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大河

王明明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海子

石頭像冒尖的竹筍,從水平面上探出頭來,呼蘭河因此格外動聽。

端午悠悠地來到河邊,趕在陽光溫柔地抹去石頭上的露氣之前,把腳踩在了河石上。汩汩的呼蘭河在嘈雜的人群聲里靜謐下來。千百年來,每年端午節(jié)這天早上,呼蘭河就像一個老母親,迎接著平日里忙碌的兒女。他們要用清澈的河水洗去一年的塵垢,洗去疲憊,換來灑脫。每年進入五月,林場的人們就在雨季里屏息期待著端午的到來,期待著能和母親去絮叨絮叨心里的故事。

端午選了塊不錯的角落,他索性踮著腳謹慎地挪到了河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這塊石頭雖大,卻沒個像樣的落腳點。端午緩緩地低下頭來,沖著岸上的沈園做了個鬼臉,有點顯擺自己平衡感了得的味道。他埋下頭,用雙手捧了一把清冷的河水,貼到臉上。此刻,他能感覺到河水的水珠在他臉上悄然滑落。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小鏡子,細致地用手鼓搗著額上的一綹頭發(fā)。突然,他從鏡子里看到奶奶站在身后的河岸上注視著他。奶奶在俯身洗臉的人群中顯得異常高大。端午一陣心悸,趕緊轉(zhuǎn)身,一個身影就“嗖”地竄到了林子里。端午一個趔趄,倒在了水里,慢慢地下沉,他感到渾身濕漉漉的。

一個轉(zhuǎn)身,端午從床上跌了下來,驚得一身冷汗。原來又是一個噩夢。奶奶已經(jīng)去世好些年了。沈園被聲音驚醒,趴在床上俯視著地上的端午,“怎么?又做夢了嗎?還是那個同樣的夢?”端午點了點頭。

最近,端午的夢里常常出現(xiàn)一條大河。

他琢磨著那就是家鄉(xiāng)的呼蘭河吧。河水在他夢里縱情地流淌,他在夢里就分明聽得見那淙淙的流水聲,這使他時常懷疑自己是否已真的入睡。他就在這半睡半醒中熬著一個個漫長的夜,把夜熬得像河水那么長。離婚期越來越近了,端午莫名地生出些忐忑,這忐忑牽引著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追趕著他,他氣喘吁吁地跑在異鄉(xiāng)的街道上,跑著跑著,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直到有一天,奶奶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里,出現(xiàn)在了大河邊。他清楚地記得是那次見到新房樓下的那個阿婆開始,奶奶的身影在時隔十年后再次闖進他的夢中來的。

那是一個月前的一天午后。端午和沈園來到坐落在賢士二路的新居樓下。大包小包的物什在懷抱里擋著端午的視線,全是沈園為新居的最后裝扮所細心挑選的物什。一個趔趄,手里的一只紙箱從懷里躥了出去,砸在了路邊垃圾桶旁邊一個正在撿垃圾的老婆婆腳下。端午忙亂地放下手里的其他東西,去撿地上的東西。就在這時,老婆婆的臉出現(xiàn)在了端午的頭頂。端午愣住了,因為這張臉竟和奶奶的臉那般神似。要不是看見了這個阿婆,端午或許在以后的人生里都不會再記起奶奶的容貌。那張被風蝕的臉漸漸地在端午的記憶里再次清晰了起來。

顧名思義,端午是在端午節(jié)這天出生的。二十七年前的那個北方小鎮(zhèn)里,端午的呱呱墜地讓奶奶欣喜若狂。端午是奶奶的第十一個孫子,是奶奶最小的七兒子小七子的小子,是王家所有男丁里長得最像爺爺?shù)哪泻?。端午生命的前十年就是黏在奶奶身上的一塊肉,那時,端午左一句奶奶右一句奶奶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頭跑,跑著跑著就跑到了奶奶的前頭。端午騎著爸爸買給他的小三輪車在前面飛奔,奶奶一面在后面喊,端午,端午,小心點啊,端午。奶奶刮著端午的鍋蓋頭說,等俺們家端午將來考上清華大學了,奶奶就蹦個高兒。端午笑著說,奶奶那時都長胡子了,還能蹦起來啊?奶奶就敲著端午的頭說,端午是奶奶的好孫子,為了端午,奶奶能蹦起來,不管奶奶多大歲數(shù)了,奶奶都能蹦起來。

