事,結構有點像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值得一提的是,門票便宜得令我驚異,每張折合人民幣才十幾元。
廣場中央矗立著米哈伊騎著高頭戰(zhàn)馬的青銅塑像,他是南斯拉夫18世紀的一位國王,率領南斯拉夫各族人民反抗奧斯曼帝國侵略的民族英雄,奧斯曼帝國就是向他垂首交出了貝爾格萊德的城門鑰匙,這座青銅塑像是貝爾格萊德城市的象征,印滿在畫報、T恤、明信片和各種工藝品的包裝上。廣場的名字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在鐵托時代曾一度改名為共和國廣場,現在人們又把它改了過來,還叫做米哈伊廣場。
重新望著這尊青銅雕像,我想起上次來的時候,是參加第34屆國際作家會議。會議組織者特意安排了一場大型的詩歌朗誦會,就是在米哈伊廣場上,參加會議的25個國家都要派詩人上臺朗誦。這陣勢,我是第一次見到。25種語言在這里交匯、回蕩,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那一次,團長、四川的老作家王火派我上場,踉蹌登上臨時搭起的高高舞臺,面對著的就是米哈伊的青銅塑像和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那一天正是星期天,聽眾沒有組織來的,都是自己隨便來到這里就停了下來,廣場邊,熙熙攘攘喧鬧的人川流不息,但一到這里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音響效果極好,能聽到我自己的聲音那樣洪亮地在廣場上回蕩。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夠聽得懂我的漢語,但看見他們都那樣認真地聽著。除了我自己的聲音從麥克風中傳出,偌大的廣場沒有一點聲音,連風聲都聽不到。我從臺上下來的時候,一位塞爾維亞的老人拉著我,用手比畫著,做了波浪起伏的動作,然后用笨拙的英語對我說了句:“中國話,很好聽!”
舊地重游,我想起那天的朗誦會,想起那位塞爾維亞老人,也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1999年北約和美國轟炸貝爾格萊德的時候,塞爾維亞的搖滾歌手也是在這里臨時搭上了舞臺,舉辦了“歌聲鼓舞我們”的音樂會。那一天,正是塞爾維亞國慶日,天上下著細雨,在飛機的轟炸聲的伴奏下,唱響著憤怒的歌聲。那舞臺就在我朗誦的舞臺位置上,四周圍滿丁和我朗誦那天一樣多的觀眾,和歌手一起旁若無人地互動,藐視著天上飛機的轟炸。
如今那里是一泓噴水池,背后是一家商店,旁邊是露天咖啡座,遮陽傘如彩色蘑菇一般盛開在廣場上。一直到夜晚,咖啡座上都坐滿了人,世界各地來貝爾格萊德旅游的人不是很多,坐在這里的大多是貝爾格萊德人,尤其是年輕人。同東歐其他國家相比,塞爾維亞人長得高大英俊,到處看得到美男靚女,他們喜歡到這里來喝一杯不貴的咖啡或冷飲或啤酒,吸著香煙(貝爾格萊德人愛吸煙,女人格外離不開香煙),吃一塊味道并不比巴黎或法蘭克福差的蛋糕,成為貝爾格萊德夜晚的一道美麗養(yǎng)眼的風景。
我特別愛在夜晚到這里,和貝爾格萊德的朋友坐一坐,晚上在廣場上有時還有各式的民間歌舞演出,他們的日子過得那樣的瀟灑和愜意,哪里會想到幾百年來貝爾格萊德遭到過40多次外國侵略者的侵略,上一個世紀就遭到5次入侵者的轟炸。貝爾格萊德真的是一座不屈的城市,貝爾格萊德人真的是從容淡定,享受生活的姿態(tài),一點兒不比侵略者差。不過,說起他們的同胞庫斯圖里卡導演的,獲得嘎納金棕櫚大獎,給他們和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帶來榮譽的電影《地下》和《爸爸出差的時候》,他們不大感興趣。我問起那首在我們國家曾經非常流行的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無論年輕人還是上點兒歲數的人,都搖頭說沒聽說過。他們愛聊他們喜歡的足球和籃球,美酒和女人,偶爾也會說起鐵托和米洛合維奇,卻很少說起那一次次曾經發(fā)生在他們身邊的紛飛戰(zhàn)火,其實,被炸毀的國防大廈就在廣場附近不遠的地方,當我特意說起這事的時候,他們會幽默地對我說,美國人真會找地方炸,食品廠沒炸,廣場沒炸,步行街沒炸,古堡也沒炸,我說他們偏偏炸了中國大使館,然后,他們會爽朗地大笑,在他們的眼里,戰(zhàn)爭仿佛只是遙遠的故事,談笑之間,強虜早已經灰飛煙滅。
