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警察來過的第三天,早晨,肖德宇再次被自己的噩夢所驚醒。坐起來,陽光已經(jīng)照在第三根窗欞上,它們泛起一片片細細的波紋,他的那個夢,也緩緩沿著波紋的方向褪去,被收攏到一個很小的點上——但噩夢中那種心悸的感覺還在,它壓在心臟的上方使心臟出現(xiàn)下墜,肖德宇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自己的心臟提到正常的位置上。
“又做噩夢了?”肖德宇的妻子湊過來。她的臉色里帶著明顯的緊張。
肖德宇沒有說話。他的眼睛盯著窗欞,空氣里有幾條絲狀的塵灰在那里懸浮,飄動?!坝謮粢娝耍俊?/p>
肖德宇微微點了點頭,他的動作幅度很小幾乎無法察覺。他妻子嘆了口氣,“真不知我們怎么欠他的。”這時肖德宇有了反應(yīng),“噓”,他直了直身子,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看他那張臉!命中帶著呢!”肖德宇的妻子將一件什么物品收走,到外屋里去了。肖德宇還在盯著窗欞,他仍然有些恍惚,那個噩夢似乎仍在他大腦的某處潛伏,隨時準(zhǔn)備浮現(xiàn)出來。
那個糾纏他已經(jīng)很久的夢,它既沒有淡下去也沒有變得斑駁,相反,它越來越清晰,甚至帶出了顏色。在夢里肖德宇發(fā)出了巨大的呼喊,但這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嚇不掉夢里突然滲出的顏色也嚇不去那個步步逼近的臉。那張臉。那張帶著同樣的驚恐,滿是血跡的臉。
那張臉,是他弟弟肖德宙的。在瓦村,許多人都說他們哥倆長得很像,肖德宙是肖德宇的翻版,是年輕幾歲時的肖德宇。這些日子,肖德宇只要一躺到床上,肖德宙那張沾滿血污的臉就緩緩浮現(xiàn)出來,即使肖德宇還沒有真正地睡著。那張臉賭在他的面前,貼近了他,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整個夢都是黑白的,可最近,從肖德宙臉上垂下的血卻變成了暗紅色,仿佛爬行著的蚯蚓,仿佛還冒著氣泡兒。肖德宇沖著那張臉大喊,“我是你哥!我是你哥?。e逼我!”……
盡管窗欞上的陽光很厚并且慵懶,但屋子里的風(fēng)還是很涼,肖德宇感覺它們吹進他的衣服內(nèi)部,沖著他的汗毛一遍遍吹著。夢在緩緩?fù)巳?,收縮,到一個小點兒之中,然而那些肖德宇一直熟悉的家具,座鐘都變得陌生起來,他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另外的世界。
他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頭。
他感覺,大腦里有個堅硬的東西被甩出去,掉在地上。
從廁所里出來,肖德宇現(xiàn)在已擺脫了那種恍惚的感覺,他看見妻子已回到家里在,從他的方向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碩大的屁股,它舉著,而妻子的頭卻低下去,頻頻點著,口里還念念有詞兒。“你在干什么?”肖德宇問。其實這完全是一句廢話,對他來說。
“燒紙?!?/p>
肖德宇站在妻子背后,看著幾張紙變成火焰,變成灰燼,它們飄得很高還帶著星星點點的火。肖德宇看著妻子的屁股,說實話當(dāng)時他并沒有將它和“屁股”聯(lián)系在一起,也沒將它和自己的妻子聯(lián)系在一起,它像剛才那座家具座鐘一樣陌生。
妻子站起身來,肖德宇卻俯下身子,抓起那些還沒有燒的紙?!澳阋墒裁矗俊?/p>
走出門去,肖德宇停了停:“我到他墳前燒一燒紙?!?/p>
那個夢實在堅硬,頑強,固執(zhí),窮追不舍。
肖德宇擺脫不掉它。它是肖德宇的一條影子,是當(dāng)年緊緊跟在他背后的那條狗,是他骨頭里的蟲子……它是肖德宙帶著血污的臉。自從肖德宇將弟弟的尸體從礦上背回來之后,噩夢就跟緊了他,纏住了他。
肖德宇,這個一米八二的大個子,他的睡眠被糾纏他的噩夢完全毀掉了,一躺到床上馬上鼾聲如雷即使用針扎用擴音器喊也叫不醒的肖德宇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睡眠已被取走。每日,即使哈欠連連,即使昏昏令人欲睡,一進入到睡眠很快便會被自己的噩夢驚醒,只得重新開始。
噩夢讓他心情煩躁,讓他牙痛和便秘,讓他精神恍惚仿佛大病初愈的樣子。警察來過之后他的表現(xiàn)更為強烈了。
“你是肖德宇?”
“是?!?/p>
“死者,肖德宙的哥哥?”
“是。親哥哥。”
“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是看著他死去的。要不是我想把他背出礦井也許他能多活一會兒,可我當(dāng)時很著急。”
“你說一下當(dāng)時的詳細情況。”
“嗯,好的。當(dāng)時……”
這話肖德宇已經(jīng)說了上百次了,他的老婆,他的兒子肖勇,以及肖德宙的妻子趙寧也聽過上百次了。趙寧倚在門框上,微微翹著一條腿,在那里面色沉郁地嗑著瓜子。也許是因為警察在場的緣故,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悲傷和激動,只是用余光時不時瞄一眼肖德宇,瞄一眼警察,仿佛他們談及的事已遙遠,是多年前發(fā)生的。她不停地嗑著瓜子。地面上,已滿是瓜子的皮,它們還帶有瓜子的香氣。
“誰是肖德宙的妻子?”年紀(jì)大些的警察合上他的筆記本。他看著肖德宇。肖德宇有些慌亂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后指向倚在門邊的趙寧。警察的問話她肯定聽見了,然而她依然有些木然,只有當(dāng)肖德宇的手指指向她的時候她的神經(jīng)才開始復(fù)活,“哎,我,我是?!壁w寧將手里的瓜子全部丟在地上,她踩著那些面前的碎皮向前一步,“我是?!本驮谀撬查g,趙寧的眼眶突然地紅了。
警察們開始詢問。這時,肖德宇背過身去,他猛烈地抽搐起來:“我的親弟弟啊,哥哥,哥哥愿意代你去死啊。”他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是的,當(dāng)時他用的就是這一俗套的動作,警察看了他兩眼繼續(xù)自己的問話,而他的妻子,則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他,他自從德宙出事之后,經(jīng)常做噩夢?!彼郎愡^去,將自己的話插在警察和趙寧之間,“他們兄弟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真的。德宙這一出事……”肖德宇的妻子發(fā)現(xiàn)警察和趙寧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她,這個沒經(jīng)歷多少世面的女人略略有點緊張:“我們家德宇……我們對德宙,他們的婚事都是我們倆張羅的,他父親死得早沒掙下什么……是不是???”她看了看肖德宇又看了看趙寧。
“聽說,肖德宙在礦上總參與賭博,是不是?”還是那個年紀(jì)大些的警察,他用的手上筆指了指肖德宇。
如果不是有人詢問,如果不是要必須回答,肖德宇很不愿意回憶自己在礦上的生活,很不愿意。一個字也不想提。他甚至不愿別人提到“礦上”,“礦上”對他來說是一塊發(fā)燙的山芋,是一只滾動的刺猬。可他的耳朵偏偏靈敏,可他的耳朵偏偏能從遠處,從別人的嘴里甚至心里提出這個詞來,讓他感覺到那個詞所攜帶的強大電流。他聽不得這個詞。
可那個肖長河偏偏要提。在肖德宇面前,肖長河露出他那口灰斑牙,張開他的臭嘴,滔滔不絕。礦上又出事啦,一個礦工在下班后失蹤了,當(dāng)然有人說他下班時就沒從礦井里出來。他是流河鎮(zhèn)的,家里報了案到礦上查了也沒有結(jié)果。有個工頭被人剁掉了兩截手指,別人問他是咋回事他也不說,在礦上待不下去,后來辭了工作去流河鎮(zhèn)開了一家門市。生意冷冷清清。肖佩鋼和二鬼子他們打了一架,頭上縫了兩針,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住著,“要是德宙還活著,他們可不敢!”
