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道國1969年1月生于湖南澧縣。從事企業(yè)文化與品牌運籌多年。著有散文集《穿過大霧》、詩集《音樂茶座》等四部。曾獲“王勃杯”全國青年文學大賽詩歌一等獎,丁玲文學獎,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湖南省青年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常德市作協(xié)主席。
1.形體之君
收割時,看到莊稼人在鐮刀的光澤里喜笑顏開。我遐想著,這些金黃的谷子離開土地之后,才算真正進入了生活。這些無言的谷子,告別植物時代,即將生長到人們的日子里去。
莊稼人喜笑顏開,絕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一定是他們的心,將幸福的喜悅告訴了他們。心透過眼睛這扇精明的窗子,看清了谷子耀眼的金黃,目測了谷子的厚實與飽滿。心動了,讓鮮紅的血液潮一般漲上去,漲出一股溫暖的血性,漲出莊稼人臉上興奮的紅,綻開興奮的笑來。
人們的日子,總在心的起伏與波瀾里度過。心為了尋找營養(yǎng)和氧分,準備了嘴巴的一次次開口。比如莊稼人的開口,經(jīng)過一番津津有味的咀嚼,谷米就理所當然邁進沿路等候的腸胃,制為瓊漿。心安排了這一切,派遣無孔不入的血液,吸收其中需要的養(yǎng)分。一路搏動,一路吆喝似的,送到各個組織里去。尚有不要的廢物也不打緊,退回有關(guān)場地就是。這種發(fā)生在心體之間的對接模式,也是一以貫之,約定俗成。
我在遐想,人真是十分幸福的動物。大地的生長終究要進入人的生長里去。而心對于萬物的需要也是毫無自私可言。心只享有忙碌的過程。它吸取萬物的精華,奉獻于人的形體。
這時,我看著一片蠕動的景象。茫茫人海,形來影去。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或者徜徉其間的人,奔忙的或者安詳?shù)娜藗?,正用自己綻放于世的形體不厭不倦地表達著生命的浩繁不息。他們可能已經(jīng)忘卻,或者已經(jīng)不復在意,正是其心,勞苦功高任勞任怨的一顆紅心,在為之指揮著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為之悉盡服務,無微不至。
看到健康的氣色。正是人們的健康,放牧著生命活力的青焰。一個人生命尚存的標志,在于心在工作,心還在跳動,而健康也如此,在于心在健康地工作,健康地跳動。心立于形體的中央,鼓動著血液將物質(zhì)的營養(yǎng)送達周身,支撐形體的成長,支配著生命的運動。
我們常常所說的,生命不息,運動不止,未免有些冠冕堂皇。其實應該反過來說,心不止的運動帶來生命不息的存在。要說世間有幸的還是我們?nèi)?。一個人生而有幸,生而至福,在于生來就承蒙著心的關(guān)愛。
看到秋天無言的凋謝。時令真是偉大而無奈的東西了。人也終究要被時令輪替掉的。實際上,一個人世俗生命的結(jié)束,就在心停止跳動的一瞬。這一瞬,形體的各個組織不再獲得營養(yǎng)了。油燈沒油了,接下來是熄滅。機器沒電了,接下來是停轉(zhuǎn)。心若停止,生命也便就此耗盡,如同一片脫枝的黃葉,輕得奄奄一息,嗚呼而已。
那么,再回到莊稼人這兒來。莊稼人可是我們的祖宗,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自己。
莊稼人吃進了自己種植和收獲的谷子,打著飽嗝,噴著清香,一次次將大地的厚實搬進了自己的身體。那是一副日漸圓潤日漸蒼勁的身體。身體在吃進谷子之后,自覺添了不少的長勁,便將“人”這個大字,書寫得更加有力,更為雄健,立于天地之間,立于大道之上。
