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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zé)o垠

      2009-03-04 08:23:02姜燕鳴
      長江文藝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麗娜廠長兒子

      姜燕鳴

      小雪這天果真下了雪。孫德明睜開眼睛就感覺屋里亮堂了不少,從窗口看外面,一片混沌的白。他吸溜了幾口寒氣,便縮著身子進了小廚房。兒子大勝洗完臉,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肉絲面也端上了桌。看兒子吃得有滋有味,孫德明才進衛(wèi)生間里漱洗。等到兒子拎著書包要走,他又趕到跟前問:“中午回來吃飯不?”兒子悶悶地哼出一聲:“不用?!本鸵鲩T。他對著高過自己半個頭的背影喊:“吃好吶,不要怕花……”花字的尾音還停在舌頭的上半截,門便帶著逼人的寒氣朝他掀了過來,隨后樓梯上就響起重重的腳步聲。

      他的腦門像被劈了一下,震得半天緩不過氣了?!皞€巴媽,書還沒讀成,眼睛就長到腦殼上去了,像老子是他的兒子似的?!绷R了一句,似乎出了一口氣,才回身進廚房,把昨天的一些剩菜剩飯倒進鍋里,加些水一起同煮,他管這叫湯飯,又好吃,又經(jīng)餓。盛上滿滿一菜碗,就著些咸菜腐乳,吃得呼拉拉美滋滋的。一碗吃完,身體也像爐子生著了火,通身暖和起來。他吃飽了,又抽了根煙,才拎著工具包準(zhǔn)備出門。那時他老婆胖瞇還在被窩里睡得打呼嚕,一只肥膀子半截露在外頭,下巴的贅肉一圈一圈地往外擠。平時不覺得,咋一看,怎就那么膩人呢?他又勾起昨天胖瞇收進五十元假鈔的事,便走進去拍了幾下她的腦門子:“睡沒個睡相,這么冷的天,凍病了又是事。你也該醒醒,快八點了?!?/p>

      胖瞇閉著一雙細瞇眼睡得正香呢,被他一攪,便“唔,唔,”呼著粗氣扭動著。

      “真是個肥豬婆,”他罵了一聲,又拍了她兩下,“今天你就不用買菜了,免得又收了假錢,等我晚上帶菜回來。記住了呀?”胖瞇閉著眼嗯了一聲,又呼呼地睡去。

      雪還在下,似一片片白羽毛在飛舞。飄到走道里,裹著地上的灰塵,濕漉漉的拖泥帶水,越發(fā)臟得不愿伸腳。他家住在一幢舊宿舍樓里,還是他評上勞模后廠里分的。那時單位還過得去,公司蓋了一幢宿舍樓,分給他們廠里兩套二居室。老廠長提出讓大家評選,說誰最有資格分房就給誰。選來選去,最終他奪得第一名。老廠長后來把房鑰匙交給他手里時,還在語重心長地囑咐:“德明,你可要記住,這都是你自己干出來的,你可要保持住這份榮譽啊……”

      他記住老廠長的話,每天埋頭苦干,一直讓勞模的稱號掛在他的脖子上??珊髞?,老廠長一退休,上面派來了新廠長,提出要改革,首先是機構(gòu)精簡,搗騰了一陣,機構(gòu)沒簡多少,倒是把老廠長的一班人全換了下來。他察覺氣氛有點不對,還是一如既往地埋頭苦干,想只要工作好,總會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肯定??刹痪茫恍┱鲁桃沧兞?,比如選勞模評先進,不光只是生產(chǎn)第一線的工人,還要從干部里挑選。哪個車間產(chǎn)值完成得好,廠里就把哪個車間主任評上了勞模。自那以后,勞模就跟他無緣了。他心里多少有點委屈,卻不敢流露,多年的教育已讓他習(xí)慣于服從,認為領(lǐng)導(dǎo)總是對的。何況工會主席也找他談過心,肯定他在工作上的成績,但比起車間主任所起的作用和影響,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要他繼續(xù)好好干,爭取提干的那一天。他當(dāng)時聽得舒服,等轉(zhuǎn)過身,又覺得不對勁,那車間主任除了會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就是人模狗樣地對他們指手劃腳,沒干一點正事,又怎么能評上勞模?

      壞事情才剛剛開始。不久,上面提出資產(chǎn)重組,要把他們廠并到一家合資企業(yè)去,但幾百號人的安置成了問題。那個企業(yè)聲稱人員已滿,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人,其余的人員只能回家。照說他年紀(jì)不到四十五,又是生產(chǎn)骨干,理應(yīng)被留下來。但廠里已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有人為此打得頭破血流,還住進了醫(yī)院。他一向守規(guī)矩,又有勞模的帽子戴著,也習(xí)慣了禮讓三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跟大部分人一樣被打發(fā)回了家。

      在家里呆了幾天,他才感覺事情的嚴(yán)重性。老婆胖瞇比他先下了崗,生活無著,加上年齡已過三十五,人又粗笨,難得找份差事。兒子已上中學(xué),學(xué)習(xí)費用又高,更是家里的一大負擔(dān)?,F(xiàn)在他也下了崗,正是半大不小的年齡,又不會別的手藝,這日子以后可怎么過?一直是他操心這個家,胖瞇沒心沒肺的,跟她說也沒得用。跟父母也不能說,只能給兩老平添煩惱,讓他們跟著擔(dān)憂。兒子就更說不得,學(xué)習(xí)壓力已夠大了,還能讓他分心?據(jù)說現(xiàn)在伢們在學(xué)校里都比試著呢。誰家里有錢,誰的爸爸是當(dāng)官的,兒子不比,人家還跟他比呢。做父母的本是平常百姓,現(xiàn)在又都下了崗,不是給兒子丟臉么?夜里愁得睡不著覺,白天還得嘔悶氣。幾天下來,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轉(zhuǎn)眼間變得雪白,連他自己都看得鬧心,趕忙買回一袋染發(fā)劑染黑了。

      那天他實在憋不住,就去了老廠長家里。他進廠時老廠長還是車間主任,也是他的師傅。二十年過去,兩人的關(guān)系已如同父子一般。聽說他下了崗,老廠長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皺著眉不吭聲,半晌才說:“我們都過時了,就由著人家鬧騰吧。只是這么多人弄得沒飯碗,總是不正常……”后來又安慰他,沒有過不去的坎,總會有事做的。過了一個星期,老廠長就打電話來,說麗娜有個朋友開了家門窗廠,還需要人手。麗娜是老廠長的獨生女兒,父女之間卻長期不和。麗娜學(xué)習(xí)不用心,愛花俏,后來發(fā)展到早戀。老廠長管理職工有一套,可一回到家里就沒耐性了,氣急了,便免不了打罵。麗娜自小被寵壞了,又是個倔性子,對老廠長的過激做法不但起不到震懾作用,反而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于是父女間的戰(zhàn)爭也是步步升級。后來麗娜大學(xué)沒考上去了深圳,老廠長為此心臟病都氣發(fā)了,險些送命。孫德明心里一翻騰,老廠長便覺出了,說麗娜入秋就回來了,還買了房子。他以為麗娜要結(jié)婚了,便說,好哇,這下您就放心了。老廠長就只是嘆氣。孫德明心里又打起了鼓。麗娜去深圳近十年,現(xiàn)在差不多也有三十了吧。她回來對廠長肯定是個安慰??蓮S長的口氣里,似乎感覺不出輕松。難道她在深圳混得不好,或者感情上又受了挫折?正呆想著,老廠長已經(jīng)在催了,說那家是私營廠,工資不多,只八百元,按數(shù)量額外加點提成,就問他愿不愿意?此時他已饑不擇食,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從此就干上了。他文化程度不高,學(xué)什么活計倒上手得快,不長時間,就成為廠里攬活最多的人。但累死累活地干,收入總在千元左右徘徊,沒多少增長。他家的日子也勉強處在溫飽階段。要緊的是,兒子一天天長大,已經(jīng)讀上高中,學(xué)習(xí)負擔(dān)重,費用也花得驚人,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交上幾十上百不知什么名目的錢。兒子不說,他也懶得問,反正也不是兒子一個人交,問多了只能讓兒子不耐煩,以為他交不起錢??鄲赖氖牵瑑鹤蝇F(xiàn)在個子長了,模樣變了,整個人也讓他感到陌生,說話文縐縐的,還特瞧不起人,當(dāng)爸爸的一說話,做兒子的就提出反駁,指出他話里的謬誤,笑他沒讀過書。他就辯解,說我怎么沒讀過書了?兒子說你讀書還會下崗,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什么地步?”他氣得叫起來。

      “做被人使喚,隨叫隨到的活呀。”兒子歪著頭說。

      他瞪起眼珠子:“瞧不起老子,你現(xiàn)在還是老子養(yǎng)著呢。”

      兒子咕哢道:“過這種下里巴人的生活,還好意思說?!?/p>

      他氣得直抖:“你有本事以后強過老子,老子倒要看一看?!?/p>

      兒子鼻子一哼:“你放心,我以后決不會過你們這種生活。除非我死。”

      這話像一記重拳,頓時把他給擊倒了,他已沒有還擊的氣力。恨兒子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其實他也好強過,上學(xué)時一直是好學(xué)生,尤其作文寫得棒,但父親不讓他學(xué)文,說自己就是吃了文章的虧,再不能讓他走這條路。結(jié)果高考失利。后來他去了部隊,也是一名好戰(zhàn)士。再到工廠,更是年年得先進當(dāng)勞模。兒子也是遺傳了他的傲氣。但自從下崗,他就變了不少,知道有些事扛不過命。他已經(jīng)過了最好的年華,只能這樣了,無法更改。除非天上掉個大餡餅砸到他頭頂上,可他哪有那個福氣呢?只能指望兒子了,但愿那小子的命比他好。

      麗娜沒再作聲,從床頭柜上抽出一根香煙,點燃抽了兩口,一下咳嗽起來。

      “病了就不要吸煙嘛?!彼浦沟?。

      麗娜怔了一下,隨后還是放下了煙,她掃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孫德明,忽地說了句:“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會疼女人的男人?!?/p>

      他聽得一愣,不禁問:“哪點看得出?”

