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三
多年以后,我想起蘇寒,依稀還記得他的手,握著畫筆的手有漂亮的骨架,纖長干凈,偶爾粘著顏料,像是哀默生長在皮膚上的花。
那時候, 我留短發(fā),穿格子上衣,背著墨綠色的畫夾在斑駁的樹影里穿行,像極一個孤單的男孩子。我熱烈地迷戀菲尼,那個孤單的畫家大概是惡魔纏身的人,決絕地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他的畫也被濃稠的荒涼統(tǒng)治,獨自哀傷。
美術(shù)教室有明亮的陽光照在白色的石膏雕像上,地板的綠漆褪去露出原木的本質(zhì)。一同在那里學畫的,還有樸樸和蘇寒。
蘇寒幾乎不說話,眼神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蒼白單薄,清瘦的輪廓顯出刀刻的尖削,纖細得宛如女子。樸樸說:“阿芷,我喜歡蘇寒?!?/p>
樸樸把指甲涂成冰藍色,熒熒晃得我的眼有些迷離,她輕輕叩我的畫架,低聲說著女孩子的心事。她喜歡站在蘇寒身后,拿一支4B的碳筆畫黑白色的蘇寒。樸樸把這些素描釘成畫冊,用淡紫色的斜紋布包好。那些素描越來越多,畫冊越來越厚,內(nèi)容永遠只是那個單薄少年的背影——蘇寒。
我和蘇寒幾乎不曾說過話,偶爾從紙上的色彩世界里抬頭,我斜斜倚在窗前發(fā)呆。蘇寒站在有陽光的地方,蹙著眉描摹他心中的景致。他的畫有安靜的色彩,畫布上絢爛出令人驚嘆的流轉(zhuǎn)光華。周圍的空氣忽然有了水樣的清澈,輕靈得仿佛蘇寒隨時要從時空中淡出。
有一次放學,我留在美術(shù)教室趕幾幅素描作業(yè),畫完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窗外只有一片寂靜的沁涼。意外地,蘇寒還未走。他拿著畫筆難以自拔。面前的畫有流動的色彩,摻雜著清冷與虛空,紅色濃艷得像一株罌粟,湛藍碧綠又像浸透在最深的海底。
我的腳步驚擾了他,他回過頭來看我。月光過濾去一切顏色,連他的手指也像結(jié)了一層霜。
“你的畫,”我看向他的眼睛,“和菲尼的畫一樣寂寞。”
蘇寒的嘴角淺淺上揚出一個溫柔的弧度。其實,他很適合笑。
高三,藝術(shù)類專業(yè)課提前四個月考試。我和樸樸奔忙起來。我報了十三所學校,背著畫板和顏料在各個大學里行色匆匆。那時蘇寒已經(jīng)接到意大利一所美術(shù)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一個月后,我?guī)捉撁摰鼗氐綄W校,他已經(jīng)走了。
樸樸抱著腿蜷縮在美術(shù)教室的角落,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抬起頭,雙目紅腫。她說:“阿芷,他走了?!背聊N议_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手伸進抽屜時卻觸到異物。一本畫冊,封面是深藍色的暗紋布,扉頁有兩個清瘦的字“蘇寒”。
我把蘇寒的畫冊和樸樸那本淡紫色畫冊放在一起,樸樸抱著畫冊終于哭出聲來。
高考后,我收到樸樸的包裹,拆開,深藍色的畫冊應(yīng)聲而落。翻開來看,憂傷忽而像細白的雪飄飄散散,零落到紙上。紙上畫的分明是我。厚厚一本畫冊,滿滿畫的都是我,短發(fā),格子上衣,眼神抗拒,像極一個孤單的男孩子。于是整個暑假,我都躲在家里看電影《情書》,一遍一遍地看,然后淚眼婆娑。
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蘇寒,他的臉在支離破碎的回憶里愈來愈模糊,卻一直記得他的手,纖長的手指蒼白得像結(jié)了一層霜。月華靜靜流了一地,我把手伸向窗外,廣袤的夜空被五指分成一片一片。
只盼月光,再也不要冰冷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