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軍
1
馬營長的祖父號稱馬刀王,是大清朝奉天府興京廳城守尉部下的一個低級武官,管著一營漢八旗的騎兵。后來參加援助朝鮮的對日戰(zhàn)爭,中朝戰(zhàn)敗,死在了朝鮮半島。到了馬營長這一代,馬家走了偏門。馬營長那時十七八歲,跟著哥哥聚了一支武裝。那時日本人打敗俄國人占據(jù)南滿,馬家兄弟的這支小武裝在東邊道通化這和日本軍隊干了幾架失敗了。馬營長的哥哥戰(zhàn)死,馬營長就帶著余部報了馬刀營的字號,拉了綹子,上山當了胡子。早幾年才被招安,投了民國東北軍,當了個騎兵營營長……
馬營長這一陣子鬧心,日本關東軍的一個騎兵中隊在兵營門口的河對岸駐扎了。日本的這個騎兵中隊守在那里是有原因的,因為四個日本刀手死在馬營長刀下了。馬營長看不慣日本人在街上橫晃,就悄悄找別著刀的日本刀手斗刀,就殺了四個日本刀手。日本人雖懷疑是擅長用刀的馬營長干的,但沒有證據(jù),于是調來一隊騎兵威脅馬營長的騎兵營,也是準備干掉馬營長的這營騎兵。
日本騎兵中隊的駐扎點控制了十字街從東向西的一條街和從南向北的那條官道。日本兵營里架著的三支探照燈可以直接照射在馬營長的馬刀營里。
馬營長這一天晚飯前在兵營里走了一圈,順著木梯爬上警崗上看,從警崗上就可以看到日本兵營里的情況。
日本兵在操場上做晚操,喊叫聲不時傳過來。
馬營長看了一會兒,從警崗上下來。
馬營長對守在下面的一連長老三說:“小鬼子行,那操做得整齊,一百多人像一個人似的。老三你小子從今晚起別犯懶了,叫弟兄們也練操,都使勁喊。我看這一仗免不了了?!?/p>
一連長老三答應,說:“大哥,兄弟們早想干小鬼子一家伙。咱也使勁喊。喊整齊不瞎喊。可是咱喊什么呢。咱是民國正規(guī)軍,也喊正規(guī)軍出操那些玩意兒?!?/p>
馬營長想想說:“咱不喊正規(guī)軍的那一套,咱喊‘操他媽,小鬼子?!?/p>
一連長老三笑了,說:“行,上邊不叫咱們和日本人起沖突,遇事吃點虧也得忍著。他媽的,可沒叫咱喊操。這樣喊操又不指名道姓,誰能說咱是罵日本小鬼子。大哥,你這點子高明?!?/p>
馬營長笑笑,離開兵營去了大蘭子的包子鋪。大蘭子是個寡婦,是馬營長的相好。那時大蘭子包子鋪像平時一樣早早歇張了。大蘭子和妹妹小蘭子收拾好飯菜,都在等馬營長來吃飯。
馬營長叫開門進來,大蘭子幫馬營長脫了外面的軍裝。馬營長洗了手臉在飯桌前剛坐下,外面“操他媽,小鬼子”的喊操聲就傳過來。
小蘭子跑到門口開了門去聽,馬營長哈哈笑。
大蘭子說:“你叫你的兵喊的?”
馬營長說:“好聽吧?大蘭子,這陣子他媽憋死我了。上邊嚴令忍,違令殺。但沒說喊‘操他媽,小鬼子者殺頭。怎么樣?我那幫兄弟喊得整齊吧?這幫家伙干正規(guī)軍那些事不行,好幾年了還水里巴嘰的沒個骨頭。喊這個行,多帶勁?!?/p>
小蘭子回來坐下,說:“姐夫,你們這樣還是胡子,穿上軍裝還是胡子的骨頭?!?/p>
馬營長看看小蘭子,眨巴眼睛想想說:“當這樣的縮頭王八兵,真不如干胡子去殺小鬼子強,那樣多痛快?!?/p>
大蘭子說:“那你們?yōu)槭裁捶且屩」碜幽??你們這些吃糧的兵打不過那些小鬼子兵嗎?”
馬營長說:“大蘭子,你是女的,你不是兵你不懂。我是男的,我是兵我他媽也不懂。我不明白,三四十萬東北國軍在自己的地頭上會打不贏三四萬日本關東軍?連咱們大帥都被人家炸死了,可咱們少帥在裝瞎子和啞巴。明擺著是日本人干的,就是不敢還手。就我這個馬刀營,雖他媽只有一百三十七個兄弟,兵力就是一個連。咱們就敢拉出去和日本騎兵中隊干一仗。日本騎兵馬好、槍好咱不怕他。可是上面中了邪似的就是叫忍。咱現(xiàn)在是兵,咱不能不聽?!?/p>
小蘭子說:“上面是誰,誰那么混蛋?是你們旅長嗎?”
馬營長說:“旅長也得聽他上面的,咱少帥還得聽少帥上面的?,F(xiàn)在咱是民國的國軍。”
馬營長端起酒杯喝了杯酒,就匆匆低頭吃飯……
2
馬營長第二天回到兵營遇上點小麻煩,是縣長來了。來告誡馬營長,國難當頭是應該好好演操,但不能喊那句“操他媽,小鬼子”。人家日本人又強烈抗議了,也就是人家自認是小鬼子了。人家說咱們挑釁,要咱們后果自負。
最后這家伙告訴馬營長,說馬營長一身匪氣那不行,帶的兵也不能不叫營長不叫名字瞎喊吧,什么大哥、老三、老五、老四地亂喊太不像話。從東北軍到國軍當下來都幾年了,一個個還像穿軍裝的土匪。現(xiàn)在是忍耐的時期,一旦上了戰(zhàn)場這些土匪兵對付日本兵管用嗎?
馬營長沉默著送走縣長,叫勤務兵劉二奎牽了他的蒙古紅馬過來,他在兵營里騎上馬跑圈。這是馬營長在思考問題時用的方式。馬營長的兄弟們都了解他,歪歪扭扭地站成一圈在看。
馬營長跑了幾圈勒住紅馬跳下馬背,把馬韁繩丟給另一個勤務兵三虎子??粗镜猛嵬崤づさ谋π?,問:“兄弟們穿這身軍裝幾年了?”
一圈的兵嘿嘿笑。
一個兵說:“大哥,這也能忘?咱們兄弟跟隨大哥下山,穿這身軍裝都快五年了,咱們有點老了?!?/p>
馬營長說:“是啊,快五年了。可咱們怎么不變變樣呢?我他媽的也沒怎么變樣。和以前整事差不多。老被旅長點著老子的名臭罵,我還不在乎。但是現(xiàn)在不變變樣不行了。小日本的兵來咱這疙瘩駐扎了,堵門口上了。咱們就不能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了?,F(xiàn)在咱不能和他們真刀真槍地干,那咱們干什么呢?我剛剛想明白了,現(xiàn)在咱就和日本兵比一樣,就比看誰能站直了。聽明白了嗎?”