可是,奶奶沒有等到端午考上清華的那天。端午也沒有考上那所大學。奶奶是在端午念到初二那年撒手人寰的。端午的世界也隨著奶奶的離去從此陰霾了。

那次見到樓下的阿婆后,端午追著阿婆跑了很久。阿婆像是被端午的舉動給驚著了,也像是有點神經(jīng)似的“嗖”地一溜煙就消失了。端午跟著阿婆的身影跑著跑著,就跑到了距離端午和沈園的新居有一段距離的一片貧民窟。阿婆就是在那片貧民窟中消失的。端午為此一直耿耿于懷。

端午在西郊的貧民窟輾轉(zhuǎn)了近一個時辰。在那里輾轉(zhuǎn)的時候,端午隨著城市一同靜止了。他的身邊圍繞著無數(shù)的聲響,冰河融化的聲音、杜鵑花吐蕊的聲音、婦女奶孩子的聲音、丈夫擔水的聲音。那一切,恍如隔世。端午從未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這個角落,竟然有這樣一個去處。從此,他深深迷戀上了這個地方。

一些不可名狀的異樣也在端午迷戀上那片貧民窟的時候隨之誕生了。端午的夢來得愈發(fā)猛烈了。他夢見自己被一個男人領(lǐng)著往院子的大門外走,炎熱的夏季里,他竟然裹著一件厚實的小棉襖。那個男人在打開大門的一剎那,端午又從兜里掏出了他的小鏡子,接著,鏡子里又出現(xiàn)了奶奶的身影,她在鏡子里一點點地向端午前進的反方向倒退,越走越小,直到移動到那條大河岸邊。

端午再次被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一回,他竟大叫了一聲。叫聲像一個刀子,把夜劈了個口子。

沈園極其不滿意端午的舉動,氣急敗壞地說:“叫你找什么老婆婆,找什么找?你認識她嗎?我看你現(xiàn)在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了?！愕惯€跑到西郊的貧民窟去了,那地方本來就不太平。早時都是些墓地,誰知道碰上些不干凈的東西可怎么辦?……再過幾天,咱就舉行婚禮了,你別總想那些沒用的行不行?”

端午沒理會沈園的埋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奶奶的樣子?，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能完整地拼湊出奶奶的模樣了,這使得他格外心焦。

端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和沈園的婚期越來越近,自己反倒早沒有了熱戀那會兒對婚姻的向往。一些為婚禮、為房子所忙碌的雜事把結(jié)婚這件事變得可有可無了一般,現(xiàn)在假使突然發(fā)生一件事從而打斷了他們?yōu)榛槎Y忙碌的步伐,端午都不會有任何怨言。他甚至還那樣期待著,期待著有一天真的遇到一件什么事,從而使得婚禮泡湯。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深深自責。他變得愈發(fā)隨遇而安了。他老想著奶奶,想著那個婆婆。

沈園對端午態(tài)度的不滿猶如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襲來。端午的心不停地忐忑。他在某一瞬突然想到了“婚前恐懼癥”這個詞,可是,這與奶奶、與他那次見到的那個婆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端午百思不得其解,沈園更是被擾得莫名其妙。

