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旸
龐旸 筆名阿真、潘巖。北京人。一九八二年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國和平出版社編輯、副編審、編審,編輯室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中國葉圣陶研究會專業(yè)委員會委員,中國編輯學會少兒委員會委員,中國小作家協(xié)會導師團導師。著有長篇傳記文學《鄧拓和他的一家》《葉圣陶和他的家人》,散文集《牌戲人生》,散文書話集《書邊人語》(合著)等,發(fā)表文學評論、人物特寫、科普小品、書評、散文等各類作品三百余萬字。主要翻譯作品有科普文學《生命真奇妙》《美妙的大自然》《少兒英語配圖詞典》(合譯)等。
我和太原的堂妹身處兩地,平時來往不多。今年四月,我陪父母回山西老家紀念奶奶百年誕辰,住在太原叔叔家,有機會和堂妹朝夕相處了幾天。姐妹之間的知心話,也在這幾天得到交談的機會。
一天, 堂妹避開其他家人,把我單獨約到一個房間,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講。
堂妹說,姐,這些話埋在我心頭三十多年了,不對你說出來,我心里總是不安哪!
什么事這么嚴重?
她說,姐,你還記得七三年我?guī)偅ㄎ业奶玫埽┤ゴ鬆敿遥ㄒ簿褪俏壹遥┳×艘魂囎訂幔?/p>
記得。
我們走后,你沒發(fā)現(xiàn)少了什么東西嗎?
沒有??!
你書架上的魯迅單行本少了,沒發(fā)現(xiàn)嗎?
對此,我真的沒有一點印象。見我這樣的反映,堂妹似乎更不安了:
是小剛,不,是我們臨走時拿了你的書,沒告訴你。你竟然沒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也沒怪罪過我們,可我卻背上了良心債,一定得說出來求得你的原諒,我這心里才能放下包袱!
咳,我當什么事呢!不就是幾本書嗎。我們姐妹兄弟是至親,拿姐姐幾本書看,有什么關系,弄得堂妹似乎做了什么虧心事,背了幾十年的思想包袱。這一來倒弄得我心里挺過意不去的。
說起那些魯迅單行本,還有點來歷呢。為了讓氣氛輕松一點,我給堂妹講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文革”開始后第三個年頭,在成都部隊院校工作的舅舅來北京出差,正趕上我小學畢業(yè)要升中學。那個時候所謂升學,不過是從一個砸亂了的課堂升到另一個更亂的課堂而已。盡管如此,舅舅也覺得他要為外甥女做點什么。他掏出十多塊錢帶我直奔西單商場,讓我喜歡什么就買什么,作為他送給我的畢業(yè)禮物。在當時,十多塊錢可是一筆巨款,幾乎夠一個學徒工一月的花銷了。當時我十二歲,第一次支配這么大的一筆錢,自然是非常珍惜。我領著舅舅在商場里轉來轉去,衣服,吃的,玩的看了個夠,但什么都打動不了我。最后,我們在商場里的“新華書店”停下了腳步。
那個時候,新華書店除了“紅寶書”、馬恩列斯的書和一些政治宣傳小冊子外,幾乎沒有什么文學書和文史哲經類的書,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琳瑯滿目的少兒讀物?!拔幕蟾锩币呀洶盐幕拿锏貌畈欢嗔?。但惟有魯迅的書是例外。魯迅是最高統(tǒng)帥贊揚的“旗手”,只有他的書,能夠堂而皇之地登上一九六八年的書架。前些天,書店剛進了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魯迅著作單行本,記得是白色的封面,印著魯迅的側面浮雕頭像,下面就是書名:《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編》,還有《華蓋集》《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集外集》《南腔北調集》《魯迅雜文集》等等,總共有二三十本吧。裝幀得簡單、樸素,每本定價不過幾毛錢。但在物質匱乏,大家經濟都很拮據的當年,要買齊這樣一套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對這套書垂涎欲滴了。從小,在鄰居丁叔叔那里讀到魯迅的作品,我就夢想著自己也擁有這樣一套書。但我知道,爸爸媽媽在運動中被審查,姥爺姥姥被趕回老家,沒有了經濟來源,爸媽上要贍養(yǎng)老人下要撫養(yǎng)三個兒女,怎么可能給我這么多錢買書呢?我只能一趟趟地往書店跑,請售貨員遞過一本書,翻看一會兒,又戀戀不舍地還給人家?,F(xiàn)在機會來了,我可以“奢侈”地買下這套書了!
