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水袖
1
青田家私城有一款圓床,標價八千八,漂亮得不像話,我對趙一鳴說,買一張吧,我們可以在上面把108式都演繹一遍。
趙一鳴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響應(yīng)我的挑逗,而是說,無聊。
只過了一天,趙一鳴就對我說,小艾對不起,我和阿妙決定在一起了。
趙一鳴坦率得令人心驚,可是為什么是阿妙,為什么是那個和我睡了四年的上下鋪,連發(fā)型都修剪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然后我知道這是真的了,因為我看到了趙一鳴看阿妙的眼神,戀愛一年半,趙一鳴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看過我。
趙一鳴搬了出去,我也搬了出去,我們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住了一年半的舊巢,我想那幢房子應(yīng)該比我們更加傷心欲絕。
新租的房子連個衣柜都沒有,我卻固執(zhí)地買回了那張華麗的圓床,圓床很軟也很大,占據(jù)了整個房間的四分之三,我可以蹬掉拖鞋,從任何一個角度跳上去,無論滾在哪一邊,都感覺被結(jié)結(jié)實實的力量托住,它的熨帖,實在對得住它的價格。這樣的床,應(yīng)該屬于一對愛侶,屬于一對像八爪魚般糾結(jié)得要生要死的男女,而不應(yīng)該屬于此時的我,像一截殘燭,周身泛著灰冷的白,沒有活氣,沒有余溫。
我每天就躺在這張圓床上哭,哭累了就幻想那個108式,其實我從來不懂得任何有技巧的姿勢,我只是憑著我的年輕和激情,以為會和那個男人拴在一起一輩子。
2
109路公交車,是這座城市最擠的一趟公交車。可我每天必須光顧它兩趟,一趟四十分鐘,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回到這一頭。
單調(diào)循環(huán)的軌跡,讓我絕望。
幸好車上偶爾有風景可以看,比如小情侶吵架,比如女人們對衣著的攀比,比如某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手一伸,毛衣線頭就從袖子里滑落出來。
我從中領(lǐng)略到一點趣味,是從認識高男開始。我每天早上七點四十五上車,坐上三站,八點整,高男會出現(xiàn)在車的另一頭。然后他擠呀擠,挪呀挪,直到在我身邊站定。
我不認識他,他看上去也不想認識我??墒俏覀兛偸菧庶c遇見,這種廉價的緣分,俯首可拾。
直到有一天,他抓住了一只伸向我包包的手,那個小偷還是個孩子,高男在擁擠的人群里默默地與他較著勁,直到那孩子把錢包乖乖地交出來。
再以后,我們?nèi)匀徊辉趺凑f話,可是我總是有辦法在擁擠的人群里為他騰出位置。有一天下雨了,上車的人都帶著又濕又熱的水汽,個個像破墻而出的蘑菇。高男就貼在我身后,把濕淋淋的人們隔了開來,他的身體在這時離我很近,近到我可以聞見他衣領(lǐng)的氣息,感覺得到他熱熱的溫度。
那天我一動不動,可恥地享受著這令人顫栗的、陌生的溫暖,那天我終于在下車前轉(zhuǎn)過頭問他,你電話多少?