那些兵愣了一大堆,一個個臉上都像寫著“迷糊”兩個字。
一個兵說:“大哥,日本兵我見了,他們長得矮,像矮腳兔子,腿大多是羅圈的。咱們兄弟怎么站也比他們站得直溜。這是咱們的種好,和日本兵比站直了,那不是欺負日本兵嗎?”
馬營長知道這些兵沒明白,他說:“我告訴兄弟們一件事,什么事呢?我觀察日本兵一排三十幾人站溜齊,兩個時辰紋絲不動。咱們行嗎?躺在炕上兩個時辰不動都他媽不行。兄弟們,咱就和日本兵較這個勁,從我開始,都他媽站直了?!?/p>
馬營長直接走到旗桿下面,立正站好,目不斜視站著不動了。
一連長老三和二連長老五也站過去,其他的官兵還笑嘻嘻地認為他們的大哥又無聊了又在和大伙玩花樣兒。就嘻嘻哈哈看。
有的兵喊,大哥,有蒼蠅圍你腦袋轉圈,準是嫂子身上的味兒引來的。
有的兵還喊,大哥,你冒汗了,多累,你別玩兒了。
三連長老四說,三哥、老五,你倆和大哥較什么勁。不知道大哥有了嫂子弱了氣力腿腳軟嗎?你倆他媽的過來。
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這些官兵知道他們的大哥、他們的營長不是玩兒,這次是動真的了。
一個個的兵都過去,在那面民國旗幟下站成一排。每個人都不動。
兩個時辰以后,馬營長出列,看著這些兵說:“兄弟們,脊梁骨軟了吧?腳麻了吧?腿酸了吧?我和你們一樣,都累得夠嗆。但是日本兵的腿不酸,腳不麻、脊梁骨不軟。咱們怎么辦?”
幾個兵喊,咱們練下去。
幾個兵喊,咱是騎兵,馬上見高下,干什么玩這個?這站著不能動像他媽一個個大傻子。
馬營長說:“什么他媽大傻子?胡扯!以后早晚都這么練一個時辰。日子久了,兄弟們就明白了。我和你們一起練,咱們都他媽要站直了,只有站直了,來日對付小鬼子才不會那么容易被干趴下。”
馬營長練兵的這些天,他沒住在大蘭子家。大蘭子是寡婦,還沒成親就和新男人同居,臉皮薄,就沒去馬刀營看馬營長。
但大蘭子從時常過來問事的勤務兵三虎子嘴里知道馬營長在干什么。也知道馬營長升官了,從國軍少校營長升到國軍中校營長了。成了騎兵馬刀營中校營長的馬營長,兵還是一百三十七個,還是一個騎兵連的人數(shù)。馬營長似乎吃著一個騎兵營的軍響吃習慣了,也不招兵加強實力。似乎馬營長習慣帶一個連的騎兵。
3
馬營長帶著一個勤務兵三虎子,騎著他的蒙古紅馬到了通化縣城震陽街。馬營長在震陽街野味居門前的臺階下了馬。野味居的小伙計迎上去,接過兩匹馬的韁繩。
馬營長整理了軍裝,對勤務兵三虎子一擺手,說:“咱進去,請客的沒到咱吃客先到了,有意思?!?/p>
馬營長就帶著勤務兵三虎子走上三級臺階,進了野味居。
今天請馬營長吃酒席的是關副縣長。關副縣長沒到,陪酒的公安大隊副大隊長胡長青先到了。在馬營長進了野味居時,胡長青從雅間迎出來,和馬營長打了招呼,引著馬營長上了二樓,進了一個雅間。
胡長青請馬營長在主賓位坐下,他也坐下。
馬營長說:“兄弟,你行??!你當了公安大隊副大隊長了,你這胡子還那么好看。你怎么整的?我這胡子就不行,怎么長都那么幾根,沒屌上的毛多。”
胡長青笑笑,沒說話。倒了茶水,請馬營長喝茶。
馬營長說:“喝什么茶,我是來喝酒的。先整一肚子茶水進去,肚子就裝滿了,還喝個屁的酒,那就便宜老關了。這老小子怎么還不來?”
胡長青笑著說:“關副縣長出門時一個朋友突然到訪,關副縣長打發(fā)了那個朋友就會趕過來。馬營長有我先陪著不是一樣嗎?”
胡長青說這話時目光平靜,不似騙馬營長。
馬營長說:“兄弟,咱倆以前不太熟,但也在場面上喝過幾次酒,就是沒怎么嘮嗑。但我知道兄弟你是條漢子。日本人在這疙瘩整不明白的事你一下子就整明白了。我挺佩服你的?!?/p>
胡長青問:“不會吧?兄弟沒什么叫馬營長佩服的。馬營長倒是叫兄弟佩服,也叫兄弟開了眼界。”
馬營長說:“我哪有叫你佩服的好事,我佩服你那可不是假話,我真是佩服兄弟你這么快就查出是什么人殺了四個日本刀手。那敢殺日本刀手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那人是誰呢?”
胡長青說:“只怕馬營長的消息有假吧?我的那幫兄弟到現(xiàn)在也沒查出連續(xù)殺了四個日本人的那個人是誰,馬營長有消息能不能透露一點給兄弟?”
馬營長抬手指著胡長青哈哈笑,說:“你小子跟我?;^?!?/p>
胡長青也哈哈笑,胡長青收了笑容,皺了眉頭說:“馬營長你可能有所耳聞,那個專殺日本刀手的家伙給兄弟招惹了太多的麻煩。日本人整天向我要人,兄弟我又找不到那個人。馬營長若肯幫忙,就幫兄弟我一把?!?/p>
馬營長笑著說:“你小子又給我耍滑頭,這破事不關我的事,兄弟我?guī)筒簧厦?。我只是好奇又趕巧在這疙瘩看見你才問問你。但我不信你小子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你會是個吃干飯的笨蛋?開我玩笑。”
胡長青說:“我不瞞馬營長,我是查出了日本人沒查出來的事。我設想那個人就是個玩兒鷹的人,是個鷹把式?!?/p>
馬營長說:“兄弟,你那設想我看有大毛病,你憑什么設想那個人是個玩兒鷹的鷹把式?鷹把式為什么專殺日本刀手?”
胡長青說:“兄弟可不是瞎設想,兄弟在頭一起殺日本刀手的現(xiàn)場,在日本刀手的耳朵眼里找到一根白鷹的羽毛。兄弟認識那根羽毛就是白海東青的羽毛。兄弟還設想那個玩兒鷹的鷹把式又連續(xù)做了后面的幾次案。馬營長你想,為什么殺那四個日本刀手時都會有鷹毛出現(xiàn)在尸體的耳朵眼里?”
馬營長說:“那兄弟你認為殺日本刀手的人是一幫玩兒鷹的鷹把式,還是只有一個玩兒鷹的鷹把式呢?憑什么你認為都是玩兒鷹的鷹把式干的?”
胡長青說:“現(xiàn)在想應該是一個假的鷹把式在冒充真的鷹把式跟日本刀手對刀。把這個案子叫做‘海東青殺人事件。但是日本人是不知道這些設想和已察清的這些事的。這么說馬營長你信嗎?”
