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冬琴
3年前,我們還住在日本。4月的一天,小雨,我家附近的一個路口發(fā)生了車禍,一位騎摩托車的女子當場喪生。先生描述他的所見:遇難者橫臥在路中央,身上覆蓋著的雨衣一角下露出黑色長褲。先生欷歔不已。
幾天之后,當我經過那個路口時,已經全然忘記了那件事。事實上,事故的一切痕跡,也已隨雨水蒸發(fā),徹底不見。
但是兩件新出現的物品,向我再次提示了這起死亡。一件是當地警視廳擺放的告示牌,白底黑字地書寫著:4月X日,一輛面包車與一輛摩托車在該路口相撞,請目擊者與案件負責人XX聯系。另一件是路口電線桿下擺放的花束。這是日本的風俗,親友們放置鮮花以表達對死者的紀念。
兩周之后,警視廳的告示牌撤走了,或許是表明此案已經了結。
但是思念沒有就此了結,電線桿下的花束在繼續(xù)。它們插放在盛有清水的空飲料瓶里,幾根粉色的尼龍繩把插花的瓶子很結實地捆綁在電線桿上。有時候,在花的旁邊,還擺放著供祭奠用的飲料與香煙。顯然有人定期來更換它們,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蔫萎凋零的花枝。
兩個月過去了,我?guī)缀跻俅蔚@件事了。然而,電線桿下的花依舊在持續(xù)更新,有時是康乃馨,有時是菊花,執(zhí)著地懷念著一個曾在此地終結的生命。這些隨季節(jié)不斷更換的漂亮花朵,總讓我在路過時不自覺地多看它們一眼,隨即想到4月的車禍,想到這是一個非常狹窄而陡峭的斜坡。因此,每當我們看到這些花束的時候,都會提醒自己穿越路口時要更加小心。
有一次坐車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猛然從車窗瞥見立交橋下的拐角處擺放著花束,美好的姿態(tài),卻觸目驚心——這代表曾有人在這里死去。這是對死者的紀念,亦是對生者的警示。這些無字無詞的花束,打動人心的力量卻要遠遠大干那些“事故多發(fā)地,X人在此喪生”的警告牌。生命是這樣情深意切地被思念著,卻又是這樣無可挽回地逝去了。
直到一年之后我們搬家,那個出過事的路口旁邊,電線桿下的花束仍在繼續(xù)更新。思念可以纏繞多久多遠呢?是否將綿延不絕直至思念者生命的終結?
2008年,我們回到了北京。5月的一天,我去赴一個約會,走到家附近的路口時,遠遠看到一個人側臥在地上,渾身是血。警車和救護車迅速地到了,隨后,圍觀的人群遮擋住了一切。
第二天,我再次路過事發(fā)現場。那個人曾經躺過的水泥地面,被撒上了大片黃土。我從晚報上得知,這是一樁因瑣事而起的兇殺案,遇害者是附近的小店老板。我知道那家小店,或許還曾和遇難者說過話,從他那里買過東西。一個木訥老實的男人,卻為了一句爭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數天之后,黃土依舊覆蓋在水泥地上,中心的區(qū)域已經現出些許深暗顏色,一無所知的路人談笑風生地從這片印記上踩踏而過。3米之外,小店仍在營業(yè),我看到了眼睛浮腫、精神呆滯的女人坐在柜臺后面。
再數天之后,北京大雨。黃土及血跡沖刷殆盡。行人若無其事地走過這里,不知道曾經有一個生命終結在此地。
今天,這里已經沒有任何痕跡。我每天要經過這個路口去上班,只有偶爾才會想起一年之前這里的血腥場面。
人類遺忘的能力經常令我吃驚。為了愉悅地生活,人們傾向于選擇遺忘;然而,為了更加愉悅地生活,人們應該選擇紀念。記得逝者和他們的死亡更長久一些,這是對死亡的尊重,也是對活著的尊重。
有時候,我會有一個很怪異的想法,很想用谷歌衛(wèi)星照片來看一看,兩千里之外,那個路口的電線桿下,那些花朵是不是依舊在開放著。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