如果說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的話,這大概就是貝爾格萊格的性格。戰(zhàn)爭、詩歌、咖啡、香煙、啤酒、足球、女人,他們都能夠消化得了。
斯卡塔尼亞老街
斯卡塔尼亞是一條在19世紀30年代由流浪的吉普賽人建起的老街,如同莫斯科的阿爾巴特街一樣,在貝爾格萊德乃至在歐洲都很有名氣。
這里離米哈伊廣場很近,步行十分鐘左右。它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老街,梧桐樹夾道,鵝卵石鋪地,一下子就勾勒出它古老的韻致。我是從它的中部進去的,一個凹下去的噴水池,成為了老街的中心,將南北一分為二。噴水池上面的弧形石臺上,擺著一圈木雕,雕刻的都是身著塞爾維亞民族服裝和帽飾的頭像。賣雕像的是位一臉絡腮胡子的老人,坐在前面的餐館前,微笑地望著我,往北走,微微有些上坡,兩邊餐館林立,把在最北頭的是一家叫做雙白鴿的餐館,是這條老街最大的餐館了。它的店門前一對鐵皮白鴿的標志,讓它的身份一目了然。店門旁矗立著一座老式郵筒樣子的家伙,鐵銹斑駁,歷史悠久,據說是當年的小賣部。路口有旗子飄揚,上面是由麥穗、禮帽和手杖組成的圖案,十分醒目,是斯卡塔尼亞的街徽。每年開春的四月,都要舉辦斯卡塔尼亞聯歡節(jié),貝爾格萊德人大都要從這個街口涌進這條老街,因為這里離市中心很近。
老街的南部,似乎更為風光,餐館咖啡館畫廊不僅和北部一樣的鱗次櫛比,而且更加富于藝術特色。據說,19世紀常有波希米亞人出入這里,把波希米亞的藝術風格織進老街的肌理里。最著名的餐館莫過于“雙鹿”和“三頂帽
子”。前者庭院深深,古色古香,典雅濃郁,如風情萬種的貴婦,后者鄉(xiāng)村情調,素樸厚道,一側立有一個農夫的青銅雕像,木柵欄圍墻上掛著三頂不同顏色的帽子,柴門式樣的門口,似乎正有村婦倚門招手,熱情迎客。“三頂帽子”建于1864年,“雙鹿”建于1832年,是斯卡塔尼亞街上最老的兩家餐館。
斯卡塔尼亞街有名,還在于這里當年是詩人畫家聚會的場所,得意或失意的藝術家們常常到這里來,或把酒臨風,或一醉方休,或慷慨激昂,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縱論天下大事。我看到墻上還留有他們畫的漫畫和刻上的詩句,還有石雕的五線譜,一百多年,居然清晰如昨。一打聽,才知道是當年藝術家反抗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而宣泄到墻上的憤怒的心聲,如今成為歷史響徹至今天的回聲,有形有色,讓一條老街都有了生動的表情。
在“雙鹿”餐館旁邊的一座房子窗前,立著一尊銅鑄的塑像,一個戴著草帽的老人坐在石堆上(其實他一點兒也不老,才僅僅活到47歲),雙目如炬,眺望遠方。看紫灰色的墻上有一塊還是這位老人的浮雕,浮雕下面有介紹,知道是塞爾維亞19世紀著名的浪漫派詩人Djura Jaksic,我們翻譯叫做雅克什奇。他的詩歌《祖國》《我在哪里》,就像我國艾青的《大堰河,我的母親》一樣充滿愛國情懷而聞名,他同時還是一位畫家,房子是他的故居。我走進他的故居,里面正在布展一位畫家現代的油畫,一群中學生在旁邊的空地上排練舞蹈。新的一代年輕人,傳承著他的精神和藝術。
非常巧的是,下午塞爾維亞作家協會組織的詩人朗誦會就在這里,是為了懷念他,還是為了讓他傾聽今天的聲音?