生活總是會突如其來地來點火上澆油。正當端午和沈園為新居的裝潢、為婚禮做最后準備的時候,一種罕見的IHA流行性病毒在中國的東南部確診了第一例病例。這一例病例被確診的時候,端午已經(jīng)被那個關(guān)于奶奶、關(guān)于大河的夢困擾了近一個月了。一個月來,端午被這個夢擾得面黃肌瘦。沈園看在眼里,卻又幫不上任何忙。她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她甚至心生了很多疑竇:人怎么可能會被夢打擾成這個樣子?夢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也是一種病嗎?這種病該去哪里醫(yī)治呢?沈園腦子里第一次開始認真地琢磨起了端午的夢,她覺得丈夫的身體重要,為此,她寧愿放慢新房裝修的步伐。

沈園原本不相信迷信,可是被端午給鬧得不信也沒辦法了。沈園想,夢這個東西,再怎么說,它肯定不是某種身體疾病,它是人意識層面的東西啊!就好比現(xiàn)在都很流行的抑郁癥,多數(shù)都是人心理的原因。沈園試探著問端午,你是不是想你奶奶了?要不,什么時候我陪你回趟老家吧?端午搖了搖頭,“老家都沒什么親戚了,沒必要回去?！倍宋缯f這話的時候,眉頭一皺,竟有幾分生疏、甚至厭棄的表情。沈園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端午不想回老家,老家卻總是跟著他,比如那條湍急的大河,總是在午夜時悄然流進他的夢里。

由于夜里睡眠質(zhì)量太差,端午越來越擔憂起睡覺這件事。端午的精力使得他完全把和沈園的房事顛倒了,放在白天。他和沈園在午飯后瘋狂地做愛,做愛,像是在彌補什么,又像是僅僅起到催眠的作用。做愛能使端午筋疲力盡,能讓他睡得死沉死沉,像是有石頭壓著他的身體,使他動彈不得。

一個中午,端午從沈園的身上下來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喂,你好!請問是王端午嗎?”電話那頭一個溫潤的聲音,伴著微弱的鼻息。

端午愣了愣。

“喂,是端午嗎?我是陳科啊!想起來了嗎?”

“陳科?”端午在腦子里迅速搜集著這些年伴隨他輾轉(zhuǎn)不同地方的同學的名字,大學,高中,初中,小學,最終他的腦子定格在了他讀小學時的一個鄰居身上。

“陳科?你是陳科?陳達福伯伯的兒子?”

“是啊!呵,你還記得,我真高興!”

“你怎么聯(lián)系到我的啊?”

“這個你就別問了,我自有辦法?！宋?你能來醫(yī)院看看我嗎?我聽說你也在深州這地方,就想找到你。我一個人在這邊也沒親人,生病了就很難受。”

“醫(yī)院?你怎么了?”

“得了肺結(jié)核?！睂Ψ筋D了頓,生怕端午有所顧慮似地說,“不過你放心,不嚴重,輕微的,住院很久了。都快好了,我是實在挺不住了,醫(yī)院,太無聊了?！?/p>

端午放下電話,就拿了件外套,急著想趕去深州結(jié)核病醫(yī)院。沈園一個轉(zhuǎn)身,伸著雙臂橫亙在端午的胸前:“不許去。”

端午說:“不行,我得去。陳科一個人在這邊,也沒親戚朋友的?！?/p>

沈園說:“可是肺結(jié)核會傳染的!你還和不和我結(jié)婚了?”

“廢話!”端午說,“沒事,他都快好了,沒那么嚴重?！?/p>

沈園見拗不過端午,就說:“我是為了你好,你現(xiàn)在身體狀況這么差,又趕上IHA流行病毒,多危險?！?/p>

端午用手輕撫著沈園耳前的頭發(fā)說:“別大驚小怪的了,IHA病毒全國才一例,哪那么快就輪到我了?”