      麗娜莞爾一笑:“直覺?!?/p>

      他又一呆,從未被人如此評價過,跟胖瞇那樣的粗女人廝磨,他的感官也遲鈍了。但他多少知道一點麗娜的性格,直來直去,不會特意地討好別人。只是他這種老實男人覺得突兀,甚至有點受寵若驚。他有些不好意思,臉騰地一下紅了,趕快低下頭去。

      此后一直默默地做事。麗娜似乎有心事,他也不是愛搭訕的人。修好后背起包準(zhǔn)備告辭,少不了說幾句注意休息的話。麗娜笑著答應(yīng)。到要出門時,忽然背后來一句:“別告訴我老爺子吶?!?/p>

      他答應(yīng)著出門。扶著樓梯把手,又轉(zhuǎn)過臉對著那門發(fā)呆。她病了,身邊又沒個人,看情形像是沒吃過東西的,就這么躺著也不是事。他想進去再說一聲,給她帶什么吃的或者買些藥,一時又猶豫不決。人家剛表揚一句,就獻起殷勤來了,不會讓她產(chǎn)生反感?但心里又放不下,畢竟夾著老廠長這層關(guān)系。正在樓梯的轉(zhuǎn)角踟躕著,就聽見樓下響起腳步聲,隨后便上來一個穿皮茄克的男人,與他擦身而過后,就走到301門口停住了。察覺他站著,又轉(zhuǎn)頭瞟了一眼。他像被人窺見了內(nèi)心,臉一紅,做賊似的往下溜。隨后便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

      他的心突突直跳,第一次目睹男女間的隱秘,他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麗娜,變得太陌生,簡直有點不可理喻了。剛才他還在想黃老板的不是,現(xiàn)在又多了這個男人,情況就復(fù)雜了。難道是麗娜水性揚花,把黃老板甩了?不禁又替老廠長擔(dān)憂,心里半天不是滋味。走到樓下,看一樓的陳太婆正伸著脖子在往樓上張望。

      “陳太婆,看你家的紗窗黑了,不換換?”他打著招呼。

      陳太婆歪了歪頭:“哪那么多錢換,洗洗再說。”

      陳太婆沒理會他的心思,神神秘秘地湊到跟前問:“剛才是不是看到一個男的進了301的屋?”

      孫德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陳太婆歪了歪嘴巴:“這女的可不得了,聽說在深圳跟了好幾個男人,先來的男人也是在那邊跟她好上的,沒離婚,就這么皮拌(拖拍)著。現(xiàn)在又來了這位。前天那屋里鬧得轟轟直響,像是打起來了?!?/p>

      孫德明本不喜歡談?wù)搫e人的家事,但對麗娜,他有一種探究她的欲望,不由問:“這房子是誰買的呢?”

      陳太婆壓低聲音說:“聽物業(yè)的說房主是女人的名字,我就奇怪女的這么大方,長得也不丑,怎不結(jié)個婚呢?就這樣蕩來蕩去的,我要有個這樣的姑娘,不早就氣死了?!?/p>

      他有些聽不下去,正要抽身,見向滑子正探頭探腦往門棟里瞧,兩人一對眼,向滑子便叫:“老孫,你讓我好找!”

      孫德明領(lǐng)著向滑子轉(zhuǎn)了幾個小區(qū),到下午四點,向滑子就溜了。他手上的活沒干完,還得忙著。將近六點,他才把那家被雪壓垮的天窗整好。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想著還要去買菜,又往菜市場趕去。

      離下個月發(fā)餉還有十來天,手頭上只剩五百來塊,給兒子預(yù)備兩百元的費用,每天就只有二十幾元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所以不敢再要胖瞇去買菜,那苕婆娘買菜沒個數(shù),也不知道還價。他有時忙晚了沒時間,要胖瞇去買,說好了買些什么,連肉的幾斤幾兩都寫得一清二楚,到時胖瞇還是傻頭傻腦地出岔子,不是東西買錯了,就是價錢買貴了,昨天居然讓人家混了張假錢回來,把他氣得晚飯都沒吃上幾口。

      胖瞇以前跟他在一個車間,那時他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也沒談過戀愛。年青時的胖瞇還不像現(xiàn)在的樣子,雖說胖,但那時身上的肉是緊實的,像水蜜桃似的飽含水分。夏天里胖瞇就愛穿一件府綢花裙子,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小眼睛,淡眉毛,皮膚白嫩嫩的,配上紅紅的厚嘴唇,還真有幾分看相。但他沒想過胖瞇,他還是喜歡長得清秀一點的姑娘,就像電影明星李秀明那樣的。而且胖瞇活也干得不好,經(jīng)常出錯,老挨車間主任的訓(xùn)。他有時看不過,就幫了胖瞇兩次,把她手頭沒干完的活做完了。胖瞇笨,對踏實能干的孫德明早有好感,經(jīng)常找孫德明聊聊天,送點零食什么的,只是孫德明對她無動于衷,讓人家親近不得?,F(xiàn)在孫德明在緊要的時候幫她,胖瞇就以為孫德明對她有了意思。如此這般,心里那顆萌發(fā)的嫩芽就像被高效肥料催生了似的,一下子勃發(fā)開來,有點勢不可擋了。胖瞇迷起人來也是一根筋,不論白天晚上都在他眼前晃悠,把孫德明當(dāng)成達式常第二。其實他哪有達式常那么英俊呢?雖說五官還算整齊,但臉龐瘦削,身子骨也不挺拔,還不到一米七,為此他很有幾分自卑??墒乔槿搜劾锍鑫魇?,胖瞇一門心思地追他,根本不管人家怎么笑話。加上他也不是個主動型的人,又一直為自己的身高自慚形穢,有一個姑娘這么愛自己,無疑提高了他的自信心。何況他也喜歡胖瞇的大膽,敢于主動追求。這也是他的短處。一來二去,加上周圍同事的湊合,兩人就談上了。直到結(jié)婚生子,他才知道自己當(dāng)初的糊涂。胖瞇啥也不會做,生了兒子連包被都不會裹,又沒有奶水。天寒地凍的深夜,他總要三番五次起來煮牛奶,換尿布,胖瞇卻睡得跟死豬似的,喊都喊不醒。過完月子,孫德明瘦成皮包骨頭,人也更顯得小樣。那胖瞇卻像吹氣球似的鼓脹起來,直往橫里長。夫妻倆走在一起,孫德明倒像比胖瞇還矮了半個頭似的。其實孫德明比一米六五的胖瞇還高過兩公分,只是彎腰干活的時候多,總佝著背,時間長了,還真像蝦米似的縮短了。

      孫德明到菜市場時正趕上打烊,下雪天菜販子都慌著回去,就把收尾一些菜便宜出手。他買了白菜,青椒,豆腐,半條胖頭魚,還割了半斤肉,滿滿一塑料袋的東西,還不到二十元。聞著魚腥和青菜的混雜香味,想著熱氣騰騰的魚頭火鍋,饞水就直往外冒。胖瞇可能做好了飯,只等著他回去弄菜呢。那婆娘可是餓不得的。心里急火火想早點到家,腳下卻快不了,稍不留心就一個趔趄,跌著了可沒錢看病,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慢慢前行。

      走到自家附近的那條巷子,老遠就聽到胖瞇的罵聲。到了近前,見胖瞇和大文媳婦已在宿舍前的雪地上扭成一團,幾個鄰居扯的扯,拉的拉,還有些隔著窗戶在看熱鬧。大文媳婦一見孫德明,就沖到他面前叫:“老孫,你家胖子打牌輸了,耍賴不給錢,你看什么辦吧。”

      孫德明聽得血往腦門沖,朝著胖瞇狠狠瞪了一眼,想罵一句,還是咽下口水忍住了。胖瞇在一小區(qū)里做清潔,每月只有六百元的工資,卻大手大腳地花錢,還愛打點小牌,輸了就找他要。后來他卡著不給,還收繳了四百元,說是給兒子存學(xué)費。胖瞇就不敢不給。每月二百元零花,總是不到一個月就虧空了,胖瞇就不敢再打牌,要打也是偶爾玩玩兩分一局的,半天也輸不上十元錢。現(xiàn)在聽大文媳婦機關(guān)槍似地炸了一通,才知道胖瞇今天又經(jīng)不住誘惑,被人家叫去玩起了五角的賴子翻。輸光了零花錢不說,還欠了大文媳婦兩百元。

      胖瞇見大文媳婦纏著孫德明不放,又奔到大文媳婦跟前嚷:“誰叫你今天喊老娘的,老娘就那點錢,都輸給你了,還想怎么著,德明,別聽這婆娘的。”

      大文媳婦也瞪圓了眼睛:“你還想賴賬,腳長在你身上,還怪我喊你,只怪你手太臭,火太背?!?/p>

      胖瞇氣得回不了嘴,干脆就耍起了賴:“老娘就不把你,看你能把老娘殺了不成?”