更巧的是,在這里,我碰見了九年前在貝爾格萊德見過的美國詩人大衛(wèi),霍沃。我們高興地擁抱在一起,他送給我他新出的詩集,告訴我待會兒他要朗誦書里面的一首詩,我對他說九年前你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揚揚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告訴我去年已經結婚了。日子就這樣如水一樣地過去了,一代人迅速地老去,唯有藝術和這條老街似乎還和往昔一樣,保持著當年的模樣和風釆。
那天晚上,不少詩人在這條老街上喝得醉意朦朧。
那天晚上,一位塞爾維亞的畫家在醉意朦朧中為我畫了一幅肖像,雖然不大像,但我還是熱烈地擁抱了他。老街上的老燈把幽暗的燈光灑滿我們倆一身。
德里納牌香煙
對于塞爾維亞的女人,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她們大多數對香煙是在行而且很癡迷的。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貝爾格萊德,在機場上等人,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兩個年輕的女人坐在我身邊后立刻掏出香煙在抽,她們倆穿著薄薄的半袖衫,里面都沒戴胸罩,瘦削的乳房不停地隨著彈煙灰的手指如不安分的鳥一樣在抖動。那時候,國內的女人還沒有這樣開放,所以那印象很深,覺得塞爾維亞的女人很前衛(wèi),香煙抽得很厲害,普及率極高。前南斯拉夫作家協會的主席認同我的這個判斷,他曾經對我這樣解釋:塞爾維亞盛產詩歌、鮮花、香煙和漂亮的女人,正是因為到處有香煙,才會到處有漂亮的女人,有女人才會有了鮮花和詩歌。
我不抽煙,但這次想買塞爾維亞自己產的香煙,好帶回北京,給朋友嘗嘗鮮。貝爾格萊德的街頭有許多小商亭,類似我們這里報亭的樣子,賣一些日用雜品和飲料香煙。玻璃窗里擺著一溜兒香煙,各種牌子都有,花花綠綠的。在這里,我碰上了這樣一位塞爾維亞的女人。
賣煙的小老板不懂英語,無法問清這里的香煙哪一種屬于我要買的塞爾維亞產的。連比畫帶說好半天,也無濟于事。幸好這時她走過來了,是一位中年婦女,她也來買香煙,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猶豫地指著一種白色煙盒上印著紅色的“Drina”幾個字母的香煙,告訴我這是塞爾維亞自己產的,而且是塞爾維亞有名的牌子。
我感謝了她,買下一條“Drina”牌的香煙。她指著煙盒問我:知道嗎?它就是安德里奇的小說《德里納河上的橋》寫的德里納。而當她說到安德里奇和德里納的名字的時候,那個小老板立刻也明白了她說的意思,不住點頭重復著這兩個名字。
我一下子不禁對這條白盒紅字的香煙肅然起敬。
安德里奇是塞爾維亞最偉大的作家,他的地位應該和我們的魯迅相似,斷然拒絕法西斯的威脅和誘惑,在白色統(tǒng)治下堅持創(chuàng)作。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南斯拉夫獨立,他是南斯拉夫第一任作協主席,地位和我國當時的茅盾相當,他的長篇小說《德里納河上的橋》,在1961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2006年是安德里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45周年,在塞爾維亞的許多地方都在紀念他,并且隆重地再版了他的這部長篇小說。