我的圓床就這樣迎來了第一個男人。我承認有一些欲望是因為寂寞。
我也沒有販賣那想象中的108式,當高男渾身脫光站在我面前時,我有那么一瞬的沖動想讓他滾出去。然而我還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男人,他沒有一點錯處,白凈,頎長,清爽,氣味潔凈。我們像情侶一樣緊密擁抱,長久地接吻,一寸一寸地將對方探究進骨頭里。
我想在高男眼里,我是美的,因為我看到他眼里有火光跳躍。他很用心地討好我,在黑暗里長久地愛撫和溫存,并不是那種認為撿了便宜的魯莽小伙子,一心想要速戰(zhàn)速決。
有時候我會可恥地把他當做趙一鳴,可是這么一想又覺得非常屈辱,我就這么心緒復雜地享用著高男的身體和激情,結(jié)束后卻想給自己一記耳光。
這天高男走時我給了他房門的鑰匙,我說你想來就來,我懶得給誰開門。
3
阿妙站立的姿勢非常美,她是那種骨架纖薄的姑娘,卻偏偏穿寬得像麻袋的衣服,于是身體線條便隱藏不見,可就算是這樣,我承認我也是不如她的。我只喜歡把身體塞進繃得緊緊的小衣服里,胸是胸,腰是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阿妙就這么姿勢優(yōu)美地站在門口,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敲門。
我從貓眼里足足盯了她十秒鐘,才把門打開。
我們已經(jīng)超過三個月沒有見面,我們一度認為將丟失對方一輩子。
然后,我們在圓床上坐了下來,喝酒,吃我親手煮的意大利面,面煮得很糟,因為我不是廚娘,酒卻很好,而且供應(yīng)充足。我不讓她說對不起,也不讓她提趙一鳴,我說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叫你來不是想聽道歉的,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們的友情與男人無關(guān)。但她還是說了對不起,還是提了趙一鳴,趙一鳴去新加坡做工程了,半年后將回來娶她。
阿妙就是那種不會曲意奉承的女孩子,她執(zhí)著地要我理解她的愛情,執(zhí)著地讓我祝她幸福。
我這才記起她一直是這么霸道的,大學四年里我都在幫她抄筆記,替她打發(fā)掉她想要甩掉的男人。
后來阿妙就醉了,她癱在床上語無倫次地說,小艾我真的很愛他,我第一次如此愛一個男人,小艾你一定要原諒我。
阿妙還哭了,我撫拍著她薄薄的背骨,我想女人的愛情真是辛苦,我和阿妙都一樣。
4
這天阿妙在我的床上睡著了,而我接到一個電話就出了門,我對朦朧中的阿妙說,你先睡,我一會兒就回來。
其實我一夜都沒有回來,我關(guān)掉手機,就在樓下的小酒館,一直坐到打烊。
天亮時我回到家,阿妙已經(jīng)走了,然后我打開手機,里面擠滿了阿妙和高男的來電信息。
可是我無暇理會,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緊緊關(guān)上房門,然后從窗簾后拿出一臺DV機,紅色的小燈閃爍著,顯示著它盡忠職守的工作狀態(tài)。然后我點上一支煙,將DV里的內(nèi)容,從頭看到尾。
我看到阿妙在我的床上熟睡,睡著了的阿妙一點都不淑女,叉著腿,露著胸,微張著粉紅的唇。再然后,高男便在畫面里出現(xiàn)了,高男熟稔地從床的另一頭爬上去,從阿妙的腳開始,一寸一寸地吻上去。
房間沒有開燈,可是窗外有街燈,還有月亮,所以背對著高男的阿妙,五官輪廊清晰可見。再然后,高男就被沉睡的女人鼓動起來,他像只小豹子一般,開始沉穩(wěn)地進攻,這時床上的女人終于被驚醒,然后發(fā)出石破天驚的尖叫。
其實在阿妙驚醒之前,畫面是非常美的,華麗的圓床,溫柔廝磨的男人,等待被喚醒的女人,欲愛氣息一分一分地厚重,一分一分地走向瘋狂。
然后燈開了,一對男女像兩只驚飛的麻雀,愕然對視,阿妙問,你是誰?
高男問,你是誰?
