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長

1

米蘭看到曹策從賓館大門走出來時,一直環(huán)抱于胸前的兩手由于緊張和憤怒,早已深深掐進自己的臂彎,可她一點也不覺得疼。

夜色掩映下,隔著一條馬路,曹策擁著一個長發(fā)豐滿女子,像連體人般親密地從酒店走出來。按照米蘭的計劃,她這個時候應該氣勢洶洶地沖上去,抓撓撕扯那個女人,用最難聽解氣的話咒罵這兩個偷情的人。

正要邁出步子,一輛車擦身而過,路沿旁積下的污水濺了她一身,涼涼的水打在肌膚上,竟灼傷般地疼。自己這是怎么了,如此脆弱敏感。米蘭掏出紙巾擦拭,心下恍惚。領結(jié)婚證時自己曾對曹策說過,若愛,就珍惜,若不愛了,那就彼此成全。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米蘭和曹策街頭散步時,遇上一出老婆捉到老公跟情人幽會的鬧劇,看熱鬧的人把路口圍得水泄不通,三人臉上都帶著傷和痛,沒人是勝利者。想到這些,米蘭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時,曹策和女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米蘭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這么漫長,長得足夠她用來梳理情感的端倪。曹策是去年初升為部門經(jīng)理的,職務的變化帶來的是曹策人事應酬上的變化,酒場多了,應酬多了,他變得鋒芒畢露、自負張揚。米蘭擔心他一不小心走偏了,抓住機會就勸他酒多傷身誤事,早點回家;勸他多聽聽別人的意見;勸他月滿則虧,收斂些。曹策壓根就聽不進去。兩人越來越無話,以前熱熱鬧鬧的二人小窩變成了她一個人守候。

女人的心思是敏銳的,米蘭覺察到曹策即便在家,也更愛呆在電腦前,每當她端著水果走過去,他會快速隱藏對話框;他的手機設置了密碼鎖,理由是防止商業(yè)機密泄露;他早上出門前停留在門口穿衣鏡前的時間長了許多。今晚,曹策打來電話說要跟同事小王聚聚聊點公事,米蘭沒往心里去。8點半時,家里座機響了,是小王,打電話來請假。米蘭直奔曹策的書桌抽屜,里面有幾張發(fā)票是云霄賓館的,還有兩把云霄賓館一次性的小梳子——曹策有收藏這些小東西的愛好。米蘭模仿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以送快遞急件的口吻給賓館服務臺打去詢問電話,證實曹策的確在那里開了房!米蘭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離婚!可旋即又把這個像肥皂泡一樣虛幻的想法打破了,母親大病一場才出院,自己此時離婚,對母親的打擊可想而知。

回到家,曹策已經(jīng)在看晚間新聞,他掃了一眼她褲腿的污漬漫不經(jīng)心地問:“怎么弄得這么臟啊?！泵滋m咬著牙答:“衣服臟了還能洗干凈,人臟了可沒法兒洗?！?/p>

一夜無話,一夜無眠。

2

這段日子成了一種無處訴說的煎熬。米蘭白天要上班,下班要趕過去照顧母親,回家后還要仔細推敲曹策是否繼續(xù)在出軌,她覺得累,從身到心。

晚上,躺在松軟寬大的床上,明明眼皮都睜不開了,還是睡不著。雖然跟曹策的臥室只一墻之隔,夜深人靜時隱隱約約能聽到他的呼嚕聲,但還是覺得他跟她隔了很遠。這張床還是結(jié)婚時買的,一米八,當時米蘭還嫌太大了,因為那時的曹策是摟著她睡的,兩人依偎得緊緊的,空余出很大的位置來。她喜歡貼在他的胸口睡,覺得格外踏實安心。

從什么時候起,曹策開始抱怨床太小,她半夜翻身,他就睡不安穩(wěn)。曹策在書房用電腦的時間越來越久,有時困了就在書房的沙發(fā)上睡一晚。一次曹策在沙發(fā)上睡落枕了,米蘭心疼地說:“要不,再買一張單人床放書房里,你累了可以躺躺?！睕]想到,曹策當天就讓搬運工人扛回來一張床,他四平八穩(wěn)地躺上去,很愜意地伸個懶腰:“真舒服啊!”米蘭聽得很凄惶,她就是從那個時候把他放了的吧,她也有錯。