德里納是塞爾維亞一條普通的河,但這條河因有安德里奇的這部長篇小說的書寫而聲名大震。河上有一座橋,是16世紀建立的,不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炸毀。安德里奇的小說,就是圍繞著這座古老的橋和德里納河,展開了四百多年來塞爾維亞人生活和斗爭的畫卷,可以說是他們的一幅“清明上河圖”。我讀過這部長篇小說,也買過安德里奇的短篇小說集《情婦瑪拉》,那是1988年由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書。
我也要向這位婦女和小店老板致敬。他們對于安德里奇和德里納河,都是那樣的熟悉,并且引以為自豪,我想就像我們這里提起魯迅和他的百草園、三味書屋或魯鎮(zhèn)一樣的熟悉吧。但我真不敢肯定,我們這里賣香煙的小販能夠如他們一樣如此熟悉我們的魯迅,并隨口親切地說出他的作品。
在塞爾維亞,安德里奇幾乎家喻戶曉,那是他們的驕傲,在他們的國土上,常??梢钥匆姲驳吕锲婧推渌膶W家的青銅雕像。在貝爾格萊德多瑙河畔的勝利公園里,專門有文學家的雕像群,散落在蔥翠的樹林中。那是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體現著普通人對文學的感情,文學不是生活中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他們的驕傲,是他們的祖國的一部分。
九年前的秋天,我有幸來到塞爾維亞的波斯尼亞,那里是安德里奇的家鄉(xiāng)。當時聽說下榻的旅店附近有一座公園,公園里有一尊安德里奇的塑像。第二天的清早一起床,我就去找,但因為人生地不熟,沒有找到。在回旅店的路上,我碰見一位正要上班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夾克,夾著一個公文包,正抽著一支香煙,匆匆忙忙要去上班。我攔住了他,向他打聽,語言不通,費了半天的勁,他也不明白我說話的意思,不過,他忽然聽清楚了我說的安德里奇這幾個音節(jié),一下子明白了,我要找的是安德里奇,立刻熱情地帶我來到了公園,穿過落葉蕭蕭的蜿蜒小徑,來到了公園深處安德里奇的塑像前。然后,他指指手指間的香煙,掐滅之后,對我說了一句塞語,雖然我不懂得塞語,卻還是聽明白了,因為他的話里有“德里納”三個音,當時
便以為他在對我說安德里奇的那部有名的小說。我向他致謝,我們高興地握握手,他才轉身走去,再去上班。
現在,我明白了,當時,他除了告訴我安德里奇的那部小說,同時對我說他抽的是德里納牌香煙,那是屬于他們的文學香煙,是他們和偉大作家溝通和相連的家常紐帶。
我們有紅塔山、香山、紅河、玉溪、大前門等許多以地名命名的名牌香煙,但我們沒有我們自己的“德里納”。這是一種隱性的文化氛圍,潛在的文化滋養(yǎng)。
涅果什雕像
在貝爾格萊德到底有幾座詩人涅果什的雕像,我不清楚,我只是在貝爾格萊德大學旁的涅果什廣場和塞爾維亞作家協會的會議廳里,看到兩尊造型不同的涅果什的雕像。前者是坐在椅子上手握書籍的全身像,矗立在小廣場高坡的花叢中,后者是尊戴著民族小帽的半身胸像。南斯拉夫解體之后,南斯拉夫作家協會的辦公樓變成了塞爾維亞作家協會,因為經濟窘迫,不得不把樓上全部出租給公司,只剩下樓下的會議廳和幾間窄小的辦公室,空間的局促,不得不搬走不少東西,但還是保留下來了兩尊雕像,一尊是塞爾維亞的宗教和文學之父圣薩瓦,一尊便是涅果什,哼哈二將似的,分放在大廳的兩側。
有意思的是,我在別的地方見過涅果什的雕像,幾乎都是坐著的或半身的。這是因為涅果什是一個身高兩米多的壯漢,據說他坐的椅子的腿都需要再加高一截,可以想象他那頂天立地的樣子。原來只以為我國的馮驥才的個頭就夠高的了,沒想到這里還有更高的,大概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高的詩人了吧?