畫面的最后,他們各自逃竄。
我的手機就是在那時被兩人打爆的。阿妙急著質(zhì)問我關(guān)于那個無端闖入的男人,而高男也想弄明白為什么我在電話里說會在床上等他,可是床上卻是一個陌生女人。
我不打算給任何人解釋。我只需給自己一個交代。所以我把錄像上傳到電腦里,仔細剪掉阿妙清醒之后的部分,只保留了那段癡纏的欲愛風暴,然后發(fā)到了趙一鳴的郵箱里。
我甚至沒有考慮到任何后果,我想在趙一鳴和阿妙中間插一根刺,就算撥出來,也是會疼一下的,就像當初我的疼一樣。
好了,現(xiàn)在我對自己交待完了,從此,我將
開始新的人生。
5
高男再次來敲門時,我猶豫著要不要請他離開??墒俏乙淮蜷_門,就改變了主意。
這個男人穿著整潔的襯衣,新剃了頭,清新得像早晨的露水。他對我道歉,說那天認錯了人,冒犯了我的姐妹,而我的解釋是那天我忽然有事出去了,忘了和他的約定。
后來我們不再談?wù)撆c做愛無關(guān)的事,我說我要好好把那108種姿勢研究出來,并且發(fā)揚光大。
床也是懂風月的,否則怎會如此妥帖,就像高男所表達出的溫柔一樣。這個男人賣力地表演,演到最后連自己都相信他是愛我的,而不僅僅是愛我的身體。
直到阿妙出事。
阿妙自系未遂,被送進醫(yī)院的消息傳來時,我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去看望她。高男硬拖著我去了,他說,我要去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高男沒有機會對阿妙說一聲對不起。因為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正好看到阿妙穿著藍條病號服,赤著腳從醫(yī)院的走廊急速跑過,然后縱身躍下走廊欄桿。
阿妙跳樓的地方與我們近在咫尺,可是她的動作太快了,沒有一秒的停頓,甚至沒有看我們一眼。
阿妙是決意去死的,因為趙一鳴執(zhí)意要和她分手,趙一鳴不聽任何解釋只在電話里對她狂罵你這個賤人。
阿妙是如此的驕傲和脆弱。她還年輕,卻為了一個男人瘋狂如斯。不過就是宣布7婚訊,訂好了飯店和教堂,婚禮取消,最多丟失一點面子而已。當然,這是我的思維方式,阿妙是基督徒,從小的夢想就是在上帝面前嫁給最愛的人。我曾經(jīng)想過要質(zhì)問她,上帝有沒有允許她搶別人的男人。可是現(xiàn)在,面對她義無反顧的死亡,我唯一的勇氣,就是恨不得把自己撕裂磨碎,飛撒在塵埃里。
那天我和高男一遍遍回憶阿妙的死亡,她赤著腳,從走廊里急速跑過,她的臉白到透明,寬大的病號服掛在她身上像旗幟一樣獵獵飛舞。
我一整夜都感到寒冷,只好緊緊抱住高男,可惜高男沒有比我更鎮(zhèn)定,他一遍遍問我,她為什么要去死?
他說,那個男人為什么要和她分手?
我無法回答高男的疑惑,因為我很累,阿妙的影子在我腦子里跑了一夜。后來我總算睡著了,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高男坐在電腦旁,而電腦屏幕上有一對男女,圓床上交織著冶艷,華美,等待和進攻。再然后,畫面戛然而止,高男轉(zhuǎn)過臉來,冰冷地看著我。
6
作為年輕人,總會被人批評,為什么不努力?你沒有放棄自己的理由。
大多數(shù)年輕人所缺乏的理由,我卻是有的。因為我制造了一場災(zāi)難,殺掉了一個女人,撕碎了一個男人。
我再也沒有在109路公交車上遇見過高男。有一次我甚至看見他在站臺上,隔著玻璃緊緊盯著我,最終都沒有上來。
后來我便不再坐那班公交車,確切地說,我辭職了。從此可以從凌晨三點唾到凌晨三點。而在三點以前,我無比的清醒,所以總是流連在一些有趣的地方。
我買過那種藍色的小藥丸,在一群人的起哄里就著酒吞下去。然后我是舞場最炫的皇后,跳舞跳到把腦袋都差點晃掉了。
我還和某黑道大哥賭過酒,在包間里,他讓身邊的兩個小姐把內(nèi)褲脫下來,分別塞進對方的酒杯里,然后勒令她們喝下去。這個游戲太惡心了,小姐們自然不肯,于是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得很帶勁。我就在這時站出來,我說,你也算個男人?
