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龐
20世紀40年代末,我參加解放軍,并以一個戰(zhàn)地攝影記者的身份,在1950年11月跨過大火燃燒的鴨綠江,參加了對長津湖畔二次戰(zhàn)役的采訪,自此我走上了朝鮮戰(zhàn)場烽火連天的采訪之路。
長津湖畔訪戰(zhàn)場
當時和我一起去完成戰(zhàn)場采訪任務的,是新華社的老記者徐熊(后在新華總社任國際部副主任),我們要在下碣隅里戰(zhàn)場一線沿途采訪拍攝,而后徐要轉去76師采訪此次下碣隅里戰(zhàn)斗的英雄事跡,我要轉去78師隨隊采訪,該師正在追擊美陸戰(zhàn)一師的殘部,向五老里成興方向穿插。
我的著裝是一條薄被,兩身單衣,一雙備用鞋,一只相機,十多個膠卷,一只水壺,干糧已吃盡,要找到部隊才有。敵機兩架一批、四架一批地在山間公路上空輪番盤旋掃射,但我倆即使“頭皮發(fā)麻”,也得冒死前行,因為要在白天采訪完綿延四十余里的戰(zhàn)場后,再在傍晚前趕到下碣隅里機場附近的76師部隊(天黑后,他們可能會向前轉移)。所以我們只能邊隱蔽邊前進,只有在敵機俯沖掃射投彈時,才趴在雪窩里防空??諝饫锍錆M著汽油味和火藥味,這是前夜激戰(zhàn)的痕跡。有四五里路長的一段路面,到處都是美軍殘破的軍用十輪大卡、小吉普和翻倒的坦克,死尸成堆地散落在卡車旁、坦克上。
我們一路拍攝,一路詢問零星的從前方下來的戰(zhàn)士,抵達下碣隅里機場邊沿時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冬天日短,夕陽已快掛在樹梢。我在一排鐵絲網前,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慘象,我們的戰(zhàn)士一堆堆地躺臥在鐵絲網邊,凍僵的身體還。保持著各種“前赴后繼”的沖鋒姿態(tài),有幾堆戰(zhàn)士的尸體周身焦黑,是沖鋒時遭到了敵人火焰噴射器的殺傷,有一位側臥在雪地里的戰(zhàn)士,一手撐在雪地上,半抬身,一手緊握著沒有甩出的手榴彈犧牲了。這是我軍在下碣隅里機場圍殲美陸戰(zhàn)一師潰逃時的壯烈場景,我們有的戰(zhàn)士過江時還沒戴上北方的棉帽就這樣甩手去了,目睹這一切,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機場上橫七豎八地停放著七八、架被打壞的小型運輸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各種軍用罐頭,被美機轟炸后還在燃燒,我們揀上幾個牛肉和奶粉罐頭,用單軍褲當布袋,挎背在肩上,向機場外走去。
下碣隅里“機場之夜”
入夜朔風增大,我倆又冷又餓,攙扶著向山邊走去。直到深夜時分,才看見不遠的山根處有一簇火光跳躍,剎時我們像在大海里看到了燈塔,急步前奔。這是五間像小廟樣子的瓦房,正面三間已倒塌在轟炸之中,未燒盡的木梁還在火堆上熊熊燃燒,我和老徐只用空罐頭簡裝了些雪和牛肉罐頭放在余火上烤熱和化水,兩人狠狠地吃了一頓。
此時,除了火堆上未燃盡的一點余光外,大地一片漆黑。部隊是無法尋了,人也極度困乏,但吃飽了飯,渾身暖和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一雙腿自膝蓋往下,硬梆梆的不聽使喚了,我伸腳到火堆上去烘烤,徐發(fā)現(xiàn)了連忙叫住我說:“凍了的腳不能烤,那樣會壞死的?!焙髞碓趹?zhàn)役結束時,我的腳趾發(fā)黑,差一點爛掉截肢。我倆背靠背蹲在墻角里一面歇息,一面等待天明,田野寂靜,耳邊只有風聲和敵機的炸彈聲。
