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曙光
關鍵詞:賈平凹《高興》農民工身份
摘要:《高興》的主人公劉高興迫于生計把一只腎賣進了城里,這是一個關于當代中國城鄉(xiāng)關系的隱喻。進城后劉高興無法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只能憑借賣進城里的那只腎把自己臆想成“城里人”,希望獲得與“城里人”一樣的尊嚴。在當代中國,“城里人”意味著一種法律意義上的身份,劉高興的臆想只能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但在身份無法改變的情況下,身體的分裂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他的城市夢想。劉高興的處境反映了長期的城鄉(xiāng)分治和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對中國農民的深重傷害。
“《秦腔》我寫了咱這兒的農民怎樣一步步從土地上走出,現在《高興》又寫了他們走出土地后的城里生活?!边@是賈平凹跪在父親墳前,流著淚水說的一句話。賈平凹出身農民,心系農民,一貫地關注中國農村幾十年來的變化。他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農村題材小說還多少彌漫著純樸的田園詩氣息,筆下的農村生活雖然不乏迷茫與焦慮,但主調卻是健康明朗、積極向上、充滿希望的。二十幾年之后,中國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代化浪潮越來越猛烈,掃蕩著中國的每一個角落。城市日新月異,瘋狂膨脹;鄉(xiāng)村日益凋零,千瘡百孔。賈平凹再次面對鄉(xiāng)村時,心頭難免幾絲現代性的恐慌與焦慮?,F代化浪潮讓農村的未來變得越來越不確定,一切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曾經那么熟悉而溫暖的鄉(xiāng)村再也無力承載和延續(xù)一個游子關于故鄉(xiāng)的文化記憶和心靈慰藉。大半個世紀前中國革命的道路是農村包圍城市,而今輪到城市反攻農村了。“幾千年傳統(tǒng)文明在現代社會隆隆前行的車輪下幾成齏粉;幾千年來中國農民休養(yǎng)生息賴以生存的土地消亡殆盡;數百年來激越秦人生命的秦腔藝術聲嘶曲盡,作者無奈、哀嘆,一種在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與現代工業(yè)文明之間的自我掙扎暴露無遺。”賈平凹的《秦腔》和《高興》就是在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與現代工業(yè)文明之間自我掙扎的寫照,是作者在這個變革時代特有的情感折磨:一方面是農民為生計所迫,逐漸離開土地,進城謀生;另一方面是作者的滿腔憂患,眷戀傳統(tǒng),心系鄉(xiāng)親故土?!盀槭裁粗袊鴷霈F打工的這么一個階層呢?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zhàn)略政策,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被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能使農民富裕嗎?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城市與鄉(xiāng)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也明白寫作不能滯止于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泵鎸υ絹碓娇斓某鞘谢?、工業(yè)化進程,賈平凹沒有看到農民的希望,反倒越來越替他們擔憂?!肚厍弧穼懍F代化進程中的農民怎樣一步步走出土地,寫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怎樣走向終結,是唱給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一曲挽歌;而《高興》則寫進城農民流落城市的生活,寫鄉(xiāng)土生活終結后另一種生活的開始,是比挽歌更令人心酸的曲子。
