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都在思考魯迅

大江健三郎

月底，我就要成為一個74歲的老人了，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中國之行。于是，我提出要求，希望讓我去北京的魯迅博物館，去看看那些自己一直以來都懷疑有沒有資格直接看到的東西。對我而言，我這一生都在思考魯迅，也就是說，在我思索文學(xué)的時候，總會想到魯迅，所以，我要從這里開始講起。

我第一次聽到魯迅這個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歲到10歲的時候，當(dāng)時我還在國民學(xué)校上小學(xué)。現(xiàn)在想來，那是收集了從《吶喊》到《野草》等魯迅于北京時期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譯過來的小書。母親很愛看這本書，并把它送給了我。

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里的法國文學(xué)系。作為一名23歲的東京的學(xué)生，我在東京大學(xué)的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短篇小說，叫做《奇妙的工作》。

這是一篇陰暗的小說。當(dāng)這篇短篇小說登在大學(xué)報紙上，我拿到了第一筆稿費的時候，心里卻感到了喜悅。然而，母親卻是萬分失望。

“你說要去東京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叫你好好讀讀魯迅老師的《故鄉(xiāng)》。你還把它抄在筆記本上了：‘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隱約覺得你要走文學(xué)的道路，希望你能成為像魯迅老師那樣的小說家，能寫出像《故鄉(xiāng)》那樣美麗的文章來。你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連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沒有?”

說完，我就看到了母親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輕蔑的神情，那種輕蔑我至今還是記憶猶新。那晚，我回到東京。母親給我的《野草》全篇，我就在夜行的火車上讀了起來。

如今，我已73歲，在夜行火車上誦讀《野草》，至今已經(jīng)50年。我來到了魯迅博物館。我想要在那個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誦一遍牢記于心的《希望》的全文。

我的l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l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靈魂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fā)也一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豈不知道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縹緲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xiàn)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老實說，我還不能完全清楚把握文章的意思，但至少我現(xiàn)在能夠理解，為什么母親對年輕的我使用廉價的“絕望”、“恐懼”等詞匯表現(xiàn)出失望，倒讓我去讀《野草》里的《希望》。隔著50年的光陰，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李箐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