      大文媳婦一翻眼睛:“老娘殺你干什么?你值幾個錢,殺頭豬還有肉吃,你是豬……”還未說完,那胖瞇一巴掌就拍了過來,大文媳婦躲閃得快,反手一掌扇過去,孫德明一下沒擋住,那手掌便直向他甩了過來,半邊臉頓時一陣火辣。胖瞇一看孫德明挨了打,嘴里罵道:“幺姑奶奶的……”抄起孫德明背包里的釘錘就砸向了大文媳婦。要不是雪地里滑溜影響了速度,被周圍幾個及時扯住,大文媳婦那小巧玲瓏的腦袋恐怕頓時要開花。大文媳婦也駭了一下,但見孫德明拉著胖瞇要上樓,她又追到跟前,直指著胖瞇的鼻子罵:“輸了錢不給,沒錢就莫玩唦?算什么調(diào)調(diào)……”胖瞇沒她嘴巴快,急了就要動手開打。孫德明好容易一把扯住,又用力一推:“你給我上樓去?!迸植[見孫德明臉都青了,只得乖乖地上樓。孫德明頓了一下,隨后掏出衣袋里的兩百元錢遞給大文媳婦:“下次打牌再不要叫她。她又不會。”說完調(diào)頭上樓。大文媳婦的臉上稍稍掠過一絲尷尬,手卻沒有遲疑,接過兩百元錢,頭一偏,得勝回朝般地進屋去了。

      孫德明走進家門,見胖瞇嚼著油炸花生米在看電視。廚房里冷鍋冷灶,有幾只早上來不及洗的碗還撂在一邊放著。孫德明不進廚房則已,一進去胃就忍不住痙攣起來。中午他就在路邊買了碗熱干面吃,現(xiàn)在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不指望這懶婆娘給他做飯,起碼別去惹事吧。壓著的火往上一躥,扔下手里的菜就直奔屋里,呼地一下關(guān)上了電視。胖瞇看《還珠格格》正上勁的時候,沒防著他會關(guān)電視,便呼地一下站起:“我看得好好的,你關(guān)什么關(guān)?”孫德明面色鐵青,也不應(yīng)聲,回到廚房里嘩地一下把幾個沒洗的碗全摔在地上,頓時砸了一地的碎片。胖瞇就怵他發(fā)這股悶火,你要再鬧,他就把更值錢的東西砸給你看。

      此時胖瞇果真被震住了,一時木頭似的傻站著。平時家里樣樣都是孫德明操持,胖瞇本來就不靈巧,被孫德明一慣,人也更懶了。孫德明恨的是她沒腦子,昨天剛收了假錢,今天居然又去打牌,還玩起大的,輸了又在樓下丟人現(xiàn)眼被人罵,連他這個男人也跟著一起被作踐??伤€不知趣,居然看起電視,等著累了一天的男人弄飯給她吃。世上還有這么渾的婆娘嗎?孫德明只能在廚房里摔摔打打地拿東西發(fā)氣,對胖瞇不能打又不能罵,弄不好她犯起潑來尋死覓活的,孫德明還真拿她沒辦法。娶了這二百五老婆,只能怪自己當(dāng)初太馬虎了,怨誰呢?怨命吧。孫德明平時倒還能忍受胖瞇,今天卻有些不一樣,他心里存下了一個影子,不知怎地就拿胖瞇跟麗娜作比較。想著麗娜斜躺在床上的慵懶樣子,他就莫明其妙地心跳加快,身體有種麻酥酥的醉感,眼神也變得柔軟起來。他想著麗娜說過的話,還有那張酷似老廠長的小臉,只覺得親切舒服,怎么也不愿把她跟風(fēng)騷的壞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再看胖瞇的蠢相,就覺得胖瞇不像個女人,趕人家麗娜一丫都沒有。這份心思剛剛長出一對小翅膀,正隨著小廚房里的油煙一起在漫游,不巧兒子孫大勝回來了。

      臨時回家拿東西的孫大勝見他媽正站在屋中央呼呼地噴粗氣,廚房滿地都是碎片,就知道父母剛鬧過別扭。他沒好氣地問:“又怎么了?”聲音不大,對孫德明卻像一記響雷,震得他一驚一乍的,把那剛出竅的魂魄又一下拉回到原地。

      對于胖瞇,兒子大勝就是她的天,她再怎么無用,總給孫家續(xù)了香火。由此孫德明一直感激她,把她當(dāng)功臣似的供著。更讓她引以為榮的是,大勝也長得胖胖乎乎的,眉眼像極了胖瞇,連說話的口氣都像,直通通的,不打彎。有時別人就笑老孫,這大勝是你的兒子嗎?孫德明當(dāng)然知道大勝是他的兒子,但兒子不像他,總有幾分遺憾。胖瞇缺心眼,對男人卻是一根筋,她愛孫德明愛得五體投地。也是基于這一點,孫德明才容忍了她的諸多缺點??偸亲约旱呐寺?,我不要她誰要她?這種救世主的心態(tài)也喚起了他做男人的那份尊嚴(yán)。不管怎么說,這女人百分之百是屬于他的,他不會擔(dān)心自己會戴上綠帽子。

      此時兒子一出聲,首先是胖瞇改換了臉色,轉(zhuǎn)而笑臉相迎:“沒什么呀,剛才他做事毛糙,把一摞碗打了,我正生氣呢?!?/p>

      孫德明沒吱氣,人已經(jīng)在掃地了。聽到兒子在說:“怎么飯還沒做好,人都餓死了?!泵Υ饝?yīng)著:“快了,快了,馬上就好。”說著就響起炸油鍋的聲音。

      兒子吃完了飯又要趕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走時向?qū)O德明要一百元,說天氣冷,要交空調(diào)費。他心里嘀咕著,現(xiàn)在讀書真是幸福,四季如春,只是伢們的身體都慣嬌了。想歸想,人還是悶聲不響地打開抽屜,從中找出一個塑料封面的筆記本,將夾在封套里的兩張偉人頭抽出一張遞到兒子手里:“早準(zhǔn)備好了,防著呢?!眱鹤映戳艘谎?,拿過錢走了。

      胖瞇洗完了碗,又看起了那些虛假做作的武俠電視劇。孫德明坐在一邊抽了根煙,就尋思著出去走走。看棉襖外的藍罩褂有些臟,便從衣柜里找出一件灰色滌卡風(fēng)衣?lián)Q上,又洗了個臉,才準(zhǔn)備出門。

      電視劇被插播的廣告所中斷,胖瞇這才注意到孫德明的動靜,問道:“你這是去哪?”

      “逛街去?!彼麤]好氣地答一句。

      “下雪天逛什么街?有病嘛?!?/p>

      “我愿意?!?/p>

      胖瞇是個不愿多想的人,瞪了他一眼,又扭頭看電視去了。

      一出門寒氣就逼了上來。夜晚果然比白天要冷一些,雪踩在腳下吱吱地響,泛著瑩瑩的寒光。他住的這一帶屬于老城區(qū),穿過縱橫交錯的巷道,出來便是繁華的鬧市。冰雪之夜的燈光依舊璀燦,商鋪酒店外的空調(diào)壓縮機都在肆無忌憚地轉(zhuǎn)著,為的是迎候出入其間的時尚男女們,各種食物的香味伴著清冷的空氣飄進鼻腔,誘惑人不由自主地駐足靠近。嚴(yán)寒的天氣讓人對物質(zhì)也充滿了更多的眷念,如同那些閃耀的燈光,仿佛在播撒一份熱度,讓寒夜也變得溫暖了些。

      孫德明晚上不愛出門,更不愛逛街,每天累得夠嗆,只想早點休息。何況他也看不得市面上那些過夜生活的男男女女,他們出入各種酒吧夜總會,大把地花錢,肆無忌憚地喝酒,K歌,醉生夢死。有一次他跟妹妹說了自己的想法,妹妹卻說他老土,太過時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享樂的時代。要珍惜生命,人只有一輩子,要把握現(xiàn)時的快樂。《泰坦尼克號》里不有一句話叫:享受每一天嗎?現(xiàn)代人的生活觀念,早不滿足于溫飽階段,而是注重精神層面的感受,講求生活的品質(zhì),要對得起自己的每一天。他聽得只是笑笑,覺得那是小康人群的理念,妹妹可以,離自己卻遠,不太現(xiàn)實。有道是:站在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對他來說,有一個家,每天能吃上一頓熱飯熱菜,他就感到幸福了。他怎么能跟人家比呢?他已經(jīng)是被這個時代拋棄了的一類人,維持目前的生活都不錯了,還能奢望有什么大的改變?起碼,比那些露宿街頭的人要強吧。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但內(nèi)心多少還是有抵觸,不愿上街,看了讓人刺激,由此更感到自己的貧困。

      可今天他倒想出來走走。一是心里煩悶,二是想借點錢。把僅有的兩百元錢全掏了出去,接下的生活就接濟不上了。雖說下崗時有幾萬元的補助費,也是唯一的家底,那是預(yù)備兒子讀大學(xué)的費用,自然是動不得的。為此他全存了定期,也是怕自己手一松全花了??傻竭@個節(jié)骨眼上,他只能去父親那里借點錢。父母退休后,兩老每月都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比他打工掙的還要多。平時他從不沾父母的光,跟父母的關(guān)系也不親近。從小父親就不甚喜歡他這個瘦小萎縮的兒子,總認為他沒什么大的出息,倒是喜歡能說會道的妹妹。他為了爭這口氣,一直自食其力,不向父母伸手。父母也習(xí)慣了,總認為他還過得去,也沒什么惦記。倒是把妹妹孫琳琳一家留在身邊。孫琳琳夫妻倆都是外資企業(yè)的白領(lǐng),收入沒得說,可就是不愿自己單過,寧可把買來的房子出租,也要跟父母湊在一起。那老兩口向來喜歡女兒,何況姑娘女婿都事業(yè)有成,讓他們覺得有面子,自然也樂意。這一家三口有兩老的退休金負擔(dān)日常生活,無一花費,每月的收入就只管往銀行里送,當(dāng)然舒服自在,樂不思蜀。好在孫德明很講孝心,對妹妹從不計較。倒是胖瞇不舒服,一直叨嚼那兩老偏心眼,也不常進婆家的門。夫妻倆這點倒是相像,寧愿苦著自己,也不向人低頭。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他只能去找父親。與其向外人借,不如向自己家里人借,總不至于笑話他。再說也是借,到時總要還的。有這種心理驅(qū)使,他也坦然多了。

      父親家不遠,不過兩站的路程。父親的房也是單位分的,住了五六年,外觀上不起眼,進了里面,也是正規(guī)的三室兩廳,重新裝修的時間不長,還是很養(yǎng)眼的。父母在生活上不像同齡一些老人那般節(jié)儉,他們很想得開。只要看到喜歡的東西,不管價錢多貴,也舍得買回來。總認為年輕時受了苦,到現(xiàn)在老了,再不享受就只能等下輩子了??墒侨诉€有下輩子嗎?