馬營長說:“這個名目叫得好,‘海東青殺人事件,好。海東青就是指殺日本刀手的那個人吧?那可就是一只會用刀的海東青了。兄弟你厲害,但你瞞日本人瞞得有毛病,你也瞞不了日本人?!?/p>
胡長青說:“不瞞馬營長,我在這個案子發(fā)生后,一直在想那只會用刀殺人的海東青會不會是你馬營長。我想,你馬營長就是那個假裝成鷹把式的殺日本刀手的海東青。”
馬營長愣了一下,哈哈笑說:“是??!我也在想怎么不是我干的呢,我要去殺日本刀手,也整幾根白色海東青翅膀上的大羽毛給日本刀手用上。叫你們公安大隊的屌人迷糊,那他媽多爽。兄弟你給我說實話,你們公安大隊和日本人現(xiàn)在抓了幾個玩兒鷹的鷹把式了?”
胡長青說:“馬營長不愧是馬營長,猜到兄弟干的這些事瞞不過日本人。也是,我身邊就有和日本人通氣的人,還不止一個人。我上午查出來的事日本人不用過中午都會知道。但日本人到現(xiàn)在一個玩兒鷹的鷹把式也沒抓。那么日本人為什么假裝不知道,還逼著我們去察案呢?是日本人需要把這件事擴大,等達到這個目的,日本人自己就動手抓那只會用刀的海東青了,不管是幾個人,是什么人在背后撐腰,那都跑不了。”
馬營長說:“兄弟說得有點道理,日本人和你們做戲是為了把這個事件擴大,而且日本人并不急于找出那只殺日本人的海東青??磥砣毡救爽F(xiàn)在贏了,他們的一個騎兵中隊堵在我的營門口了。上面還不叫咱們動手,叫咱們忍著?!?/p>
胡長青說:“這就是我懷疑你是那只殺日本刀手的海東青的原因,你叫你的兵那么喊操罵小鬼子,就是想和日本人對著干。這是我這個小人物佩服你的地方。也是日本人看重你的地方,但咱們這一邊的大人物更看重你?!?/p>
馬營長聽不大明白,問:“什么你們、咱們,大人物、小人物?咱們還不都是民國的兵嗎?還分什么你們咱們的?”
胡長青笑笑,看著馬營長說:“馬營長,你告訴兄弟,你真不是那只會用刀的海東青?或者我這樣問,那只會用刀的海東青是不是馬營長你。這地面上誰不知道你馬營長是馬刀王的孫子,是新一代的馬刀王。別人都知道馬刀王的刀法是馬上騎兵的刀法,但我了解到馬刀營的那些兵的刀法在地上與人搏擊一樣厲害無比?!?/p>
馬營長瞪起了眼睛,說:“我的馬刀營的刀法厲害那沒錯,都是我教的,那怎么樣?你小子就想叫我認了這一連串殺日本刀手的事?行,他媽的,那四個日本刀手都是我殺的。是我用我那把唐刀殺的,你怎么著吧?!?/p>
胡長青哈哈笑說:“馬營長,你怎么說兄弟我都知道你不是那只用刀的海東青。而且這里有個誤會。海東青殺后面的那兩個日本人時有人看到了,他們講述起來真的像你馬營長。我是一個公安,我知道不是馬營長也要問問你。但馬營長,兄弟我是真希望那只用刀的海東青是你。那以后我們滿洲國東邊道這里就名聲在外了?!?/p>
馬營長抓抓下巴上的幾根胡子,斜視胡長青,馬營長想想,說:“滿洲國?這東邊道地面是民國奉天省的轄區(qū),怎么成了你們的滿洲國?你們是誰?滿洲國他媽在哪兒?”
胡長青看著馬營長微微一笑,說:“這你馬營長還不知道?咱這里就叫滿洲?!?/p>
馬營長說:“那是日本人的叫法。他媽的,你個民國公安大隊長也這么叫。這個酒席埋汰了,不吃也罷,走了。”
馬營長站起來就走,胡長青站起阻攔,兩個人正客氣間,外面聲音傳進來,關副縣長到了。關副縣長人沒到笑聲先到,接著人才快步走進來,和馬營長打哈哈說笑。
胡長青說:“縣長,我差一點得罪了馬營長。馬營長,兄弟一會兒罰酒三杯致歉,馬營長原諒兄弟?!?/p>
馬營長說:“你這是什么屁話,這事就怪老關,請客的后到,你老關屌毛一個什么玩意兒!”
關副縣長紅光滿面,被馬營長罵也不生氣,坐下還打哈哈。
馬營長的勤務兵三虎子突然喊:“報告,營長,你該上茅樓(便所)了?!?/p>
胡長青和關副縣長都愣一下,都看馬營長。
馬營長說:“兄弟我要去茅樓上藥,腰上長了顆瘡。你倆別瞪著眼珠瞎想,我老馬的瘡可不是花柳病。”
關副縣長和胡長青都笑了。
馬營長出了雅間去了旁邊的便所。但馬營長并不是上藥,他的腰上也沒長什么瘡,這是勤務兵三虎子有事報告。
馬營長還是撒了尿,問:“三虎子,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三虎子說:“大哥,那縣長老小子是從緊挨著的那個雅間悄悄出來的,雅間里還有幾個人。這錯不了,我背對那個雅間,但我的耳朵聽不錯。大哥,那幾個人好像說什么滿洲國,聲音太小了,你和姓胡的說話的嗓門又太大。就這些了?!?/p>
馬營長心里翻上了警醒,說:“今天這酒太埋汰,但大哥我不能不吃。三虎子你小子仔細了。咱可不能陰溝里翻了船。”
三虎子說:“大哥,咱什么陣勢沒干過。兩把二十響機頭全翹著,要干大哥咳嗽一聲,蒼蠅也跑不了一只。再說劉二奎那小子在外面盯著,放心吧大哥?!?/p>
馬營長沒洗手回了雅間,馬營長愣一下,雅間里多了四個人。
有一個人馬營長認識,是日本駐通化縣城的領事館分館主事原田小五郎,還有一個是低眉順眼的日本女人。另外兩個日本人是原田小五郎的隨從,站在原田小五郎的身后。
關副縣長說:“老馬,今天真巧。原田先生和夫人也是來這里吃那道名菜。聽說你老馬在場,咱們一起聚聚。相邀不如偶遇,都是為品嘗‘水淹七軍來的。咱和原田先生好好喝一喝?!?/p>
原田小五郎起身向馬營長彎腰點頭,用日本人的禮節(jié)問好打招呼。
馬營長說:“咱倆是老相識了,你點腦袋我不能跟你也點腦袋,咱倆握個手,今天你是我的好朋友?!?/p>