我承認我是想找死,可是黑道大哥居然沒有生氣,他只是像抓小雞一樣把我從人堆里抓出來,說,來,和我喝一杯。
于是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后來我倒下了,黑道大哥對手下說,開個房間給她睡覺。
那天我睡到半夜醒了,發(fā)現(xiàn)黑道大哥正好坐在床上,認真地研究著我。我無畏地盯著他。那天我以為他想和我上床,誰知他只是給我掖了掖被子,就退了出去。
男人原來可以有很多種,不是只有壞或者不壞。
后來我就跟著黑道大哥混了,其實這種日子很不錯,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穿得很漂亮。
沒有人相信,我沒有和黑道大哥睡過覺。因為他看出了我的不愿意。有些男人就是喜歡寵著不知好歹的女人,他認為我就是。
然后有一天我再次遇見高男,他在酒吧門口遇到我,可是他不看我,我穿了低胸T恤,后背從肩膀一直露到腰,可他就是不看我。
那天我在走廊里拉著黑道大哥不放他走,黑道大哥終于放下心防,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高男就在這時與我們擦身而過,還是沒有看我,我撲在黑道大哥身上,噴著酒氣大聲問他,要不要去我家?我家有一張圓床,你會睡得很舒服。
我知道高男肯定聽見了我的話,但他最終沒有回頭。那天我醉得無法無天,我對黑道大哥說,對不起我不能帶你回家,我的圓床,它只等一個人。
7
我被黑道大哥趕出了酒吧,因為他終于不耐煩,不想再陪我玩下去了。
那天我提著高跟鞋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我故意走得引人注目,很希望忽然來個什么惡漢,沖上來把我撕成碎片。
我似乎如愿以償,因為真的有一雙手臂,從黑暗里不知哪個地方伸出來,猛地箍住了我的脖子。
這是一道小巷,這里只有兩盞昏黃的燈,可是勒住我的男子刻意扳過我的身子,讓我看清他長什么樣子。
趙一鳴。他離開的時間太久了,久得我?guī)缀跬怂臉幼?,可我還是一眼看出他變了形,沒有了昔日的白皙和文靜,而是像個賭徒,眼珠是紅的,唇色卻是灰的。
他啞著嗓子只重復一句話,為什么要害阿妙?為什么要害阿妙?
我被他的虎口控制得緊緊的,說不出一句話。
然后趙一鳴伏在我身上哭起來,他一邊繼續(xù)掐著我的脖子一邊哭,我也哭,我覺得我再不哭一哭就要憋死了。
再然后,我就被另一股力量甩開。等恢復意識時,我看到兩個男人扭在一起,一個是趙一鳴,另一個,是高男。
這個聽見我要和別人睡覺也不回頭的男人,在我被人勒住脖子時回來了。我叫不出聲音,只管愣愣地看著兩個男人,扭打著企圖制服對方。
趙一鳴就在這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嚎。我知道他認出了高男,認出他就是那個和阿妙在圓床上廝磨的男人。
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道歉,趙一鳴毫不猶豫地,把一柄匕首遞進了高男的腹腔。
世間在這一刻靜止了。我覺得我的面前下了雪,簡直是紛紛揚揚的雪,事實上這晚有月亮,還有星星,小巷里燈光很弱,可是星光很亮,我看到高男張大了嘴巴,無聲地盯著我,然后用一種舞臺上的姿勢,緩慢優(yōu)美地倒下。
沒有人相信,我在這一刻看見了我的圓床,華麗的,張揚的圓床,它剛剛決定好用一生來等一個男人。
可惜,它將一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