在越來越快的現代化進程中,中國農民面臨著多重困境,這其中,身份問題依然是最讓中國農民痛苦和傷心的問題,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一個問題?!陡吲d》這部小說的主角,在西安城里拾破爛的劉高興,就一直被身份問題困擾著。劉高興本來叫劉哈娃,是清風鎮(zhèn)的農民,為討媳婦賣了三次血,后來又賣了一只腎,總算把新房蓋起來了,可女方已另嫁他人。清風鎮(zhèn)的韓大寶到西安收破爛掙了錢,老家的不少人都去投奔他。劉哈娃鼓動老實巴交的農民五富一塊兒到了西安,在韓大寶的手下收破爛,開始了他們的城市生活。進城后,劉哈娃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的腎賣給了西安,就應該算是西安人:
汽車的好壞在于發(fā)動機而不在乎外形吧?腎是不是人的根本呢?我這一身皮肉是清風鎮(zhèn)的,是劉哈娃,可我一只腎早賣給了西安,那我當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
城市人買走了農民劉哈娃的腎,這是一個關于當代中國城鄉(xiāng)關系的隱喻。雖然賣腎出于迫不得已,但自己的腎進城之后,劉哈娃的自我意識就老是圍繞著城里的那只腎在轉。賣掉的腎已經進城了,可惜剩下的“這一身皮肉”依然是清風鎮(zhèn)的、農民的,和那只進城的腎比起來似乎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老家的婚事告吹之后,劉哈娃一氣之下特意買了一雙農村女人根本就穿不了的女式高跟尖頭皮鞋,這雙鞋似乎也成了劉哈娃西安人身份的佐證:
能穿高跟尖頭皮鞋的當然是西安的女人。
我說不來我為什么就對西安有那么多的向往!……我為什么力氣總不夠,五富能背一百五十斤的柴草趟齊腰深的河,我卻不行?五富一次可以吃十斤熟紅苕,我吃了三斤胃里就吐酸水?五富那么憨笨的能早早娶了老婆生了娃。我竟然一直光棍?這是什么道理呢?因為我活該要做西安人!
初到西安時,五富極不適應,開始想老婆,想回家。而劉哈娃則滿懷信心地開始了“城里人”的新生活,并且給自己起了一個新的名字——劉高興。一只賣給西安的腎,一雙女式高跟尖頭皮鞋,一個新的名字,這幾樣東西一起構成了清風鎮(zhèn)農民劉哈娃的另一身份——西安人劉高興!就這樣,劉哈娃把自己臆想成一個“城里人”,時時處處拿腔作勢做出一副“城里人”的派頭。
劉高興的行為極具象征意味,無論是改名、賣。腎還是買高跟鞋,這些行為的意義都指向對“城里人”身份的訴求。農民為了改變自己的身份,不惜一切代價,毫不猶豫地對自己的方方面面都進行了徹底的否定。這一現象在當代中國極具普遍性,甚至可以說是幾十年來絕大多數中國人心里的一大隱痛。當年賈平凹離開農村時也曾情不自禁地說道:“我把農民皮剝了!”劉哈娃剝不了農民皮,卻把腎賣進了城里,并由此和城市攀上關系。和賈平凹不同的是,劉哈娃賣腎更名之后,卻未必能獲得城市戶口,變成合法的真正的城里人。不可否認,對任何國家而言,城市化都是追求現代化的必然結果,相當一部分農民都有一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轉移和適應的過程。但中國農民面臨的首先不是進城的問題,而是身份的問題,是“國民待遇”的問題。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國不少地方都出現過“賣戶口”現象,農民只要花少則幾千、多則十幾萬元錢,就可以把自己“農業(yè)人口”的戶籍改成“非農業(yè)人口”。僅僅為了戶口本上多一個“非”字,全國多少農民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堅決把自己的農民身份給“非”掉。山東作家趙德發(fā)的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農民封家明被耕牛頂死,火化后,他的兒子封運品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來到了縣城的大街上:
到了縣城南嶺上的火化場,排了大半天隊,才輪上了封家明。等把骨灰盒領到手,運品和羊丫領著運壘不回家卻去了嶺下的縣城。運壘問:“到城里干啥?”運品說:“送咱爹唄?!?/p>