      孫德明每次來到父親的家,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好像父母越現(xiàn)代,就越跟他們不搭界了。但轉(zhuǎn)頭一想,他們花的是自己的錢,也沒要他這個做兒子的出,難道不應(yīng)該嗎?照說也是由兒女來孝敬父母的,可是兒子又沒這個本事,父母沒怪自己就算是不錯的。孫德明也是懷著一份歉疚,一直沒覺得父母把妹妹留在身邊有什么不對。即使兩老過世后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了琳琳,他也會心甘情愿。誰讓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呢?孫德明對琳琳一直很好,還在他當(dāng)兵的時候,就每月從幾十元的津貼中省出五塊錢給妹妹零花,一直到妹妹上班為止。平時胖瞇總在他面前說琳琳如何自私摳門,他都不往心里去,反說胖瞇心眼小,夫妻倆為此沒少吵過架。但后來,琳琳居然擅自將父母的房子轉(zhuǎn)到自己的名下,卻事先不給他打任何招呼。也是從那一次,孫德明才對琳琳有了看法。以前琳琳對嫂子胖瞇有些輕慢刻薄,他也沒在意,只認為是她嬌氣,耍小性子?,F(xiàn)在這一做,他便覺得胖瞇確實受了委屈。

      進門后就覺得不大對勁,客廳中央放著幾個行李箱,母親穿了件呢大衣,頭上包著花綢圍巾,妹妹一家三口也是出門的行頭。但見他來了,幾個臉上便顯出些不自在。他也窘住了,像是個不速之客。還是琳琳反應(yīng)快,說:“哥,你是來送我們上車的?”

      他掃了一下四周問:“老頭子呢?”

      “在換衣服呢,”母親朝里面攏攏嘴,一時不過意,又解釋,“也是臨時決定的,沒顧上跟你說,琳琳這些天剛有了公休假,家里又冷,就邀我和老頭子一起去香港玩幾天?!?/p>

      他沒吱聲,倏地覺得跟他們距離好遠,像是走進了另一個家庭。這種失落感讓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站了一下,還是進了父母的臥室。

      父親正在大穿衣鏡前梳理頭發(fā)。父親長得高高大大,又會保養(yǎng),一點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父親的養(yǎng)生秘訣諸多,其中之一就是經(jīng)常梳頭,除了額頭兩鬢間有些許白發(fā),其余都還是黑的。這點他又不如父親,頭發(fā)已全白了,現(xiàn)在只能用染發(fā)劑,隔段時間就要染一回,也夠煩人的。有時他顧不上染,露出半截白茬子,倒是比父親的花白頭發(fā)看上去還要剌眼。父親說他年紀(jì)輕輕的弄成這樣,真是倒過來了。他哪敢說出實話?以前還不信“一夜愁白少年頭”的說法,現(xiàn)在倒是以自身親歷驗證了。

      此時父親已知道他進來,也沒回頭,自顧著穿戴打理。父親著了件灰呢大衣,很有幾分領(lǐng)導(dǎo)的派頭。只是他一直沒當(dāng)上領(lǐng)導(dǎo),到退休前才勉強靠上一個副處級的待遇。但孫德明還是把父親當(dāng)作自己的偶像,不論是模樣還是能耐,他都趕不上父親一丫。父親自己也這么認為,本指望他這個兒子比他強,讓孫家得以發(fā)旺,他卻事事不如人意。孫德明遺傳了母親的小個子,還承接了他媽的膽小怕事。這也罷了,可他讀書也不行,最后只能去當(dāng)兵,本想他在部隊磨練幾年,能提拔提撥,可他又不是那塊料,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工廠,也是個只會埋頭做事的老實坨,最后竟然被弄得下了崗,讓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在人前人后都沒有顏面,根本不想提他這個兒子。倒是琳琳比他有出息,已經(jīng)當(dāng)上部門經(jīng)理了。老頭子有時就嘆息,這兒子姑娘要調(diào)換一下該有多好。

      “老頭,要出門呀,”他打了聲招呼。

      “是呀,”父親頭也不回地答道,“沒福氣享兒子的福,只有老家伙自個出去了?!?。

      他臉上僵了僵,知道那話里帶著怨氣。老兩口出去玩,作為兒子,理應(yīng)資助一下?;蛟S,也是考慮到他的經(jīng)濟能力,才沒有告訴?這一想,心里也好受了些,反而覺得自己有點不地道。早不來,晚不來,等到他們要出門的時候來??帐执虬驼撇徽f,還想借錢,這不是有意讓他們難受嗎?

      “看你灰頭土臉的,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父親從鏡子里盯住他問。

      “沒有。就是來看看兩老?!彼麚u頭道。

      父親嘆了口氣說:“我老了,也沒能力幫你什么,只愿你自己過好。我和你媽現(xiàn)在剛輕松幾年,也難得出去玩一次?!?/p>

      這話帶有幾分凄清的意味,是對垂暮之年的無奈,或是與他這個兒子疏離的開脫?似乎都有。但孫德明倒覺得父親是在跟他交心,他們父子并沒有離遠。不由說:“這是應(yīng)該的,兩老要是不出去,我倒要勸勸了……”

      剛說了兩句,琳琳就進來了,對父親催道:“老頭子,還磨蹭什么,快到點了。哥,你要是沒事,就幫我們拿一下行李,不出錢表示表示,送我們?nèi)C場總可以吧。”

      母親扯了扯她:“算了,何必讓他去呢?!?/p>

      妹妹說:“一輛的士哪坐得下,就讓哥哥給你們再叫一輛?!?/p>

      他連忙答應(yīng):“是,是,正好我趕上了?!?/p>

      等上了車,孫德明再一摸口袋,只有買菜剩下的百來塊錢,頓時就慌了。他不常坐的士,還不知到天河機場夠不夠付費??茨怯嬞M器嘣地一跳一個字,心也隨著紅色的數(shù)字一點點地往上提。父親一向喜歡兒女為他爭面子,特別是在有外人的場合。如果那數(shù)字超過了口袋里的錢,最后逼著父親自己掏腰包,可就丟人了。他在一邊憂心忡忡,父母倒沒理會,一直興致勃勃地與司機聊著天。說當(dāng)年出差深圳只到過中英街,買了些首飾回來,卻有一半是假的。當(dāng)時心疼得受不了,現(xiàn)在總算過去了,司機就說老人家開朗,一看就能長壽。父親聽得高興,說到這個年紀(jì)還有啥想不開的,指望兒女不成,只能自己窮快活了。司機說我父母要像您這樣想就好了,他們就是舍不得花錢。父親說錢用了才是自己的,留給后人只會害了他們。

      到了機場,他一看計費器上打出了54元,總算松了一口氣,連忙掏出錢來交給司機。到后備箱取行李時,沒防著父親往他口袋里偷偷塞了兩百塊錢:“拿去給大勝買點吃的吧?!彼械侥樢魂嚮馉C,知子莫若父,怎么瞞得住父親的眼睛?他也是為錢來的,不管自己怎么硬氣,到關(guān)鍵時刻,還是想得到父母的關(guān)懷。而且,總比自己開口借錢要有面子。雖這么想,心里卻有些不過意,一毛不拔的來,還能讓父親掏錢給你?便推讓著,說他有錢。父親似乎生氣了,使勁拍了下他的肩膀,他一愣神,原是妹妹的車到了。

      ‘你們父子倆在搞什么名堂呀?”琳琳一下車就朝他們?nèi)铝似饋怼?/p>

      “要你管閑事!”父親斥了她一句,琳琳一扭脖子,拖著行李箱氣鼓鼓地往前走。

      孫德明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后面,那股自卑感又升上來了,他居然為兩百塊錢高興,到四十多歲還在接受父親的施舍,他簡直有點看不起自己??吹絻衫洗虬绲觅F氣十足,活像歸國僑胞似的,不禁有些妒忌起父母來。不管他們年輕時多么不得志,到老總有一份穩(wěn)定的退休金,足以安度晚年。不像他,正當(dāng)中年沒了工作,每天惶惶地過著,像一株沒有根基的野草,隨時會被人連根拔掉。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父親那樣從容淡定,自在瀟灑。可他哪里做得到?向滑子一來,他就感到目前的差事多了層變數(shù)。黃老板是精明透頂?shù)娜?,怎會不計算一個人的事兩個人做的成本?孫德明當(dāng)然害怕自己失去了這份工作。他一個年過不惑的半老男人,沒有特殊的才能,到哪兒還能找工作呢?他的工作不能穩(wěn)定,就意味著他的生活也是動蕩不安的。何況,他身上還肩負著家庭的重擔(dān)。好在父母沒靠他贍養(yǎng),倒還貼錢給他用。他總想讓父親對他刮目相看,以他這個兒子為自豪,可是他就是爭不來這口氣。

      他又開始難受起來。不敢伸進口袋去觸摸那脆呱呱的兩張紙片,仿佛是兩顆炸彈,隨時會爆炸似的。他后悔今晚來父母家,太不合時宜了,也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此時與家人走在一起,他就像個局外人,不論外表還是內(nèi)心,都與他們格格不入,好像他是臨時雇來的挑夫。而且,自下車之后,他就感覺琳琳已看到父親給了他兩百塊錢,因為自始至終琳琳就沒跟他說什么話,連外甥小光都沒叫他一聲舅舅。也難怪,人家要出門,當(dāng)舅舅的居然沒一點表示,你還能計較什么?何況,一個人沒有金錢做底氣,他的神態(tài)或多或少會流露出一些卑微低下的成份,連孩子都能感覺到。

