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桑
一個從小有歌唱的女孩是幸運的,因為她可以用歌聲來宣泄自己的喜悅,撫慰心里的憂傷。
卡拉OK與“777”
周末,答應回家?guī)湍赣H整理舊物。母親是藏東西的高手,我們從壁櫥、床底、書柜、陽臺,翻出許多年代久遠的”寶貝”。淘汰的臺燈、陳舊的座鐘,甚至我大學住宿時用的小號電吹風,都用塑料袋仔細地包裹著。而我在這些舊東西里,發(fā)現(xiàn)了一部黑色的卡拉OK錄像機,纏在一起的話筒,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這真是一件讓人懷念的“古董”。
“卡拉OK錄像機,日立的777?!?/p>
這句風靡一時的廣告語,大概是我最早的“卡拉OK”啟蒙教育。電視里的日本女孩,每天拿著麥克風快樂地。昌菪,引誘著我心里大聲唱歌的欲望。
父親受電視歌手大獎賽的啟發(fā),決定花2800塊的天文數(shù)字,買回這部新鮮玩意兒讓我練歌。那一年,我七歲,每天放學,站在灑滿夕陽余暉的房間里,五音不全地唱著流行歌。父親下班回來,常會點那首經(jīng)久不衰的《卡拉永遠OK》,然后樂呵呵地坐在沙發(fā)里,看自己心愛的“丫頭片子”傾情演出。
那時,我喜歡敞開窗,把音量開到震耳欲聾。不是因為我跑調(diào)的歌聲有多么悠揚,而是我想讓所有的人知道,我家有個卡拉OK錄像機。讓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同學,到學校一傳十、十傳百地散布開,然后滿心小虛榮地接受同學羨慕眼光的禮拜,等他們說:“丁鈴,能去你家唱唱卡拉OK嗎?”
只是,這些與父親想法大相徑庭的小女孩心思,他大概到現(xiàn)在也猜不到吧。
那天,和母親整理完之后,我們把所有百年不用的東西賣給了收廢品的阿婆,看著斜躺在舊物堆里的錄像機,我忽然悵然所失起來。那個懷藏著父親“星爸”夢想和我光輝童年的“777”,竟然以10元的廢鐵價格賣掉了。
丑女聯(lián)盟的“麥克瘋”
很長一段時間,“卡拉OK”在我印象里,只是路邊、廣場上的2元點唱攤,或是滿是曖昧色彩的小黑屋。對于沒有歌唱天資又老實本分的我來說,這兩個地點都不適合我一層歌喉。
真正去唱卡拉OK,是在上大學的第一年。同宿舍的女生,第一次聚會。從廣州來的林美最見過世面,提議去卡拉OK。這個建議一說出來,有一半室友沒說話。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猜,不說話的女生大概和我一樣,有些陌生的膽怯,同時也有著對唱歌的期待。那時“卡拉OK”叫“練歌房”。漂亮的包房用了亮眼的橙色。林美大膽地點了紅酒,用現(xiàn)在被嘲笑無數(shù)遍的方式,兌雪碧,加檸檬,最后倒出滿杯甜絲絲的殷紅。起初,只有林美唱得最賣力,可是“酒壯人膽”,聽了林美聲嘶力竭的《領悟》之后,所有人都變得躍躍欲試。那個沒人要的麥克風,成了搶手貨。
那天最精彩的,是林美的《夫妻雙雙把家還》,笑得我們趴在沙發(fā)上起不來。而最煽情的一幕,是我唱的《想家》,大家坐在一起輕輕地合唱著,直到每個人都淚流滿面。
離開的時候,門口的服務生滿眼驚異地看著我們幾個搖搖晃晃的女生,嘟囔著說,真是丑女多作怪。
我有些臉熱,關在房間里太過放肆,忘記了外面還有不相干的聽眾??墒橇置绤s一臉怒氣地轉回頭,念著服務生的編號說:1028,你慘了!
林美帶領著全宿舍的六個女生,每人在投訴箱里扔進一張紙條。據(jù)說,一個投訴單要扣五十塊。這回1028可真的慘了。
我們幾個離開“練歌房”的時候,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林美特別感慨地說:唉,咱們宿舍怎么就沒一個美女呢?