于是心在想,還得再一次種下谷子。莊稼人便再一次彎下腰來,讓身體再一次靠近寬廣的大地。將種子放進土里,等于將谷子種在心里。莊稼人的心是知道的,他種下大地的生長,也就是種下自己的生長。
心總是這樣,沒忘記責任與操守,一直為生命的需求尋找著,為形體的生長灌溉著。這是我們要請記住的:關(guān)愛你的是心。要記?。盒年P(guān)愛你一生。
我們不是常講公仆嗎?心是我們身體各個器官、各個細胞的公仆。它居住在我們的身體里,以此為家,忙碌不止地操持著紛繁的家務。為我們有形的身體準備著營養(yǎng)大餐,送氣,送水,送養(yǎng)分,送溫暖。它專于此事,它精于此道。身體這座大廈在歲月里經(jīng)風蝕雨,也不斷得到心的充實與修繕。古人說得不錯,修身于心,真是如此。
但是我們也知道,公仆并不一定是簡單的仆人。村長作為莊稼人的公仆,堅持為莊稼人服務,無可厚非,天經(jīng)地義。雖然如此,莊稼人也不至于將公仆等同于簡單的仆人,不至于憨厚到不將公仆當回事的地步。所謂公仆,是大家的仆人,既然是大家的仆人而非個別人的仆人,實際上就是主人了,主人的主人。這是一種主仆的辯證法。
兩千多年前的荀子也是這么認為的。荀子在《解蔽篇》里毅然判斷:“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p>
心是形體的君王,心是精神的主宰。荀子這話顯然經(jīng)過一番考證,一番思慮,將一個總結(jié)式的表達不容置疑地告之于你。言下之意,心是一個兩面性的東西,它是生命形體的根基,也是精神形態(tài)的支撐。
形體的君王,顯然是身體里至高無上的東西。想來也是,心使形體得以滋生成長,統(tǒng)領了一個人的有形生命,使得每一個人再無理由不自愛于心,予之以理解,予之以尊嚴了。
2.精神之主
每個有心人的心,都是值得自己珍愛和他人敬仰的。
這里所指的心,既有物質(zhì)之心,又有精神之心。物質(zhì)之心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存在于一個人的胸腹之中。精神之心也是有所存在的,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讓它真實完美地存在。
有心人總是對心懷有重視的程度,將心置于尊重的高度,追求心靈生活的完美。無心者卻往往將心靈虛置,無視心的存在與愿望,因而做出逆心、違心、亂心的事情來,全然無知這是終究是要付出心靈代價的。
即使是流浪漢,不放棄對心的珍愛,也會受到敬仰。
就曾有皇帝來到流浪漢的住處。住處其實是一個甕棚,幾乎沒有什么用具,像野人的流動居址。窮困潦倒的流浪漢是哲學家狄奧根尼,而皇帝是偉大的君主亞歷山大。相互對視良久,一番打量之后,對話只不過有限的兩句。
皇帝關(guān)切地問:“您需要什么?”流浪漢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回答的內(nèi)容也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他說:“只要請你別擋住我的陽光?!?/p>
這淡然言辭,也許不過隨思而已。卻是平地驚雷?;实垡詾橄竦見W根尼這樣一個窮困至極的人,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物質(zhì)。而他擁有這樣的足夠的物質(zhì)。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他毫無疑問是一個財富的占有者或掌控者。他隨時準備實施給予。
問題是,一貧如洗的流浪漢并沒有貧窮的感覺。也許他和皇帝對貧窮有著不同的理解。他在盡情擁抱陽光,太多的陽光及其養(yǎng)育的萬物自然,像幸福一樣包圍了他。大地上長滿幸福,空氣中流蕩著幸福,只要意識到它,幸福便無處不在。他甚至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富有者,每一個人本來都可以這樣富有的,富有天地。