      快到安檢的時候,父親示意要他回去。孫德明遲疑了一下,便跟他們一一告別,手卻下意識地放進口袋,一下觸到那兩張紙片,本能地縮了縮,沒容大腦過一下,他仿佛捻火苗似的,迅速將兩百塊錢塞到小外甥的手里。

      “小光,這兩百塊錢留著路上買點吃的吧。”

      “謝謝舅舅!”小光甜甜地叫了一聲。

      走了幾步,他感覺背后的幾雙眼睛一直在目送著,不禁又回頭揮了揮手。他看見父親的表情有些復(fù)雜,顯然是那兩百塊錢的緣故。他把那兩枚炸彈拋向了他們,父親是明白人,他的心不可能不受到震蕩。這是他在兒子成年后唯一的一次表示,卻沒想到兒子會以這種方式拒絕。他一直以為這個兒子沒本事,趕不上女兒琳琳,現(xiàn)在才覺得,他那不被看好的兒子,卻在眾人的忽略中默默地顯示出一股骨氣。沒有家人的幫助,他一樣能好好地活著。由此,幾位的心理也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似乎離去的孫德明一下子變了,不再是窮酸的,而像是一個富翁,正剛剛對他們進行過施舍。

      但孫德明還是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瀟灑,一出機場,他就為坐車犯愁了,口袋里只剩下四十來塊錢,打的肯定是不夠的,而天河機場又沒有公交車,能夠坐飛機的大多是有車接送的,沒車的也會打的來,哪會坐公交車呢?不是掉價嗎?當(dāng)然也是例外的,那就是孫德明了。不過這也是偶然現(xiàn)象。所以市公交系統(tǒng)就把這個偶然忽略了。所以就只能讓例外中的孫德明窮操心了。打聽了半天,才知道到機場還是有到市區(qū)的巴士,只是貴點,要15元,但總比坐的士要便宜得多嘛。

      坐在車上,他望著車窗外黑乎乎的夜色,心里又暗沉了下去。本是出來借錢的,現(xiàn)在反倒花了好幾十,差點連路費都沒有了。明天該怎么辦呢?一日三餐是斷不得的,費用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他又不愿找別人借錢,為幾百元讓人家小看,這個臉面他丟不起。沒有其他的辦法,就只能將存款提前支取了。挨過了這一陣,再補存進去吧。兒子的錢是萬萬動不得的。他低著頭這樣苦苦地想著。

      到家已近十點。兒子也回來了,把一張開家長會的通知單遞到孫德明手里,又囑咐一句:“記著,是下個星期六,別忘了?!辈胚M了小房里復(fù)習(xí)功課。

      胖瞇正在小衛(wèi)生間里洗衣服。洗衣機還是老式的雙缸型,攪得轟轟直響,像馬達在叫。洗完了一遍,還得拎出來再涮。見孫德明進門,胖瞇的嘴上便叨嚼:“最不愿洗你的衣服,咋就這么臟呢?看,全是黑水……”他皺著眉頭問:“這么晚洗什么衣服,吵死人了?!迸植[說:“不洗怎么辦?白天又沒時間,已經(jīng)積了好幾天了?!彼止疽痪洌骸按蚺凭陀袝r間?!币娕植[停下手瞪著他,便一扭頭進了廚房。倒杯水喝了兩口,才進屋坐下。又看了一眼家長會的時間,便將通知單壓在了茶幾的玻璃板下面。剛拿起遙控器要開電視,外面的胖瞇就叫了起來:“幾點了還看,吵著大勝了。”他只得關(guān)了電視。

      茶幾上還剩半盒紅山茶的煙,他抽出一支,看打火機不在桌上,摸摸口袋也沒有,才想起放在工作服里,出門時換下了。起身找那件藍罩褂,一看椅背上沒有,問胖瞇,胖瞇說正在洗呢。他說你倒是發(fā)勤快,打火機掏出沒有?胖瞇困著臉答,哪有打火機呀?他顧不上再問,趕緊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了洗衣機,掏出那件衣服,索索摸著口袋,除了打火機,還有個結(jié)成球的小紙團。再捻開,頓時腦子一炸,連連叫道:“完了,完了,你把我的獎票給洗掉了?!迸植[說:“什么獎票?”他聽得越發(fā)來氣,罵道:“苕婆娘,總要你洗衣服時掏一掏口袋,你怎就記不住呢?”胖瞇被罵得眨巴著眼,好半天才回道:“鬼曉得,這么重要的東西不放好,我以為你是掏過口袋出門的……”兒子聽到兩人又在爭吵,垮著臉走到門口:“你們能不能小點聲,不要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扯皮行不行?”說完猛地一下關(guān)上了門。兩口子震得頓時緘了口。胖瞇看孫德明的眼睛還朝著她噴著火苗子,便賭氣把手上的濕衣服一扔,進了屋,呼呼幾下脫了衣服,就鉆進被窩里睡去了。

      孫德明從廚房里對火抽了根煙,心里平復(fù)了些,只得繼續(xù)洗胖瞇扔下一大缸的衣服。忙到十一點,看兒子房里的燈還亮著,又探進頭去提醒他早點睡。兒子沒有答理。他有些氣悶,在門口站了一會,才進了房。

      胖瞇側(cè)躺著還占了大半個床,想挪挪她,終究還是沒動。勉強進了被褥,胖瞇的一個胳膊就伸過來了。

      他把手一擋,側(cè)過身去。這婆娘,別的不行,一倒在床上就像頭發(fā)情的母豬。白天累得夠嗆,晚上還要侍候她,不答應(yīng)就哼哼呀呀的,讓你不得消停。平時孫德明還是盡量滿足她,興致好時,兩人也玩些花樣出來,在床上翻云覆雨,顛鸞倒鳳的,把那胖瞇美得直管他叫爺爺。這時候的孫德明也不在意胖瞇的粗鄙不堪,丑態(tài)百出,倒覺得很受用。只有在床上讓女人五體投地的男人,才算得上真正的男人。照說他對胖瞇談不上愛,甚至有幾分后悔,但性生活無疑是夫妻間感情的潤滑劑。白天恨得要死,晚上一做完那事,什么都煙消云散了。那句床頭吵架床尾和的話,用在他倆身上倒是靈驗。

      但是今天不行,受的刺激太多,他實在沒那個心情。何況胖瞇剛做了件蠢事,他還在氣頭上呢。胖瞇卻不依,又把胳膊攬了過來。他聞到一股腋下發(fā)出的體味,以前勉強還能接受,現(xiàn)在便不由自主地反起胃來。他又擋了回去。

      怎么回事呢?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從來沒這樣拒絕過胖瞇,心腸軟,情愿委屈自己,也不想讓人家難受??墒莿偛诺呐e動卻是下意識的,出于一種身體的本能。他想起來了,早上從麗娜的床前走過,他聞到一絲淡淡的奶香,那氣息順著鼻腔進入大腦,在輕輕地撥動人的神經(jīng),一時間,他感到腦子暈乎乎的,動作也慢了下來。他不喜歡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但能感覺這氣味不是香水,而是來自女人身體的氣息。十幾年來,他聞慣了胖瞇身上的狐臭味,對女人的想法也降到了最低點。不知道女人其實是千差萬別。有意思的是,他對那香味卻出乎意料地敏感,雖說絲絲縷縷,似有似無,他還是聞到了。而且,那香味也似乎很對他的感官,一聞身體就起了反應(yīng),麻生生的,像是要醉。原來他是在意氣味的。這不是他的原因,而是身體里本能的接受或排斥。所以當(dāng)麗娜說出那句話時,他感到胸間像是涌起了一層波濤,在一浪一浪地拍打他的心房。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似乎不光是生理上的,而是來自情感的饑渴。他好像找到了方向。

      可是,他能往那方向想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就是沒結(jié)婚,也不可能和她走在一起。麗娜是不會愛上他這樣的男人的,更不會像他這樣滿足現(xiàn)狀。當(dāng)然他也不會主動去追求麗娜這樣的女人,太動蕩,他耗不起。他只能找一個安安分分過日子的女人。麗娜離他太遠,他更不能接受麗娜現(xiàn)時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是一類人,過的肯定也不會是同一種生活。只是身體告訴他,這女人是他渴求的那一類。他只能遠遠地觀望,卻不得近身。這輩子都不用想。他除了難過,也無可奈何。只是有了比較,他才感到自己的情感是殘缺的,即使每天做著男女之事,也僅僅是生理上的需求,跟動物間的公母交合無異。

      但胖瞇不知道身邊的男人有了變化,以為他還在生她的氣。胖瞇也不相信孫德明真會不理睬她。他還不是那種狠心的男人。

      “你得了多少獎?”胖瞇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沒好氣地答:“剛買的,還沒開獎呢?!?/p>

      胖瞇說:“唬死人了,我還以為真得了500萬呢。”

      他哼了一聲:“沒做那夢。只是有點可惜,總有點想頭嘛?!?/p>

      胖瞇松了口氣,又把肥手抄了過來,像個母熊似的從背后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他有些無奈,女人正緊緊地扣住他,已經(jīng)擺脫不掉了,就像他現(xiàn)時的命運一樣。他只能廝守住眼前的一切,別無他法。

      “唉,今天實在太累了,明天吧,嗯……”