來到縣城最繁華的大街上,運品雖像逛街者一樣散散漫漫地走著,卻悄悄把左腋下的骨灰盒蓋拉開一道縫,抓出骨灰來,一撮一撮地灑在了街上。起初運壘沒有發(fā)現這點兒,等發(fā)現了之后吃驚地問:“哥,你怎么把咱爹撒啦?”封運品邊走邊說:“甭叫咱
爹下輩子再當莊戶人啦,咱把他送到這里,叫他脫生個城里人!”運壘著急地道:“哎呀,家里的棺材都準備好了,等著埋咱爹,你怎么能這樣辦呢?”運品依然撒那骨灰,說:“俺這樣辦就對,俺是為咱爹好!”羊丫也說:“對,是為你爹好!”運壘便知道今天的行動是哥和姑早在昨天夜里就策劃好了的。
走過一條街,骨灰全撒凈了。封運品停下腳步,從兜里掏出兩張紙片子往弟弟眼前一晃:“看看吧,這是咱爹的戶口本和糧本。”運壘一看,上面果然寫著:
姓名:封家明
來世住址:山東省連山縣幸福街一號
沒等運壘看完,運品就掏出打火機將紙片子燒著了??粗菆F火最后化成灰片在街面上飛、在行人腳下舞,羊丫一下子哭出了聲,封運品也是淚流滿面。
只要沒有城市戶口,就不會有城市人的身份,即使呆在城里心里也不會踏實。趙德發(fā)筆下的封家明,生不能為城市人,死后骨灰灑在了城里也不算進城,兒子還得專門為他弄一個城市的戶口本。而賈平凹筆下的劉高興,身為“農業(yè)人口”,卻在城里謀生,名不正言不順也。劉高興有點文化,心氣比一般農民高,他想要名正言順地在城里活著,哪怕拾破爛也是城里的破爛,所以首先要解決的便是身份問題。但是,對他來講,城里人的身份——城市戶口顯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只能通過臆想,通過賣給城里人的一只腎,一雙城里女人才穿的高跟皮鞋,以及一個新的名字,固執(zhí)地把自己臆想成一位“城里人”。
“城里人”成為法律意義上的一種身份或許也可算是中國特色之一。究其根源,當然和嚴厲的城鄉(xiāng)分治有關。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開展,公有化程度越來越高,土地對農民的吸引力也隨之越來越小,越來越多的農民在尋找離開農村、進城參工的機會。1956年12月30日,國務院發(fā)布《關于防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明確規(guī)定工廠、礦山、鐵路、交通、建筑等部門不應私自招收農村剩余勞動力。1957年12月13日,國務院全體會議通過《關于各單位從農村中招收臨時工的暫行規(guī)定》,明確提出:“各單位一律不得私自從農村中招工和私自錄用盲目流入城市的農民?!眱H僅五天之后,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又聯(lián)合發(fā)布《關于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更為嚴格地限制農民進城。該《指示》中有這樣一些具體措施,“組建以民政部門牽頭,公安、鐵路、交通、商業(yè)、糧食、監(jiān)察等部門參加的專門機構,全面負責制止‘盲流工作”,“鐵路、交通部門在主要鐵路沿線和交通要道,要嚴格查驗車票,防止農民流入城市”,“民政部門應將流入城市和工礦區(qū)的農村人口遣返原籍,并嚴禁他們乞討”,“公安部門機關應嚴格戶口管理,不得讓流入城市的農民取得城市戶口”。1958年1月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91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以法律的形式嚴格劃分農業(yè)人口和非農業(yè)人口,控制農業(yè)人口遷往城市……城鄉(xiāng)之間森嚴的隔離墻就這樣建立起來,非官方渠道進城的農民從此背上了一個極具侮辱l生的稱呼——盲流,中國農民進城就成了既不合理也不合法的一件事情,至少也是不務正業(yè)。城市就這樣成了與農民不相關的地方,成了農民心中永遠的痛。愈到后來,農民進城愈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絕大多數農民都患上了城市恐懼癥。對國家的治理而言,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這樣可以使農民進一步安貧樂土,心無雜念,免去了不少社會問題。