而皇帝的到來并沒給他好印象。你看,皇帝佬兒那笨拙的身體擋住了他面前溫潤如玉溢彩流金的陽光。他甚至認為真正的窮困者應該是這個自以為是的皇帝,整天呆在深宮里昏沉地守著一己的權(quán)力,守著沉重無聊的財富,卻失去了天地之間廣大而美好的東西。真是可憐之極!所以他對樂善好施的皇帝不以為然,也不必客氣。他說,只要請你別擋住我的陽光。
其實,皇帝與流浪漢,兩個人都是無可厚非的。一個是想做點好事,示仁于民,體現(xiàn)一下人之常情的關(guān)懷。哪怕這一點關(guān)懷藏著點得意。一個是對生活有著獨到非常的理解,崇尚自然境界,認為接受心之外的關(guān)懷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甚至有時平添了點侮辱。偉人與圣人常常也是有所區(qū)別的。心境不一樣,精神意識也會不一樣。每個人各有其心,重視心靈的有心人,心在發(fā)揮更主導的功能。
一個人常常在這種認識中找到可愛的自己。找到自己的可愛之處。找到心在身體里對我們關(guān)愛的那份厚實與深長。
心的關(guān)愛絕不停留于四肢發(fā)達茍活即止,絕不停留于生命形體看起來很美這個物質(zhì)層面。心的關(guān)愛延伸出每一寸意,每一絲情,每一縷思,延伸出我們言談舉止的每一道景。心的關(guān)愛更展現(xiàn)出一個人精神層面的種種跡象。
荀子稱心是人的“神明之主”,一個人精神的主宰,滋生精神萬象的源頭。這讓我們在認識和尋找自我的過程中,得到一種把握,不至于盲目。
作為本義的心,心是心臟,心臟體現(xiàn)于人的是物質(zhì)屬性,可以說心是一個人生命物質(zhì)的原載體。作為引伸義的心,心為心性,心性體現(xiàn)于人的是精神層面,可以說心是一個人內(nèi)在精神的原發(fā)地。
因而心是有定力的,也是有擴張力的。心依靠在形體中的要核地位與統(tǒng)領能力而實現(xiàn)其確定性,心依靠在精神意識中的支撐功能而實現(xiàn)其擴張性。所謂運籌帷幄,決戰(zhàn)千里,其實是時時在我們心上發(fā)生的事情。這使我們常常能夠定神和向往,找到自己準確無疑的位置,又作著一番遙遠恍惚的憧憬。
心本身是有形的物質(zhì),而這種物質(zhì)以其豐富精妙的運動在不斷炮制精神意識的奇妙火花,從而實現(xiàn)有形向無形、有限向無限的生動轉(zhuǎn)換。我們認識一顆心,似乎絕無必要用剖開腹腔的辦法。心其實已經(jīng)無所不在,它的表現(xiàn)與現(xiàn)象已經(jīng)將它交了出來。甚至一個人抓住另一個人的心也勿用看見。正如水不用去天上尋找太陽,水從鋪滿其面的陽光,就已經(jīng)摸到太陽溫暖的手掌了。
亞歷山大與狄奧根尼做著皇帝與流浪漢對話節(jié)目的時候,古老的中國也有兩個像樣的人物聊了起來。一個是梁國宰相惠子,一個是逍遙游世的莊子。兩個人相逢在濠水橋上。莊子問:“見這些魚兒們出游從容,悠閑自在,應該是魚的快樂吧?”惠子反問:“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也反問:“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
兩個人就這樣爭論不休,似乎很是無聊。其實這正好印證了荀子的說法。荀子認為,心是神明之主,是確定精神認知的決定性力量。人不同,心有異,認知上難免各執(zhí)己見,難免有所分岐。即使英雄所見略同,也只是略同而已。孔子說,君子也是和而不同的。心不是那種可以任你隨意驅(qū)使的東西。即便接受一些驅(qū)使,也要有讓心得到一個認同的理由。