原田小五郎的表情看上去挺開心,伸出手和馬營長握手。關副縣長和胡長青都以為馬營長去便所整了腰上的瘡,也認為馬營長得的不是瘡而是花柳病,又看不出洗過手的樣子,就轉過臉去,不忍心看原田小五郎和馬營長握手。
馬營長又把手伸向那個日本女人。
馬營長說:“這大老娘們是原田夫人?眉清目秀長得真他媽的好看,原田先生你真有福氣?!?/p>
原田小五郎點頭,很不情愿看著他的夫人和馬營長握手。關副縣長跟著笑得比較尷尬,還一個勁皺眉。
胡長青見機說:“原田先生知道‘水淹七軍是怎么一道菜嗎?‘水淹七軍是這家館子剛剛推出的一道美味,可是一絕啊?!?/p>
這時菜一道道上桌了。
原田小五郎看著桌上的幾道菜,說:“我是中國通,我自然知道‘水淹七軍典故的來源。但我不知道這道‘水淹七軍的名菜。請胡大隊長指點。”
胡長青說:“那我就先賣個關子,等原田先生品嘗了再說?!?/p>
馬營長說:“你這小子就是不爽快。這多他媽急人。一道用野雞、野鴨、野鴿子三種玩意兒熬湯入味,配上馬、牛、羊、豬四種畜生的肉加幾塊爛蘿卜,熬到時候再把那些干的整出去,就留下湯。就是一盆爛蘿卜湯,有什么顯擺的。先給我來一盆野豬肉燉粉條,我餓了老半天了?!?/p>
胡長青神色卻不尷尬,笑笑說:“馬營長你這堂堂國軍中校,卻長了個裝粗糧的肚子。”
胡長青就打響指叫上野豬肉燉粉條,又看馬營長端起酒杯就喝酒,夾菜就吃,嘴里還嘟噥著,餓了,餓了。別怪兄弟不客氣了。
胡長青不禁皺起眉頭,他裝大肚量裝不下去了。
關副縣長也皺起了眉頭。
只有原田小五郎在平靜地看著低頭一個勁吃菜的馬營長。
馬營長頭不抬,眼睛也不看別人,盯著桌面,一口氣吃了一大堆菜,一條小鱘魚也被他吃得只剩魚刺。
馬營長突然抬頭看著幾個人,說:“你們怎么不吃?請我來不就是吃飯嗎?光我一個人吃算什么玩意兒?來來,你們都吃。”
馬營長用筷子在其他剛上來的菜里劃拉劃拉,用嘴吸一下筷子頭又伸進去劃拉幾下,再招呼幾個人快吃。這幾個人的表情都不好看了,原田小五郎的漂亮夫人別過頭去了。
馬營長說:“你們真不吃?我可不客氣了。咱當兵的是窮肚皮,什么破玩意兒都能裝進去。我叫你們見識見識什么是當兵的肚皮。三虎子!”
三虎子應聲進來,站得筆直。
馬營長說:“這些破玩意兒他們不吃,你吃吧。剩了可惜,叫他們知道不能糟蹋吃的東西?!?/p>
三虎子說:“是,謝營長,謝謝幾位長官。”
三虎子往靠門口坐的胡長青身邊一靠,不用筷子,用手抓著就吃。二三下就吃一盤菜,而且嘴里還不住地嘟噥,媽的這小茄子(海參)好吃。這老母雞(野鴿子)好吃……
這幾個人就看傻了。
三虎子吃完了干的菜和半干的菜,就瞄上那盆“水淹七軍”的湯,嘿嘿笑笑說:“嘴里有點咸,這湯水我喝了。”
三虎子把湯盆端起來,嗵嗵有聲,喝進肚了。放下湯盆還用眼睛在桌上找能吃的東西,眼睛發(fā)光,像條惡狼似的。
三虎子的樣子一下子看笑了原田小五郎的漂亮夫人。胡長青見過的女人當中,就這日本女人最漂亮,胡長青后來一直這么想,就是這日本女人的笑臉印在胡長青腦海里了。
馬營長說:“沒吃飽回去吃大餅子,我這屌兵真他媽丟人,丟了老子的臉。哥幾個,兄弟酒足飯飽,告辭了。”
馬營長站起來,整整軍裝,又向原田小五郎伸出手,說:“馬某人不懂客氣,馬某人希望改天接受原田先生的邀請,登門拜訪原田先生和夫人。馬某人祝福你的夫人永遠這么好看。我也祝愿原田先生不要拼命地干,身子骨要緊要緊的干活。”
馬營長說的話莫名其妙,說完話收回手,抬腳就走出雅間。可是馬營長來尿了,就拐進了便所。馬營長從便所出來,看到原田小五郎夫婦和關副縣長、胡長青也出來了。
幾個人說著話出了野味居,站在外面的臺階上。馬營長走下臺階時還說:“你幾個不是走吧?送送兄弟我就得了,你們沒吃什么,回去接著吃去。兄弟告辭、告辭了?!?/p>
馬營長剛走向紅馬,一個叫花子唱著要飯的小曲蹦跳著過來,往臺階下?lián)渖硪还?,抬頭仔細看原田小五郎的臉,張嘴就唱:“老爺太太行行好,明年生十個大胖小……”
胡長青擺手叫隨從李廣富去把叫花子趕走。原田小五郎的夫人卻阻攔了,從隨身小包里取出幾張紙幣,叫一個隨從遞給了叫花子。
叫花子接了紙幣說:“謝謝好心的太太,太太你今天走運了,真的走了好運了。你的好運馬上就應驗了。”
叫花子嘴里嘟嘟噥噥的,把紙幣往懷里揣,手再從懷里抽出來,手里就多了一支二十響匣槍,揚手跳起來對準向馬營長抱拳送別的原田小五郎就摟火。原田小五郎連續(xù)中槍倒地。
胡長青一個虎撲,撲倒原田小五郎的夫人,抱著那夫人滾向一邊,滾下臺階去。
叫花子又是一槍擊中了原田小五郎的一個掏槍想反擊的隨從,再一槍擊中給他遞錢的那個日本隨從。那個日本隨從正走上臺階,聽了槍響已經(jīng)掏出槍甩臂回擊。但叫花子搶先開槍擊中了他,日本隨從倒下去。叫花子又在他身上補射一槍。
叫花子把槍對準蹲在地上抱了腦袋的關副縣長,遲疑了一下,又看一眼已經(jīng)走到紅馬前的馬營長和手握雙槍看著他笑瞇瞇的三虎子,他知道三虎子不會向他開槍,否則他已經(jīng)中彈了。
叫花子垂下匣槍,掉頭向空中踢了兩腳,甩飛腳上穿的開花鞋,那鞋太破爛掛不住腳跟,然后光著腳丫開始奔跑。
馬營長看得清楚,那叫花子身體矮小,但光著兩只腳,跨動兩條短腿跑動起來快如奔馬,不一會兒就跑出街口,鉆進一條胡同沒影了。
那么,這個叫花子一連串的遲緩停滯中,為什么其他人沒開槍反擊,任由這個叫花子跑掉呢?