涅果什不是塞爾維亞人,他是黑山人,但涅果什在整個南斯拉夫地區(qū)都非常有名,即使隨便問一個普通的中學生。都會知道他,說他是南斯拉夫的裴多斐或拜倫,并不為過。他的最著名的詩劇《山地花環(huán)》,我國曾有譯本,80年代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本詩,在南斯拉夫幾乎盡人皆曉,誰都知道是一本反映18世紀南斯拉夫黑山民族奮起反抗土耳其侵略的英雄詩篇。只要你對南斯拉夫人哪怕簡單發(fā)出“涅果什”三個音節(jié),他們都會立刻心領神會,知道你是在說他們引以為自豪的英雄詩人。
九年前那次到南斯拉夫,我到過黑山共和國的首府波多戈里察,這里離涅果什的故鄉(xiāng)茨地涅只有一步之遙,開車一個小時即可到達。黑山共和國作家協會主席、副主席二人分別駕車帶我們來到茨地涅,這是一座群山環(huán)抱的小城,十分地美,正是深秋季節(jié),樹葉變紅變黃,搖曳著樹樹色彩繽紛,如同油畫一般。只要看涅果什的《山地花環(huán)》,便會知道別看這地方小,藏在深山之中不大顯眼,卻是一個英雄的地方。土耳其人侵略南斯拉夫有近五百年的歷史,用炮火武力侵占了南斯拉夫幾乎所有的地方,唯獨沒有攻占下這里。可見這里的人民是多么的英勇頑強,涅果什的詩篇當然為全南斯拉夫人所驕傲,
涅果什于1813年生,1851年去世,僅僅活了]8歲。當時是政教臺一,他是黑山王國的國王兼宗教領袖。在這個位置上,不允許結婚?!渡降鼗ōh(huán)》是1837他34歲時的作品。一個國王,還能夠成為一名偉大的詩人,這在世界上并不多見。
我們來到茨地涅涅果什的故居,這里現在是涅果什的展覽館,完全是結實的石頭的建筑,紋理清晰而粗獷的石頭房屋,黑白分明,樸素敦厚,是與那些巴洛克建筑別樣的風格,走進展覽館,方知涅果什的《山地花環(huán)》在世界上已被翻譯成72種語言,各種版本的書都陳列在這里,我國的譯本也端坐在玻璃柜臺內。幾十幅由黑山畫家別羅波察克畫的油畫插圖,花環(huán)一般環(huán)繞在這些書的周圍,又像是一個由色彩組成的城堡,緊緊地將涅果什這七十多個孩子環(huán)繞其間。
讓我驚異的是,這里還陳列著涅果什唯一留下的一張愛情詩手稿,就擺放在他的《山地花環(huán)》手稿的旁邊。因為他是宗教的領袖,不允許結婚,寫作愛情詩在當時是犯忌的,所以他只能悄悄地寫下草稿,獨自一人吟詠回味,而不能像《山地花環(huán)》那樣公開發(fā)表,可惜,我不懂塞爾維亞語,不知道他到底寫了些什么,不知道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究竟愛的是什么人。不過,一邊是力拔山兮的英雄的詩篇,另一邊是溫柔繾綣的愛情的詩篇,也足以能讓我們觸摸到涅果什的內心世界了。一百多年前他曾經用過的筆和長圓形的銅墨水盒還在,一百多年前他寫下的字墨跡還未褪去,真覺得時間似乎并未隔開太久遠,涅果什仿佛就坐在眼前的桌前寫作他的詩篇??此氖指遄煮w是那樣清秀整齊,幾乎沒有什么改動,與他那人高馬大的外表太不成比例。如果想看清一個作家,尤其是想看清他或她立體真實的模樣,光看印好的書是不夠的,最好能看看他或她的手稿。