一個人的時候,米蘭一會兒想的是曹策摟著女人從賓館走出來的一幕,一會兒想的是他從前對自己的好,母親住院時他跑前跑后的樣子,心就在這冰火兩重的反復下倍受煎熬。父親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出車禍過世,母親一個人養(yǎng)大了她,她比誰都清楚單身女人的日子有多苦,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曹策進門,米蘭快速擺好晚餐,飯桌上除了咀嚼吞咽聲外,別無其他。曹策快速扒拉著飯,似乎努力縮短兩人共處的時間。米蘭給他夾了一筷子的牛肉說:“今天我們單位女同事去捉奸了,捉到她老公和一個女人開房,就在云霄賓館?！迸Ｈ庥悬c辣,嗆得曹策咳紅了臉。米蘭繼續(xù)說:“我跟人打賭,誰的老公玩婚外戀我老公都不會,你說是不?”曹策遞過碗:“盛飯,今天你的話特別的多?！彼Φ煤苊銖?“今天你的飯量特別的大?！?/p>

聽到曹策在書房敲擊鍵盤的聲音停止后,米蘭換上一條新買的蕾絲睡裙,深V的領口和細得像掛面的肩帶讓她覺得很別扭?？墒?她還是穿著這樣一件很難為自己的睡裙端著點心敲開了書房門。曹策已經(jīng)躺床上了,手里捧著一本雜志。米蘭一邊整理書柜電腦桌,一邊沒話找話地問他負責的那個項目進展如何,他喜歡的那套書她買回來了,星期天他們一起回趟娘家怎么樣。曹策一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答她,漸漸聲音就低沉了下去。她一回頭,他已經(jīng)睡著了。

米蘭低頭看看自己半透明的睡裙,羞憤排山倒海襲來。

3

米蘭不知道是飯桌上的敲山震虎起了作用,還是露水情緣本來就好聚好散,曹策按時回家了,手機來電和短信都少了許多。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偶爾還會一起下樓散散步,從外表上看,他們跟其他夫妻沒什么不同,只有她心里明白,他們之間更像是熟人、朋友。

米蘭強迫自己從電視劇、毛線活和家務中走出來,買了不少時裝、美容雜志,主動拉著單位里打扮時尚的單身女子一起逛街購物,蘭蔻精華霜、婷美塑身衣、黛安芬胸圍、寶姿套裙,錢像流水般花出去。她虔誠地以為,有了它們,就能找回他對自己的好。

這天,米蘭在梳妝鏡前忙活了兩個小時,煥然一新出現(xiàn)在曹策面前:“哎,你覺得我有什么不一樣?”她跳躍的語氣點醒了他,他配合地圍著她轉(zhuǎn)上一圈:“是不一樣,裙子漂亮,發(fā)型也新潮,口紅也剛剛好?！北贿@話鼓舞的米蘭順勢倒在曹策胸前,半是委屈半是撒嬌道:“老公,我們有很久沒親熱了?！辈懿邠崦陌l(fā):“咱都老夫老妻了,哪來那么旺盛的激情呢?！泵滋m辯道:“我們結(jié)婚不到5年,你才35歲,老什么老?！闭f著,她已經(jīng)解開他胸前的紐扣,這在兩人的歡愛歷史里,是她鮮有的主動。曹策也有些動容,左手伸向床頭柜,去拿安全套。米蘭制止他:“我們要個孩子吧?！彼樕系谋砬榻┝私?“現(xiàn)在都講究優(yōu)生優(yōu)育的,我這段時間又是酒又是煙的,時機不對。”

曹策拿出安全套的時候,順手關(guān)了燈。床上這點事,再無甜蜜激情可言,成了兩個人黑暗里的過招,或者敷衍。清涼的淚從米蘭眼角滑落,夜太黑,他看不到。

星期天,米蘭在家整理換季衣物,電話響了,上次跟她一起逛街的單位小姐妹吞吞吐吐地說:“米蘭姐,我在世貿(mào)購物,剛剛看到你家曹策跟一個女的拉著手正看女裝呢?！泵滋m的臉噔的紅了,后背都是汗,仿佛偷情的那個是她:“你看錯了吧,曹策有個表弟跟他長得很像,最近正交女朋友呢。”小姐妹說:“不會看錯啊,就是你家曹策,我上次去你家見他穿的那套灰西裝,藍色條紋襯衣,他身邊是個短頭發(fā)女人,高高瘦瘦的。”米蘭快撐不下去了:“曹策今天一直在家陪我呢,這會兒接了公司電話剛出門。”