滔滔不絕的肖長河根本沒有注意到肖德宇的臉色。他大概喝了酒。礦上……礦上……
在幾次有意的叉開和故意的沉默之后,肖長河仍在繼續(xù),忍無可忍的肖德宇終于站了起來:肖長河!我不準(zhǔn)你再提礦上,礦上!你給我閉嘴!
肖長河大張著嘴巴,他的滔滔不絕被突然地悶住,塞回到自己的嘴里?!凹笔裁醇保?,”肖長河的臉色也變得難堪,“人家還不是以為你想知道礦上的事兒,怕你悶……”
“以后你再來坐,”肖德宇揮了揮手,“不要和我說礦上的事兒。心煩。”
肖德宇的妻子湊過來,將一支香煙遞到肖長河的手上,“他這幾天情緒不對頭,你別往心里去。你們從小玩到大,你知道他這豬脾氣。”她對著肖長河的臉:“這些天他總做噩夢,見到德宙。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知道有什么法送送不??傔@樣下去也不行啊?!?/p>
肖長河看著肖德宇的臉?!鞍ΑD悴恍乓膊恍?,橫死的人就是兇?!毙らL河咳了兩聲,他又回過來看著肖德宇的臉:“這話你們也別不愛聽,德宙活著的時候在礦上也是一霸,很少有人敢惹他。二老板都讓他三分。也是命啊,”肖長河又咳了幾聲,“平時德宙很少下礦,他總是,總是……咳咳?!?/p>
“長河,你經(jīng)歷的事多,你說德宇這……怎么辦好呢?”
肖德宇的眼睛朝向了別處。但他的耳朵在,他也沒有制止的意思。肖長河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看來,他是不愿意走。多給他燒些紙錢,送送他?!?/p>
“燒過了。燒了不少呢,不管用?!?/p>
“是啊。你要不買兩條煙燒燒,德宙愛吸煙?!?/p>
“紅塔山呢,早燒過了。還買了一瓶酒,倒在紙上燒,回來德宇還是做夢?!?/p>
“要不,請和尚來念念經(jīng)。也許管用。”
“我早請過了,這事德宇還不知道?;巳俣嗄?。我見沒有作用,也不敢跟他說?!?/p>
“……你請幾道符吧?!?/p>
“你沒注意嗎?墻上有,炕上窗戶上都有,他的枕頭下面也有。唉,誰家能攤上這邪事兒?!?/p>
“他做的是什么夢???”肖長河盯著肖德宇的眼,“你說出來,也許他在夢里想給你提個醒什么的,是冷是熱是缺錢缺煙了什么的?!?/p>
肖德宇的妻子剛要張嘴,被肖德宇攔下了:“沒什么,我就是老夢見他。畢竟是親兄弟,畢竟是我將他背出來的。”
雖然意猶未盡,肖長河還是收住了這個話題?!奥?,過些日子就好了?!?/p>
將肖長河一送走,肖德宇馬上沉下臉來:“你不說話會拿你當(dāng)啞巴賣了?哪來那么多屁話!”
“我說得有錯么?”她絲毫也不甘示弱,“我不是為你著急嗎!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是在你的事里添了油了還是添了醋了?你說!”
“你知道肖長河的嘴有多快!沒影兒的事也說得和真的一樣!以后不用你說話的時候少插嘴!”
“哼,都是我的不是!上次警察來你就說我啰嗦,我不說,我不插話,讓你在那嗚嗚哭!守著趙寧,你不覺得丟人我還覺得丟人呢!”
在和妻子陷入冷戰(zhàn)的那些日子里,肖德宇的噩夢仍在繼續(xù),他被肖德宙所導(dǎo)演的噩夢所追趕著,在夢中,肖德宇左沖右突,卻始終擺脫不了肖德宙的那張帶著血污的臉。血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密集,有一天肖德宇被自己的噩夢驚醒,在醒來的一瞬間他感覺夢雖然已經(jīng)褪去可是一滴血卻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鮮艷,滲涼,貼著他的脖頸滑了下去。
肖德宇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來,它們被恐懼大大地撐開了,涼風(fēng)從撐開的毛孔里簌簌灌進去,很快灌滿了他的全身皮膚。他努力讓自己靜下來,靜下來。那滴滑落的血還在,只是在他手上,變成了一顆紅色的玻璃珠。這是怎么回事?即使只是玻璃珠,它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炕上,出現(xiàn)在自己的被窩里面?
盡管肖德宇一直信鬼神,盡管事后他妻子反復(fù)向他解釋,那枚玻璃珠是她項鏈上的,起床的時候線斷了珠子由此散了,她找到了其他以為已經(jīng)找全可是偏偏丟下了這顆——那枚紅色玻璃珠的出現(xiàn)讓肖德宇變得疑神疑鬼起來。他妻子的項鏈最終被他埋在村外的一棵樹下。兩個月后,他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弟弟的遺孀,趙寧的脖子上掛出了一串紅色的玻璃項鏈,和自己妻子的那串幾乎是一模一樣,也紅得像血,紅得那么冷。
“你說實話,”某一個晚上,妻子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試探,“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你是不是,”她沖著他的眼,“做了,做了對不起德宙的事?……”
“你說什么!”肖德宇直起身子,“你放什么屁!”
“沒有就好?!逼拮雍喼笔窃谧匝宰哉Z,“你這弟弟,唉。”
“你知道你在胡說什么!”肖德宇的眼神里閃過一片兇惡的光來:“你要是再胡說,我殺了你!”
妻子突然緊緊地摟住他:“不管怎么樣,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你可不能垮了?!?/p>
肖德宇的身體松下來,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他也用力地抱緊了妻子,抱緊她身上的汗味兒和贅肉。
“楊二嬸今天來說,趙寧想著再走一步。她們剛結(jié)婚,和老二也沒有孩子?!逼拮诱f,“我猜是趙寧的意思?!?/p>
肖德宇沒有說話。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氣。
兒子肖勇和人打架了,他的臉上,身上沾滿了泥和土,額頭上還有一塊青色的傷痕?!澳氵@是怎么啦,怎么啦?”肖德宇的妻子伸手去撣肖勇身上的泥土,“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們罵我爸爸!”兒子橫了橫脖子,他脖子上的筋跟著跳了幾跳。
“罵你爸爸就跟人打架?和你二叔一個脾氣,火一點就著!他們罵你爸爸什么?”
肖德宇坐在炕邊上,他感覺妻子和兒子的聲音迷離遙遠,它們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玻璃。他感覺自己的神經(jīng)麻木遲鈍,自己正在變成一只緩緩的蝸牛。
“他們說,說我爸爸害死我二叔!他們說我爸爸是膽小鬼,遇到塌方自己先跑了!……”
“你說什么?”隔在兒子和他之間的玻璃突然地碎了,兒子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清晰,尖銳,插入了他的耳朵,甚至使他的耳朵被狠狠地撐大了,有些疼?!澳悖阏f什么!”
“他們——”
兒子肖勇只說出了“他們”。肖德宇的右手狠狠地揮過去,耳光是那么響亮,肖德宇的手也跟著一陣陣發(fā)麻。
“你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是妻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又褪到了玻璃的另一邊,遙遠起來,其間似乎還夾雜著石頭劃過玻璃的聲響,拖拉機發(fā)動的聲響,蚊子飛來的聲響或者流水的聲響。它們交雜在一處,和妻子的聲音一樣遙遠甚至還要更遠一些,肖德宇有些恍惚,他麻木起來的神經(jīng)捕捉不到它們。
肖德宇盯著肖勇的臉。血,兩股血一前一后從肖勇的鼻孔里流下來。它們是一種暗紅,遠不如在肖德宇夢中出現(xiàn)得鮮艷。肖勇沒有哭,他只是狠狠地咬著牙,看著別處臉上帶出一副惡狠狠的,同時又是不屑一顧的表情。這表情肖德宇太熟悉了,簡直和肖德宙一模一樣,肖德宙的性格和血在肖勇的身上獲得了復(fù)活??粗哪?,肖德宇震了一下,他的胸中涌起一股股巨大的怒氣。他按不住它。他的右手再次高高昂起,風(fēng)聲呼嘯——
妻子擋住了他的手。“有本事跟孩子撒什么氣???沒做虧心事,能怕鬼叫門?!”