      他還是掙脫了胖瞇,但話已經(jīng)軟和了。正如胖瞇所想,他終究不是那種狠心腸的男人。

      向滑子跟孫德明轉(zhuǎn)了一個星期,大體掌握了幾個小區(qū)的情況,了解到維修確是個有油水的差事。只是孫德明膽子小,老板也摳得緊,只給孫德明固定工資,材料費都是明碼標(biāo)價,維修完了,還要填寫維修單,維修費和材料費都要注明清楚,還要業(yè)主在上面簽字。向滑子在廠里時,沒少往家里拿東西。不管是大的塑鋼,還是小的紗布,邊角,只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晃過,就少不了順手牽羊。黃老板知道后,當(dāng)面不好講,只能回家對老婆說。老婆卻一肚子怨氣,說她就這么個弟弟,以前可沒吃過苦,不是單位垮了哪會來你這破廠里做工?你不提拔一下他,還嫌他這呀那的?不是你太摳門,發(fā)他那點工錢,他還會在意那些邊角余料么?黃老板那陣子跟麗娜正熱乎著,在老婆面前本就有幾分心虛,遇事盡量地息事寧人。現(xiàn)為這事跟老婆發(fā)怨氣,反被堵得沒話說。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此這般,向滑子膽子就更大了,有時當(dāng)著黃老板的面就敢提著東西出門。廠長這才感到事情嚴(yán)重了。但一時半會又沒找到更好的辦法解決向滑子的問題,畢竟老婆大人不敢得罪。殊不知,黃老板服帖長相平平的老婆,也是另有原因。黃老板這人講迷信,有次讓人算命,說他命里缺金,要金命的人來補才行。一查正好他老婆是金命,人家就說他老婆有幫夫運,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老婆幫他帶來的,離了老婆,什么都沒有了。黃老板當(dāng)時也有幾分想離婚,被這一說,也就斷了念頭。

      就在黃老板為小舅子的安排頭疼時,向滑子倒主動找上門要求搞維修。黃老板暗想,這家伙一定是偷得屋里裝不下了,急著想盡快處理掉吧。心里有氣,也就沒有答應(yīng)。說維修工有了,人家做得很好,技術(shù)也過硬,用不著另外再加人。況且廠里現(xiàn)在也忙,幾批活趕著要出去,你是業(yè)務(wù)骨干,這個時候哪能離開呢?向滑子就笑:“姐夫,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我知道你煩我煩得要死,恨不得一下開了才好??晌夷哪茏吣??咱四十歲不到就沒了組織依靠,只能巴望姐夫您拉扯一下嘛?,F(xiàn)在咱倆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些誤會,我覺得還是避開一段時間為好,免得鬧僵起來,讓外人看了笑話?!?/p>

      黃老板知道小舅子除了一張嘴外,做起事來真不能讓人放心。如果讓他搞維修,不說捅出什么漏子來,起碼在管理上也沒有孫德明那么聽話。另外,黃老板時常要去錦繡豪園的麗娜那里。錦繡豪園的門窗做得不合規(guī)格,他在上面攻了不少關(guān),好不容易把事情擺平了,維修的事卻不間斷。如果讓小舅子經(jīng)常光顧那個地方,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再說孫德明又是麗娜介紹的,為了向滑子把人家換走,麗娜也不會答應(yīng)。任憑向滑子死磨硬泡,就是不松口。

      可事情在幾個月后發(fā)生了變化。黃老板一向精明過人,辦事穩(wěn)妥,與麗娜的關(guān)系也做得密不透風(fēng)。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黃老板有了一次經(jīng)歷就會有第二次。與麗娜好過了半年,他的興致又轉(zhuǎn)移到新來的出納小姐身上。出納小姐年輕乖巧,不像麗娜性子率直,幾句話不對就吵架。而且出納小姐很會為黃老板盤算,把他以前管理疏忽的地方整理得井井有條,連一些散落在外的材料都一一作了登記入庫,讓向滑子這些人沒有了可乘之機。向滑子斷了財路,只恨得牙根生痛,想出口氣又找不到機會。偏巧這天,黃老板自個得意忘形,竟然在一次醉酒后,當(dāng)眾抱住出納小姐親了嘴。事發(fā)的第二天,向滑子就舉著一根粗棍子闖到辦公室,揚言要打折他的腿,替姐姐伸怨。好在左右及時拉扯住,才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的發(fā)生。而此時,麗娜也覺察到黃老板有變,便賭氣與以前的男朋友聯(lián)系,把黃老板晾在一邊。黃老板本想與兩個女人一直周旋下去,也自覺暢快無比,妙不可言。誰知麗娜說蹬就蹬,一點不給人回旋的余地,黃老板便覺傷了自尊,一時接受不了。畢竟從心里來說,黃老板對麗娜確實動了感情,兩人在錦繡豪園也真真過了一段天堂般的日子?,F(xiàn)在鬧得雞飛蛋打,錦繡豪園自然成了一塊傷心地,不堪回首了。黃老板不再去錦繡豪園,也就不怕向滑子這個麻煩?,F(xiàn)在向滑子來找他拚命,他就只能來軟的。何況跟出納小姐有了關(guān)系,把這小舅子放在廠里也確實不方便,弄不好后院起火,那就更糟了。權(quán)衡再三,他還是決定讓向滑子出去一段時間。如果干得好,就干脆留在外面,也免得像探子似的盯著他的行蹤。

      但向滑子并不滿足于拿那些邊角余料去賺點小便宜,而是另有目的,他想把維修的活承包下來,要廠里給他維修材料的成本價,自給自足,多干多得。黃老板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維修這一塊是廠里生財?shù)囊粋€渠道,一個紗窗邊角的成本不過幾角錢,賣給業(yè)主就翻了十幾倍。黃老板是一分錢掰成兩分錢用的人,他怎么能把錢給向滑子獨賺呢?但黃老板還是作了讓步,答應(yīng)把孫德明調(diào)到廠里去,由向滑子一人搞維修。向滑子取了個折中的結(jié)果。也算是初戰(zhàn)告捷。慢慢來,反正今后是他一人做事,也方便。他可不會像孫德明那樣老實。

      孫德明接到黃老板的電話時,正在前往錦繡豪園的路上。昨晚的雪下得很大,氣溫一低,路面便起了冰。孫德明走得很慢,心情也降到了最低點。想到事情有變化,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再回到廠里做工,似乎也不可能,遠了不說,那點干工資夠他一家的生活嗎?他忽地有一種沒著落的惶恐,眼前變得昏暗無邊,站在雪地里半天挪不開腳步。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直吃苦耐勞,安分守己,只是想擁有一份踏實安穩(wěn)的生活,哪怕維持在最低的水平線上。怎么就達不到呢?他一個平民百姓咋就這么難呢?

      但他還是得前行。麗娜打電話來,說臥室梳妝臺的鏡子打破了,一時找不到廠家的電話,問他能不能幫忙裝一個。他沒干過,但答應(yīng)過來看看。麗娜的事他不能不管。放下一切,他也要去幫她做好。

      超市進出的人似乎多了些,門口的長條塑料簾子被不停地甩來打去,不小心碰到人的臉上,還膩膩地貼著,不愿分開。孫德明買了包煙出來,剛經(jīng)過福利彩票門口,正在給人打號的吳順就一眼瞧見了他,馬上叫喚:“喂,孫德明,一中獎就躲著我,怕我吃你的回扣呀?”

      “中什么獎?”孫德明站住了。

      “你老兄是裝糊涂還是怎么的?”吳順對著他大喊,“彩票呀,你投的那個428中了,復(fù)獎5000元呢?!?/p>

      孫德明一聽,臉頓時就青了,吳順覺得詫異,連說:“怎么,不相信我?這回可是真的,你一直買這個號,我都記熟了……”見孫德明只搖頭,便推了他一把說,“你怎不相信人呢?把獎票掏出來看?!?/p>

      孫德明怔在那里不動,半晌木著臉說:“獎票叫老婆給洗掉了……”

      吳順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嘴巴吱吱的出不了聲。旁邊的人便“哎喲,哎喲……”地婉惜起來。

      聽到有人的獎票給洗了,幾位要去超市的人便停下了腳步。像看稀奇地對著孫德明指指點點。吳順巴不得有這樣的效果,這無疑是最好的廣告,他大聲安慰孫德明:“別放在心上,中獎就說明運氣來了,肯定還有機會,說不定下次的獎更大呢……”幾個人聽了這話,果然掏出錢要買彩票。有人還湊到孫德明面前打聽,上次買的是幾注,單數(shù)還是復(fù)數(shù)?孫德明本在一旁難受,被這一問,又受了一番刺激,抬腳直往外走。

      向滑子也剛到錦繡豪園門口,正與鏟雪的保安套著近乎。見孫德明走過來,他的眉頭一下豎了起來:“老孫,怎么又過來了?”

      孫德明聽得刺耳,瞪著眼問:“又過來了是什么話?”

      向滑子被問得訕訕的,忙解釋:“聽老板說,要你去廠里上班……”

      孫德明悶悶地答一句:“我知道?!本屯T里走。向滑子傻著眼瞧他,過了十幾米遠,才扯起嗓門喊:“老板要你今天就去呢?!?/p>

      孫德明沒有搭理,只管往前走。倒把背后的向滑子怔呆了好一會兒。

      麗娜正在客廳里接電話。聽到門鈴聲,就對電話里說:“……我現(xiàn)在有事,不能再說了,您只管放心……好,我掛電話了?!北氵^來開門。孫德明見她化了淡妝,比上次顯得精神了些。接過麗娜遞過來的鞋套,似乎又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感官驀然有一種朦朧的激動,仿佛從冰窟里一下走進了陽光地帶。他不敢抬頭看麗娜,自顧進了客廳。

      沙發(fā)上很亂,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地上放著一個敞開的行李箱。

      “這是要出門嗎?”他忍不住問。

      “嗯,今晚就走?!丙惸却饝?yīng)一聲。不容孫德明片刻的遲疑,就領(lǐng)著他進了臥室。

      梳妝臺已裂開一個血盆大口,走到鏡子跟前,人也被支解得四分五裂,仿佛變成了一個個妖怪。

      “你看能不能修,不能修我就當(dāng)垃圾扔出去?!丙惸韧钢饸庹f。

      孫德明沒有應(yīng)聲。他挪了下梳妝臺的背面,看鏡子鑲嵌的工序并不復(fù)雜,只是鏡子的形狀有點特別,長方形帶四個邊的圓角。他尋思劃這面鏡子肯定要費些工夫,這原裝的鏡子都是批量定做的,尺寸統(tǒng)一,所以安裝得嚴(yán)絲合縫?,F(xiàn)在重新安裝,就得劃一模一樣的東西,否則安裝起來就比較麻煩。

      他告訴麗娜只能把破了的鏡子卸下,按原樣描好圖形,再拿樣出去劃鏡子。

      麗娜說:“你覺得怎么弄好就怎么弄吧。只是耽誤了你的時間,我知道這不是你分內(nèi)的事。”

      他說:“什么分內(nèi)不分內(nèi),我已經(jīng)沒那分了,還談什么內(nèi)?”