“不行,你等一下……”說著,沈園跑到里屋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只口罩遞給了端午,“把這個戴上?！?/p>

端午拗不過沈園,便收下了口罩?？墒撬S手把它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一個男人,出門戴個口罩,端午覺得太別扭了。

令端午沒想到的是,公車上竟然碰見好幾個戴著口罩的,端午越看越覺得可笑,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端午是帶著給陳科的請?zhí)麃砜搓惪频?可他一到醫(yī)院,在見到陳科并與他交談了一段時間之后,便放棄了給他請?zhí)拇蛩恪；槎Y的請?zhí)艽蟪潭壬洗碇环N金錢的交換。而人生的很多朋友往往是不需要這種金錢交換的。比如陳科。端午覺得,陳科,是那種需要得到他真心祝福的朋友,有祝福就夠了。這種朋友恰恰需要端午在婚禮即將到來之際見見面,而且是完全不需要帶著沈園來見他的朋友。他是端午的朋友,就如同一個已故的親人,一段隱秘多年的往事。他甚至覺得這段往事是與沈園無關(guān)的,因著比與沈園相識還有年代感而有了比婚姻和家庭更讓人珍藏的力量。他為此愿意品嘗為這種力量所感動的結(jié)果。端午很慶幸這一次見到了陳科。兩個人猶如回到了那段無人問津的歲月,兩個病殃殃的容顏那么四目相對,久久地無話可說。有很多人,即便四目相對無話說,也不會有尷尬之嫌,這種久違的親切感覺正絲絲地入侵著端午的思想。

四目相對的時候,陳科問:“端午,你怎么神色看上去也不好?”

端午便把近來總夢見奶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陳科娓娓道來。

陳科聽后嘆了口氣,“唉!沒事兒!就是你一個人在外呆久了,你想家了?；厝タ纯窗?”

“我不想回。”

陳科想了想,“端午,你是不是還在為那件事自責呢?你……”

“沒,我沒有,奶奶不會的,奶奶不會怪我的!”端午打斷了陳科的狐疑。

陳科說:“是啊!你別想那么多。奶奶看著你要成家了,她高興啊!奶奶不是還說要看著你考上清華大學嘛!”

“嗯……”

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端午的懷里還夾著那張請?zhí)?。陳科在深州混得不?這次看病已經(jīng)折騰得他身無分文了,他已經(jīng)決定出院后就離開深州。端午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掏出那張請?zhí)Ｋ湍敲磁腔仓獬隽酸t(yī)院的大門。

剛邁出醫(yī)院大門,端午就遠遠地看見有個老婆婆在俯身掏著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子,婆婆的身后停著一輛裝了半車塑料瓶的人力三輪車。這婆婆正是之前那次出現(xiàn)在端午新居樓下的老婆婆,她像極了端午的奶奶。端午就這么遠遠地注視著婆婆。某一刻,他的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小時候奶奶在他身后追著他騎著三輪車的情景。端午就那么久久地注視著這老婆婆,心里一陣陣地泛酸,眼睛竟也濕潤了?？礃幼?老婆婆的車子也快裝滿了。端午決定跟著老婆婆去趟她家。

端午在車子后面默默地跟著老婆婆。有那么幾個坡路,他伸手幫老婆婆推了幾次車。因為推車的緣故,老婆婆發(fā)現(xiàn)了端午。端午索性就請老婆婆下車坐在了車斗的一角上,自己拉了拉衣服袖子,坐到了駕駛的位置上。老婆婆連聲道謝,并告訴端午往什么方向走。端午點頭稱知道,說自己也住在那一片。老婆婆笑了笑,說你別騙我老人家了。小伙子,你看樣子也不像是住在西郊那帶的人呢!端午靈機一動說,那邊空氣好,我常去那邊晨練。老婆婆點了點頭。