肖德宇抬起右腿,朝妻子的小腿踢去,他咬牙切齒,雖然用的力氣并不重。
可妻子,還是摔倒在地上。“媽”,兒子肖勇?lián)湓谒赣H身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沒有看肖德宇一眼。肖德宇的腳又抬起來,它顯得僵硬,只得硬硬地落在地上。肖德宇用力跺了跺腳,走出了房間。
某個早晨,天色灰蒙蒙的,細細的陽光剛剛透出點白,像被稀釋過的牛奶,趙寧將院門打開,回頭時看到了蹲在墻角的肖德宇?!拔蚁虢o德宙做一場法事。給他超度一下。畢竟,畢竟是這么死的?!毙さ掠钫f著,他的臉隱在大片的陰影里。
趙寧愣了一下?!按蟾?,他都死了這么長時間了?!?/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肖德宇向前探了探身子:“做法事的錢,我和你大嫂商量過了,我們出,不用你花,花一分錢。”
看著肖德宇布滿血絲的眼,趙寧感到有些酸酸的味道從心里泛起,很快彌散開來?!澳銈兩塘亢昧司妥霭?。我沒意見?!鳖D了頓,趙寧將一只探頭的雞趕回到院子里,“大哥,我聽嫂子說,已經(jīng)請過和尚了?!?/p>
“那不算!那怎么能算!”肖德宇顯得有些著急,“法事,可是得像樣子的!至少要做三十六天!念念經(jīng),怎么能行?”
趙寧不再說話。她面前的肖德宇比平日里低矮很多,散發(fā)著一股特殊的氣味兒。一只雞,還是那只不安分的雞,它又探出頭來,向外面張望。
“你的,”趙寧的嗓子有些干,“你的,睡眠最近好嗎?!?/p>
肖德宇抬起手來,將那只雞再次趕回到院子里,“還是那樣??偸菈粢娝?。”
“大哥,其實你沒必要那么對他。平日里我不好說你什么,今天我得說你幾句。你說,他算個人么?他能算個人么?他害你害我,害得我們還少么!”趙寧用的是一種急速的聲調(diào),說完這些她略略放慢了語速:“你再給他燒紙,再給他超度,也沒有用。我不相信他死了之后會長出人心來?!?/p>
“可,可不能這么說?!毙さ掠钭兊酶耍拔疫@個兄弟,唉,這個兄弟……”
“大哥,他和你是親兄弟,我說這話你也許不高興,但我想你能理解。他現(xiàn)在死了算是死對了,這個世界上終于少了一個禍害,我們家,終于少了一個禍害?!闭f這些的時候趙寧的身子微微有些發(fā)顫,她的臉漲得通紅——也許是由于天氣有些寒冷的緣故。
肖德宇張了張嘴,“你是說,我們,我們……”他的眼眶變紅了,里面旋轉(zhuǎn)著淚水:“我對不起他。他長成那個樣子,我我對不起他……”
天色漸漸發(fā)白,地面上落下一片片陽光的碎屑,一個人影在墻角處閃了閃,不見了。趙寧望了望遠處,她打斷了肖德宇的講話:“他死了,對大家都是好事,鎮(zhèn)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興呢,這話你不會不愛聽吧?”
肖德宇沒有回答。
“你也許聽見村子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趙寧回過身,將那只雞再次趕回到院子里,“誰都知道你們兄弟不一樣,不是一類人。誰都知道,你們兄弟不和,他在礦上也打過你。大哥,你要是再給他做什么法事,你覺得村上人會怎么,怎么說你?”
“你,你不是懷疑,真是我害死他的吧?”
“不懷疑,我當(dāng)然不懷疑?!壁w寧沖著肖德宇笑了笑:“要說他想害死你,我倒會信。你沒膽量。他,他沒人性?!?/p>
……
兒子肖勇又和人打架了,他被趙振虎打破了頭,而趙振虎的兩顆門牙,則被他用拳頭打掉了,肖德宇和妻子去看望時,高過肖勇一頭的趙振虎正在屋子里大聲小聲地哭著,往一個臉盆里吐著口中的血。
肖勇一晚上都沒有回家。第二日凌晨,天色最暗的時刻,肖德宇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倦像被子一樣蒙上了他,它厚重,黏滯,肖德宇如同被蛛網(wǎng)困住的蟲子掙扎了一下,兩下,便再也沒有力氣。他飛速地下墜,下墜,直直地落入到那個等待已久的噩夢之中。
夢中,肖德宙換上了另一副表情,他的眼眶里滲出了血也滲出了冷冷的刀子,“我不會放過你的?!蹦锹曇舻统粒瑴啙?,帶著反反復(fù)復(fù)的回聲,仿佛四周有許多的肖德宙,他們時隱時現(xiàn)地喊叫著: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不會放過你的不會放過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在夢中,肖德宇氣喘吁吁地奔逃,他的夢是一口缺少光亮的礦井——那水的聲音,那泥土和煤塊濺落的聲音,以及他被四周墻壁放大的氣喘吁吁,那從陰暗處透過的微微光線,完全是他所熟悉的那口礦井,然而他不熟悉出路。在夢中,肖德宇的奔逃根本沒有作用,無論他如何繞來繞去卻總是回到同一個地點,提醒他回到同一地點的是濺在礦井壁上的血。那血是肖德宙的。在夢中,肖德宇也禁不住打個冷戰(zhàn),這時,肖德宙的聲音從礦井壁的深處突然響起,“我不會放過你的不會放過你的不會……”
奇怪的是,在這個幽暗恐懼的夢中,他的兒子肖勇也出現(xiàn)在里面,他在一個角落里坐著,書包丟在一邊。肖德宇壓低嗓音急切地叫他,“快,快跑!”肖勇只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繼續(xù)盯著別處:“不用你管。”不用支起耳朵,肖德宇也能聽見后面的腳步已經(jīng)近了,它幾乎是踩在肖德宇的心臟上,一步一步?!翱?!快走!你叔叔會殺死我們的!”肖德宇感覺,恐懼和怨恨像兩堵不斷壓近的墻在擠壓著他,他聽見自己骨頭和心臟被緩緩擠碎的聲音,然而那個沒心沒肺或者狼心狗肺的肖勇卻依然漠然,甚至吹起了口哨……
在夢中,肖德宇肯定喊叫了,被推醒的瞬間他還聽見自己喊叫的尾音,那聲音里布滿了驚恐和混亂,和他平日的聲音很不一樣。坐起來他看著同樣面帶驚恐的妻子,“我又做夢了。”肖德宇用手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我還夢見了兒子。他還沒回來吧?!?/p>
“沒有。不知道這一晚上他怎么過,外面這么冷?!?/p>
肖德宇抬頭,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它顯得濃重,巨大,藏匿著太多影影綽綽的陰影?!斑@個孩子??次以趺词帐八??!?/p>
肖德宇的妻子給了他一個冷冷的后背:“你還是先收拾我吧,你還是先收拾這個家吧。有本事,有本事把你兒子打死,那多清靜!省得一家人跟著心煩!”