我說:那不正好,咱們就當丑女大聯(lián)盟。
我們六個人在人行道上,手拉著手,嘻嘻哈哈地笑了。也許,因為一場卡拉OK,大家都看到了彼此真實的樣子。那些最初相識的陌生與隔膜,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年,我們18歲,都是平凡無奇的“丑女”,雖然我們不能讓自己變得美麗動人,但我們會彼此鼓勵,互相扶持,做智慧而勇敢的女生。
一個人的KTV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的城市工作,漸漸熟悉了朝九晚五的生活。那時的卡拉OK變了新的名字,叫“KTV”。唱歌也變成了“K歌”。我抱著大學時對卡拉OK無拘無束的熱鬧的向往,興奮地去參加上班后的第一次K歌派對??墒?,當我一曲《單人房雙人床》之后,坐在身旁的秘書李琪說小丁,你挺勇敢的啊。
聽得出她口氣里淡淡的不以為然,以及新人要本分的提醒。那天晚上,我再也沒有唱一首,只是坐在一旁,點歌點水,禮貌殷勤。我忽然想,如果林美是我,會不會對她扔下“哼哼”兩聲冷笑,繼續(xù)想唱就唱。可是一個人的我,卻沒了頂撞的底氣。
散場之后,搭夜班車回家。公車門關閉的一刻,李琪忽然趕了上來。她見到我,笑著說:原來一路呢。
我客氣地點頭。她坐在我旁邊,松開了盤著的長發(fā)。這樣看起來,她也像是個溫柔的女人,沒了平日犀利的氣場。她說:為這點事就生氣了你們這群80后的孩子啊,太任性了。
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口吻卻像長輩。我沒有接口。她繼續(xù)說:哪個新人不是從低頭做起的。多唱一首又能怎么樣?社會畢竟不是學校,公司里的活動,大家都較著心勁呢。新人太張揚不好。
李琪早我兩站下車。看著她站在車下?lián)]手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李琪冷淡的外表下,也是個友善的人。她大概也是在經(jīng)歷了昨天的低眉順眼之后,才有今天的指點江山。只是,當卡拉OK這樣的娛樂都變成了較量,我忽然對未來的生活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生都要這樣小心翼翼地在摸索中前行。
夜晚,我仍會聽著廣播睡覺。大學養(yǎng)成的習慣,一直改不了。主持人安靜的念白,邀請聽眾打進電話,和著伴奏K歌。我撥通了號碼,窩在床上,唱那首《單人房雙人床》。夜已深沉,我不敢放聲,只能小聲跟著節(jié)奏哼唱。昏暗的臥室就像一千人的KTV,只有自己品嘗孤單落寞的味道。
“錢柜”麥霸
漸漸熟悉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漸漸適應了人前人后的忙碌。那一年,我25歲,“太累”成了我的口頭禪。而我變身成標準的“網(wǎng)蟲”,下班后總是喜歡在各大社區(qū)轉上一圈,然后滿足地鉆進被窩睡覺。母親來看我,總是趕我出門。她怕我就此成了藏在家里的“老姑娘”。
一次,網(wǎng)絡上的朋友“安草花”說,臺灣的“錢柜”遠渡海峽,來開分店了。約我們幾個同城的網(wǎng)友一起去K歌。早聽說網(wǎng)上“見光死”的故事,可還是抵不住“安草花”的誘惑。
“錢柜”和我想象的下太一樣,沒有過分的奢華。39塊一個人,還有免費的自助餐。而“安草花”和我想象中的樣子更是大下相同。從她老練的言語上看,至少應該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人。然而到了包房我才發(fā)現(xiàn),她只是個19歲的女孩。她氣人地說:阿姨,有本事唱到明天早晨。
我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試試吧。
那一天,我和“安草花”成了當仁不讓的“麥霸”。我們一直唱到“錢柜”打烊。她拉著我去吃夜排檔。我剛想說,不行了,太累??墒强粗簧淼某瘹?,我又硬生生地將就要出口的話收回來說,走吧。
我們的年齡不過相差五歲,可心理年齡卻好像差了十五歲。她身上跳動閃耀的,正是我漸漸失去的那股年輕銳利的顏色。
第二天,我在“安草花”的MSN上留言今天再去“錢柜”K歌。
她回:你個瘋女人,你想累死我啊。
我看著屏幕,欣欣然地笑了。我知道我贏了,但贏的不是“安草花”,而是我自己。我忽然覺得那個天天捧著麥克風的丁鈴又回來了。
這一年的夏天,“超女”如火如荼,我以25歲的“高齡”,力拼芙蓉的音準,參加了三分鐘的海選。這場最盛大的卡拉OK,不該少了我。因為我喜歡“超女”的那句名言,想唱就唱。
卡拉永遠OK
2008年的冬天,表姐家淘汰的家庭影院,搬進了父親的客廳。母親約我整理舊物,就是為了空出地方放它。這個被表姐棄之不用的東西,成了父親的新鮮玩意兒。我陪他擺弄了一個下午,終于可以唱出聲音了。父親催著我從網(wǎng)上刻下那首老掉牙的《卡拉永遠OK》。我們就像從前一樣,站在滿是夕陽余暉的房間里,放聲歌唱。
這一年,我28歲了,卡拉OK這個陳舊又新鮮的東西,陪我整整走過了二十年。我想,一個從小有歌唱的女孩是幸運的,因為她可以用歌聲來宣泄自己的喜悅,撫慰心里的憂傷。雖然,她至今沒有一首不跑調(diào)的保留曲目,也沒有一首不看歌詞就可以完整唱下來的歌。但是,她會永遠K下去,讓自己快樂。
那一天,滿頭白發(fā)的父親坐在沙發(fā)里,樂呵呵地說哎,一晃眼,我的丫頭片子,都長成大姑娘了。
編輯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