在這些人里,最應該開槍的是胡長青,但胡長青抱著原田小五郎的夫人滾下了臺階。他抱緊那個日本女人趴在地上沒起來。
另外一個可以開槍的是關副縣長,他的位置不好,正面對著叫花子,關副縣長只好抱了腦袋蹲下等死。在那個叫花子逃跑時,關副縣長還有機會開槍,但不知為什么又放棄了開槍。
三虎子湊近馬營長悄聲說:“大哥,劉二奎跟上去了?!?/p>
馬營長小聲說:“你也去,帶那小子回來見我。”
馬營長又對著關副縣長喊:“這飯吃的算怎么回事?快送這家伙去日本領事分館!沒準能救活呢?!?/p>
關副縣長和胡長青才忙著救原田小五郎……
4
馬營長騎著馬慢慢往回走,還在心里回想那個叫花子的每一個動作,想到那個叫花子甩飛了爛鞋光著腳丫跑,馬營長就嘿嘿笑,這個小子又冷靜又大膽,是個可造之才。就是槍法太爛,像剛會拿槍的屌兵。這小子為什么要殺原田小五郎?他是哪個山頭的?
馬營長一路想著叫花子,來到大蘭子包子鋪門前。他停下馬,但他翹翹屁股沒下馬,夾了一下馬腹,從大蘭子包子鋪跑過去,直接回了馬刀營營房。
馬營長騎著馬在營房的操場上轉圈,這是馬營長在思考問題。馬營長騎馬轉圈的時候不能過去找罵。
一連長老三、三連長老四都看了看,又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二連長老五去旅部打聽消息還沒回來。
馬營長邊縱馬轉圈邊想,胡長青這小子真是瞄上我了,他也瞄對了。馬營長又想,那么今天胡長青和關副縣長請我吃飯想干什么呢?滿洲、滿洲國、咱們、你們、他們、大人物,這幾個詞從馬營長的腦海里跳出來,馬營長又把這幾個詞從腦海里趕開,那不是馬營長現(xiàn)在想就能想明白的事兒……
馬營長的腦袋似乎想亂了,好像這一大堆事本身就想不明白,處處有毛病處處是漏洞。但那是因為許多事只有事到臨頭才能叫人突然明白。那么馬營長干什么還苦想呢?馬營長長長嘆口氣,就停下馬,跳下馬背,把馬韁繩往一個士兵手里一丟,就大步去了營部……
馬營長在營部里一邊等二連長老五一邊和一連長老三下象棋,馬營長一口氣連輸了三盤。馬營長不服氣又叫著下第四盤棋,他卻被外面?zhèn)鱽淼穆曇舫碂┝?。馬營長問剛從旅部回來的走進營部的二連長老五:“老五,小鬼子在出操?他們今天出操喊什么喊這么響?”
二連長老五說:“我回來就上警崗看了,小鬼子在練劈刺。他們小鬼子的馬刀好,馬也好。劈刺準確有力,跟咱們馬刀營比劈刺的功夫他們還差點,那劈刺盡使笨力氣,太蠢?!?/p>
馬營長聽了這樣的話不高興,反而鬧心了,推開棋盤不下了,在營部里走。又問二連長:“老五,你去旅部沒新的命令吧?你沒打聽點別的?”
二連長老五正點煙,停頓一下說:“旅部的上邊也沒有新命令,我今天是白去一趟。不過大哥,我可聽說旅長去沈陽了。”
馬營長說:“旅長老去沈陽,旅長的大老婆在沈陽,這有什么奇怪的?!?/p>
二連長老五說:“大哥說的也是,那不奇怪??墒谴蟾纾銢]聽說咱們這疙瘩要變天的事嗎?”
馬營長說:“變天?下雨?下雨有什么,這天離下雪還有一個月呢?!?/p>
二連長老五嘿嘿笑,說:“這他媽扯哪去了?我聽說咱這疙瘩要脫離民國成立滿洲國。是旅部的王參謀偷偷告訴我的。那咱們民國政府能答應?大哥,我看咱們用不上過年,就不定和什么軍隊在這疙瘩干仗?!?/p>
馬營長猛然想起胡長青說的關于滿洲、滿洲國的話。馬營長抬手敲腦門,他想到關副縣長為什么請他和原田小五郎拐個彎見面吃飯的事了,那是想叫他投日本人。馬營長也想到關副縣長和胡長青都不可能算民國的地方官了,他也后悔把今天中午的那頓飯攪了局?,F(xiàn)在想來,至少他應該聽聽關副縣長和原田小五郎對他能說什么,說這滿洲國是怎么回事吧。
馬營長敲著腦門說:“媽的,這腦袋瓜子變笨了。這腦袋瓜子怎么沒想到別人想干什么得聽別人說完話呢?”
一連長老三說:“真的,大哥,你說對了。咱們現(xiàn)在都變笨了。這疙瘩表面看起來還平靜,那是暴風雪快來的平靜。我總覺得這縣城里變得不對味兒了,像要發(fā)生什么事。這感覺像咱們以前爭山頭打仗似的挺鬧,心里還奇奇怪怪的挺激動。我還聽人說山城鎮(zhèn)的老邵最近和小日本走得賊近乎。老邵后天的生日筵大哥還去嗎?老邵會不會投了日本人?”
馬營長說:“別瞎說,老邵和日本人走得近那是假的。別人還傳我和日本人走得近呢。老邵的生日筵咱們每年都去,這次不去不好。這樣,現(xiàn)在形勢不對頭,我自己去會老邵,你倆留下看家。”
一連長老三說:“這也行,大哥去了就回來。也沒什么事?!?/p>
二連長老五說:“這要是真成了滿洲國,咱們這疙瘩的國軍算什么呢?這滿洲國準有小鬼子在撐腰,上面又不叫咱和小鬼子干。小鬼子的那個騎兵中隊哪一天給咱來個偷襲,咱就吃大虧了?!?/p>
馬營長想,這是可能發(fā)生的事。馬營長也想,并不是他的腦袋瓜子變笨了,而是不明白上面在干什么,他心里沒底了。
一連長老三說:“我防著小鬼子呢,我加了暗崗盯小鬼子,他們一動咱們就知道。我的一連動作快,一刻鐘就能沖出去干小鬼子?!?/p>
二連長老五說:“咱們二連行動慢,二連斷后打接應沒錯??墒钦嬉托」碜痈善饋?,這疙瘩是滿洲國了,誰是咱們國軍,誰是滿洲國地方軍咱都整不清楚。咱們打起來怎么辦呢?”
馬營長見一連長老三和二連長老五、三連長老四都看著他,他敲下腦門說:“問我?我他媽問誰呢?這事想想真麻煩了。屌縣長早早走了?,F(xiàn)在想他是早知道大事不好先逃去關內了。不過老三老五老四,咱們軍人就是打仗的,給我好好盯著小鬼子的騎兵中隊,咱就算沒命令,看苗頭不對咱們就搶先整了小鬼子的騎兵中隊。我明天去山城鎮(zhèn)正好去摸摸老邵的底?!?/p>
馬營長在兵營里吃過晚飯,他出去檢查崗哨。又爬上警崗往日本兵營里邊看,卻看到三虎子和劉二奎合騎一匹馬跑回來。馬營長看沒帶回那個刺殺原田小五郎的叫花子,在警崗上往下大聲喊,叫三虎子和劉二奎先去吃飯,一會兒營部里再說事。
警崗上的哨兵說:“營長大哥,你不能老爬到這上面來,人家日本中隊的那個大尉中隊長就不像你一樣總往警崗上爬。你被人家一槍報消了咱們馬刀營怎么辦?”