到了西郊老婆婆的住處,端午被邀請進屋喝茶。老婆婆說,孩子,進屋喝杯茶吧!我得謝謝你!我家里沒什么好東西,可你也得進來歇歇啊,婆婆就這么點心意。

按道理說,端午本該拒絕婆婆的邀請,所謂做好事不留姓名,更不應該吃喝人家的才是?？墒嵌宋绱_實想看看老婆婆的家。端午把老婆婆載回家后的某個空當,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次婆婆的樣子。仔細注視了婆婆的樣子后,他還是堅定地認為婆婆和奶奶長得很像,主要是神似。當然,容貌看上去也像,只是要比奶奶活著的時候還瘦削一些。生活的疲憊使得老婆婆看上去比端午印象里的奶奶還要老,尤其是那滿頭斑白的頭發(fā)和額上溝壑樣的皺紋,臉上潑墨似的點著幾個黑斑。老婆婆看上去應該至少有七十歲了,可是她的動作、她的身子骨卻比城市里那些天天晨練的老太太年輕許多、硬實許多。

粗略打量下,老婆婆的家是一間僅有二三十平米的簡陋的磚瓦房。北墻角的一張單人床上面朝里躺著一個男人,見端午進門,男人趕緊起身拿起了床頭的木拐慢慢地挪出了門。他起身的時候,端午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腿少了膝蓋以下的那部分。端午不好多看,男人也沒和端午打招呼,就徑自挪出了屋。在男子躺著的那張床上,從枕頭開始,蜿蜒一條巨蛇般的裂紋一直延伸到頂棚。在與床相對的南墻,從地面向上,摞了很高很高的一堆塑料瓶子。他們被東墻角和外面的一張簡單的大衣柜逼仄著,夾得緊繃繃,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頂棚,像孩子摞起的積木一樣,占去了屋子的近四分之一的空間。無疑,這些是老婆婆的生活來源。

端午正打量著這個簡陋的磚瓦房的時候,老婆婆端著一壺茶和一個杯子在門口招呼端午了。端午隨著老婆婆的擺手出了屋子。

老婆婆說,孩子,咱就在外面坐會兒吧!我屋里沒電扇,熱!不好意思,你就將就一下。

端午說,奶奶你別這么客氣。

老婆婆笑了。

端午抿了口茶,打量著婆婆家附近的景觀。

這其實不是一個院子,完全是寬敞的馬路被小販給霸占的一角。端午不禁有種危機感,事實上,他是坐在馬路邊在喝茶啊!而老婆婆家的破爛實木八仙桌也是擺在馬路上的啊!他轉(zhuǎn)身看了一下,婆婆家的很多物什,比如那輛吱吱呀呀的三輪車、那個很老舊竹子外套的暖水瓶,還有洗臉的盆子、簡易的洗臉架,統(tǒng)統(tǒng)都是擺在屋外的,都是擺在馬路邊的呢!端午頓時生出一些潛在的危機。

老婆婆沖著跛腳男人說,大勇,今天多虧這個小伙子了。這天熱得,今天要不是你,我估計都回不來了,我這頭暈得。老婆婆轉(zhuǎn)身對著端午。

沒事兒,奶奶,你別這么客氣,這不算什么事。你中暑了嗎?要不要去看醫(yī)生?

不用,我坐會兒就好了。老婆婆說。

跛腳男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做聲,他的頭一直遠眺著西面那轟鳴的機器。在西南,有一個施工隊正馬不停蹄地建一個體育館。據(jù)說是為兩年后的一個城市運動會臨時建設(shè)的。在那個施工隊的東面一點,有一條被因體育館的建設(shè)而臨時改道的大河。只是現(xiàn)在,那河已經(jīng)被肢解得支離破碎了,再沒有大河的樣子。不熟悉這一帶的人肯定不知道那是條大河;不熟悉的人會以為那是一條臭水溝。

其實端午本也不熟悉這一帶,他是騎著人力車的時候聽老婆婆說的。

跛腳男子始終一言不發(fā),這使端午感覺他已經(jīng)不是這里稀奇的客人了。或許在端午之前,這里來過別的男人或者女人或者附近學校的中學生吧!他們或許也是幫了老婆婆什么忙被請到這里喝了茶嗎?