“你說什么!這是什么話!”肖德宇的煩躁和怒火又被勾起來了,“孩子都讓你慣壞了!到處惹是生非,我,我倒不能管了?!”肖德宇用力揮動著手,炕沿上一個什么物件被重重地揮出去,摔碎了。
肖德宇的妻子看也沒看,伸出手來拉滅了屋里的燈?!八ぐ?,摔吧。哼哼,摔吧。你看咱多有本事?!?/p>
“你,你他媽的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你看咱——”
家里的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即使張大了嘴,也呼吸不到多少氧氣,肖德宇想自己妻子大概也這么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也是,雖然他坐在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吃著碗里的飯,雖然他端出的是一副木木的表情。至今,他也沒說那一夜他究竟待在了哪里,那一夜是怎么過的。他的話越來越少了,可也越來越生硬,惡狠,讓人生氣。肖德宇盯著他的右手,它還在腫著,關(guān)節(jié)處有傷痕有淤血。就是這只手,將趙振虎的上唇打破了,并打掉了他的兩顆牙——肖德宇忽然感覺一陣心痛,那種痛是絞動的,一墜一墜:肖德宙在肖勇這個年齡,也曾用手打掉西河鎮(zhèn)劉羽的兩顆門牙,當(dāng)時,劉羽是學(xué)校里的一霸。
從肖勇的身上,隱隱地凸現(xiàn)著肖德宙的影子。它似乎是越來越變得顯明,突出。肖德宇又記起了那個有肖勇參與的夢,奇怪的是,自從肖勇回家之后,肖德宇雖然仍舊噩夢連連,總是深陷在那個無路可逃的礦井之中,但肖勇的身影再沒有在夢里出現(xiàn)過。但這不能減少肖德宇的擔(dān)心,恰恰相反,他的擔(dān)心正在越來越重。
肖勇離開了飯桌,很快便沒了蹤影。肖備宇隱約聽見,自己的妻子在院子里似乎對肖勇說了些什么,肖勇的聲音很不耐煩:不用你管。肖德宇感覺自己迅速地追上去,抓住肖勇的衣領(lǐng)——事實上,他并沒動。面前的飯已有些涼。
“他走的時候說什么?”妻子回屋來時肖德宇問。
她愣了愣。“說什么,沒說什么啊。”
“我聽見了。”肖德宇推開面前的碗,“他說不用你管,是不是?”
她再次愣了下,“沒有啊,他什么也沒說。”
肖德宇張了張嘴,他將要說的話用力咽回去,外面陽光薄得像一層黃色的紙,院子里的桃花已準(zhǔn)備開了,那些花苞變了顏色。妻子走到院子里,將一條空面袋用力地抖著,她的面前出現(xiàn)一團白色的霧。
“礦上不去了,家里的地能來幾個錢?真要坐吃山空了。”她的手上用了更多的力氣,白霧包圍住她。
肖德宇沒有說話。他又開始了那種恍惚自己飄在空氣里,像一片塵土或者什么的投影,沒有重量。
“聽四嬸說,趙寧在張羅著改嫁,聽說有合適的主兒了,是個教師。人挺本分?!毙さ掠畹钠拮愚D(zhuǎn)過身子:“礦上賠的錢是不是快給了?她要是改嫁,那些錢是不是也要帶走?”
見肖德宇沒有表示,肖德宇的妻子有些憤憤:“他肖德宙死了把你弄成這個樣,礦上就沒什么表示?憑什么她能拿錢我們不能拿?你還,還是那死鬼的親哥哥呢?!彼龏A起手里的面袋,湊到肖德宇的面前:我跟四嬸也說了,說也是你的意思,她趙寧不能嫁!要想嫁,先把錢留下,這錢是肖家人用命換來的,她憑什么!“
肖德宇擺擺手,他的目光依舊盯著院子里的桃樹,“夠了?!彼痤^,沖著自己妻子的臉:“我想,請尊菩薩?!?/p>
“請吧,只要能治好你這病?!毙さ掠畹钠拮友廴τ行┌l(fā)紅,“礦上的錢讓她帶走也行,她這幾年,跟那渾小子也沒過好日子。我們不要,只要你的,那么好好生生的,就行?!?/p>
“我——”肖德宇的舌尖上一時五味俱全。
“跟我說,”肖德宇的妻子前前后后巡視一遍,壓低了聲音:“德宙的死……真的只有你自己看見?當(dāng)時……”
很長一段時間了,肖德宇天天擔(dān)心黑夜的來臨,從黃昏開始他就坐立不安,炕上,椅子上悄悄生長出許多帶著尖刺的疙瘩,讓他心情煩躁,心緒不寧,然而在黃昏之后黑夜還是要慢慢降臨,天天如此。而且夜晚足夠漫長,它幾乎是駛在一只蝸牛的背上前行,每一分鐘對肖德宇來說都是煎熬。
菩薩請了,門神請了。他妻子甚至聽從東升嫂子的話,將一段桃枝鋸下來,用紅布纏繞,掛在了窗臺上。它們都沒有作用,噩夢還是會天天到來,只是出現(xiàn)的時間略有不同。肖德宇的妻子不知道從哪兒討得了秘方,她扎了一個小人兒,叫趙寧在小人的身上寫下肖德宙的名字——天黑下來,肖德宇的妻子掏出那個小人兒,拿一枚大針不停朝它身上扎。“你這個害人精,干嘛總陰魂不散,你看看你還有良心嗎,嗯?你哥哥將你從礦井里背出來,你不感激,你倒害上他了,你還有人心嗎,還有人味嗎?扎死你!你要不走,我就天天扎你!這些年,這些年你給這個家造就了多少孽?不是賭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再不就是打架砍人……你再不走我就天天扎,扎爛你扎爛你扎碎你!……你纏著我們干什么嗎,?。磕憧茨愀绗F(xiàn)在這樣子……偷我的雞,偷我的錢,偷我的自行車去賣,你哥找你論理你還叫人打他,點火燒我的門……活著不干人事你現(xiàn)在死了,死了,你積點陰德好不好?扎死你扎爛你!”
那一夜真沒有噩夢,肖德宇睡得香甜,打起了微微的鼾。第二日,肖德宇一天都心情不壞,即使兒子肖勇拿回一張三科不及格的成績單。桃花開了,日子轉(zhuǎn)暖,肖德宇仔細打磨自己那把舊鐮刀,他甚至主動和妻子談起“礦上”的事兒,一切都在恢復(fù),一切一切——然而晚上,噩夢再一次出現(xiàn),肖德宇夢中的礦井更加陰暗,恐怖,肖德宙的獰笑也更為響亮。肖德宇醒來時剛剛凌晨二點,他再次聽見了自己在夢中的尖叫,即使他已經(jīng)醒來,他的尖叫仍在盤繞著,在房梁那里一顫一顫。當(dāng)然,他的妻子同時醒了,她馬上拿出布做的小人兒和尖尖的針,一針一針扎下去——
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反正,針已經(jīng)再無效力。兩天后,肖德宇的妻子將針換了改錐,那個小人兒已經(jīng)不辨模樣,可噩夢還是悄悄又來了,它應(yīng)當(dāng)早早地躲在他們背后,對他們的所做了如指掌。它也許還帶出了一副嘲笑的表情,就像兒子肖勇所做的那樣,冷冷地看著她和他的動作,用鼻孔出一聲哼。
兇狠既然已不奏效,肖德宇的妻子又開始懷柔:“兄弟啊,這么多年你說你哥和嫂子對你怎么樣?我們沒有對不起你的事是不?去礦上,你哥沒拉你去,再說他也不知道會出事是不是?院墻那事兒,賣老房子那事兒,就算怨你哥你嫂,你東西也拿了錢也拿了我們的門也燒了……這氣你總算出來了吧?你放過你哥,我們年年給你多燒紙,好好供著你,天天供著你!……”
妻子的話他當(dāng)然全都聽得見。一字一字,它們都從他的耳朵里鉆進去,朝著心臟和大腦的方向爬行,如同一群小小的螞蟻。當(dāng)妻子將那個千瘡百孔的小人兒放在供桌上回到里屋時,肖德宇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搖了搖:“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們?!?/p>
一時間,肖德宇的妻子手足無措起來,身子搖晃起來,滿眶的眼淚也驟然涌下來。
“一家人,都還靠你呢。”
然而那該死的夢,該詛咒一千次一萬次一百萬次的噩夢,它還是會頻頻出現(xiàn),硬硬地插在肖德宇的睡眠之中,將他的睡眠撬開縫隙。在夢中,有時肖德宇的手上會多出一把鐵锨,然而它并不能給肖德宇帶來什么,它劃過肖德宙的身體就如同抽刀斷水,并不能阻止他一步步地逼近……
肖德宇的妻子在三十里地之外的梅村請來一個神漢,他要走了二百元錢,一瓶白酒和三十張黃紙,作法之后,用手捂了捂肖德宇的額頭:“放心吧,他被我趕走了,再也不敢來了,一回頭我再送他一送。你就等著睡好覺吧!”