馬營長說:“現(xiàn)在還沒事,小鬼子不敢給我一槍。再說距離遠,步槍射這么遠就不準了。不過你小子別忍不住用槍先揍小鬼子的那哨兵?,F(xiàn)在要盯著看。小鬼子這一天有新鮮事嗎?”
哨兵說:“有啊!剛剛二連長來查哨我報告二連長了。二連長說晚上叫一個兄弟摸進去探探是什么。小鬼子的兵營里剛剛進去十幾輛馬車,馬車拉的東西用綠色大布蓋著,看不出什么?!?/p>
馬營長拍拍哨兵的肩頭就順著木梯下了警崗。
馬營長在兵營里又轉一圈,去看了二百來匹戰(zhàn)馬,馬都在吃草料。馬營長每匹馬拍拍,見喂養(yǎng)得挺好,才回了營部。
三虎子和劉二奎已經(jīng)吃完飯,臉對臉坐著吸煙吹牛呢?見馬營長進來都丟下煙起來立正站好。
馬營長說:“坐下說,二奎。你不跟那叫花子去了嗎?沒追上那小子?這不可能,你是飛毛腿啊!”
劉二奎是個瘦骨嶙峋的漢子,和三虎子一樣,是馬營長的勤務兵。平時在馬營長外出時劉二奎總是悄悄去打前站。馬營長這種作風是久居草莽生成的習慣,成了國軍中校營長這習慣也沒改。
劉二奎說:“大哥,我可他媽見識什么是真正的飛毛腿了。我可算知道有追不上的了。叫花子的那雙光腳丫子跑起來飛輪似的。我就想較量了,我瞄著叫花子就追,我想跑上五里地那小子那么快肯定就不行了??墒谴蟾?,我想錯了,我追了十五里地也沒追上那小子,那小子的腳丫子跑那么遠腳底也沒磨破。我看著他那雙像黑鐵皮似的腳底板一翻一翻跑在我前面。咱們兩個轉幾個圈鉆十幾條胡同就跑出了縣城,跑上快大茂子街了。我想再跑上十五里地,那小子準趴下??墒谴蟾?,我又追了十五里地我趴下了。那小子的腳丫子噼啪地還跑在我前面,咱們中間的距離沒縮短又他媽拉長了。我喊那小子停下,我說我想和他交朋友沒惡意。這小子喊什么雞鴨不同床,后會無期。大哥我追不動了,我在路邊躺了半個多時辰,三虎子才趕來。后面的事叫三虎子說吧?!?/p>
三虎子說:“我在縣城找了好幾圈才打聽到一個叫花子和一個兵跑出縣城向西去了。我騎馬追出快大茂子那老長的街,我看見二奎不行了趴山路邊上倒氣。我騎馬又追,可我沒追上,連那小子的影都沒看見。那小子沒了,咱們慢慢歇會兒走會兒再騎會兒馬才回來的。大哥,馬也累壞了?!?/p>
馬營長哈哈笑,說:“沒緣分,那小子和我沒緣分。算了。二奎,咱們明天去山城鎮(zhèn),你怎么樣?”
劉二奎說:“我累得夠嗆。大哥,我想那小子是個南方人,說話不是一口地瓜味的北方口音。他殺日本人時說北方話是故意裝的,是想叫人認為他是北方人。那小子一句雞鴨不同床泄底了,南方人才睡床啊。再說他那雙腳丫子那么抗磨,準是從小不穿鞋在地里干活磨出來的?!?/p>
馬營長說:“你小子的仔細勁我就是喜歡,但你不知道說話一口地瓜味的北方人也睡床,那小子就是闖關東來的北方人。我回去看我老媳婦,你倆明早去接我。咱們一早就走?!?/p>
劉二奎說:“大哥,那我就想錯了,我和三虎子有機會再找那小子,帶他來見大哥。大哥,我看了。咱們的白鷹羽毛就剩一根了。去山城鎮(zhèn)只能再殺一個日本刀手。我想了一個招,這回咱不用白鷹的羽毛當信號。咱改改,咱用豬尾巴,殺了日本刀手咱把豬尾巴插到日本刀手的屁股眼里當信號用。大哥行吧?”
三虎子也說:“二奎這招真挺好,海東青的毛給日本人當陪葬,那是埋汰了咱這疙瘩的神鷹。大哥,二奎腿軟了,我去整豬尾巴明天帶上?!?/p>
馬營長哈哈笑說:“你兩個小子知道嗎?公安大隊的那些王八犢子和小鬼子叫咱們會用刀的海東青。把咱們殺日本刀手的事叫‘海東青殺人事件。咱們明天不是去山城鎮(zhèn)殺日本刀手,咱們是去看老邵,赴那家伙的生日筵。是去喝酒,碰不上別刀的日本刀手咱就不殺。你倆到了老邵的地頭就可勁吃肉吧?!?/p>
馬營長笑著出了兵營,快步去了大蘭子家。馬營長和大蘭子親熱了一回,剛剛睡著,三虎子跑來敲開門,把馬營長叫回了營部……
5
馬營長回了營部見營里的主要人物都在,一個個看著他臉上都挺嚴肅。馬營長坐下問:“這是怎么了?老五你怎么也哭喪著臉?”
二連長老五說:“大哥,日本關東軍在沈陽動手了。咱們剛接到上級的命令,不準抵抗,馬上撤進關內。而且我得到消息,東邊道鎮(zhèn)守使姓于的那家伙投靠小日本了。這王八犢子下令東邊道各縣府地方部隊和各縣公安大隊放下武器,接受日本軍隊改編。大哥咱們是國軍東北軍里的小部隊,咱們整不好陷進地方偽軍和日本軍隊的包圍圈里,咱們怎么辦?”
馬營長一連串愣了好幾次神。
一連長老三說:“大哥,咱們馬刀營在旅長眼里一向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咱們平時能忍就忍了。可他媽的現(xiàn)在挺好,咱們得到的消息也太晚了,旅部的那些王八犢子肯定是最后才想起告訴咱們的??墒窃蹅兗揖驮谶@疙瘩,咱們憑什么去關內?咱們的這塊地面就他媽這么讓給小鬼子?我操!”