跛腳男子的不出聲,使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老婆婆見端午的臉一直盯著跛腳男子,就嘆了口氣說,哎!他是我兒子,前年的時候從沿海的一個工地回來,走時好好的一個人,回來時就少了一截腿。命啊!說著,老婆婆皺了下眉,沒有眼淚。那樣子更像是因疼痛難忍而在額頭上形成的自然反應。這個反應使端午再度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父親說奶奶去世之前就常這樣頻頻地皺眉。奶奶不說話,只偶爾吐一口黑血。巨大的疼痛擾得她的額頭不停地顛簸,像開水上的一個皮球。奶奶是堅強的,這輩子奶奶什么世面沒見過?最初,奶奶跟著爺爺,領(lǐng)著年僅三歲的大伯和剛出生的二伯,千里迢迢從關(guān)外闖到了鴨綠江畔,后來又被連綿不絕的炮火打到了朝鮮。在異國他鄉(xiāng)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這些,即便不用腦子,端午也能想象得到?？墒悄棠虖膩頉]在端午面前講過自己的痛苦。就連奶奶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她都是硬硬地撐著,與胃里那個巨大的腫瘤做著斗爭。那時,端午正在外面讀初中。某一周末他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的奶奶至今沒能下地,他便背上了一輩子的一個包袱。

那是十年前的夏季的一個午后,端午的身體如同被一個魔鬼給附了身。他拿著作業(yè)本,氣沖沖地沖奶奶吼道:“你怎么連這個字都不認識。你啥也不是啊!你?！闭f著,端午用手扒拉一下奶奶的肩,奶奶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嘴里吐了一口血。端午臉色嚇得蒼白,他束手無策了。當時,爸媽都下地忙農(nóng)活了。端午趕緊跑去找鄰居陳達福伯伯,最終把奶奶及時送去了醫(yī)院。這句“你啥也不是啊”和那個輕推奶奶的動作就像罪惡之神的一個罪惡的舉動,深深地烙在了端午年幼的心里。而正是這次入院,奶奶被查出了胃癌晚期。

端午時而覺得正是自己的那個舉動把奶奶帶到了鬼門關(guān)的入口,端午的心從此在離開那個北方林場后的很長時間內(nèi),永無寧日。他在被良心譴責的同時一邊希望奶奶能從病床上站起來。可是,當他在外讀了一星期書,再次回家的時候,奶奶依舊在床上躺著。家里人沒有人知道他推了奶奶的事情,奶奶也像是早就忘了那個舉動一般?？墒嵌宋缤涣?他在數(shù)周后,在心里折磨了很久之后,還是把這個秘密脫口而出,說給了陳科聽。這個秘密成了他和陳科的秘密,為此,他也輕松了許多。

此后端午的良心一直受著譴責。奶奶出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哭,連家里養(yǎng)的大黑,都扒在靈車上嗚嗚著,兩行淚從大黑的眼珠子里滑落了。端午摟著大黑的脖子,心里的愧疚與難過淹沒了整個世界?？伤褪强薏怀鰜?他心理上的聲音被吵嚷的世界給統(tǒng)統(tǒng)淹沒。他為此再次愧疚與自責。而當端午愛上了沈園,當他切切實實地體會到沈園對他的愛,并決定最終二人攜手走進婚禮的殿堂的時候,巨大的幸福感依舊沒能沖破他心里的防線。他變得愈發(fā)地能體會當時奶奶的心情了,他想奶奶當時腦子里的悲傷一定比那個趔趄,比她吐出的那口血來得要更猛烈吧!

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老婆婆,端午想她還記得之前在新居樓下見面的情景嗎?或許她早就不記得了吧!老婆婆的生命里,不知每天要遇到多少像他這樣的人吶!“等俺們家端午考上清華大學的時候,奶奶一定蹦個高”這句話再次在端午的腦子里顯現(xiàn)出來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兜里的請?zhí)?/p>

“奶奶,我下周結(jié)婚。您和您兒子能去參加我的婚禮嗎?”