      麗娜愣了一下,問:“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出了什么事?”

      他停頓了一下說:“以后我就不在這里做了?!?/p>

      麗娜瞪大眼睛問:“做得好好的,怎么要走呢?”

      他苦笑一下:“留比我強的在這里呀?!?/p>

      麗娜撇了撇嘴:“是誰呀,這么有能耐?”

      孫德明被這話一激,也憋不住了,就把向滑子擠走他的事說了一遍。

      麗娜聽完,冷笑一聲說:“他現(xiàn)在調(diào)你走,也是有意想氣氣我。昨天我們剛鬧過,不想再理他了?!?/p>

      孫德明覺得憋悶,他不想摻和別人的事,卻還是成為麗娜和黃老板較真的籌碼。如此這般,他還有什么必要在那門窗廠里呆下去呢?

      麗娜點燃一根煙走到床邊坐下,吸了幾口說:“老孫,你是我爸爸的徒弟,我也把你當(dāng)作我的一個大哥……想你一定奇怪我跟老黃好,是不是?”她笑了一下,顯出一絲苦澀,“黃運鴻是我男朋友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不錯,他也總把我當(dāng)妹妹看待。去年男友背著我拿公司的資金到香港炒股,輸?shù)醚緹o歸。黃運鴻是第一個打電話安慰我的人,后來又專程趕去深圳……我跟他好了,也是想報復(fù)一下男友。后來黃運鴻勸我回來,還說要跟老婆離婚……那時我被父母催得也緊,就聽了他的話?;貋斫佑|一段時間,才知道他為人小氣,算盤打得太精,竟然連我買房子的錢都要從中揩油。你看,”她指了指梳妝臺,“這是他唯一花錢的東西,說是送給我的。昨天我要他搬走,他還真搬,我就氣得把它砸了?,F(xiàn)在想來還是讓他搬走的好,免得看著礙眼。就喊你過來。到時完璧歸趙,一點不欠他的……”她吸了一口煙說,“我打算還是回深圳,那邊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熟,男友已經(jīng)痛改前非,三番五次來找我,求我原諒。老黃這一鬧,我倒有了比較。再者武漢這天氣,冷得要死又熱得要死,我已適應(yīng)不了,總在感冒……”

      孫德明不由得問;“你父母同意嗎?”

      麗娜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賺些錢回來,讓父母過上好點的生活。你知道我家老頭子當(dāng)廠長時,只會沒日沒夜地撲在工作上,從不為自己謀點福利,可結(jié)果呢?至今還住在十幾年前的簡易樓里,這么冷的天連空調(diào)都舍不得開。我真受不了他們。只能自己買房子,拚命去賺錢……至于你的事,我以后再給你想辦法吧。眼下是不可能了?!?/p>

      孫德明遲疑著不答話,心里已大體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實麗娜還是有孝心的,她并不愿意離開父母。當(dāng)初她之所以去深圳,一切還是因為老廠長。在老廠長眼里,麗娜一直是個不爭氣的女兒,就像孫德明在父親眼里也是個不爭氣的兒子一樣。但麗娜與他不同的是,她敢做敢為,一個沒上過大學(xué)的女孩子在深圳那樣的地方能創(chuàng)下一番事業(yè),這對孫德明是不可想象的。雖說周圍對她有太多的猜測,但孫德明自始至終還是不愿把麗娜往壞處想。特別是現(xiàn)在,他似乎更理解了麗娜,他知道麗娜是個聰明的姑娘,秉承了老廠長要強的個性,即使再苦再難,也不會向父親低頭,她要用事實改變父親對她的誤解,她才是這家里的頂梁柱,只有靠她才能有所改變。由此,他又想起兒子大勝,也是心比天高,幾乎如出一轍?,F(xiàn)代的人都活得太現(xiàn)實,都不甘于現(xiàn)狀,他也想,卻已沒有了機會,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本想要麗娜幫他再說說,眼見麗娜跟黃老板鬧得不可開交,他夾在中間,只能作為犧牲品,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他感到身體像是失去了重心,搖晃著沒有支撐。麗娜說以后給他找事做,可他哪能等呢?一家人要靠他養(yǎng)活,沒事做怎么辦?但這話又說不出口,心里沉甸甸的。自顧默默無聲地卸鏡子,依樣子畫好,就出門去找玻璃鋪子。

      雪又下起來了,滿眼皆是銅錢大的飛絮,連睫毛上都掛上了雪花。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想著麗娜又要離開,心情也像天色一樣昏暗。那男人真的會痛改前非嗎?女人怎么這么容易輕信呢?他不好勸麗娜,也幫不了她什么,老廠長的話她都聽不進,還會聽別人的話?他一路沉重地想著,畫好鏡面,裹上一層油皮紙,又用塑料布包好,才提著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半路上小靈通響了,他只得把鏡面放在墻根下。電話是妹妹打來的,說老頭子在那不習(xí)慣,吵著要回,東西太多,拿不了。要他明天一早上天河機場去接。他答應(yīng)著,心里卻發(fā)起毛來,下雪天到處車緊,現(xiàn)在這時候去慌車,十有八九是沒著落的。如果借不到車,就只能打的過去,這樣,他又得多付一趟車費,與其這樣折騰一番,倒不如他們直接打的回來呢??蛇@話他說得出口嗎?

      走到麗娜的門口,里面?zhèn)鞒黾ち业臓幊陈暎袷抢蠌S長來了。他心里一提,想必老廠長是勸說不了麗娜才趕來的。站了一會,還是按了門鈴。

      麗娜開了門又匆忙進了客廳,他換鞋套,瞟眼看見瘦瘦的老廠長窩在堆滿衣物的沙發(fā)里,正滿臉通紅地呼著粗氣。

      “老廠長,您來了?!睂O德明打了聲招呼。

      老廠長定定地看他一眼,詫異道:“德明,怎么是你?”

      “老廠長,我一直在這干維修呀。”他答道。

      老廠長拍了拍腦門子:“哦,記起來了,看我這記性?!币妼O德明把鏡子要往臥室里拿,他又激動起來,“德明,你也看到了,當(dāng)初她不告訴我找的是個腳踏幾只船的有婦之夫,還指望那家伙跟老婆離婚呢。呸,之前已經(jīng)上過當(dāng)了,好歹要你回武漢來,怎么又不長記性呢?……”

      “您不要說了,我已經(jīng)和他斷了?!丙惸认胍棺∷?/p>

      “斷了?你個苕丫頭,這長時間供人吃,供人玩,有你這么賤的嗎?”

      麗娜頓時漲紅了臉。孫德明覺得難堪,趕緊拿著鏡子進了臥室。

      外面父女倆的聲音小了些,口氣還是很激動。孫德明心里很緊張,他從未見過老廠長這么生氣過。老廠長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一直不提麗娜的任何事。可誰都知道,老廠長就是在麗娜去深圳那年大病了一場后開始衰老的。而麗娜呢,看樣子也并不順心。十年下來,孫德明也能感覺到麗娜身上無處不在的滄桑感??墒窃诟星榈膯栴}上,麗娜就好像一直沒成熟,還在由著性子做事。這次又貿(mào)然去深圳,也難怪老廠長受不了。

      正呆想著,那邊麗娜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我的生活怎么了?我的生活好得很,不就是個形式嗎?”

      老廠長說:“你就跟這些男人耗下去,你多大了?”

      麗娜說:“不這樣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的男人都不是吃素的,靠臉蛋早過時了。有了錢,到老太婆了都不愁嫁?!?/p>

      老廠長氣道:“反正我不讓你去深圳給我丟人。你好好在家里呆著,沒錢我養(yǎng)著你。”

      麗娜哼了一聲:“你養(yǎng)我?就憑你那點退休工資?現(xiàn)在你受不了我,覺得我給你丟人,以前你做什么去了?帶我出去玩過嗎?看過我的作業(yè)本嗎?整天就只會泡在廠里,回家講的也是你們廠里的那些破事,我和媽都成了局外人。你這樣賣命地干,到頭連一套房子都沒撈到。好像是大公無私,克己復(fù)禮,其實心里只有你的名譽和位置。你太自私了……”

      “你說我自私?”老廠長的聲音也高了。

      “是的,你不就想讓別人說你這個廠長當(dāng)?shù)貌毁噯??除了這以外,你還能得到什么?你那扒心扒肝奮斗的一切,早被人肢解瓜分完了。你和孫德明一樣,都是時代的犧牲品。”

      老廠長半晌沒出聲,末了才說:“我上對得起黨,下對得起職工,問心無愧,足夠了。”

      麗娜嘆了口氣:“真是沒救。所以我要出去,不跟你們呆在一起?!?/p>

      老廠長抖著嘴說:“你還是走?好了傷疤忘了痛。你在深圳這些年,知道我和你媽媽是怎么熬過來的嗎?”

      麗娜愣了愣:“我不走怎么辦?事情擺在那,我得去料理呀?!?/p>

      老廠長一拍茶幾:“你去,你去,繼續(xù)讓騙過你的男人玩弄吧?!?/p>

      麗娜一扭脖子:“那是我的事?!?/p>

      “好,是你的事,你只管走,我只當(dāng)沒養(yǎng)你這個姑娘?!崩蠌S長氣哼哼地站起來,就往門口走去。

      孫德明想喊住廠長,又覺得唐突,吵到這個地步,他一個外人真不好說什么?;蛟S廠長也是想著他在場,才強壓怒火離開。正遲疑著,老廠長已經(jīng)摔門離去。

      他還是出來了,對呆在客廳一臉煞白的麗娜勸道:“你也該少說兩句,你爸爸年紀(jì)大了,心臟又不好,這么大的雪出來,摔著了可怎么辦?”

