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戈

民國那會兒，北京南郊有家大車店。老板五十掛零，長得精神，瘦得像美猴王，人稱“鐵算盤”。因為年代久遠，真實名姓已湮沒無考，但“鐵算盤”這個綽號卻因為一段趣事而流傳至今。

老鐵早年跑買賣，一年在家呆不了仨月。后來年紀大了，跑倦了，就開了家大車店。老鐵帳算得精，棋也下得好，熟悉他的人說，老鐵啊，好也象棋，壞也象棋。此話怎講?原來老鐵不抽大煙，不嫖女人，只好一個象棋，而且喜歡琢磨，棋里的很多道道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這是他的好處?？墒悄?，他又拿象棋來設局，謀人家錢財，這就是他的壞處了。當然，老鐵自己不這么看。他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是憑本事掙錢。你說我設局騙人，我把你眼睛蒙上了嗎?我偷偷換子移子了嗎?笑話!”

這天頭響，老鐵又和伙計在院里把棋擺下了，一邊“下”，一邊斗嘴，言來語去，挺像一回事。那伙計拿著紅棋，正自舉棋不定，抓耳撓腮，忽聽外面驢叫，只見一個紅臉漢子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那漢子是個急脾氣，見小伙計老不走棋，便說：“你琢磨什么呢?走呀!”伙計撓頭說：“走什么呀?”那漢子說聲“哎喲俺的娘哎”，把伙計撥拉到一邊，自己坐了下來，老鐵還是瞇著眼看那棋盤，不動聲色。

“伙計，把俺那驢牽到后面去，細料侍候著啊!”

伙計一溜小跑到門外，拴馬樁上解驢。老鐵瞟了一眼那驢，不覺眼睛一亮。那驢，四蹄踏雪，毛色油亮，就如緞子一般?！翱凸偈谴蚣膺€是住店?來北京做買賣?”

“揍(做)什么買賣呀，瞎鼓搗唄?！彼蛑＠翔F一聽就知道是山東人，而且還是膠東的。

這位山東客商的穿戴，從他一進門。老鐵就看在了眼里。從他進門就奔棋而來，可以斷定這是個癮大棋臭的性情中人。又有錢又好棋的主兒，并不是特別難尋，難得的是，這一位是個生客，這一點讓老鐵暗自興奮。

圖1，頭兩盤，老鐵故意亂走，試探對方。山東人好面子，居然叫老鐵拿紅棋開先，老鐵故意走個車三平四。

起手走車三平四叫殺，來住店的人十有八九都會這么下。其實這是個坑，這步棋看起來是只此一手，可一走就輸。老鐵會接走卒7平6，以下車四退三吃卒，馬9進7棄馬。車四平三被迫吃馬，卒3平4叫殺，紅方就傻眼了。

山東人看來也不是一著不會，經過一番思量，還真走出了這個殺法。第二盤換先吧?山東人不肯。老鐵要放線釣魚。只好依他。這一回老鐵走了個車三平五，山東人一時手快，卒5進1就把車給吃了，被老鐵炮三平八一錘定音，扳回一局。

這一回老鐵要求換先，山東人只好同意。那伙計從后院早回來了，看了半晌，忍不住說：“干下有啥意思，不掛點啥呀?”

“你是說帶彩唄?掛多少呀?要多俺可沒有。”山東人倒也爽快。

老鐵故意推卻：“別，這位客官棋可高，你沒見他剛才殺我的著兒，比磨盤還沉哪?！?/p>

山東人說：“你不也贏了俺一盤?”

“我那是撿個漏，瞎貓逮個死耗子——蒙的?！崩翔F使勁謙虛。

兩人商量了，一拍即合，來個痛快的，輸一盤一塊大洋。

掛上彩開戰(zhàn)，頭一盤老鐵又輸了。這山東客倒乖巧，把起手車三平五學去了，老鐵當然不能吃，但中途逮個機會故意走漏，被山東客又贏一盤。

那位說了，老鐵上來就輸一塊大洋，要是山東客商耍賴，贏錢就走，老鐵這把鐵算盤豈不是浪得虛名生了銹?看官有所不知，掛彩的規(guī)矩是“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能走”。要輸?shù)娜诵姆诜?，或者是輸光了，沒本了，認倒霉，贏家才能抬屁股走人。再說老鐵閱人無數(shù)，吃準了這山東漢不是那號潑皮無賴。

不知不覺，兩人下了五六盤，著數(shù)是變來變去，細算下來，是老鐵多贏一盤?？纯匆呀浀街形?，那山東客商有些著急，頭上汗都下來了，只要了碗開水，取出自帶的煎餅，就著大蔥邊吃邊下。

老鐵知他現(xiàn)在是癮最大的時候，故意說：“我得墊巴墊巴去，肚子一餓，就出昏著，本來就下不過你，再餓著下，還不把褲子都輸了!吃了飯，我得再打個盹兒。上年紀了，精神頭不行啦。”

山東客遞過煎餅大蔥，老鐵用手輕輕推開，說胃不好，吃不了硬的和辣的。山東客見他要走，急了，一把扯住，說：“就下最后一盤。你輸了照舊，俺輸了兩塊光洋!”

老鐵搖頭，仍然要去。

山東客說：“俺是輸家，俺不同意，你不能走?！?/p>

老鐵笑道：“我沒走啊。我在自己家里吃飯行不?”

山東漢子沒轍了，想了想，一咬牙：“三塊大洋!”

老鐵頭仰到天上，不說話。

山東人一跺腳：“殺人不過頭點地，五塊大洋!”