荀子言心:“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止也。”從荀子的觀點看來,心的自主性是很強的。它是指令的發(fā)出者,而不是隨意可以接受指令者。要達到一致,除非在“道”上找到共同點。荀子闡明:“心知道,然后可道?!边M一步解釋:“何以知道?曰:心。”也就是說,只有你的心認知了大道與正道,你才可以行大道,行正道,然而要認知大道與正道,還是要靠心。
心就是這樣的精神搖籃,搖出一個人的意識、思想和智慧。在人生的歷程中,搖出一個人的人生觀。在面對世界的過程中,搖出一個人的世界觀。
3.性生于心
心至性,性由心生。心性是一個人精神的起點。想想,心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心是物質(zhì)時,自然有它的形狀,心是精神時,卻已然是無形了。這一變化從哪兒開始呢?從性開始。性一旦從心里產(chǎn)生,一個人就現(xiàn)出了精神。
想起一塊鐵,記憶里翻出來的。黑色的鐵,一番精打細磨,漸顯白刃,溢出青光。刃不只是鐵了,而是有了一定的性,一種讓鐵上升到精神的鐵性。這個時候,我們所看到的鐵絕非死氣沉沉又暗又硬的東西。我們將從刃上領略到鐵的輕快、活氣與光芒了。
從性開始,我們將改變對心的認識。心不再只是一個供血保姆的角色,不再只是維持形體茍延殘喘的運輸工具。心以液體的形式在身體流動,卻將以氣體的形式溢出體外。一種精神之氣,氣息與光焰,呈現(xiàn)一個人的風采來。這風采將人擴大到自我以外的更大空間。
從性開始,我們觀賞人的不再只是胖瘦,高矮,以及具體的形狀,我們將領略人的氣質(zhì),品格,以及一切頗具風味的素養(yǎng)了。這素養(yǎng)將人化入某種深刻或境界。
心性是如何形成的呢?還是在于心的功能。心的功能直觀起來其實十分的簡單:指揮著血液的運動。一個血液運動的指揮家。
運動,就意味著變化。變暖,變冷,變快,變慢。指揮,就意味著管理的藝術(shù)。有推進,有控制,有協(xié)調(diào)。反之,也會滯緩,會失控,會不協(xié)調(diào)。血液也是各有差別的,既有血型上的差異,也有含量成分上的差別。這些因素會導致性的產(chǎn)生與不同。
徐志摩有詩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边@是徐志摩抒寫一名日本女子的詩。詩中的女子顯然是產(chǎn)生一點性情了。流程是這樣進行的:
流程一,女子的心被刺激了一下。她或許是因為見到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徐志摩?;蛟S偶遇另一位讓她心動的男子,而徐志摩當是敏感的看客。或許是聽到了男人美得討厭的瘋話。凡此種種,都要進入女子的明眸和倩耳,她都會通過視覺神經(jīng)、聽覺神經(jīng)對心進行某種刺激。當然是一種呢喃舒服的刺激。
流程二,芳心指點血液運動。接受了刺激,這舒服的刺激決不會白受的。那么刺激的結(jié)果,女子的一顆芳心簌地改變了一點跳動的節(jié)奏,血液循環(huán)相適加快,能量相對集中,溫度也相應有所提升。所謂春心蕩漾,當為此時此景。
流程三,產(chǎn)生性。心對血液循環(huán)狀態(tài)的調(diào)整與變化,要對器官系統(tǒng)產(chǎn)生連鎖反應。比如呼吸系統(tǒng),呼吸可能加快了。比如神經(jīng)系統(tǒng),惹得肌膚定然更加活氣潤色了。綜合起來反應為性。
女子的性情反應是十分清晰的。直觀反應是額頭紅了,出現(xiàn)了紅暈。臉紅了,顯現(xiàn)為羞色。紅是心的本色。徐志摩拿水蓮花作修辭物,對此進行了輕細描述。一朵不勝涼風的水蓮花,也帶了點西施弱不禁風的生憐樣子。水蓮花是白里透紅的,透的是一種鮮嫩的粉紅,一種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的紅。女郎想掩蓋自己這些紅的變化,羞于人知嘛。如何掩呢?似掩非掩。如何才算似掩非掩呢?徐志摩一筆落過去,紙上便現(xiàn)了文字:一低頭的溫柔。并用“嬌羞”兩個字掃描了一下,小女子便泄漏點雅俗共賞的媚性來。