新時期開始后,這種情形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改變。一方面,以包產到戶為主要內容的農村改革給了農民充分的人身自由,使他們不再受制于嚴密的農村基層組織和農村干部;另一方面,逐漸展開的城市改革和大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需要大量的人力,給農民提供了在城市下邊謀生的機會。農村剩余勞動力逐漸向城市轉移,規(guī)模越來越大,終于形成了壯觀的民工潮。如果依居住地和所從事的職業(yè)來劃分,這些農民背井離鄉(xiāng)在城里謀生,不再靠種地糊口,就不應該再被稱作農民了。可是我國依然沿襲了50年代以來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身份劃分的標準不是依據所從事的職業(yè),而是戶籍,所以進城農民即使憑本事找到了較好的工作,過上了較好的生活,但是只要戶籍沒變,他們依然只能是農民。盡管進城了,還是無法獲得城里人的身份,不管呆了多少年,為城市做了多大的犧牲和貢獻,也只能算是“暫住”。無論是從國家的管理制度還是日常生活遭遇的點點滴滴來看,一切似乎都在時時刻刻提醒著進城的農民工:你們不是城里人,你們是農民!因此,劉高興進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希望獲得與“城里人”一樣的尊嚴。
劉高興因偶然拾得一個皮夾而見過有錢人韋達一面,總覺得和他有些面熟,有緣,便一廂情愿地認為韋達就是移植了他的腎的城里人。他激動地告訴自己:嗨,我終于尋到另一個我了,另一個我原來是那么體面,長得文靜而有錢。他忍不住常常到見到韋達的那個地方去轉悠,渴望再次遇上他:
此后的多日,我拉著架子車總要到青松路那兒轉悠一陣。青松路不屬于我拾破爛的區(qū)域,那里的拾破爛者向我威脅,我保證只是路過,如果有收買破爛的行為,可以扣押我的架子車可以拿磚頭拍我的后腦勺。但是我沒有再碰見那個人。我把那人的相貌告訴了青松路拾破爛者,希望讓他們也幫我尋找,他們問:那是你的什么人?我說:是另一個的我。他們說:打你這個神經病!把我從青松路上打走了。
這種臆想支撐了劉高興在城里的生活,仿佛他真的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清風鎮(zhèn)農民劉哈娃。而今他的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有了城里人的氣派。就是靠著這樣一種氣派,劉高興可以保護五富不受羞辱,憑著計謀和風度就搞定了刁難五富的門衛(wèi),穿上西服皮鞋就可以幫助農村來的保姆翠花要回身份證。在有閑暇的時候,劉高興還會從后衣領取下簫來,吹上幾曲:
劉高興,我一見你就高興了!
都高興!
吹個曲子吧!
常常有人這么請求我,我一般不拂人意,從后衣領取下簫了,在肚子上摸來摸去,說:這一肚子的曲子,該吹哪個呢?然后就吹上一段。
街巷里已經有了傳言,說我原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因為家庭變故才出來拾破爛的。哈哈,身份增加了神秘色彩,我也不說破,一日兩日,我自己也搞不清了自己是不是普樂學院畢業(yè)生,也真的表現出了很有文化的樣子。
沿著這樣的慣性,劉高興不只是有點自鳴得意,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了。他把五富和黃八看作是兩條在地上咕涌爬動的青蟲,沒有見識,而自己“要變成蛾子先飛起來”。于是,在五富和黃八去大垃圾場的時候,他卻為了增長見識,騎著自行車去逛城。在逛城的過程中,他不禁豪情萬丈,甚至想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一條街巷:
我可惜不是生于漢唐,但我要親眼看看漢唐時的那三百六十個坊屬于現在的什么方位……西安的街巷名大致沿用了古老的名稱,又都是非常好的詞語,你便拿著地圖去找,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吉祥。比如:保吉巷、大有巷……遺憾的沒有拾破爛的街巷。中國十三代王朝在這個城里建都,每朝肯定有無數
的拾破爛的人吧,有拾破爛的人居住的地方吧,但沒有這種命名的街巷。
如果將來……我站在街頭想,我要命名一個巷是拾破爛巷。不,應該以我的名字命名,叫:高興巷!