“這……”老婆婆詫異地望著端午,眼里透著些為難。

“奶奶,您和您兒子只管去!我不要您的禮錢,我就是想讓您看著我成家?！f實在話,奶奶,無論您的長相和神態(tài),都像極了我的親奶奶。可是她早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倍宋珙D了頓,“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輩兒的老人,一個都不在我身邊了。”

端午隨即嘆了口氣,低下了頭,竟有兩行淚從他的眼角滴落,他內(nèi)心激動無比。

“上次在賢士二路和你在一起的就是你的對象吧?”老婆婆笑著問。

端午驚異老婆婆的記憶力。

“看來小伙子,咱倆也挺有緣分的呢!我上次在你家樓下?lián)炖臅r候以為踩到了你掉在地上的什么東西呢!所以我……其實今天一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我一定去參加你的婚禮?！?/p>

端午打心眼里高興。

“小伙子,人活這一輩子啊!想來也短,所以,要讓自己活得踏實、寧靜。要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善待自己身邊的人,即便是很熟悉很熟悉的親人,也不該因著熟悉就任性地忽視了他。你說我說得對嗎?”

端午被老奶奶的話震懾住了,他低頭不語。他在想人是不是活到一定年齡后真的能洞察自己的、別人的某些人生秘密,是否真的能參悟更多。

從西郊回來的那個晚上,端午的夢并沒有因此消減,反而更加強烈。夢里加進了以往沒出現(xiàn)的情景:老房子和臭水溝。那老房子不是老婆婆家的老房子,而是多年前他住在林場時的老房子,是木制的倉房。半夢半醒時,沈園罵罵咧咧地罵著裝修公司不負責任,地板磚的問題、衛(wèi)生間的問題,總之在沈園眼里,新居處處都有問題。半夢半醒時,端午突然對即將的醒來有些虛幻的錯覺,他感覺自己該拿起書包去上學了?？伤置偷匾庾R到了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于是鬼使神差地說了句:這房子挺好的啊!接著又倒頭昏睡了過去。

沈園說,我看你是瘋了吧!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你也請?我們的婚禮是什么?收容站嗎?……你是不是覺得婆家人太少了啊?……是,爸媽是都不方便過來。可咱倆不是也說好了,在深州辦完酒席,就立即去青島找爸媽嘛!你真讓我無語。

沈園是在和端午去火車站送陳科的出租車上說的這些,陳科決定在端午和沈園婚禮的前一天離開深州。

端午和陳科在站臺上輕輕地擁抱著。

“明天就是我和沈園的婚禮了?！倍宋缯f著,用眼瞥了瞥遠處的沈園。

“你小子怎么也不說一聲!”陳科一個拳頭砸在了端午的右肩上,“我也不知道你這么快就結(jié)婚。早知道我推遲幾天走就是了,你看看這事情鬧得……”

“結(jié)婚無非就是形式,在結(jié)婚之前能見到你、得到你的祝福我就很高興了!……你在這邊混成這樣,又病了,我也希望你早點回去歇歇呢!”

“哎!有文化就是好啊!你看你現(xiàn)在房子有了、老婆有了,我還什么都沒有呢!……咱這輩人,不管咋說,不管用啥法子,能在深州這地方搞套房子就不容易啊!好好過日子吧,端午,別想那么多!你這個人吶!總是活得很沉重?！标惪普f。

“房子要不是我爸資助,我自己連首付都付不起?！?/p>

“有了就成,就住著,想那么多干嘛?……趕明抽空你和王伯伯一起回老家來看看吧!很多年沒回來了吧?”