馬營長擺擺手轉身走出營部,在操場上轉圈。在馬營長看來,這個命令太意外了,東邊道鎮(zhèn)守使投靠日本太意外了,國軍東北軍各部逃出東北太意外了。馬營長一下子像被幾雙筷子夾起來丟進通化縣城這個油鍋里了。
馬營長此時不管怎么轉圈也想不出好的應對之策,他也不知道此時他的對外號稱一個營的一百三十七名騎兵已經(jīng)走不了了。
馬營長跺下腳又回了營部,被營部里的煙嗆得流出了眼淚,說:“都他媽少抽點煙,這都開鍋了?!?/p>
劉二奎就去推開窗子。
一連長老三說:“大哥,咱們兄弟商量了,意見不一樣。我的意思咱們營留在這疙瘩。咱們不當偽軍,不投小日本。咱們有槍有馬豎大旗拉部隊占山為王打小日本。憑咱們馬刀營馬刀王的名聲,只要大哥豎起大旗,不出十天就能組成馬刀團?!?/p>
二連長老五說:“大哥,我看咱們先撤出去,先走一步看看?!?/p>
三連長老四吸煙不吱聲。
又有幾個人開始吵,但大多數(shù)人希望留下來。馬營長聽著每個人的意見,在營部轉圈,似乎拿不定主意。
這時,一個穿便衣的士兵急匆匆跑進營部,這個士兵是二連長老五晚上派出去探查日本騎兵中隊運來了什么東西的。他帶回了日本騎兵中隊的消息??赡芴绷?,這個士兵連報告都忘了。闖進營部就喊:“二連長,我回來了?!?/p>
二連長老五問:“你看見什么了,慢點說,說仔細了。”
這個士兵說:“五哥、大哥,我看見鬼子兵營里多了一個中隊的步兵。還有挺粗的炮,是從剛運來的馬車上整下來的。大哥,小鬼子的一小隊騎兵悄悄往西山去了。有一隊炮兵在擺弄那些炮,炮坐在地上,兩尺長的炮筒朝天斜著,炮彈上有十字鐵片似的尾巴,半尺多長。我就看到了這些。”
二連長老五問:“誰知道小鬼子那是什么炮?能打多遠?”
沒有人回答,這些人都看著馬營長。
馬營長一下子醒悟了,說:“你們聽著,老三,你馬上去叫醒一連兄弟,帶足彈藥悄悄撤出去,撤向龍嶺河口。如果聽到咱們的喊殺聲你帶一連過龍嶺河從官道繞過去揍小鬼子兵營的屁股。老四,你去帶上后備三連,帶上彈藥糧食從營后門出去,上大頂子山口等咱們。老五你帶二連跟我走,咱先去干小鬼子一家伙?!?/p>
二連長老五問:“咱們這就干小鬼子一家伙?”
馬營長說:“別廢話,快行動。遲了小鬼子的炮彈就砸腦袋瓜子上了。記得都他媽悄悄的不能出聲?!?/p>
一連長老三、二連長老五和三連長老四出去準備了。
馬營長將那把殺掉四個日本刀手的唐刀掛在武裝帶上,整整軍裝從營部出來??粗贿B五十幾個騎兵背著槍,別著馬刀,牽著馬順墻角一個隨一個悄悄從營門走出去。二連的四十幾個騎兵隨著二連長老五也走到營門口。只有三連長老四麻煩點,正帶著五十幾個老弱騎兵往馬背上綁東西。
馬營長才透出口氣,心想可能剛剛來得及。就牽著蒙古紅馬往營門口走??墒牵R營長的耳朵聽到了哨子似的聲音,而且是一串哨子似的聲音。馬營長抬頭看去,十幾發(fā)炮彈就從頭頂飛過去,落下,十幾聲巨響之后,一連、二連剛剛離開的營房就被摧毀了。
馬營長看著火光沖起滾出濃煙的營房還笑了一下,心想,真是剛剛好。幸虧二連長老五派的那個機靈的兄弟,要不全完了。
馬營長牽馬快步往營門口走,馬營長的腦袋頂上突然亮了,是日本兵營的探照燈照射過來了。
馬營長一躍上馬,大喊:“上馬,沖出去?!?/p>
這時,馬營長聽到剛剛出去往龍嶺河口聚集的一連和日本兵交火了。馬營長的心顫一下,想,一連可能中了小鬼子的埋伏。
二連長老五喊:“大哥,快!”
三虎子抬手甩了蒙古紅馬一鞭子,蒙古紅馬嘶叫一聲,向營門口跑。
三虎子和劉二奎縱馬跟上。
一排十幾發(fā)炮彈落下來,把營部周圍炸了個亂七八糟。又有十幾發(fā)炮彈落下來,老四的后備三連行動慢,大多數(shù)人員馬匹沒能逃出后營門就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之下了。逃出去的三連長老四和十幾個兄弟也沒能活著趕到大頂子山口,在半路就被日本一個騎兵小隊截住,經(jīng)過小半個時辰的戰(zhàn)斗,全部陣亡……
馬營長隨著二連沖出營門,他大聲命令全連向右拐,不能去偷襲日本兵營了,要跟在一連的后面沖出去。支援一連沖出日本兵的埋伏。
馬營長隨著二連四五十騎一陣風似的沖到龍嶺河口的外圍,二連長老五派人過來報告,前面的一連反擊的沖鋒聲消失了,問馬營長怎么辦。
馬營長縱馬跑過去,看著不時出現(xiàn)的一連兄弟的尸首和馬的尸體。
馬營長說:“小鬼子沒用他們的騎兵中隊跟咱們一連干仗,是把一連引到這里用輕重機槍伏擊的。他媽的,一連全完了!”
二連長老五說:“大哥,咱們怎么辦?回頭沖出去?”
馬營長說:“來不及了!咱回頭正好撞到小鬼子的槍口上。那是居民區(qū)的街道,咱們不可能頂著機槍子彈沖出去。咱們只有往前沖,順河道沖進山里去?!?/p>
二連長老五說:“他媽的,小鬼子為什么不和咱們馬刀營來一次騎兵對騎兵的廝殺?大哥,我他媽的死也不服。大哥你跟上。小不點,你小子機靈點,跟住營長別亂跑?!?/p>
小不點急忙答應一聲:“是!”
二連長老五帶過馬頭,揮舞馬刀,領著三十幾個騎兵吶喊著,向前面龍嶺河口的河道沖過去,試圖沿河道沖進龍嶺山里。
日本兵營悄悄調來的一個步兵中隊布成馬蹄鐵的形狀守在河道那里,封鎖了可能奔跑馬匹的地方,二三十挺輕重機槍齊聲吼叫,二連長老五帶的三十幾個騎兵像一連長老三帶的五十幾個騎兵一樣,很快一個一個中彈撲倒在龍嶺河冰冷的河水中。二連的沖鋒聲也消失了。
馬營長知道今日大勢將去,這和他想過無數(shù)次的死法都不相同。馬營長想不到日本騎兵并不同他號稱馬刀王的騎兵營交鋒,而是把他的騎兵營可能突圍的路線堵住,使用步兵,用輕重機槍對付他的騎兵營,如果有突圍出去的馬刀營騎兵,日本騎兵自然會去截擊。這是全殲馬刀營騎兵最好的戰(zhàn)術。
馬營長命令身邊的十幾個弟兄不再縱馬強行突圍,那是白白送死。而是把馬匹放倒,在河灘上組成一個方陣。
馬營長此時想的是盡可能使用步槍多殺幾個日本兵。
馬營長說:“兄弟們,咱們營上下一百三十八個人。咱殺一百三十八個鬼子才剛剛夠本。兄弟們干吧!”