神漢前腳剛走,他最多走了一里,噩夢就悄悄出現(xiàn)在肖德宇屬于假寐的時刻,那時才下午三點多鐘,陽光燦爛。神漢的作法反而使噩夢出現(xiàn)的時間提前了。
妻子的長吁短嘆引了兒子肖勇的不屑,這不屑已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明顯,他似乎故意將不屑顯露給肖德宇看?!安痪捅硞€死人嗎,在戰(zhàn)場上――你當(dāng)自己背的是煤,是石頭,有什么呀?!毙さ掠畹哪樕兞藥鬃儯杏X一股怒氣在胸口處猛烈地撞擊著像重重的拳頭,由里到外。他看了兩眼自己的妻子,還是一口一口地將怒氣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塊干透的饅頭。
畢竟他背回來的是人,是自己的親弟弟,而不是煤或者石頭。
“你怎么能這樣說你父親?”
兒子的鼻孔又噴出一聲哼。他低下頭,專心于自己面前的飯,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肖德宇左邊的一顆牙,一顆蛀牙,開始有了堅韌的痛。
上午10點,村長帶著那兩名警察再次出現(xiàn)在肖德宇的院子里,村長甚至還牽來了他家的狗。因為上次已經(jīng)見過,肖德宇湊過去和兩位警察打了個招呼,他們點點頭,年輕的警察還蹲下來看了會桃花,他問肖德宇的妻子,這棵樹的樹齡是幾年了,他岳母家也有一棵桃樹,長得比它高大得多,可就是不開花。
村長拍拍他家的狗,那只狗搖著尾巴趴在了地上?!皟晌煌具^來和你了解點事。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肖德宇笑了笑,他的笑略略有些僵硬:“村長,你這么說,這么說我還有些緊張呢。咱們,要不咱們屋里坐,屋里坐?!?/p>
門口,院墻上,不停有人探頭探腦,主要是些孩子。
“你們,你們屋里坐,”肖德宇的妻子也顯出了相當(dāng)?shù)木o張,“屋里坐吧。要不這樣,你們喝著水慢慢說?!痹谠鹤永镛D(zhuǎn)了轉(zhuǎn),她終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我去給你們燒水?!?/p>
村長獨留在院子里,和他的狗。陳麻子、陳二嬸和趙宇家走進了院子,他們和村長說說笑笑,時不時地朝屋里張望。水開了,肖德宇的妻子給兩位警察倒上水,她甚至還放上了茶葉,年老些的警察點點頭,用手碰碰杯子,但沒有想喝的表示。
無非是礦上的情況,德宙的死,他脖子上那道痕跡,事發(fā)現(xiàn)場的狀況等等。這些話,肖德宇在將德宙的尸體背回之后和不同的人說過上百次,他們上次來也問過,肖德宇再次一一回答。因為有段時間沒有人問了,所以肖德宇的回答遠不如上次順暢,如果上次還算順暢的話。肖德宇的額上有了微微的汗,年紀(jì)大些的警察應(yīng)當(dāng)看在眼里?!拔?,一見警察就緊張,從小這樣?!?/p>
“你弟弟和你的脾氣可不一樣?!蹦昙o(jì)大些的警察露出一絲笑意,然后馬上又收緊了臉?!奥犝f,你,自從肖德宙死后一直在做噩夢,是不是真的?”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
“是,是?!毙さ掠畹念~上又滲出一些新的汗水來,并且,它的面積已擴大到大半張臉。
“那你都夢到了什么?”
“我……”肖德宇向兩名警察描述著自己的夢境。很讓肖德宇窘迫的是,他很想渲染夢境的陰森可怖,很想制造那種緊張感,可他一說出來自己都感覺平淡得很,沒什么可怕的。汗水,在他背后也有了,風(fēng)吹到那里感覺涼。
“你們兄弟倆不和,鬧過矛盾是不是?肖德宙瞧不上你這個大哥,卻勒索過你多次,偷你的東西,有這事吧?”
“……”
“那他在礦上參加團伙,充當(dāng)打手,走私煙土的事你知道吧?”
肖德宇的手和腳都有些麻木,它們冒出不少的汗?!安?,不知道。我我我在礦上就是,一個工人。他,他他不和我,在一起。”
“那他與同伙打人致殘,強奸婦女,聚眾賭博的事你總聽說過吧?這些事礦上的人都知道,只是沒人敢往外說,是不是?你不會說,這些你也不知道吧?!”
“我,我……”
“我們家德宇是個老實人,他,他不愛摻和事兒?!币慌允切さ掠钇拮忧忧拥匾虚T檻說:
“你們,你們?nèi)栚w寧吧。她知道得應(yīng)當(dāng)更多?!?/p>
“你肯定有事瞞著我,”警察和村長走后,肖德宇的妻子堵在肖德宇的面前。
“你想到哪去了?”肖德宇背過身子。
“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早猜到了?!痹诒澈?,肖德宇的妻子哭出聲來:“你說了,也好讓我有個準(zhǔn)備。”
沉默。沉默像一塊石頭。肖德宇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妻子的哭泣還在繼續(xù),它漸漸遠了,肖德宇覺得自己有些暈眩,一層玻璃將他和所有都隔開了。石頭在變輕,他自己在變輕。
“是不是,肖德宙被人暗害了,他們不讓你說出去?”妻子忽然止住哭聲,“他們說一旦你走漏風(fēng)聲就殺咱全家,而你,覺得不說出來又對不起咱弟弟,是不是這個樣子?”肖德宇的妻子俯下身子,她的眼里反射出一種幽暗的光:“說給我吧。說出來你就能好受些,就不會總做噩夢了。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p>
“瞎猜什么!”肖德宇推了妻子一把,“做飯去吧!我餓了?!?/p>
“你推我干什么?說到你痛處了?”肖德宇的妻子擰一下自己的身子:“你別給我藏著掖著!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肖德宙的撫恤金為什么遲遲發(fā)不下來?警察為什么總來找你?我早打聽到了!在肖德宙死后的第二天早上,你們礦長就失蹤了,礦上的兩批混混打得不可開交,聽說又死人啦!肖德宙到底怎么死的?你不是在現(xiàn)場嗎,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別以為你把事瞞起來就沒事了,我都知道你在說謊,何況人家警察!”
“別他媽的瞎說!你知道個屁!”肖德宇的腳重重伸出去,踹在妻子的腰上:“我在礦上都不知道,你在他媽的家里,就啥事都清楚?我看著他死的我不清楚,你倒清楚啦?”
妻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你就瞞吧,你就瞞吧!整個村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天礦上就沒塌方!那些架子和煤,是有人后來推倒的,制造的假象!你以為,礦上就你一個工人?。筷惵樽蛹倚∪?,肖長河回來都這么說!”
“肖長河的話也能信?有一他就能說成十,什么大就吹什么!你不在礦井里,不知道,肖長河也是白癡?推倒礦井下的支架,不塌方也變成塌方了!誰去做那事傻事送死!”
……她不再說話。留給肖德宇一個氣呼呼的背影,這讓肖德宇感到突然的心酸。他張了張嘴,隔在他們中間的沉默那樣巨大,稠密,他一時找不到出口。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著。
妻子在院子里站了相當(dāng)漫長的一段時間,然后回屋,菜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她開始做飯。肖德宇瞄一眼堂屋,他看見,供奉如來和觀音菩薩的桌案上香煙裊裊,即使生著氣,自己的妻子也沒忘為自己上香。肖德宇的口腔里真的是五味雜陳。他走到自己妻子背后:“我不會害你們的,我也沒瞞你什么,你就放心吧?!?/p>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我怎么放心?”妻子的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厥怪鴦艃?,她給肖德宇的背影清瘦而堅硬。
門開了,肖強嫂子探了探頭,然后才是整個身子:“你們都在啊。做飯呢?”她沖著肖德宇的妻子:“我買了一塊布想讓你看看,也不急,吃完飯再說吧?!?/p>
“沒事兒。飯早點兒晚點兒沒關(guān)系,嫂子你來坐?!?/p>
“有人看見他們到縣里去了。”熄滅了燈,肖德宇的妻子在黑暗中說話,肖德宇感覺自己的左耳有些癢。
“誰?”
