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喜歡我媽媽

渝　李

一

那個暑假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對于秦科來說，都像是發(fā)生在昨天。

暑假的第一個周末，他過生日。爸爸送了他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在同學當中，還沒有人騎過那么漂亮的自行車。暑假的第三個周末，秦科去奶奶家玩，爸爸帶著他去游泳，還和他一起下跳棋。媽媽沒有和他們一起來，奶奶說，媽媽和爸爸吵架了，具體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奶奶本來就不喜歡媽媽，媽媽是從石井樹嫁過來的，很窮。暑假的第四個周末，爸爸就出事了。好多小車開到廠區(qū)附近，街坊鄰居把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媽媽躲在屋里不肯出來。

從6歲開始，秦科最恨的人，就是媽媽。他過生日，再也沒有收到過爸爸給他的禮物，而且，從那以后，他甚至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來看過他幾次，偷偷地，在奶奶家附近。她站在路邊，很遲疑地對秦科招手。一開始秦科會很開心地跑過去和她說話，問她為什么不來奶奶家接他。每次問，媽媽就哭，哭完塞點錢給他，或者是給他買些零食。后來奶奶知道了，很兇地叮囑秦科說，不準再和媽媽說話。秦科不明白，奶奶就說，你媽這女人真歹毒，看著吧，遲早要和你爸離婚，到時候根本不會管你，跟著她，有你好果子吃。姑姑也說，你看，她是不是經常往別的叔叔家跑啊，她不打算要你們了。這樣的女人，就是壞女人。

可是，滿了7歲，秦科要正式念書了。報名的時候上學籍，第一監(jiān)護人還是媽媽。那天晚上奶奶家就像是爆發(fā)了世界大戰(zhàn)，他們對著來接秦科的媽媽又打又罵，媽媽一聲不吭，只是把秦科緊緊護在懷里，堅決地說：“不管怎么樣，我要把他接回去。”奶奶攔不住了，把秦科拉到一邊，問他：“要不要跟你媽走？”秦科看著媽媽的臉，愣愣的，突然反應過來，跑上去兩腳踢在了她的小腿上，大聲喊：“你是壞人，我不要你當我媽!”他看見始終隱忍著淚水的媽媽，在那一刻，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她一把拽起秦科，架在肩膀上，不顧奶奶等人的阻攔，把他扛回了家。秦科在那天挨了一頓打，兩個腮幫子腫起來，嗓子都哭啞了。從那天開始，他再也沒有叫過一聲媽媽。

二

真正知道事情的始末，是在念書以后。同學們都排擠他，是因為他有一個勞改犯爸爸和一個“神經病”媽媽。

那是發(fā)生在廠區(qū)附近國道上的搶劫案。歹徒一共有5個，有一個是秦科的爸爸。據說是有人向警方報告。后來，才知道這個打電話的人，就是秦科的媽媽。爸爸被判了17年。除了搶劫，他還在慌亂逃跑的過程中動了刀子。那輛還嶄新的自行車，秦科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騎過。它就放在秦科房間的角落里，每天睡覺之前，秦科都能看見它。在黑暗中，秦科會想，說不定都是因為它，爸爸才會去搶錢，才會犯法蹲大牢的。連帶地，他又恨起媽媽來，怎么能是她告發(fā)了爸爸呢？就算爸爸錯了，可也不能是媽媽親手把他送進監(jiān)獄啊。

爸爸入獄以后，秦科不肯去看他，倒是媽媽去過很多次。沒有正式工作的媽媽平時靠打零工存下一些錢，留一部分給秦科交學費，余下的，總是買這買那帶去給爸爸。同時，又忙著給自己挑最好看的衣服，像是要去走親串友，臉上難掩興奮。秦科有時候會覺得奇怪，她不是不管爸爸了嗎？奶奶和姑姑說，她不是早和別的叔叔好上了嗎？是在入獄的第三年，探監(jiān)的時候，爸爸才肯和媽媽說話。每一次媽媽回來，臉上就有笑容了，整個人神采奕奕。奶奶和姑姑她們仍然不肯原諒她，可是她卻常常帶著爸爸寫給全家人的信，跑去奶奶家讀給她們聽。媽媽有時候會說，是她對不住老人家，讓她這么大年紀還為小輩操心。秦科聽著，突然覺得心里對她不那么恨了，如果沒有她，爸爸還會對生活重新燃起希望嗎？所以，他對爸爸也不那么恨了。學校里，再有人叫他勞改犯的兒子，他也會很認真地反駁說，我爸爸是犯了錯誤，可是他已經知道錯了，他正在改正。

三

真正理解媽媽，那是六年以后，他第一次見到爸爸。爸爸長胖了許多，皮膚也黑了，臉上還掛著笑，看見秦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那天爸爸的手從探監(jiān)室的窗口伸出來，握住了他的手。他覺得爸爸的手心糙糙的，可是卻很溫暖。他和爸爸都哭了。爸爸說，小科，記住要聽媽媽的話，要體諒媽媽，爸爸沒給你當一個好榜樣，可是媽媽是好樣的，她救了爸爸，也救了我們這個家。以后你要好好孝順媽媽，替爸爸照顧她……

秦科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流過那么多的眼淚。他看見媽媽在旁邊，像是哭，又像是笑，他突然發(fā)現她老了好多，眼角都有皺紋了，可是，他卻又覺得，她還是那么漂亮，仿佛又一點都沒變老?；丶业穆飞?，秦科第一次很認真地追問：“媽，當初你為什么要報警？”“可能是因為害怕吧，”媽媽說，“就是怕你爸在這條不歸路上走得更遠，怕他犯下更大的錯。不告發(fā)他，或許他早就殺了人，或許已經被槍斃了。其實，你爸是個好人，我知道他好，所以才要救他。你看，你爸已經爭取到了3次減刑，等他出來，我們都計劃好了，就租個店面開拉面館，那時候，你也該上大學了?！彼涯樲D向窗外，五月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秦科突然想起來，這是他隔了這么多年，第一次喊她媽媽。

四

秦科懂事了很多，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常常幫媽媽做家務，又會在她打工回來后，幫她洗腳和按摩。學習也很努力，每次進步了，總會歡喜雀躍地拿著成績單給她看。他能感覺到，媽媽從沒這么感動過。那是因為媽媽覺

得，哪怕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曾經的舉動，可是，丈夫理解了，兒子理解了，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母子倆第一次牽著手。秦科終于問出了那個他心中埋藏了很久的問題：“媽，你真不和爸爸離婚了嗎？他們說，你經常去陳叔叔家?！眿寢屻蹲×?，半晌，摸摸他的頭說：“我?guī)闳タ纯搓愂迨灏伞?。在陳叔叔家，秦科看到了那個被爸爸捅傷的司機叔叔。叔叔也有小孩，小孩們的媽媽，跟他媽媽一樣是個能干又堅強的女人。

那天，纏在秦科心里所有的結都解開了。他和陳叔叔的孩子一起在院子里玩，他問他們：“你們恨我爸爸嗎？”小朋友們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什么是恨？誰是你爸爸？”他又問：“那你們討厭我媽媽嗎？”小朋友們咧嘴一笑：“我們喜歡蘇阿姨，蘇阿姨幫我媽媽洗衣喂雞，還有，她給我們買玩具。媽媽一開始還打她，她那么好，后來媽媽也喜歡她。”秦科蹲下去，把小腦袋埋在胳膊里。孩子們好奇地湊過來問他：“哥哥，你怎么哭啦？”他搖搖頭又笑起來：“沒有哭，是眼睛里進了沙！告訴你們吧，我和你們一樣，也好喜歡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