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星星的人

陳　毓

快四十的女人了，阿黃、阿紫、阿黛?，F(xiàn)在她們相信有幾個知己知彼、惺惺相惜的女友，比擁有男人更可靠。她們不時要聚一下，一杯咖啡或茶，幾塊精致又可口的點心，尋繁華大街上僻靜的一角，就可以打發(fā)掉一個下午。城市很大，她們總能找到她們要找的地方。

這一次，她們?nèi)サ氖且患胰毡玖侠?，紫藤掩映著小小的店門，清酒使她們臉色酡紅，她們各自要講一個自認為浪漫的故事。該阿黛了，活潑的阿黛一時沉默，仿佛潛入回憶的深潭里。

阿黛說，那一年……

那一年，阿黛在陜西南部，作關(guān)于南水北調(diào)中線水源涵養(yǎng)區(qū)生態(tài)補償問題的調(diào)研，陪同他們作調(diào)研的，有位當?shù)氐男麄鞑块L，姓王。姓王的部長高大帥氣，多數(shù)時間沉默，偶爾說話，表情里有幾分孩子般的羞澀和認真。

在草木茂盛的8月，他們沿著兩岸植被茂密、一江清流的漢江走，每一天都是景象萬千。超常的運動量使阿黛的肌肉結(jié)實，臉上褪去蒼白，代之黑亮有光澤的健康肌膚。

遠離喧囂的鄉(xiāng)野使人心變得安詳，當?shù)厝私瞥良诺纳顟B(tài)度、近乎原始的勞作方式，都讓阿黛重新思考生活本身。沿著江，走到秦嶺的最高處，上溯那條江的源頭。日落黃昏，江上漁火，黎明時向著太陽飛的鷺鳥，彩云一般的朱鹮……被美好打動，阿黛感慨，其實上天對人是公平的，無論他賜給你貧窮還是富有，無論生于繁華都市還是荒僻鄉(xiāng)野。

調(diào)查結(jié)束是又一個月圓之夜，從未見過的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圓滿得叫人心生傷感。當?shù)卣疅崆橄嗨?，山里自產(chǎn)的菜蔬用了五星級的廚藝去做，每一道菜都像一個脫胎換骨的女孩兒，叫人不敢輕易確認。身微醺，心已醉。

阿黛在后來的回憶里確定，那天自己肯定說了不少留戀的話、抒情的話。但是有個人，把她的感慨記住了。

還說那位宣傳部長，他來給考察隊的人送行，他把一個個好看的紙盒裝進載阿黛他們回去的車里，說里面裝著的是那一帶茶山上出產(chǎn)的富硒茶。很少喝茶的阿黛回來后把那些茶都喝了，她在茶的香氣里把那五十多個日子又過了一遍，她仿佛又看見江上的霧氣是怎樣彌漫過那片美好的山水?，F(xiàn)在，那些凝在茶尖上的露珠隨著茶汁來到她的身體里。

也許過了半年，也許一年。一天晚上接近十一點鐘的時候，阿黛的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電話里是那位宣傳部長。電話里說，我就在你家附近，你要是愿意出來，我?guī)闳デ貛X看又大又亮燦若金幣的星星。

阿黛說噢，語氣平靜，超乎自己的想象。阿黛赤腳跑到陽臺上，天空果真是晴朗的，但哪里有鉆石一樣的星星啊。他說，去了就看見了，看星星要到星星呆的地方去。

聽到這里，阿黃、阿紫一聲驚呼，那你去了嗎?

去了。阿黛的回答使阿黃、阿紫興奮，沒人追究阿黛是怎么去跟丈夫解釋午夜出門的理由的——撒謊還是說實話?我們知道的結(jié)果是，阿黛跟那位宣傳部長去秦嶺峽谷看星星了。

風很大，很清爽，吹過皮膚叫人覺出皮膚的潔凈。

全世界的星星都聚攏到這條深邃的峽谷里來了吧?他們仿佛無意中走進了上帝的金庫，那些星星啊，仿佛是被風吹攏，又像是被魔女的掃帚聚合，又大又亮，密密堆積，光燦奪目，伸手可及。那是阿黛從小到大從未看見過的星星，阿黛幸福得有點暈。

聽那位部長講他童年記憶里的星空，講在外婆家度過的童年時光，和那時就在他心里住下的、從不曾離開的孤獨感。什么是無限?人能抓住的又是什么?這個長大了的人依然會像小時候一樣迷茫。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告訴阿黛他從漢江邊的小城開車到這里要走260公里盤山路，當他來到她家的那個路口的時候離他出發(fā)，三個半小時過去了，但他斷定那是他帶她去看星星的好時分。即便是接上她，他們也還要再開一個小時的車才能進入山里，但行走過那段路程的阿黛能想到這些。

他在小城的傍晚看見了難得一見的云朵堆積西天，童年獲得的觀察天象的經(jīng)驗告訴他，那樣的呈現(xiàn)預示著這個晚上會有最美最清澈的星空。他甚至從容地回到電腦前，在網(wǎng)上查看了她那邊連日來的天氣，然后他就出發(fā)了，他要幫她實現(xiàn)她的愿望：去看鉆石般美麗的星星。

假如他在她家附近給她打電話而她恰巧關(guān)機呢?那他可不就奔了幾百里而撲了一個空嗎?他知道她住在那一帶，但他根本不知道哪扇門是她的。這乍聽上去似乎荒唐，但這個人顯然沒這樣想過。即便他沒能在那個夜晚帶她去看星星，想來他也不覺得自己的行動是不值得的、是可疑的吧?但上天在這個夜晚回應了他的誠懇。

阿黛講完了她的故事。

她看阿黃、阿紫。她看見了她們眼里的蒙蒙煙霧。

一語評析：

《看星星的人》：“構(gòu)思奇特，想象瑰麗，人與大自然和諧一體，有一種脫俗的純情美。陳毓的筆端帶有濃郁的古典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