孟子也曾談到心的功能。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認為心的功能在于思考。思考就會有所收獲,不思考就將無所收獲。
古人大都以為心是思維器官,其實不然。我們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知道想問題的是腦子,腦子才是思維器官。但是孟子倡導用心思考,卻不無道理。孟子所稱心之官則思,換成今天的意思,是說心的狀態(tài)決定了思考的狀態(tài)。思考雖是腦子所為,卻要由心來決定。用心思考,證明心可以通過其功能,從物質(zhì)抵達精神。
心通過掌控血液的基本實態(tài),從而對產(chǎn)生一個人的性情,并對一個人的性情產(chǎn)生影響。這一影響對人體其他功能組織的作用,成為感性、悟性以及智性開發(fā)與升華的支撐因素。
更精確一點說,性是那種從心的血液運動中分離出來的精神氣質(zhì)。心沉靜的時候,供血平和,大腦的思考便會穩(wěn)定有序。心激昂的時候,供血加速,大腦的思考也難免有些無常,甚至偏離理性。心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反應在性情上,就是心性了。
武松在景陽岡打虎,并非全是憑了平日的本事。上山前,愛酒的武松猛下了一次館子,豪飲十八碗,一路上打著酒嗝。雖然酒館外面還掛了“三碗不過岡”的忠告與警示,提醒每一個上山的人少喝酒,縱然貪杯也不要超過三碗,防止酒后莽撞,誤入虎穴,落進虎口。
但是武松全然不顧。不僅喝了酒,而且遠遠超過了三碗。不僅上了山,而且是在猛虎易于出沒的夜間上山,是直奔虎穴去的。結(jié)果倒好,命大。武松沒被狼吞虎咽,反而成了打虎英雄。風險與收益并重。一舉成名。
顯然,武松的成功,一是憑了實力,霸得蠻。二是借了酒力,使了性子。這個過程是,酒通過消化系統(tǒng)進入血液,血液將酒帶進心臟。酒對心的刺激,強化了心的搏動,從而加速了血液的循環(huán)。血液供給的節(jié)奏變化,對包括神經(jīng)系統(tǒng)在內(nèi)的各個組織均會產(chǎn)生相應的影響。所以武松借著酒力的驅(qū)動,心性得到十分的強化。這一強化的心性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正是超凡的勇氣和高度的機智。
支持武松的還有感觀的作用。人們常常談虎色變。武松在酒館里談虎,不見變色,實在是存了僥幸心理。真見虎時,武松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虎直逼過來,武松至少受到了三個方面的感觀刺激,一是虎形。這是對著視覺的刺激。老虎以那強悍的身影,以及一雙寒氣透人的眼睛,向他壓來;二是虎聲。這是對著聽覺的刺激?;⒌穆曇羧绾殓娨肮?,發(fā)出狂亂和恐怖,大有吞荒之勢。三是虎力。這是對著觸角的刺激。單說虎的腳步就夠你受的。這是真正沉重、快捷而力韻并進的腳步。武松在虎的足步聲中,在虎帶出的風浪中,已感應了地動山搖的震顫。感觀的刺激強化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反應,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判斷牽引著心的搏動,從而加速了血液的供給。
要是平常人,也許這些感觀的刺激,足以碎心破膽,生出不知多少恐懼荒誕,生出的無疑是認命等死的消極心性。但武松自認為還有點底子,加上酒精的激發(fā),已是劍拔弩張,顧不得一切,只好直面虎敵,背水一戰(zhàn),拼死一搏。
心性是心臟活動的延伸現(xiàn)象,是心所引起的精神表象和個性特征。外物對心的刺激,或者通過其他功能組織對心的間接刺激,影響的是心對血液的支配程度與支配方式,從而滋生出相應的心性表現(xiàn),或為性情,或為智能。