舅舅給我的錢買全套單行本還有點不夠,但也夠我挑上二十多本的了。當我把這一大包書抱回家,插在我的小書架上時,真的感覺自己像個富翁了。記得當時舅舅笑著對媽媽說:這個女娃真奇怪,什么都不要就要書,不是個小書呆子嗎!這些書讓我在那亂哄哄的年代,從那亂糟糟的課堂回來,能靜靜地享受一陣子讀書的樂趣,也使我在和小伙伴秘密交換書看的時候,有了點可炫耀的資本。
后來,我們全家下放到“五七干?!保B住房都上繳了。但這套魯迅單行本還是幸存了下來——父母把它連同其他一些比較珍惜的書,寄存在留京的同事家。當一九七二年全家從干?;氐奖本?,機關在和平里為我家分配了住房,這些書又擺上了新家的書架。堂妹和堂弟那次來京小住,就是在我家在和平里重新安頓下來之后。
聽我講了這套單行本的故事,堂妹說,姐,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七三年那次來京,是堂妹第一次攜弟弟出外探親。那時還沒有“旅游”這個詞,但這次出行多少有了點旅游的味道。處在“文革”動亂中的叔叔一家,經濟條件比我家還要差一些,不可能給孩子們帶多少玩的錢。我媽媽覺得孩子們好不容易來一趟,一定要讓他們在北京吃好,玩好。于是,每天給姐弟倆安排去玩的地方:動物園,故宮,頤和園,中山公園……(當時北海被“四人幫”霸占著),并為他們帶足車費、午餐費、冰棍費(那時沒有飲料這個概念)等必要的花銷。表妹對我說,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玩過呢!
然而堂妹和我一樣,也是個小書蟲。不陪弟弟出去玩的時候,就愛悶在家里看書,自然,她也對那套魯迅單行本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她一趟趟地往新華書店跑,希望能在回太原的時候,買回幾本魯迅的書。無奈小小姑娘,實在沒有買書的錢。堂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她覺得大媽(也就是我媽媽)為他們出去玩,已經花了不少錢,實在不好意思再提出買書的要求。于是,她跟弟弟商量:小剛,我們今天不去頤和園了,省下那錢來,姐姐買兩本書好不好?
不!弟弟堅決地說。我要去,聽說頤和園可好玩了!
姐姐長嘆一聲,她怎么能剝奪弟弟玩的樂趣呢?于是,她就盡量在吃冰棍和坐車上省——只給弟弟買冰棍,自己不吃;路不太遠的地方,就步行著去——那時一根冰棍才三分錢,坐一趟車也才五分錢??!就這樣,她省下了幾毛錢,買了那套單行本中的一本。
該回去了,姐姐對書架上那套書戀戀不舍的神情,被弟弟看在眼里。他知道,姐姐是為了他玩好,才沒買成自己心愛的書的。他不忍心看到姐姐那滿是遺憾的眼神……
回太原的列車上,堂妹發(fā)現(xiàn)弟弟的書包鼓鼓囊囊,弟弟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她猜到有什么不對。打開包一看,是大姐(也就是我)書架上的幾本魯迅單行本!
堂妹氣極了:小剛,你怎么能偷大姐的書!這是壞孩子才干的事!生平第一次,堂妹打了弟弟。
弟弟委屈地哭了:嗚嗚,不是偷,不是偷!我看你那么喜歡那些書……我想讓你看……大媽和大姐對咱們那么好,不會怪咱們的,嗚嗚……
是,大媽和大姐對咱們好,這些書只要開口,她們會給的??墒乾F(xiàn)在,你可讓姐丟人了!
對不起,姐。嗚嗚,嗚嗚……
其實,那年堂弟才九歲,拿親大爺家的書,也實在算不上“偷”。而且,我那時已買了魯迅書更好的版本(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黃灰色的封面,帶細網格,也印有浮雕頭像),對這套比較粗糙的版本已經不太在意,以至根本沒發(fā)現(xiàn)少了幾本。
這件事,三十多年沒說,一是沒有機會,二是難以啟齒??!堂妹說。
我怎么也想不到,如今早已是大學教授、經濟學專家的堂妹,對這件童年往事久久不能釋懷,要在三十多年后對我坦白出來(當年那個淘氣的堂弟,如今也已是成功的商界人士,以他的財力別說幾本書,就是買下整個書店,也不在話下)。我對堂妹說:“妹妹,你今天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心里只有感動。咱們姐妹都是愛書的人??!沒有那個特殊的年代離奇的讀書經歷,也不會有我們的今天。我們的孩子如果聽了這個故事,不知能不能理解——他們的媽媽和舅舅在小時候,為了讀書曾怎樣地為難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不會認為小舅舅當年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相反,他們會羨慕這樣的姐弟情——在當今的社會,在八〇后的獨生子女中,這樣的姐弟情真是太稀少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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