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桑
Opening
2008年,七夕,我坐在臺北西門町的路邊,等待繁華退潮。這樣盛熱喧囂的夜晚,我卻似乎嗅到秋天倦怠的味道。頭頂?shù)哪藓?,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上,魂魄般支離閃爍。
這夜,有多少人會說“我愛你”,又有多少人,會像安倫一樣,等待燈火退盡之后,在西門町的星空下,放起七夕的焰火。
Chapter One
開始閱讀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是在他死去之后的第四年。那時,我是?!皝y讀會”的成員,每周五,都會坐在文學系的大教室里,聽會長推薦好書。
多好的時光,有大把的時間拿來揮霍,有大把的帥哥用來暗戀。我可以暗戀亂讀會的會長,還可以暗戀學生會的主席、足球社的后腰、校樂團的主唱……不過,這些名草里沒有安倫。
據(jù)他說,他總是坐在我后面一排,看我偷偷畫會長的卡通肖像,安靜地,不露聲色。直到有天,會長有事沒來,他才輕輕拍我的肩膀說:“嗨,林同學,你可以畫我嗎?”
安倫是臺北小生,在北京學法律,說一口地道的臺灣“嗲”味普通話。其實,即便他長得再勉強一點,我也可以把他畫得像熊貓“滾滾”一樣可人。但是,我一直以為畫會長是件很秘密的事,卻沒想到讓他一語戳破。這讓我怎么能不在心慌意亂之后,多送他幾個白眼。我說:“等你普通話練好點再說吧?!?/p>
Chapter Two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大學竟然是由那么多突如其來的小打擊構成的。比如在食堂,偶然遇見帥帥的學生會主席,卻拖了某女的手;或是坐在教室溫書,那么不經(jīng)意地一抬眼,就看見酷酷的樂團主唱,和某女你一耳我一耳地分享一個MP3;當然,最大的打擊,來自同宿舍的小七,直到亂讀會會長挽著她的手出現(xiàn)在公開課的課堂,我才后知后覺地知道,他們已經(jīng)戀愛了。
只是,在一個個傳奇破滅之后,校園里開始流傳一個笑話:在六號樓后面的小綠地上,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個男生,大念嗲味報紙,擾人清夢。
那就是安倫了。我偷偷跑去證實這個笑話的時候,被他撞個正著。他有些欣喜,又有些意外,他說:“你聽,我現(xiàn)在的普通話只差一點兒了。”
他咬牙切齒擠出的“點兒”字,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我說:“就這樣吧,聽得我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他特別開心地說:“是嗎?那你可以畫我了吧?”
我原以為,他是有超強自信的那種,比如芙蓉。但我后來才知道,“雞皮疙瘩”這四個字,在臺灣沒有諷刺挖苦的意思,反而是表揚。
Chapter Three
我不知道,我和安倫算不算戀愛。但安倫愛得很認真,像電影浪漫深情的男主角。陪我打飯打水,讀書寫字,細致瑣碎到讓我心煩。記得大二秋天的某個夜晚,下了場始無前例的暴雨,他深夜突然打來電話,卻只是為了提醒我,不要忘了關上頭頂?shù)拇白?。搞得全宿舍集體暈倒。有時,他還會有些意想不到的小節(jié)目。比如,在2004年的七夕,他買來兩個一模一樣的本子,要我和他開始寫愛情交換日記。
我嚴正抗議,說:“你能不能不這樣?太那個了,我們宿舍都說你是瓊瑤阿姨的外甥了?!?/p>
安倫卻依然把本子塞在我手里,反問我:“現(xiàn)在的女生怎么都這么現(xiàn)實了呢?”