      麗娜的眼淚也下來了:“我是不想告訴他的,他知道了準(zhǔn)不讓我走?!?/p>

      “他也是擔(dān)心你呀?!?/p>

      “我就怕他這樣,不是他們,我就不回武漢了,死也死在外面……”

      “大臘月的,別說……”嘴里的死字還沒出口,就聽到樓下保安在叫喊:“哪家的業(yè)主快出來救人啊,有老人摔著了……”

      孫德明腦子一脹,猛地推開窗戶,在鋪滿白雪的小徑中央,果然斜斜地歪著一個人,那瘦小的身體似乎還在掙扎,卻因為使不上勁,就像麻花一般地扭曲著。孫德明不禁大叫一聲,就往樓下沖去。

      麗娜隨后也奔下樓來,一把抱住地上臉色蒼白的父親:“爸,你怎么了?啊……”

      老廠長吃力地吐出三個字:“我難受……”已說不出話來。

      麗娜撫著他的胸口哭道:“你等等,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p>

      一邊的孫德明打了半天的120,回頭告訴麗娜:“120說急救車都出去了,雪大出事的多,車子行得慢,要我們再等半個小時?!?/p>

      麗娜急道:“還能等半小時嗎?趕快喊的士吧?!?/p>

      孫德明一弛一滑跑出去叫車,碰上向滑子在一幢樓門前的面包車上往外搬塑鋼。向滑子倒不覺難堪,還滿不在乎地招呼:“老孫,你還沒走?”見孫德明火急火燎的樣子,又叫:“你這是去哪?”

      孫德明扔下一句:“救人!”就抄過去了。

      的士都滿載,慢得像老牛拉破車。他站在路口不停地招手,就是沒有一輛停下。情急之中,他腦子一下閃回到剛才碰到向滑子的情景,又轉(zhuǎn)身往小區(qū)里跑。

      向滑子剛剛把塑鋼從面的里卸出來,正扛著往門樓里走。司機在發(fā)動車子。孫德明急得幾步上前,差點一腳滑倒,回身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勞駕……給送送人……”

      面的在雪道上慢慢行進著。

      孫德明坐在后座上,肩膀上靠著已停止呼吸的老廠長。他強忍著不敢哭出聲,怕驚嚇住前面的司機和麗娜。坐在副駕駛位子的麗娜還在迫不及待地催司機快一點,并沒察覺父親已經(jīng)斷了氣。車開得確實太慢了,又添堵,老廠長怎受得了這般耽擱?孫德明似乎聽到老廠長嘆了一口氣,手就垂下去了。他握著老廠長那只漸漸冷卻的手,想著老廠長曾手把手地教過他,那時感覺是多么地厚實和溫暖啊。老廠長也曾頻頻揮動著這只手,就像一位將軍在指揮戰(zhàn)場,是那么地富有號召力。也難怪,那時的廠長還是權(quán)威的化身,掌握著幾百號職工的命運,當(dāng)然也掌握著他的命運。在孫德明的記憶里,瘦瘦的廠長總是精明強悍,樂觀開朗的樣子,一直是個強者。他不可想象老廠長也會有痛苦,也脆弱得不堪一擊,也會像一片枯葉那樣隨風(fēng)而逝。對他而言,雖有父親,卻缺乏父愛。他一直是被忽視,被否定的一個人,是老廠長看重他,把他培養(yǎng)成為勞模,讓他平淡的人生也有過光彩的一幕。如此,他對老廠長不僅懷有一份知遇之恩,更有一種近乎父子的感情。每碰到困難,他首先想到的人不是父親,而是老廠長。老廠長已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他的親人,他怎么能眼見這樣一個親人離他而去呢?

      大馬路上的雪被鏟到了兩邊,車行進快了些。孫德明倒想讓車開得慢一點。他知道,一到醫(yī)院,老廠長就真的會像一片枯葉似的飄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希望老廠長一直陪他這樣坐著,就像當(dāng)初與他促膝談心一樣,緊靠在一起。他喜歡跟老廠長呆在一起,也知道老廠長喜歡他,他倆都是瘦小的個子,模樣也有幾分相像,由此廠里就有人譏笑他是廠長的干兒子。老廠長得知后,似乎并不生氣,反而對他更好了。老廠長是怕事的人嗎?因為有老廠長給他撐腰,他在廠里一直是順風(fēng)順?biāo)?,但孫德明當(dāng)時并沒意識到這一點。直到老廠長離開之后,他才明白老廠長是自己的靠山,沒有了這個靠山,他就塌下去了?,F(xiàn)在,老廠長卻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個累極了的孩子。他卻成了對方的依靠。人總會有這一天的??蓪O德明不能接受的是,廠長會以這樣的方式永遠地離開他,給人一種戛然而止的決絕。他感到心里一下子空了,空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此時,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回憶老廠長活著時的樣子,讓他印象最深的一些鏡頭。他記得廠長總是穿一件褪了色的藍卡幾布中山裝,騎著一輛吱拉作響的舊自行車上下班。到了廠里,他就一頭扎進車間里去了。那時要捕到廠長可不容易,總得一個車間一個車間地找,時常不知鉆到哪個旮旯里,半天都尋不到。有人因此就下了這樣一句斷語:你要在哪個機器上下走一顆螺絲,第二天廠長就會讓你照原樣給安上去。在大家的心目中,廠長就是個工作狂,廠里也像是廠長的實質(zhì)上的家。經(jīng)常最后下班的孫德明,總會看到廠長的辦公室里還亮著燈光。他不知道那燈光還會亮多久??蛇^后,他又聽到別人背地里議論,說廠長是不想回家才這樣的。孫德明記得兒子大勝過滿月的那天,從不沾酒的廠長居然喝醉了,拉著孫德明說個不停,一再強調(diào)對兒子不能大意,尤其在三歲之前。也是在那個晚上,他才從老廠長斷續(xù)的講述中得知,原來廠長也有過一個兒子,卻在三歲那年因為腦膜炎的誤診給丟了,也是這番傷痛,他才百般地寵愛麗娜,卻沒想到適得其反,麗娜會離他而去……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害怕自己真的哭出聲來,只能扭頭去看車窗外紛飛的雪花。這雪怎么就停不下呢?就像他此時流不盡的眼淚一樣。

      接下來的三天,孫德明就一直忙著喪事,麗娜和她母親早哭得死去活來,親戚們又幾乎不在本地,就靠他和幾個同事一手料理。兩天兩夜的守靈,他的腦子也凝固在那片哀慟之中,不知道寒冷和饑餓,不知道夜晚和白天,不知道有多少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的人流,親戚,朋友,同事,鄰居,上級,下級,本地的,外地的……廠長的家容納不下去,人們就站到外走道里,空地上,樓下的花圈也多得擺不下了。孫德明沒想到,廠長離休多年,無錢無勢,跟他一樣過著清靜的日子,可到走的時候,還會有這么多的人來悼念他。原來一個人在別人眼里的價值,還真不是光靠金錢和權(quán)勢來衡量的。此時他才想起老廠長說過的一句話:“人來到這世上,就像在進行一場考試,只有到死的那天,你的答卷才算完結(jié)?!?/p>

      以前,孫德明并沒真正領(lǐng)會這句話,以為他懂了,有時竟也和麗娜一樣,認為老廠長活得太正統(tǒng)。老廠長的一生并不如意,更有不少的遺憾。然而此時,他才覺得老廠長這一生是值得的,更是圓滿的。眼前的情景,不管對他還是麗娜,除了深深的震撼之外,更將是終生難忘的一幕。

      從九峰山墓地回來,孫德明才想起誤了兩件事,便問胖瞇:“沒去開家長會,大勝怪我了吧?”

      胖瞇搖搖頭:“沒事。我去了,就是談考試成績,大勝考得還行?!?/p>

      “老頭子回來問過我嗎?”

      “來過電話。我說廠長走了,他就哎喲了一聲,再沒反應(yīng)了?!?/p>

      孫德明聽了,又半天不語。

      此后的幾天,孫德明就一直呆在家里。黃老板打來兩次電話催他去廠里上班,他嗯嗯地應(yīng)著,就是沒有動靜。胖瞇覺得奇怪,問他也不搭理。直到一個星期后,他接到麗娜的一個電話,麗娜說爭取過年之前把深圳的事清理完,然后就回武漢。要他這段時間幫著籌備一下武漢分公司的事務(wù)。隨后又告訴了幾個電話號碼,要他聯(lián)系上這幾個人。孫德明稍稍遲疑了一下,便答應(yīng)下來了。

      第二天他就出了門。

      雪依然沒有停止,四處還是一望無際的白,蒼茫的天空似乎與雪地融為一體了。孫德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想著老廠長已經(jīng)長眠雪地里,他的眼眶又潮濕了。迷蒙之中,晃眼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小紅點在雪地里閃閃爍爍。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朵紅茶花,從厚厚的雪里冒出來,正嬌艷地開著。不禁俯下身去,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朵小花看。雪花還在身邊飛舞,有幾粒落在紅紅的花瓣上,晶亮亮的,更顯得小花鮮嫩欲滴。他擔(dān)心小花受不了寒冷,幾次伸手想摘下來,終究還是放棄了。既然它能在這樣的雪天頑強地開放,想必到了春天,一定會更蓬勃地生長吧。于是他站起身,又繼續(xù)往前走。心里裝著那朵小花,腳步也堅實了些。

      雪還在繼續(xù)下著,一點點在地上增厚。他卻似乎聽見白雪覆蓋的下面,有泥土開合的聲音。他知道那是春天蠕動的腳步。過了最寒冷的日子,春天就要來了,地上會長出青草,樹上會長出葉子,園子里會開滿鮮花……恍惚間,他的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姹紫嫣紅的春天,已經(jīng)忘記身在茫茫無垠的雪地里了。

      責(zé)任編輯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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