老鐵說：“那是你。你輸了給五塊大洋，我要輸了還是一塊?！?/p>

“行行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俺的娘哎，你快揍(坐)下來吧?！?/p>

老鐵眼睛一轉，“不行，你得把大洋給我看看。別到時候弄出假的來?！?/p>

事實證明，老鐵太高了，他這句話重重打在了山東客商的要害上。這家伙根本沒帶這么多現(xiàn)大洋，不過他也有招：“俺這毛驢是真的吧，不行俺把毛驢押這兒，中不?”

老鐵笑了。

雙方重整旗鼓，從頭又來。那伙計給老板續(xù)茶水時，見老板竟然又輸了，知道他是想“養(yǎng)肥了再殺”。要是一加碼，馬上就贏，明顯讓人感到是做的套子。老板可是老江湖了。他要讓對方覺得他贏純屬偶然。

別看下了好幾盤、山東人始終沒能走出第三個套子。這盤棋紅起手車三平五是正著，黑方也只能卒7平6解殺還殺，很多人這時都會順手車五進一吃卒打將，這個車五進一吃中卒，看起來是先手便宜，不撈白不撈，實際上是本局的第三個套子(第一個套子是紅起手車三平四作殺，第二個套子是紅車三平五時黑卒5進1中套)。老鐵心里明鏡似的，這棋才哪到哪兒啊。后面的變化多著呢。這也是他敢于再輸一局，以堅其心的理由。

碼棋再戰(zhàn)，這回輪到山東人執(zhí)紅。果然，在車三平五，卒7平6之后，山東人還是車五進一把中卒吃掉了，這個中卒的誘惑看來實在太大了。但吃卒打將后，他沒再車五退五吃花心卒，而是車五平四迎頭再打將。吃掉了老鐵的6路卒。但老鐵這回不客氣了，卒5進1打將，再卒8平7輕松把山東人將死了。

山東人一聲長嘆，但說話算數(shù)，爽快地站了起來，沖老鐵一拱手：“老哥。你的棋真不孬，不過俺不服。驢先押在你這里，改天再來討教?！?/p>

老鐵說：“兄弟，我等著你?！币娖渥叩介T口，又說：“不在這隨便用點了?有空來喝兩杯啊。”

憑空得了一頭驢，“鐵算盤”美得不行，親自喂料，親自刷洗，半夜還要披衣起來看兩回。他是開大車店的，對馬呀騾子呀毛驢呀這些牲口，懂得如何料理。這幾天，沒事就牽著驢在院子里走，也舍不得騎。老客們打趣說：“你干脆認它做個干兒子得了?！崩翔F嘿嘿直樂，一點也不生氣。

這天中午，“鐵算盤”正給那驢喂料，驢突然不吃了。昂起頭“咴

咴”叫了起來。老鐵正納悶呢，只見那山東漢子又來了，老遠就聽他聲若洪鐘地說：“老哥，可想死俺啦!”

老鐵眼睛笑得都瞇成一條縫了：“快請快請。先看茶。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這還不到半個月。又來了?”

山東漢說：“不瞞你說，俺回去擺了擺，這棋也沒啥。也就是俺一時大意，讓你鉆了空子。這棋鬧好了，俺能下和?！?/p>

老鐵說：“你要贏了我，驢子牽回去。你要再輸了，驢子徹底歸我，你就是有錢，也不能來贖?！边@話實際還有一層意思：下和了你也別想把驢牽回去，要想牽驢，得贏我。

老鐵讓山東人繼續(xù)拿紅棋，他早研究過了。這棋黑方有贏無輸。山東人這回學乖了，起手車三平五，老鐵卒7平6，山東人直接退車吃回頭，不走車五進一而走車五退四，以下卒3平4，炮三退五，馬9進7，炮七平六，卒8平7吃炮后，成為圖2的局面。

山東人突然走出車五進五的著數(shù)，這讓老鐵大喜過望。據他研究，紅方正著是車五平三吃卒，還有和棋希望，現(xiàn)在紅吃中卒，看來老毛病要改也難。遂應將5平6，紅方炮六退九，老鐵卒6進1打將，紅帥四平五，老鐵看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涼，覺得大大的不對，怎么會這樣?黑方眼看竟是難勝的局面了。他馬上明白了。山東人真的找到了和棋之路，只是和自己找到的不一樣。退一步想，自己畢竟不會輸，多少松了口氣。

想來想去，老鐵走卒6平5打將，山東人用車砍卒。老鐵用馬吃車，紅再用帥吃馬，這一番交換下來，黑用一馬一卒換一車，局部雖然盈利，整盤卻是大虧。到了這一步，老鐵還沒有意識到輸棋。他擺這個棋局三年了，從沒輸過。他下棋的感覺，就像是始終在過著富足的生活。山東人帥五進一吃馬后。老鐵趕緊將6進1，不料山東人一著兵六平五打將，再炮六平八叫殺，讓老鐵在轉眼之間掉進了冰窟窿。事情是明擺著的，黑棋輸了。

“哎呀，沒想到，士別幾日，真要刮目相看了?！崩翔F感慨不已，讓伙計到后院牽驢去。

“不好意思!”山東人抱歉地說，“俺是來走親戚的，這幾天一直住在京城。今天要回去了。沒有驢怎么回去呀?老哥，你的棋真不孬，俺改天還要登門請教?！?/p>

“鐵算盤”忽然明白了，“噢，你是到我這兒存驢來的啊!”

山東漢子一拍巴掌：“俺的個娘哎，要不怎說是北京人呢，真明白!你也別生氣，要怪就怪俺親戚，他家地方小，驢沒地方擱呀!”

編輯／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