雖然南聯盟早已解體,在貝爾格萊德,人們還是把涅果什當成自己的詩人。在涅果什廣場,四圍擺滿了露天咖啡座,和賣鮮花的賣舊書的賣雜貨的小攤,來來往往的有不少貝爾格萊德大學的大學生,他們對身邊的涅果什雕像好像熟視無睹,漠不關心,但你只要問起涅果什,他們會和你談起很多,有人還會饒有興致地說起涅果什在寫成《山地花環(huán)》的那一年創(chuàng)辦的黑山的第一所學校,讓他的侄子在這所學校里教書(以后就是這個侄子繼承了他的王位),說起他創(chuàng)辦的南斯拉夫的第一個文學刊物《格里察》(漢語“鴿子”的意思)。你也就明白了,為什么他身為一個國王又是一個主教,居然還能寫出這樣不朽的詩篇的原因了。他不光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勇夫,還是如此重視文化并身體力行。你還能夠明白,這樣的一個民族,為什么在那么多年異族侵略面前和強權統(tǒng)治之下毫不屈服的原因了。即使現在他們面臨著經濟制裁,國家的經濟建設舉步維艱,人們的生活水平不富裕,他們依然那樣樂觀而達觀,這和我們的知足常樂不一樣,和忍氣吞聲更不一樣。一個擁有并珍重文化傳統(tǒng)和底蘊的民族,才有面對困難的底氣,才有可能走遠。
圣薩瓦教堂
在老城的南端,有一座公園。由于貝爾格萊德地處丘陵地帶,公園坐落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樹木花草很多,軒豁的草坪占據很大的空間,一座帶狀的公共圖書館也橫臥在那里,公園顯得開闊舒展,也顯得搖曳有致,婆娑多姿。
圣薩瓦教堂就坐落在公園的北端小山坡上,老遠就能夠望見它青色的穹頂和頂上高高的金色十字架。這座教堂是為了紀念圣薩瓦而建的,我在塞爾維亞作家協會的會議廳里見過的那尊雕像就是他,他是被尊為塞族的宗教和文學之父的。這座教堂建的歷史夠久的,自1895年開始籌建,1935年正式開工,前后經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又由于經濟的原因,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建到了現在,還沒有建完,前后竟然建了小一百年,這樣的教堂,世界上大概只有西班牙巴塞羅那的神圣家族大教堂,能夠和它相媲美。神圣家族大教
堂也是前后建了快一百年了,到現在還在繼續(xù)建設之中。它們成為了世界教堂的一對并蒂蓮,譜寫了建筑的未完成之交響。
上次來貝爾格萊德,在公園的圖書館里開會,曾經溜出來,在山腳下的一尊民族英雄的雕像前照相,便看見了立在山坡上的它。那時,它的外表裹著腳手架,便沒有進去看。這次聽說它的外表已經完工了,便特意跑來看它。據說2003年外部完工最后安放金色穹頂的時候,歐洲四家電視臺趕來現場直播。4000噸重的青銅穹頂。和連接在穹頂上面的高達14米的十字架,不是個小家伙呢,啟用了16架特制的液壓起重機,才把它吊起來。那情景,一定分外壯觀。
圣薩瓦教堂,和莫斯科紅場上的那個洋蔥頭式的教堂一樣,都屬于東正教。所不同的是,它的式樣為拜占庭風格。純白色大理石的基座和墻體,青銅金邊的穹頂,通體的冷色調,加上昂昂平高達70米的腰身,矗立在藍天白云之下,顯得很是凜然威嚴,不僅在貝爾格萊德,在整個巴爾干地區(qū),它也拔頭籌,是最大的一座東正教教堂。雖然尚未完工,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我去的那天是個黃昏,教堂里面依然人頭攢動。它外表堂皇,里面卻還是個工地,一大包一大包的鋪地方磚,有的還沒有打開,精美而碩大無比的壁畫,也只是稀疏零落地貼上了很少的部分,裸露出來的泥墻和泥地,顯得有些灰突突的。光線很暗,穹頂很高,蒙蒙一片,游絲飄逸,仿佛進了一座神秘而幽深莫測的山洞一般。真不知這樣的教堂還得經過多少年才能徹底地完工?