掛斷電話,米蘭虛弱地癱軟在床腳,剛才的電話讓她清楚一件事,曹策在繼續(xù)外遇,只不過,換了對象,從上次的長發(fā)豐滿女子換成了這個短發(fā)高瘦女子。而她,算什么?

4

米蘭開始失眠,莫名的心悸,常常發(fā)呆,而曹策早出晚歸,無知無覺。

下班后,米蘭買了些水果回母親家,開門的是常常幫襯她們家的徐伯,他早年離異,孤身一人。

母親一眼就看出她的憔悴來,心疼地問:“孩子,出什么事了,跟媽說說?！泵滋m咬著嘴唇命令自己不許掉眼淚,轉(zhuǎn)移話題:“媽,爸走后這么多年,你過的很苦吧?！蹦赣H想了想,笑了:“傻孩子,你還替媽操這心哪,其實媽不苦,你爸在世時除了給了我很多愛,還給了我尊重,我一點也不苦。現(xiàn)在,媽找到了另一個給得起我尊重的男人,你徐伯。”米蘭疑惑地問:“尊重,比愛更重要嗎?”母親揉搓著她的手:“對于女人來說,婚姻僅僅有愛是不夠的,女人還需要尊重,不被尊重的女人連自己都可憐自己。孩子,你想做什么媽都支持你,媽也要給你尊重。”米蘭看著母親,她眼睛里有滿足和幸福。她原以為,婚姻里只要有愛就夠了,她愛他,就有力量戰(zhàn)勝一切?？伤綈鬯?越被他輕賤慢待,越愛他,越被他忽略不計,她以為自己能熬過去,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婚姻破滅前的回光返照。

這一晚,米蘭等了很久也沒等到曹策進門,她想跟他最后談一次。終于按捺不住,她撥通了曹策的手機,手機里很嘈雜,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我跟哥們喝酒,你沒事別打電話來,完事我就回去?！边@時有人問誰打來的電話,曹策以為手機已經(jīng)掛斷,大大咧咧地說:“還能有誰,你嫂子唄。她啰里啰嗦真煩人,既不會唱KTV也不會喝酒,對穿衣打扮也沒天分,就知道圍著鍋臺轉(zhuǎn),我都不好意思帶她出門……”

從曹策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鋼針,打得她體無完膚,痛徹心肺。

5

一個月后的早晨,天氣格外晴朗,曹策正對著穿衣鏡悉心整理領帶,口中哼著流行歌曲。

米蘭平靜地走過去,遞給他一個紙袋:“曹策,我們離婚吧。”曹策被她這句話給嚇到了:“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曹策,你愛過我嗎?”“當然,不然我干嘛要跟你結(jié)婚?！薄翱赡阃艘患匾氖?尊重,你從沒給過我尊重。”

曹策的眉毛擰成一團:“尊重?能吃能喝?多少錢一斤?”米蘭冷笑:“瞧,這就是你對我的不尊重,你用冷漠傷害我,用婚外情羞辱我,在外人面前對我毫不留情地貶低挖苦。你知不知道,最傷害一個女人的事情,就是沒給她尊重?！?/p>

米蘭指指那個紙袋:“這袋子里是離婚協(xié)議書,還有一些我請私家偵探拍攝下你婚外情的照片。作為無過錯方,我有獲得大半的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不然就法庭見?！辈懿叩哪樢呀?jīng)扭曲變形:“你到底想怎么樣?”米蘭攤開手:“我只想把我應得的東西拿回來,包括我的尊嚴?！?/p>

此時,和煦的陽光已經(jīng)透過厚重的窗簾射進來,照在米蘭腳下,她想,只要內(nèi)心晴朗起來,生活里就不會缺少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