“還能是誰?趙寧?。∧莻€老師??!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坐車去縣城,開始還裝作不很熟的樣子,車開了沒多久,兩個人就靠在一起了。”
“嗯 ?!?/p>
“唉,她來的這些年,可沒少受苦?!?/p>
“嗯”。
“對了,你得去礦上問一下,肖德宙就這樣白死啦?死因不明,可他是在礦上死的??!哎,聽說國家出臺了政策,死一個人賠償多少錢,少一分也不行。他們是人,肖德宙再不是東西,他也得算人是不是?……”
“嗯?!?/p>
“你可以找一下柱子、勤生他們,這些肖德宙的小嘍啰,有時還真的挺管事兒?!?/p>
“嗯?!?/p>
“唉,”妻子不再說話,但肖德宇能夠感覺到,她沒有睡,而且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外面一聲聲狗叫。整個村子都那么安靜,狗叫像是它睡熟后打的鼾,安靜。肖德宇感覺這安靜中仿佛埋藏著什么,里面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張牙舞爪。肖德宇想到了死,死后所要面對的也許是這樣的安靜和黑暗,它漫長得看不到盡頭。自己會被這樣那樣的小蟲所分解,變成泥土,蚯蚓的屎,被帶到另一個地方――肖德宙的尸體應(yīng)當(dāng)已開始腐爛。厚木頭的棺材并沒有真正擋住什么,蟲子無孔不入――肖德宇面前的黑暗突然沉了一下,它沉得飛快,而肖德宇也跟著下沉,來到肖德宙的墳?zāi)估?。他看見肖德宙腐爛著的軀體,上面爬滿一種黑色的蟲子,等他湊過去看時,肖德宙的尸體忽然笑起來,聲音很大,那些灰色蟲子和他已被分解的肉在笑聲中紛紛抖落,露出一片片斑駁的白骨……
這又是一個夢,和一直纏繞他的那個夢有所不同,但同樣讓人恐懼,肖德宇醒來之后仍然覺得,自己身上爬滿了蟲子,那些蟲子在他的身上咬,一直想咬到他的骨頭里去。骨頭里面有另一種蟲子,它們里應(yīng)外合,在他剛剛醒來的瞬間還在不斷撕咬。
雖然不說話,但肖德宇知道,自己的妻子還沒有睡著,此刻也許正心事重重。這些日子,這樣的日子。肖德宇伸出自己的手,悄悄伸向妻子的手。她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睡熟,任憑肖德宇輕輕抓著。過了很久,她轉(zhuǎn)過身去,“睡吧。能睡一會算一會兒?!?/p>
說完,她的身子又轉(zhuǎn)回來了:“肖強嫂子說,你的這種病能治。要到什么……教堂里治!她說,唉我也說不清楚,她說上帝管這事兒,你跟他說說,他就幫你拿掉了。”
“別信她!她在教!礦上也有人在傳!”
那邊沒有了聲息。過一會兒,肖德宇的妻子先重重喘口氣:“你說,肖強嫂子這個人……她信教之后,人都變了。你沒感覺出來?”
“嗯。”
那一邊,再次沒了聲息?!霸囈辉囈矝]什么害處,萬一管用呢。”
“我不信洋教?!毙さ掠钫f,他支起自己的大半個身子。
“咱兒子今天又和人家打架了。他把人家的書包丟進了水里?!?/p>
“你怎么不早說?這孩子再不管,以后……他媽的讓人累心!”
“可家里沒個人撐著,也不行,會讓人們欺負死?!毙さ掠畹钠拮臃藗€身:“你還是去教堂讓人家看一下吧,懺懺悔,再說,肖強嫂子怎么也是個好心,是不是?”
“自從肖強和趙光明家好上之后,她就那么神神道道的……”
最終,肖德宇還是去了教堂,一連去了三次。教堂在另一個鎮(zhèn)上,和肖德宇的家有三十二里的距離。熱心的肖強嫂子騎自行車陪了他三次,一路上她滔滔不絕,肖德宇只得加快速度才能將耳朵里的繭子甩出一些來。
“怎么樣,你懺悔了嗎?有用嗎?”妻子問他。肖德宇能感覺自己的妻子的揪心,但他不知道能如何回答。噩夢還在。
“肖強嫂子說,牧師是可以絕對信任的,你就是殺人放火偷了人家東西都可以和他說,他絕對不會說出去?!?/p>
……
去過教堂的第三個晚上,肖德宇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個夢是極為模糊的,以至醒來后他用力地想也難以起夢中的內(nèi)容,它很不連貫,只有一片斑駁的、黑白的碎片,雖然恐怖仍在,但它的程度有了很大減少。夢里的場景似乎是在教堂,至少其中某個片斷是,在那里,有乳白色的光透進來,使肖德宇感覺自己如同在水中游泳。
“我想好了。”在飯桌上,肖德宇的臉呈現(xiàn)出少有的鄭重,他吸引了妻子和兒子的目光,“我要為肖德宙還債。我要給,那些被肖德宙禍害過的人補償。”頓了頓,肖德宇的手指輕輕敲著桌子:“我要盡我的力?!?/p>
“嗤”,兒子肖勇顯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他的表情只露出一半兒,加一半被碗擋下了。就是這一半兒表情,就足以堵住肖德宇的胸口讓他窒息,讓他怒火翻滾。他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它們跳躍起來,一前一后掉到地上:“看你那個樣!越長越?jīng)]出息!債也是替你還的!”
肖勇沒有說話,他的臉低得更低,讓碗擋住大半張臉,可那份不屑,不以為然,甚至是輕視、鄙視,還是輕易地顯現(xiàn)出來。肖德宇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顫,身體內(nèi)的心、肝和肺則顫得更加厲害:“你,你他媽的……”
肖德宇找到礦上。在礦長辦公室,他對胖會計說,我來領(lǐng)肖德宙的撫恤金,他是在礦上死的。胖會計一臉漠然,礦長沒說給也沒說不給,他沒有定下數(shù)額我沒辦法給。肖德宇說那我找礦長,胖會計眼斜了他一下,礦長不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回不回來也不一定,現(xiàn)在礦上……警察還在找他呢。
肖德宇問,要是礦長再不回來我弟弟就白死啦?胖會計沒有理會他,將一杯茶端起來飲著。肖德宇看了看周圍,咱礦上不是有規(guī)定么,死一個人給多少錢。你按那個價給不就行了。胖會計依然沒有理會,他的臉上缺少表情。肖德宇一把抓過他手上的茶杯,重重放在辦公桌上,你這個人真他媽的是一張狗臉!肖德宙活著的時候,你和他兄弟長兄弟短,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他才死了幾個月!真不是東西!
現(xiàn)在,輪到胖會計發(fā)火了。他指著肖德宇的鼻子:你是什么東西憑什么說我!你他媽不知道你弟弟是什么人?!媽的,老子受他的氣受夠了!有一回我沒借給他錢他就找人半夜往我家院子里扔開天雷,我老婆心臟本來就不好!誰他媽翻臉不認(rèn)人,你說誰翻臉不認(rèn)人!
肖德宇換了副面孔,他將水杯遞向胖會計的手:“我真的需要這筆錢。我也不想干別的,我想給我弟弟贖罪。他干得壞事太多了。”
胖會計沒接他的水杯:“要不是礦上的事鬧大了,警察局介入了,你弟弟的錢也早就給了?,F(xiàn)在我也沒有辦法?!?/p>
從礦長辦公室出來,肖德宇找到肖長河,那天他沒有下井。一向嘴快的肖長河卻吞吞吐吐,“礦上出事了,人心惶惶。我知道得不多,唉,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p>
“我不是想德宙的錢,”肖德宇鄭重地說,“我要幫他贖罪。也不光是錢的問題,可,可必須要有錢?!?/p>
“是,是啊,”肖長河的目光迷離,他似乎躲閃著什么:“這筆錢,應(yīng)該給德宙家吧。她不是還沒改嫁么?!?/p>
“她就是改嫁了錢也要給她。”肖德宇說得斬釘截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了德宙,唉?!?/p>
“向礦上要錢的事兒,我真的幫不上你,自從你們……你找一下柱子、勤生、三地主,有時光講理還真不行。”
“我這就去找?!?/p>
“你可別說是我的主意!”