走到教堂西邊的側門口,門廊處有個不大的小賣部,賣的都是圣薩瓦的各種頭像,彩繪在大小不一的木牌上,成為人們帶回家最好的紀念品,也保佑著人們的未來福祉。站在門口,望著血紅的落日在對面的半空中,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地沉落,輝映得教堂的穹頂一片燦爛輝煌。晚禱的鐘聲正在響起,回蕩著金屬般的聲音,好像也融進了落日和教堂穹頂的輝煌色彩一樣。
走下臺階,在教堂的另一側,看見有一尊神父的雕像,左手舉著一本圣經,右手握著一個十字架,高立于黑色大理石的基座之上。他就是圣薩瓦,在他腳下的大理石上雕刻著幾行塞語,每個字母都是金色的,在逆光中依然熠熠生輝。因不懂塞語,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猜想大概是圣薩瓦的什么箴言。圣薩瓦是塞爾維亞開國之祖斯蒂芬國王最小的兒子,正是他的努力和智慧,以宗教和文學點燃了人們的心靈,凝聚起了民族的團結力量,所以他成為了塞爾維亞的文化精神之父。這座教堂對于塞爾維亞的意義才非同尋常,它的未完成對于全體塞爾維亞人民,便也具有了啟迪的象征意味。
狼餐廳
貝爾格萊德之行的壓軸戲,放在了狼餐廳。
那是離別前的夜里,在那里為我們餞行。塞爾維亞作家協會沒有錢,這頓告別晚宴,是由塞爾維亞的暢銷書女作家葉靚娜出資。葉靚娜的書很好賣,而且一版再版,她自己在貝爾格萊德開了一家出版公司,便兩手抓都能夠賺到錢(她還有兩個身高一米九十多的司機,人高馬大,左呼右擁,保鏢似的,格外威風),更重要的,她到過中國,對中國懷有感情,所以很愿意替塞爾維亞作家協會分憂,替他們花錢請客。雖然價格不菲,但葉靚娜還堅持請我們到這里來,嘗嘗貝爾格萊德最具有特色的風味。她說到這里來,就像到你們北京的全聚德吃烤鴨。
狼餐廳在老城的一條古巷之中,離圣薩瓦教堂不遠。由于是夜晚,古巷幾乎沒有什么人,格外幽靜,昏暗的街燈昏昏欲睡的樣子,灑下慵懶而凄迷的燈光。餐廳門臉不大,窗戶里也不見我們這里餐廳里常見的燈紅酒綠的溢彩流光,和巷子一樣的幽暗。只有門口有一塊寫著SURI的牌子,和一個畫著一只揚著尾巴翹著前爪的狼的圓形店徽。SURI就是狼的單詞,音譯為蘇里,所以當地人稱它蘇里餐廳。別看店不大,卻是1740年開的,擁有兩百六十多年的歷史了。它一直開在塞爾維亞考帕尼克的山區(qū),1994年的年底,才搬到了貝爾格萊德,讓貝爾格萊德人,也讓我們有了品嘗它獨特風味的福氣。
不過,我們中國沒有把餐廳叫這樣名字的。狼餐廳?聽著就癟得慌。
我和葉靚娜來得早了些,可以細細欣賞餐廳的布局。餐廳不大,布置得全部是山野粗獷自然的味道,粗粗的木頭和樹皮,成為了餐廳裝飾的主打材料,就連餐桌和餐椅都是用未經打磨和油漆的粗木頭做的,一面墻壁上還掛著一只狼的整張狼皮,平展展地橫掛著,皮毛細密,抖擻發(fā)光,連頭帶眼睛都在,陰森森的,威嚴還在。獵槍、弓箭、盔甲、盾牌、族徽和銅鐘,點綴其間,還有偽造的熊熊篝火,企圖點燃往昔和遙遠的山林景象。