4.情為何物
心至性,性至情,性情都是從心里生出來的。而情為何物,已是無數(shù)人千百次問了。每一次問尋,無不使公元一二零五年的秋天翻卷一次,添上一分壯色,感懷一分緬思。
這是人世間與鳥世間的大雁之年。兩只大雁飛過春花秋月,將自由的交談與親密的閃電,書寫在金秋的蒼穹上。但是,天空并不比心胸寬大。天空有時也很窄小。小到只在獵者的一只眼睛里移動。小到只容下一支利箭的逼殺,一句悲詞的痛楚,一瓣血的殘陽。
這個秋天,一只大雁死于暗箭的空難。另一只大雁自絕于情殤。它已不忍只影孤行。在遇難同伴的上空悲鳴著,盤桓著,淚灑了一秋。忽然俯沖,撞向大地。速度比利箭更快,身影比暗箭更黑。讓長空撕去痛苦,讓大地碎盡生命。今天我們知道,最后的瞬間是多么漫長。
事件正好發(fā)生在詩人元好問赴太原應試途中,他成了這個悲秋的見證人,第一個詠嘆者。于是從獵人手中買下殉情大雁的遺體,將它埋葬在汾水岸邊,在墳上壘上一層層石土,取名為雁丘。揮毫寫下《雁丘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臒熞琅f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p>
這是一首關(guān)于情的絕唱之詞。自古有七情之說,按照《禮記》的說法,喜、怒、哀、樂、愛、惡、欲,這是一宗哀情。按照中醫(yī)理念據(jù)《內(nèi)經(jīng)》的說法,喜、怒、憂、思、悲、恐、驚,這是一腔悲情。大雁悲哀之至,不惜以死相許,以命殉情,為情愛的巔峰創(chuàng)造了壯麗的版式。
曾經(jīng)游訪元好問葬雁處,今山西陽曲的雁丘。林木蔭溢,人影散淡。時間薄如紙,記憶也可以從想象中產(chǎn)生。盡管時過境遷,物移人非,腦子里卻仍然有聲聲雁陣,亦覺幽蕩的汾水濺濕頭頂?shù)那缈铡?/p>
然而《雁丘詞》何止于雁!今天風行流唱的《梅花三弄》早已將之引向于人,改了句子:“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人對于情的敏銳實在是更勝于萬物。類似的事件,孟姜女泣死于長城,梁?;汲傻?。近一點,楊開慧也是完全可以活命的,只是聲明一個與丈夫脫離關(guān)系的文字。但是情不能,只得將生命定格在永遠的二十九歲。地震中,一個母親也是可能活命的,卻寧愿用全部的體力為嬰兒掙得一線可生的空隙,只為手機中“媽媽是愛你的”這樣不滅的詞語。一個“情”字,繪盡多少堅貞與破碎,已是人間不堪回首的汪洋了。
那么,情是如此了。張先有句,“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鄙钜驗閮?nèi)心的明朗而打開一片蒼茫,生活也會因為性情的豐潤而構(gòu)筑一片林陰。劉勰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鼻槭悄欠N可以無處不在的東西。
情有物之情,事之情,人之情。三個領域的情,縱橫于內(nèi)心,馳騁于身外。一個人對事,對物,對人,對一切心之所涉的東西,都可生出情來。
情有悲歡之分,有愛恨之類,有善惡之別。悲歡意味著性情的高低。悲傷的人,有如沉重的負荷將身心壓進陰蔽與峽谷,終至于身屈心殘。悲傷也是種力量,反彈琵琶的力量,縮回來而沖出去的拳。而歡樂是甘泉,也會是毒酒,這其中的界限,心諧為度罷了。愛與恨,意味著性情的進退,意味內(nèi)心的吸納與排斥。一個人用愛可以得到世界,一個人也會因恨而失去世界。善惡之情,則是社會的倫理了,意味著情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相容還是不相容的,反過來也會得到回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世界是平的,人與社會也會是平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為善去惡,才是孔子所說的大道之情。