……
從礦上回來,在村口,肖德宇碰上了自己的弟妹趙寧。她從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下來,那輛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它走得有點慌亂。從趙寧的角度看去,肖德宇的面色有點蒼白,甚至給她一種空蕩蕩的錯覺,仿佛他的衣服里沒有軀體,只是被某些硬物支著、撐著,才不至少滑落到地上?!按蟾?,”趙寧也略顯慌亂,她的聲音缺少水分,“干什么去了?”
“到了礦上?!毙さ掠罨卮稹K麩o精打采,眼睛還在追逐著漸行漸遠的自行車?!笆悄莻€教師?”
趙寧也盯著自行車消失的方向,陽光白花花的如同騰起的塵土。她張開嘴,然后又飛快地閉上了。
“德宙害了許多人,也害了你,”看得出,這些話在肖德宇那里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然而將它們依然相當(dāng)艱難,“德宙的債我替他還,不管是欠的誰。”
“大哥,你又不欠誰的,他是他你是你。現(xiàn)在,我也不那么恨他了,畢竟,都過去了?!?/p>
“……”肖德宇抬起手,他的目光朝另外的方向飄去,“你不走,我和你嫂子都不會讓你受委屈,要是,要是,”肖德宇的手再次抬起來,他咽了口唾沫:“你要想走,我們,也像嫁自己的妹妹那樣嫁你!”
肖德宇甩開步子,將趙寧甩在后面——他的步子邁得用力,略略有點僵硬。
然而。他卻沒有因此將噩夢甩在后面。噩夢,是他的影子,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以前他可以忽略它如同它并不存在,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就像他剛剛患上的胃病,它讓胃在他的體內(nèi)顯現(xiàn)了自己的位置,顯現(xiàn)了自己的存在。之前,他似乎不需要知道胃在哪里,有什么作用。
肖德宇真的開始了他的贖罪之旅,他開始得堅韌、認(rèn)真、鍥而不舍?!拔乙呀?jīng)兩天沒做噩夢了?!蹦硞€中午,肖德宇對自己的老婆說,他用力做了一個護胸的動作:“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讓噩夢壓著,就好像一半身子死掉了,它還想將我向那邊拉?!毙さ掠畹钠拮用嫔飵С隽巳窒矚猓?dāng)然它也加重了她臉上的皺紋:“這半年多哪里是人過的日子。這個肖德宙……”肖德宇的妻子的眼角出現(xiàn)了淚水,隨后它們接二連三,扯斷了其中的連線。肖德宇伸出自己粗糙的手,她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下午我去瓦鎮(zhèn),”肖德宇說,“前年,肖德宙在瓦鎮(zhèn)和人打架,他們把那個人的腿筋挑斷了。我已打聽到,那個人叫韓超,現(xiàn)在是個瘸子。據(jù)說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吃喝嫖賭,偷盜搶劫樣樣都干過?!?/p>
“那你去找他干嗎。這種人,被他粘上,可沒好果子吃。”
“你放心,我有分寸?!毙さ掠钆牧伺钠拮拥纳眢w,“不管怎么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都是咱弟弟害得?!?/p>
“狗咬狗,”肖德宇的妻子說,“反正都是害人精?!?/p>
肖德宇笑起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這么燦爛地笑了:“這些事你就不用管啦。能給他還還債,我的心里也會好受些。”
肖德宇的妻子挪開她的腿,“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我才懶得管你這些破事呢?!彪S后,她轉(zhuǎn)過身子:“聽說,趙寧要和那個老師領(lǐng)結(jié)婚證了。是肖長河家告訴我的,她說,男的那邊有個孩子,孩子不接受這個后媽?!?/p>
“時間長了就行啦。”肖德宇再次露出鄭重的表情:“我想好了,我們要讓趙寧大大方方出嫁。肖德宙最對不起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她?!?/p>
“這個要補償那個要補償,誰來補償我們?這些年,我們受他的氣還少么!他什么時候把你當(dāng)成是自己的哥哥來?”
“……話不能這么說。再說,他也死了?!?/p>
就在他和妻子說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有噩夢的晚上,噩夢又悄悄到來,硬硬地撕開他的睡眠,支開支架,罩住了他。他沿著黑洞洞的井壁躲閃著,身上的力氣仿佛被什么吸取走了,兩條腿如同沒有骨骼的海綿。他向背后苦苦哀求,可他背后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卻根本無視他的哀求,依然一步步走近,帶著仇恨與肅殺。肖德宇在夢里又拿起自己熟悉的鐵锨。他一邊喊叫一邊使出全身的力量揮動,鐵锨終于砍在肖德宙的肚子上,肖德宇看見飛濺的血瞬間便染紅了他夢中的角角落落,可肖德宙只晃晃自己的腦袋,一步一步……
“又做噩夢了?”肖德宇的妻子湊過來。她的臉色里帶著明顯的緊張?!霸趺矗趺从謥砹四??”
肖德宇沒有答話。他的眼睛盯著窗欞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仿佛與自己離得很近又仿佛離得很遠??諝鈵灍崛欢L(fēng)卻很涼,肖德宇感覺自己身上的汗水一涌出來馬上就被涼風(fēng)抓在了手里。
“又夢見他了?”那邊頓了頓,“還是那個夢么?”
肖德宇微微點點頭,他的動作即使不在黑暗中也讓人無法察覺。黑暗那么巨大,濃重,有一股壓力,肖德宇覺得面前的黑暗能一直延伸到他無法想象的遠方,而自己,仿佛處在一口礦井他之中,頭上的礦燈卻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你肯定有事瞞著我們,”黑暗中,肖德宇妻子的聲音被靜寂和其他擴大了幾倍,甚至帶有電火花兒:“你想自己全扛起來,一直都瞞下去?你不說出來,那個夢,那個夢……”
“滾滾一邊去!”肖德宇沖著閃過電火花兒的方向推了一把,“你知道個屁!”
那邊沒了聲音。只剩下喘息。肖德宇伸出手去,他的食指和拇指碰到了妻子的身體,她飛快躲開了。肖德宇的手在被子里黑暗地抻著,他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向前還是知趣地收回。
“你去和趙寧說,她不能嫁給那個老師,她不能嫁人?!毙さ碌貙ψ约旱钠拮诱f,他的臉色蒼白而地干枯。
“說讓人家嫁人的也是你。這話你讓我怎么去說?我們怎么攔得住?要說你自己去說!”
肖德宇死死盯著自己的妻子,“我個大伯子怎么去說?還是你去合適。你告訴她,只要她不改嫁,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們也一定給她!我們不會讓她受一天的委屈,一分鐘都不行!”
“你到底想什么?!”肖德宇的妻子臉上掛起一層霜:“自從你背回那個死鬼,你就讓鬼撞上了!你說這么長時間你干過一件正事么?難怪連兒子都瞧不上你!自己的事兒一大堆卻天天忙別人的事兒,人家的油里有你還是醬里有你?你還知道自己是大伯子??!人家年紀(jì)那么輕,又沒孩子,又和德宙那死鬼沒感情,你攔人家改嫁,算是哪一出!”
“反正她不能嫁人?!毙さ掠钜е约旱难例X,“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德宙給我托夢了。他說,”肖德宇晃了晃自己的脖子,他依然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齒,“他說自己死后一無所有,就剩下趙寧是自己的。他說什么也不能再把老婆丟了?!睆钠拮拥慕嵌?,肖德宇的臉有些扭曲,上面的肌肉在跳動著,里面,有她完全陌生的表情,雖然陌生的表情在跳動的肌肉里藏著?!拔艺业轿易鲐瑝舻母戳?。德宙放不下他老婆,所以,所以?!?/p>
“……”肖德宇的妻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個圈,“可我怎么去說?能有用么?”