塞爾維亞作家協會的幾個頭頭陸續(xù)到了。還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由一位婦女陪同也來了。據介紹,是當今塞爾維亞最有名望的一位老作家。不過,正如他對我國文學的隔膜一樣,我對他的名字也感到陌生。落座之后,他讓那位婦女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書,說是他的新著。我以為他是要送給我們的,誰想他只是翻開書中的一頁,讓我們看看而已,告訴我們那是他60年代訪問中國時寫的文章。然后,他讓那位婦女把書又放回了手提包,眼光迷離,似乎回想近半個世紀前的時光,逝者如斯。
菜還沒上來,紅葡萄酒已經斟滿。主人東一句西一句熱情地告訴我們,這里經營的是考帕尼克和朱帕風味的菜肴,主要是牛羊肉,一共有192道,其中一道芝士牛肉和他們餐廳的風味湯最值得推薦。而且,這里的炊具和餐具,都是山里用特殊材料制作的,不僅在貝爾格萊德,就是在全塞爾維亞,也是獨一份。
沒過一會兒,菜陸續(xù)上來了。每一盤的量都非常大,十來道不同品種的牛羊肉,次第而上,足夠我半年所吃的牛羊肉量了,好像滿山的牛羊都聚攏在我的身邊一樣,腥膻味兒撲鼻,攪得胃里翻江倒海。葉靚娜今晚可是“吐血”了,但我可怎么招呼呀,除了那道風味湯我喝光了,其他的肉都只是淺嘗輒止??纯醋鲄f的那幾位頭頭吃得美味無比,胃口大開,心里真覺得有些暴殄天物,對不起葉靚娜的盛情。再看坐在我對面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吃到最后,竟然碟光盤凈,一點兒沒剩,除了感慨他的好胃口之外,心里猜測,大概若不是葉靚娜請客,他一般不會自己來這里吃飯的。文學的邊緣化,一般作家的稿費難以養(yǎng)活自己,更不要說跑到這樣的餐廳里來高消費了,這在全世界是一樣的情景,塞爾維亞再有名望的老作家,也是如此。
走出幽暗的狼餐廳,更深夜靜,頭頂怒放著一天星斗。明天凌晨的飛機,就要離開貝爾格萊德了。作協沒車,還是葉靚娜送我們,就像來的時候她接我們一樣。坐在回旅店的車上,貝爾格萊德老城異常安靜,空氣清新,夜色宜人,明亮的燈火在車窗玻璃上精靈一般跳躍。
我想起那個漸行漸遠的狼餐廳,塞爾維亞人生性勇猛好斗,不屈服,便問坐在前排的葉靚娜:為什么把餐廳取個狼的名字?是狼崇拜嗎?她說:是崇尚自然。
這時,葉靚娜的那個身高一米九十多的司機打開了車上的音響,立刻一股纏綿悱側有些憂傷的男人的歌聲如水一樣輕柔而清澈地流了出來。盡管我聽不懂他唱的一句歌詞,但我猜想一定是首愛情歌曲,大個子司機回過頭沖我點點頭,用簡單的英語說:是的,是愛情歌曲。也許,就像他們喜歡狼的勇猛一樣,也借此喜歡自然的清新;在山一樣不屈不撓的剛性性格中,也有這歌聲一樣的如水溫柔。這就是塞爾維亞也是貝爾格萊德的性格吧?
次日凌晨,天剛蒙蒙亮,葉靚娜就來接我們去飛機場,在路上,她送給我一張CD。告訴我是昨天夜里她回家后特意為我刻錄的,那是昨夜里我聽到的那首愛情歌曲,CD盒上有葉靚娜寫的歌手的名字,在塞爾維亞非常有名,他叫Arandelovac。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