情可以是一種牽掛,可以是一杯幽香,也可能是一處疼痛。情至悅處,可以養(yǎng)心,情至沉淵,必然傷體。情有時是十分厲害的東西,可以操縱人的意識,左右人的行為,甚至挑戰(zhàn)人的理智。
情終究是生于心而長于性的一種精神意識。這是古人在造字里就早已定位了的,而且這個定位也無疑十分精確。情字里面,有心有月,說明情一旦從心里生出來,比性要走得遠。有詩言,夜月一簾夢,春風十里情。因而情是有其寂寞與孤獨,有其悠遠與深邃。有其陰晴圓缺。缺時像刀戈,也像破碎的玻璃物,圓時像銅鏡,照透一顆晴朗的心。情之深微、破碎與圓潤是常常浮幻著的,成為我們尋找自我,立定自我的試金石。
然而,情是性的積累,情是性的升華?!对娊?jīng)》里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方的單戀,只是愛情可能的一半,一種寓情于性的信號悄然懸示于愛的前夜。要是心悅君兮君亦知了怎么辦?要是君已知兮君亦悅將是如何?柏拉圖的說法必然再現(xiàn)。柏拉圖說,每個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都是藝術(shù)家。性至情,如同石琢玉,礦成金,顯然是升華了。
我們常說,日久生情。時間會積累一切,時間也會證明一切。激情迸發(fā),是因為有性的郁積??v情河海,是因為有性的底蘊。殉情的大雁與殉情的人,無不是性至烈處,情不能自制,而最終沖破生命的極限。這情對性的張揚也算到達一個巔峰了。
5.人性向美
回望人生之路,不少人驚異起來。沖動付出了太多的代價,遲疑也錯失過不少的光陰。原來性與命總是一脈相承的,性格與命運總是遙相呼應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性格決定了命運。
不少人發(fā)現(xiàn),我們心靈產(chǎn)生性情的同時,也為自己準備了可以預見的命運。陽光的人常是快活一生,因為生活里少了陰影。患得患失的人往往苦著臉過一輩子,因為狹隘擠去了他們開闊的心地。
過去,管仲進行一系列改革,將小小的齊國推向“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霸業(yè)巔峰,自己也過了輝煌長命的一生,臨終前齊桓公還要喃喃喚他為仲父。像管仲這樣成功又圓滿的改革派人物,泱泱國史里又有幾人?絕無僅有。管仲對自己的性格有一個回顧,按照今天的話說:心存包容,藏污納垢。
商鞅的命運就差遠了。商鞅變法使秦國異軍突起,日漸強盛。自個卻落得五馬分尸,成功而不圓滿。赴刑前的商鞅忽然仰天長嘆: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悲哀就在這里了,他早有預知。他知道什么呢?敬香推倒過菩薩。他還知道,盡管心氣高遠,卻沒能容下幾粒沙子?,F(xiàn)在好了,人性的過失正好激怒了菩薩,人性的缺陷正好被幾粒沙子擊中。大秦要將商鞅的改革事業(yè)繼續(xù)推進,大秦卻要將商鞅這個人從地平線上抹去。
機遇為命運提供了偶然性,性情卻為命運積累了必然性。北島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但是,卑鄙終究為卑鄙者的命運打上了卑劣的烙印,高尚總算為高尚者的命運樹起了崇高的豐碑。所謂性命,性命相悉,既是性與命的因果關(guān)系,也是人生的一個基本規(guī)律。有誰不希望命運是好的呢?心靈的愿望是顯而易見的。希望命運是趨好的,則需要人性是向美的。
人性也即心性,即人的心性。一種源自心靈又反映心靈的精神特質(zhì)。人性從心而生,心靈泛衍性情。一個人正是因為有各種性情的表達與抒發(fā),將心靈之境溢于言表,見諸行為,而使人性成為心靈十分絢麗的篇章。