那一天,日光清亮,我和安倫坐在午后的奶茶店,等待夜幕降臨。晚上,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看電影、跳舞、K歌……情人節(jié)的程式,一一演繹,好像不做完一遍就不是情人節(jié)了。我問他在臺北的七夕,是否也是這樣無聊。
安倫微微笑了,他說:“差不多了,都是在西門町,不過我總是等到夜店打烊,街道只剩路燈的時候才離開,我會和女朋友一路走,一路放焰火?!?/p>
他的目光仿佛瞬穿出了窗口,帶著對愛情期許的光暈,像第一次讀懂童話的小男孩。和他相處那么久,只在那一刻,忽然有股緊鑼密鼓的心悸。
Chapter Four
如果不是畢業(yè)來得那樣快,我想我會有足夠的時間愛上安倫。誰都知道那個夏天的末尾將會發(fā)生什么,于是所有的愛情,都在預期的終結前,變得有所保留。我已經(jīng)開始準備去上海工作的事情,但我卻一直對安倫守口如瓶。也許,他也在鋪墊他的前程,只是像我一樣不想說破。
那天,全宿舍拉著男友聚餐,第一次照了張人口齊全的“全家?!薄N覀儚恼f說笑笑變成淚流滿面。安倫被眾男友灌醉,躺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直到離開的時候,他才狼狽地爬起來送我回去。
記憶中,這是安倫陪我走過的最后一段路程。夜晚是深藍色的,只有路燈染開一小塊文弱細致的白。他低著頭,喃喃地說:“如果你想我留下,我就不回臺北了?!?/p>
我隔了許久才答他:“那如果有一天我不愛你了,你會不會恨我?”
Chapter Five
我和安倫沒有說過分手,但彼此再也沒有聯(lián)絡。一切都在繁忙的畢業(yè)中被沖得很淡。2005年,我在上海做了文員,六個月后,跳槽做助理,2006年再跳槽,已經(jīng)學會心安理得地對上司說:“你的領帶顏色真好。”盡管它讓我想起那首勵志激情的《紅旗飄飄》。
我的感情變成了無人煙的空城,但我并不因此而常常想念安倫。只是那年坐在公車上,忽然聽到Music Radio播放周董《我的地盤》的時候,一串一串的臺式兒音,讓我忽然想起安倫的那句經(jīng)典的“我的普通話只差一點兒了”。我一個人坐在公車上傻笑起來。窗外霓虹街景漸次倒退,我像坐進時光逆流的盒子。也許,再也不會有哪個男生會為了我的一句玩笑,把自己練得全校聞名吧。
2007年公司團拜會,我穿淡粉香奈兒小開領洋裝,三寸中跟踩得咯咯作響。我拒絕一切惡搞游戲,保持一如既住的知性一秘形象。那天我在邀請的客戶中,看見了安倫。他幾乎沒變,只是多了副深藍邊框的眼鏡,變得精干許多。我們握手,簡單寒暄,然后他拉住我上司的手說:“您真有眼光,找我前女友做秘書?!?/p>
眾人一片驚訝揶揄。
我站在人群中,微笑地看他。一段感情,可以這樣從容不迫地拿來調(diào)侃,看來在他心里早就放淡了。那天散會之后,安倫約我再去坐坐。我沒有答應。他看起來有些尷尬,離開之前,禮貌地握了握我的手說:“能在結婚之前遇見你,真的很開心?!?/p>
他這幾年白混了,竟然看不出我有一百個不情愿,聽到這句話。
Ending
2008年,臺灣終于在8月之前開放了自費游。當所有人都在飛往北京奧運的時候我卻降落在臺北機場。我不想去阿里山、日月潭……我只要在七夕的夜晚,去西門町等待人潮退盡的一刻。
我想,我是愛他的吧,只是在八年之后才描摹出愛情的脈絡。我走在凌晨四點的西門町,天空已經(jīng)泛起微微的藍色。我沒有遇到傳說中一路燃放的焰火。
我想安倫不會來了,即便他已經(jīng)找到一個可以廝守的另一半。但是,他已不是那個富有浪漫因子的男生了,時間把我們打磨得光滑挺拔,卻都不再是記憶中的彼此。也許這段從沒說過分手的愛情還在,變的,只是我們自己,而我固執(zhí)地飛過這片殷藍廣博的海峽,并不想乞求一份遺失的過去,只是想來見證這段愛情,最后的氣息。
一百年前,西門町還是片荒蕪的墳地,埋藏尸骨無數(shù),如今,我用它來安葬我已亡的愛情。三天之后,我就要回上海了。我想,我會找一個愛我的人,談一場有聲有色的戀愛。也許我還會給他講一個有關西門町焰火的傳說,但我不會告訴他,這場奇異的焰火,只開在某個陽光清亮的夏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