險走黃草嶺
天亮后,老徐遇到了76師228團的政治處孫主任。這正是徐預定要采訪的部隊。而我要跟上采訪的78師已向黃草嶺方向追擊逃敵,兵貴神速,在孫主任的指引下,我告別了他們,只身向公路前方趕去。
我不顧敵機盤旋,一路狂奔,為減輕負擔,把被子、備用鞋等都丟棄了,身上只有相機和膠卷,連個防身武器也沒有。我沿著公路一路拍攝,一路防空。朝鮮冬天北部山里的白晝,氣溫也有零下幾十度,我忘了餓,一心只想追上部隊,走得大汗淋漓。
這一天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路,估計也有數(shù)十里,大部隊沒趕上,夕陽倒又掛上了樹梢,還好,我走到了78師后勤收容隊的駐地。干部是個文化干事,他請我吃了晚飯(所謂晚飯,也就是一些炒麥粉和幾塊咸菜),而后就在燒暖了的熱坑上敘談到半夜才昏昏入睡。第二天,一早派出去了解情況的通訊員到中午才回來,他告訴我,師部現(xiàn)在黃草嶺下的一個發(fā)電廠歇息,天黑后即向咸興轉移。他說到那里有大約三十多華里的路程。我急速吃完午飯,向大家告別,因為我必須在天黑前(在5個小時內)趕完這近四十里的山路,這異國他鄉(xiāng)、完全陌生的、不知潛伏著什么危險的戰(zhàn)火紛飛的山路。
我走上公路就向山上爬去,大約走了十余里路,來到一個山坳轉折處,突然四架美軍F100噴氣戰(zhàn)斗機“唰”地一下栽了下來,朝著對面山間的火車隧道洞口。一連發(fā)射了四枚火箭炮彈,接著又返回來,一架接一架地投炸彈、燃燒彈,機槍打得一片煙火。這四架剛走,又來四架黑大頭(地面沖擊機)輪番轟炸掃射,一直打了個把小時。我趴伏在山腰的雪窠里,不敢動彈,待飛機飛走,夕陽又快掛枝頭了。我見幾個從鐵路隧道里奔出來的戰(zhàn)士向我隱伏的地方走來,忙攔住急問去黃草嶺下發(fā)電廠的路程,他們告訴我從嶺上過去至少還有二十里。天哪!這二十里山路在天黑前我是趕不到的!一個好心的戰(zhàn)士安慰我說:“你只有從隧道洞內穿過去了,不過三四里路,我們就是從對面穿過來的,不過里面擠滿了等火車來裝運的傷員,洞內一片漆黑,非常難走,剛才飛機轟炸的重點是洞那邊的山洞鐵路橋,也不知打斷了沒有?”我想:“不管什么艱險,要追趕部隊,只能走這條險路了?!?/p>
我道別了“指路人”,一頭就進了洞。洞內伸手難見五指,煙霧彌漫,煙味、火藥味嗆人眼鼻。路軌兩邊倒臥著不少傷員,呼嚎呻吟之聲不絕,我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行,好不容易走出洞口(其實是半走半爬),抬頭一望,可把我驚呆了。由洞內伸展出去的鐵軌是凌空架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現(xiàn)在已被飛機炸得曲曲彎彎,下面的枕木,有些還在燃燒,我慢慢靠近前去向下一望,橋下被炸得硝煙彌漫,深不見底,我打了個寒顫,不禁有些頭昏起來,這鐵路橋能過嗎?我沒有退路!我一咬牙向尚在燃燒的鐵軌橋走去,走了幾步,頭昏眼花,我也顧不得“丟人”,把相機往身后一背,趴倒在鐵軌上,一步步爬了過去。趕到發(fā)電廠時,天色已黑,部隊正在吹哨集合,我連滾帶爬地奔上前去,猛看見軍宣傳科趙心田科長也在隊伍里,我大聲呼喊,他端詳了我半天,才問:“你是曹龐?”我說:“是呀!”他大笑起來說:“你怎么成了這個熊樣子,哪還像個曹龐呀!”旁邊78師幾個干事也跟著笑起來,原來我歪帶著帽子,面孔烏黑,伸出去的手黑乎乎的像雞爪子。人家的確無法辨認我了。
但是,我終于跟上了78師的隊伍。
(選摘自《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