正如海納百川。正如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滿。我們看到,水向湖海匯聚,湖海也將水細分。水因情而順勢,水有一張豐富善變的面孔,水在各處不斷表達著湖海的性情。
我們從溪水的平靜,看到了湖海的安寧。我們從河流的奔騰,看到湖海的涌動。小溪里春水汪汪,那湖海里也定然浪起潮漲,春心蕩漾。小河里秋波明眸,那湖海里也定然孤鶩落霞,水天一色。湖海的一舉一動,都將在整個水系里產(chǎn)生個性特征,這些特征將從各個細節(jié)反過來描述著湖海的狀態(tài)。
與此類似,心靈的運動就更加豐富了。心靈運動不斷閃耀或同或異的精神火花,然后這些火花也照亮心靈世界楚楚動人的千姿百態(tài)。偶然或者個別的火花也許一閃就消失了。必然而連續(xù)的火花則會成為長明的光澤,劃亮而不滅。
這就是人性的表現(xiàn),人性不會是偶然的,也不會是個別現(xiàn)象,它已成為一種習慣,或者是類似的許多個別連續(xù)起來,成為一種必然。人性在每個人各有體現(xiàn),它會是一種性格。各個性格的共性或者趨勢,正是我們所說的人性。
《三字經(jīng)》就是從人性的角度進行開篇的。開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告訴我們,善是人的本性。人們本來在同一起跑線上開始人生,但是后天的變化與環(huán)境差異,使每個人出現(xiàn)不一樣的性情,積生了不一樣的性格。
想來,化人無數(shù)的《三字經(jīng)》,決不是只告訴你有“人之初,性本善”這回事,而是希望人們找到出現(xiàn)不善的原因,希望不在隨波逐流中失了本性,在面向社會與世界的生活中,有所適應,也有所拒絕。最終希望,一個人要以善性為起點,也要以回歸善性為基點。
而西方有些理論的表述正好相反。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惡。
爭鳴在法律層面尤顯激烈。認為從“性本善”出發(fā),設計制度時抱了幻想,其結(jié)果常有疏漏。從“性本惡”出發(fā),設計制度時一絲不茍,其結(jié)果似乎周密一些。實用主義極為鮮明。
而就倫理的角度,無論是什么樣的出發(fā)點,都將通過知善知惡的過程,達到為善去惡的境界,終究推動人性走向美好的趨勢。殊途同歸,目標與方向是一致的。積極的人性總是以從善為歸結(jié),這一點,已成為人類倫理的通識,中西文化的共識。
因此人性有三品:上品為善。下品為惡。其間為中品,中庸之道。人性的表現(xiàn)又有五個方面,稱為五性:一為仁,二為禮,三為信,四為義,五為智。
按照韓愈在《原性》中的分析,所謂善,“主于一而行于四”,就是要以仁為主旨,在禮、信、義、智四性上見之于行,達到德行統(tǒng)一的境界。所謂惡,正好與善相反,“反于一而悖于四”。核心問題是不仁,道德品質(zhì)不好,且在具體行為上,又不懂禮節(jié),不講誠信,不重道義,也乏智短識。如果一個人這樣下去,生了惡性,養(yǎng)了惡習,就會做壞事,變壞人,常常是會禍害社會、貽誤蒼生的。中庸,雖然說是不善不惡性的,實質(zhì)上應是趨善避惡的。仁德是不可缺少的,盡管其他四性表現(xiàn)得不怎么明朗,或者不怎么到位。中庸者的底線,在于能守住基本的仁德,否則就朝著惡的方向了。
人性向美,美是至善的化身,美是上善的境界。盡管每個人的性格千差萬別,但是為善去惡,至善近美,始終是人們的共同追求。
古人講,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講究以善定性,從善而行,主張將良好的品德融入人生實踐的點滴之中,盛開出美好人性的光焰來。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