劉高興在臆想的世界里越陷越深,他不僅搞不清自己是不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甚至自以為簡直就是一位大才子。臆想成了他在城市里生存的基本方式,包括他的性滿足方式。每天在街上碰到漂亮女人時,劉高興便把自己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重疊起來;在愛上妓女孟夷純之后,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次睡前都對著那雙高跟鞋輕輕喚孟夷純的名字,想象著她就在屋子里,就睡在他的床上,手也有意無意地摸到了下面。孟夷純是妓女,這多少讓他感到不安,為了淡化她的妓女身份,劉高興將她想象成鎖骨菩薩:
……這塔叫鎖骨菩薩塔,塔下埋葬著一個菩薩,這菩薩在世的時候別人都以為她是妓女,但她是菩薩,她美麗,她放蕩,她結交男人,她善良慈悲,她是以妓女之身而行佛智,她是污穢里的圣浩,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明白了……
這種聯(lián)想不乏自欺欺人的成分。劉高興愛上了孟夷純,但又不愿接受她是妓女的這一事實,于是掩耳盜鈴,以求心安。再加上那一點點自戀,于是他和妓女孟夷純之間簡直就有了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情調。而這樣一種方式無疑又會使他愛得更深,更義無反顧,甚至在愛情中體驗到了英雄主義的豪情。孟夷純是在哥哥被害之后,為給公安局籌措破案經費而被迫淪為妓女的。劉高興愛上她之后,也加入了為公安局籌款的行列,每天都延長拾破爛的時間,湊足三百元后就去美容美發(fā)店交給孟夷純。在這一過程中,倆人真可謂是“可憐人見著可憐人”,一個賣腎,一個賣身,惺惺相惜,相知相愛了。臆想不僅讓劉高興克服了對城市的恐懼,而且?guī)椭斋@了愛情。
臆想是無所不能的,現實中難以企及的夢想在臆想中都可以輕易實現。通過臆想,劉高興至少可以做做自己想象中的“城里人”。而且,他的臆想自有其無法否認的依據,那就是賣給西安人的一只腎。雖然劉高興無法獲得城市戶口,但那只腎卻實實在在地進了城,畢竟,它曾是劉高興身體的一部分。身份無法改變,身體卻可以分裂。既然改革可以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劉高興也可以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率先進城。賣腎未能讓劉高興討上媳婦,卻使他和城市有了無可否認的關系,讓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藐視五富、黃八等與城市扯不上關系的農民。就這一點而言,五富、黃八等人確實顯得可憐,他們連臆想“城里人”身份的資格都沒有。
后來,劉高興發(fā)現“另一個我”——城里人韋達換的不是腎而是肝,不禁痛苦萬分:
我一下子耳臉灼燒,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頂的燈是一片白,看門里進來的一個服務員突然變成了兩個服務員。韋達換的不是腎,怎么換的不是腎呢?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里人,就是韋達移植了我的腎,而壓根兒不是?!韋這,韋達,我遇見韋達并不是奇緣,我和韋達完全沒有干系?!
這一事實讓劉高興暫時從臆想世界回到現實中來,但并未將劉高興的心理擊垮,在短暫的痛苦之后,他很快又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
韋在沒換我的腎就沒換吧!沒有換又怎么啦?這能怪韋達嗎?是韋達的不對嗎?反正我的腎還在這個城里!
對劉高興而言,賣進城里的這只腎也許比余下的那只更為重要。精神勝利法讓劉高興迅速擺脫了痛苦,而且還可以幫助他繼續(xù)活在臆想之中。其實,到底是誰移植了他的腎已經不重要了,反正那只賣出的腎已成了別人的腎,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體?!斑@其實意味著他和城市的關系,他不可能完全融入這個城市。農民的命運就是這種命運,劉高興的命運就是這種命運,沒有多少可以改變的。”當國家管理制度決定了的現實無法改變之際,臆想和精神勝利法至少可以緩解一下心中的痛楚,讓劉高興更加坦然地面對城市。對于現代化進程中的絕大部分中國農民而言,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如此。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