日本兵從四周圍上來,也就品嘗了馬刀營這些胡子出身的東北國軍的厲害。馬營長的這些兵不只是刀法厲害,槍法一樣厲害。尤其三虎子和劉二奎,四支二十響大肚匣子幾乎百發(fā)百中。
三虎子說:“大哥,我數(shù)了,我干掉十一個小鬼子了?!?/p>
劉二奎說:“大哥,我干掉了九個小鬼子?!?/p>
馬營長說:“操!你倆比我強,我才干掉六個小鬼子。你們哪?”
一個兵說:“我干掉三個小鬼子,有一個小鬼子被我打趴下又爬起來打個滾滾跑了。操!算干掉兩個小鬼子吧!”
一個兵說:“我也整死了三個小鬼子,有兩個小鬼子被我打中了他媽的鐵帽子,可能沒死。就三個吧。”
一個兵說:“大哥,我瞄著戴布帽子的小鬼子的腦袋打,我干掉了三個?!?/p>
一個兵說:“那他媽叫日本鋼盔,什么鐵帽子?胡扯,戴鋼盔的才是他媽的真日本小鬼子。不戴鋼盔戴布帽子的是二鬼子,他們亡國了幫小鬼子打咱們,他們更壞。我干掉了四個那樣的二鬼子,打傷的三個小鬼子不算?!?/p>
叫小不點的兵年紀小,個頭也小,只有十五歲,是二連長老五在街上看到,領進兵營的小叫花子,也是二連長老五一手教出來的兵,他聽別人報數(shù)他沒吱聲。
馬營長問:“小不點,你呢?打死了幾個?”
小不點說:“營長,我的槍騎馬時沒拿住,掉了。一會兒鬼子兵上來我用馬刀砍鬼子兵的頭。”
馬營長說:“行,小子,咱們就這么干。小鬼子知道咱們的槍法厲害不硬沖了。你們說我這營長大哥多他媽笨,咱早點用這招對付小鬼子,老三老五他們就不用死得那么難看了?!?/p>
日本兵退下去,貓著腰跑出來一個人,躲在一棵樹后,探出半個腦袋遠遠地喊話,叫馬營長投降。
馬營長聽聽說:“這狗東西不是日本人,是說東北話的中國人。三虎子你用步槍把這個狗東西斃了?!?/p>
三虎子要過一支步槍,探頭出去瞄了瞄準,一槍射出,那個家伙叫一聲,從樹后栽倒了。
戰(zhàn)場上平靜了一會兒,那時臨近黎明,天邊透出了紅光。
日本兵的輕重機槍又響了。馬營長他們那一圈起掩體作用的戰(zhàn)馬早就被打死了,戰(zhàn)馬身上中了一片片機槍子彈。
有幾個兵抽冷子探頭射擊,被日本兵擊中,中彈陣亡了。
劉二奎說:“大哥,咱們端氣的還有九個兄弟。咱都死了馬刀營就絕種了,三虎子你帶大哥爬進那邊的草溝里,咱們沖一下引開小鬼子,你保大哥逃出去再拉人馬給兄弟們報仇。”
三虎子說:“我看行,你小子腿快,大哥跑不動那會兒你可以背大哥快跑。我?guī)值軅円_小鬼子?!?/p>
馬營長伸手從一個兵的衣兜里掏出包煙,抽出一支叼嘴上,又拿下來,說:“我不吸煙,要死了干什么吸煙呢?兄弟們,咱們馬刀營一會兒就絕種了,你們都跟著我,咱們二十年之后再干小鬼子?!?/p>
小不點細聲細氣哭起來。
日本兵不再用步兵圍擊,用了炮,幾炮轟下來。炮聲響過,馬營長把腦袋從沙土里抬起來。他吐出嘴里的沙土,又抺去臉上的沙土,把炸飛半個身子的三虎子推開。向四周看看,幾個兄弟都沒動靜了。人的胳膊、腿,馬的前腿、后腿到處都是。馬營長卻奇怪他沒中炮,只是軍裝被彈片劃出幾個口子。
馬營長把唐刀拔出來,聽聽日本兵上來了,喊一聲:“都爬起來,站他媽直了,跟大哥沖?!?/p>
馬營長跳起來,迎著日本兵沖過去。
另一堆沙土里鉆出了小不點,又站起了劉二奎。劉二奎站起來又摔倒了,劉二奎的一條腿炸飛了,再次摔倒就暈過去了。
馬營長揮舞唐刀大步如飛往前撲,馬營長渴望讓他的唐刀再足飲小鬼子的鮮血??墒侨毡颈唤o馬營長用刀搏殺的機會,一排槍射過來。馬營長頓時停住,他的腰弓下去,他的肚子、右臂中了三彈。
馬營長站不住,快要倒下了,但馬營長大喊一聲,右手的唐刀舞出一個刀花,唐刀刀尖向下,嗤的一聲,從右腳面上插進去,用唐刀把自己釘在地上,讓自己能夠站穩(wěn)不摔倒。
圍上來的一群日本兵愣一愣,幾個日本兵又一排槍打過來,馬營長透過腳背的刀松動了。因為馬營長的腳下是大東北松軟的沙土,雖有堅硬鋒利的唐刀支撐也不能使他站立住,更不能使他站直。馬營長向后倒下去……
日本兵圍上了沖到馬營長身邊的小不點,小不點右手里的馬刀垂下來,垂在右腿邊,看著倒下的馬營長扁著嘴在哭。
一群日本兵放心了,似乎還想拿一個哭鼻子的馬刀營小兵開心一下。一個日本兵挺刺刀過來,對小不點哇哇叫著。
小不點吸了下鼻子,突然揮起馬刀,跨動雙腿,打了個轉,躲開日本兵,轉到那個日本兵身前,手中的馬刀一個斜劈,那個日本兵的腦袋就飛離了脖子,血沖天噴出去。
小不點喊:“一個鬼子!”
小不點兩條腿又一個打轉,馬刀劈出,又一個在發(fā)愣的日本兵的腦袋飛離了脖子,血沖天噴出去。
小不點喊:“兩個鬼子!”
小不點再一個側身扭腰,躲開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手中的馬刀卻刺進那個日本兵的肚子里。小不點抬腳一腳踹在那個日本兵的肚子上,借力拔出馬刀,小不點喊:“三個鬼子!”
小不點又一個飛身,躲避兩把從后面刺過來的刺刀,前沖一大步,扭下腰閃開一個日本兵刺向前胸的刺刀,一刀砍向那個日本兵的腦袋,那個日本兵向后退,小不點這一刀砍偏了,砍掉了那個日本兵一只托槍的右胳膊。
小不點愣一下,喊:“半個鬼子!”
小不點這一愣,兩個日本兵的刺刀就捅進了他的后背,刺刀從前胸透出來。
小不點一下頓住,低頭看著胸口透體而出的刺刀尖,吸了下鼻子,嘟噥:“營長大哥,三個半……”
小不點隨著那兩把刺刀抽出,向前撲倒,小不點的手里依舊緊緊握著馬刀。小不點是馬營長的馬刀營里唯一一個用馬刀干掉三個日本兵、砍傷一個日本兵的馬刀營士兵。
那是1931年9月30日,九一八事變后的第十二天午夜,那一天夜晚,馬刀營全營陣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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