“不管有用沒用。你去說,你去說就行?!毙さ掠钛氏乱豢谥刂氐耐僖海拔矣形业霓k法。明天,我去找那個老師,我有我的辦法?!?/p>
“你可別,”肖德宇的妻子怯怯地盯著他的眼,“要把事情鬧大了,我和兒子以后可怎么辦?。 ?/p>
“我有我的辦法?!?/p>
那個傍晚,黃昏從地上層層泛起,夕陽在屋脊和道路的那邊沉落下去,剩下的黃已細若游絲,更多的,是一片漸漸暗下去的灰,肖德宇邁著匆忙而細碎的腳步,經(jīng)過門口,他眼睛的余光瞥見趙寧正倚在門邊。向前的步子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了。這讓肖德宇產(chǎn)生一種夢境感,那個讓他驚恐的夢突然地被撐開了,至少部分地被撐開了,他的身軀如同柔軟的海綿,被一股力量吞食著。海綿,沒有骨骼的海綿再次從他的腿部開始蔓延。
“進來吧?!壁w寧說。趙寧的聲音有一股特別的力量,這股力量和前面的力量疊加在一起形成了渦流,肖德宇掙扎了一下,兩下,三下,他的身體越來越輕仿佛是丟進渦流內(nèi)的稻草。
趙寧說完“進來吧”之后馬上轉(zhuǎn)身,向院里和更深的灰和昏中退去。她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
肖德宇默默跟在后面。他的腿還在發(fā)軟,他很想指揮自己的腿走向另一個方向,可兩條海綿狀的腿卻沒有聽從他。肖德宇聞到,院子里有一股酒氣。
“我一直把你當(dāng)成親大哥。我以為,你和他不同?!?/p>
“我今天”肖德宇將自己的話用力擠出來,它像放得太久的牙膏,“把你的地給鋤了一遍。草沒長起來?!?/p>
“你覺得虧心是不是?”趙寧朝著他的方向邁了半步,他面前的空氣立刻減掉大半,肖德宇向后側(cè)了側(cè)身子:“我把草拔了。趙世溫和肖長河家都澆了,現(xiàn)在,還早。”
“你別說那些亂七八糟。沒用。你說,你和他都說了什么,讓他連我的面都不敢見了?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走?!?/p>
肖德宇用足力氣,然而,放得太久的牙膏也被擠沒了,他只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黃昏中,僅剩的黃的絲縷也已被黑暗吞沒,對面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讓他眩暈。
“我這一輩子,是讓你們一家人給毀了,我原以為你和他不一樣?!?/p>
肖德宇僵硬地站著,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諝饫锞茪馕稌r濃時淡,夾雜著其他的氣味,它們堵在肖德宇的鼻孔那里,像兩個軟木塞。
“毀掉我,折磨我,不讓我好過,你覺得這樣才痛快是不是!你們一家子禽獸,禽獸不如!……”
肖德宇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趙寧,她滔滔不絕,她把肖德宇罵成了一段木頭。眩暈越來越強烈,肖德宇聽見自己大腦里某根繃緊的弦斷了,這讓他的身體略略顫動了一下,他的部分思緒也被用出去了。趙寧,開始歷數(shù)肖德宙的種種劣跡。她知道的和她經(jīng)歷的那些。她說得平靜、冷漠,仿佛事不關(guān)己,仿佛她遭受的強暴、毆打以及難言的辱悔和恐嚇都只是……肖德宇卻感覺他的臉上長出了刺,身上長出了刺,這些刺向著他的身體他的臉一遍遍、一層層扎下去,如果他不是提前甩了些思緒,如果不是他悄悄地讓自己走神兒,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抵擋層出不窮的刺。
終于,趙寧停下了。她沒有肖德宇想象得那樣抽泣更沒有泣不成聲。她是有理由哭的。何況,她可能還喝過了酒。她應(yīng)當(dāng)是有備而來。
院子里越來越黑。房間沒有一盞燈亮起,它更顯得空曠而猙獰。時間,院子里的時間被放在一只死去的蝸牛的背上,它伸出許多的線糾纏著肖德宇的腿,他解不開。他也不敢讓自己顯露出想解開腿上的繩子的意思。
“我……我對不起你。我會給你補償,我和我們?nèi)胰私o你做牛做馬都行,只要,你不離開,德宙。”肖德宇大腦如繃斷的弦又重新接上了,“雖然你恨他,他也的確那個,可恨。但是,趙寧,肖德宙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他只剩下你了。”
“從阻止我結(jié)婚,你就想好這番話了,你早就想好怎么和說了,對吧?”趙寧的口氣很冷,它不會超過零度。停頓一下,她突然換成另一種語調(diào),“阻止我結(jié)婚,你是嫉妒了,你想和我好,是吧?”
“我……”
“沒關(guān)系,這有什么?你們哥倆都一樣不要臉,只不過他明著不要臉,你沒那個膽兒。我今天就讓你好,反正從嫁到你們家,什么骯臟的事兒我也看過,我也干過?!?/p>
“不不不我……”肖德宇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紅布,他的手足更加無措,更加多余,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能得到安放,“我我真的不不……”
“你怕什么?像你這樣的狗屎怕什么?”趙寧遞上自己的身子,她的手伸向肖德宇的胸膛:“別人說你殺了自己的弟弟我還不信,別人說他被殺的時候你在場你得到了好處我也不信?,F(xiàn)在看,我瞧低你了。”
“別別別瞎說!”肖德宇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結(jié)巴,他想推開趙寧的身體,可他的手卻沒有足夠的力氣:“是是是塌方!我我我眼睛看著他……”
肖德宇的臉上金星四濺,他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在這記響亮的耳光之后,趙寧的身軀迅速小下去,縮進了黑暗里。哭聲,從她身體小下去的地方蔓延了出來。
……
他又一次夢見了肖德宙的那張臉,滿是血污的臉。那張臉從礦井的墻壁上緩緩顯現(xiàn)出來,一步一步向他貼近。整個夢都是黑白的。然而肖德宙臉上的血卻是暗紅的,就像爬著的蚯蚓。在夢中,肖德宇沖著張臉大喊!“別過來!你別過來!我是你哥我是你哥??!”
那張臉根本無動于衷。
肖德宇向后退著,他退到了角落里,再無退路,這時,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鐵锨。在夢中,他甚至還感到納悶兒,鐵锨怎么來到自己手上的?可來不及多想,鐵锨已帶著呼嘯朝肖德宙的臉上揮去。肖德宙的臉竟然消失了??沙霈F(xiàn)肖德宙臉的那面礦井搖晃起來,支架倒塌下去,煤和石塊噼噼啪啪……肖德宇轉(zhuǎn)身一路狂奔,在他身體周圍,塌方也緊緊尾隨而來,幾乎要吞掉他了……最后,他跑得疲憊不堪,絕望抓住了他的喉嚨,他順勢倒下去,放棄了抵抗??善婀值氖撬揭哺O铝?,他躺在那里,像一場夢。肖德宇坐起來。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身下是一片緩緩的水,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處在夢境中最常出現(xiàn)的那段礦井,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暗,那里有一束細細的、混濁的光。他順著光的方向向前爬行,這時,那里出現(xiàn)了一張臉,就是肖德宙的,肖德宇發(fā)出一聲尖叫,然后向后退去,他的手上,又多出了那把鐵锨……
肖德宇被自己的噩夢又一次驚醒。他坐起來,陽光照在第三根窗欞上,它們泛起一片片細細的波紋,那個噩夢緩緩沿著波紋的方向褪去,收縮,空氣里有些絲狀的塵灰在那里懸浮、飄動。
空空蕩蕩。肖德宇依然有些恍惚,似乎還有三分之一的身體沉在夢中,沉在恐懼里。
空空蕩蕩。那種空空蕩蕩讓肖德宇難以承受,他突然感到特別委屈,淚水一點兩點八點十點簌簌下落著,這讓他更加委屈。他喊了一聲自己的妻子,她沒回答,堂屋里卻傳來切菜的聲音,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你先不用做飯,”肖德宇說,他用手去捂眼眶里的淚水怎么捂也捂不住。
切菜的聲音停止了,堂屋里一片靜寂。肖德宇下炕,走到堂屋里,堂屋里陽光充沛,它們暖暖的,可妻子并不在那里。切菜的聲音完全是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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