端午一陣沉默。結(jié)婚好像是某個分界點,宣告一段開始的同時,很多東西也悄然結(jié)束了。端午的婚禮因之前這天陳科的離開反而多了些異樣酸楚的味道。

婚禮就那么簡單卻奢華的幾桌,多數(shù)是沈園的同事和端午在附近工作的幾個大學同學,額外有幾個端午和沈園在深州附近居住的遠房親戚。端午在酒店的婚禮臺上打量著下面的朋友,他發(fā)現(xiàn),老婆婆和她的兒子沒來。

這天,端午喝了好多酒。是高興的酒,也是傷感的酒。只是,在端午心里,這傷感似乎來得更重了。

幾個朋友熱鬧到很晚離開之后,端午對沈園說,酒勁兒沒醒,打算先去樓下小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他讓沈園先睡。

端午打的來到了西郊。短短一周沒來,西郊又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遠處的施工隊在晝夜不停地忙碌著,機器聲仍舊轟鳴。體育館已經(jīng)加了頂。工地的施工大燈圍著一大群蚊蟲,它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地往大燈上撞擊著。那條臭水溝不知道是由于風向的原因還是什么,總之它比一周之前更臭了。再往里走,端午看到和老婆婆家并排離得很近的幾戶人家都已經(jīng)變成了瓦礫堆,像一個個墳塋,像去年的那場巨大地震后的殘骸。而老婆婆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河里的一艘鉆井船。木門上著巨大的鐵鎖,木門右側(cè)的石墻上用白粉刷著一個巨大的“拆”字,這個字被那道裂紋給肢解了。端午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他使勁閉了下眼,再次睜開時,他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和虛幻感?；腥绺羰馈?/p>

端午回到新居的時候,沈園已經(jīng)躺下了。巨大的空虛使得端午連澡也沒洗,就偷襲進了沈園的被窩。他不說話,瘋了一樣地撫摸沈園的乳房和屁股,沈園的乳房像水源,他像一頭獅子。他瘋狂地與沈園做愛,一次后緊接著又一次,直到精疲力竭,直到腿有些打戰(zhàn),關(guān)節(jié)有種像被抽去了骨髓的空洞感。

沈園滿意卻撒嬌似的說:“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做!”

端午說:“今天是新婚之夜,特別嘛!我高興!”說著,端午去沖澡,沖澡的時候端午哭了,他的眼淚淹沒在巨大的水聲中,像一個在大河中央嗚咽著的少年。

端午躺在床上對沈園說:“我想先回趟老家,然后再去山東見爸媽?！?/p>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向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p>

汽車里響著這首《一條大河》,要不是今年的某個選秀歌手再次唱起這支歌,或許早已沒人記得它了。

就這樣,端午上路了。山路崎嶇,小興安嶺百鳥爭鳴。很多年前,這里坐落著很多很多的林場,而今,林場的人們都被統(tǒng)一遷到了附近的林業(yè)局。林場這個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深山里一兩戶的護林人家。端午在想自己還能找到奶奶的墳塋嗎?聽陳科說,之前的土葬都被統(tǒng)一遷出來建了塊墓地,不過墓地恰好建在端午奶奶的墳附近。端午想,那樣豈不是很容易找到嘛!

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像是有靈氣似的,即便你離開很多年,再回來時,你仍會有種從未離開過的錯覺。這山、這樹、這汩汩的呼蘭河就像是一個能托付終生、從心底里信任的老朋友,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多久沒回來,你會感覺他們原來一直就在你轉(zhuǎn)身的身后。

“嘀嘀嘀”,是沈園的電話。

“老公,我今早起來,發(fā)現(xiàn)咱家廚房的墻頭竟然脫了一塊墻皮。一個拇指大的黑點,難看死了。這是什么裝修公司啊?我要去告他們!我一定要去告他們!……這才幾天呀!以后還怎么住啊!……”

沈園不停地絮叨,看樣子很生氣。

汽車一個急轉(zhuǎn)彎,一陣顛簸,向著石橋的護欄沖了過去。

端午感覺到手機從車窗飛了出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接著車子分不清了車底與車頂。他就那么和其他一群人在車子里來回滾了幾個來回。一聲聲慘烈的呼叫在端午的世界里吵鬧成一片,他感到有一條大河從自己的腦門上流了下來,接著,他失去了知覺。

責任編輯: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