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英
國內的人大研究, 傾向于從人大的設計原理和相關法律條文出發(fā),或是對人大制度產生及發(fā)展進行全面的描述和解讀[1],或是對人大制度的某一具體制度的運行和完善系統(tǒng)分析提出建議[2], 或是對實際中的人大工作進行大量的案例積累和文獻匯編[3]。這樣的研究進路,操作性強,現(xiàn)實性強, 但似乎有片面重視規(guī)范分析和對策研究,忽視理論的升華之嫌。反觀國外人大研究, 往往從一個假設的分析框架出發(fā),觀察和總結實際中的權力博弈,提升為理論。例如美國的人大研究專家Kevin O'Brien 就人大代表的身份和作用,提出了“角色沖突”(role conflict)的理論 , 就人大和黨政關系,提出了 “過程嵌入”(embededness)的理論[5]。Murray Scot Tanner 在其研究現(xiàn)代中國立法政治的開山之作的開篇,就一口氣總結了五個關于中國立法過程的理論模型[6]。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這種理論的形成,來自于用一個單一的視角來概括復雜的地方政治現(xiàn)象,未免以偏概全, 而且國外學者用西方的民主觀來解釋中國的政治現(xiàn)象,難免會出現(xiàn)誤讀[7]。比如一些學者用西方的競爭性民主的視角分析地方人大與地方黨委和政府的關系。對中國地方人大時而與黨委和政府融洽合作,時而又否決政府報告和黨委對地方領導的候選人提名的工作現(xiàn)象,在我們看來很正常,國外學者卻圍繞著人大和黨政的關系到底是合作還是對抗,合作和沖突能否并存,產生了激烈的辯論[8]。
這種研究模式的不同, 很大程度上是研究者本身的知識結構和學科背景造成的。很多研究人大的外國學者,都是政治科學的教授, 他們正是利用政治學的理論框架,來分析我國的立法機構的運作。而國內研究人大的學者,基本上是憲法學專家或人大機構的實際工作者,他們關注的是人大的憲法學原理,人大制度在實際運行中有哪些不足, 以及法律制度應該怎樣健全的問題。還有一個原因, 就是中外學者研究的出發(fā)點不同。怎樣把人大代議制度用好,對中國的民主法治建設有緊迫的現(xiàn)實意義,所以這個制度在實踐中遇到什么樣的問題,怎樣去克服問題、改進制度,使制度的運行更加符合人大制度的使命, 是中國學者最為關心的。而對外國學者而言, 人大是觀察中國政治走向的一個窗口, 是為他們觀察中國共產黨統(tǒng)治模式的變化, 中國各政治機構之間關系的演變服務的。所以, 把人大與黨和政府的關系歸納為一個理論模型, 節(jié)約信息, 節(jié)省成本, 方便他們觀察中國政治。
這種不同,也反映了一種國內外研究路徑的常態(tài)。有學者評論,西方學術界對話的對象都是學者, 討論的內容是學術思想,而中國學者陳述的對象往往是國家領導人, 希望當政者采納自己的主張而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9]。很難評說國內外這兩種研究范式孰優(yōu)孰劣。中國的人大制度是在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代議制理論的指導下,仿效蘇維埃的模式, 并結合了新中國的國情建立起來的[10]。從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召開到今日, 人大制度顯示了頑強的生命力并深刻影響著中國的政治現(xiàn)代化。這種制度活力,不僅是因為人大制度是中國人民的正確的歷史選擇,也是國內學者孜孜不倦的對策研究的成果。
不過, 對人大制度的研究, 如果僅僅停留在制度改進的層面上, 是不夠的, 還應注意對人大理論的完善與創(chuàng)新。理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v觀古今中外, 哪個國家的政治制度不是在特定的理論指導下構建和運轉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理論建國, 理論治世。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遷, 理論也要隨之接受實踐的檢驗并與時俱進。新中國成立以來, 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變化日新月異。人大制度的理論,也要在實踐中不斷豐富。比如我黨對人大的領導方式的完善,就體現(xiàn)了政治文明化、政治現(xiàn)代化和制度化的發(fā)展趨向。比如地方人大對地方“一府兩院”的監(jiān)督,和選民與代表聯(lián)系的不斷強化,體現(xiàn)了法治,民主、代議制政府等經(jīng)典學術命題在中國的現(xiàn)實化。地方人大制度的發(fā)展還促進了中央和地方關系的規(guī)范化。這些新的現(xiàn)象,也就是新形勢新環(huán)境下,人大制度與政黨制度、政府制度和司法制度的銜接,已經(jīng)被注意到,但還沒有系統(tǒng)地補充到人大理論中去?,F(xiàn)在做這部分理論創(chuàng)新工作的倒是外國的專家。前面提到的外文文獻,都是對地方人大的發(fā)展壯大導致的中國地方政治的版圖、權力格局的演進的體察。而我們的規(guī)范研究倒是為國外的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他們正是在我國學者提供的實證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歸納出了理論模型。這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尷尬。概念化的理論模型,是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的高度抽象和概括,使人一目了然。正是因為理論模型有這樣的功用,所以,在西方學術界,它不僅被應用于觀察中國政治,也是學者研究本國政治的常用研究工具。但是,國外的學者所掌握的理論再先進,他們對中國的了解也不如中國的學者和人大工作者,他們掌握的資料再豐富,總不如我們近水樓臺先得月。國內的人大研究者對人大的原理、制度和實踐有著深刻的觀察和豐富的經(jīng)驗。由中國學者從中國人大發(fā)展的本土經(jīng)驗出發(fā), 揭示影響人大制度運行和發(fā)展的變量及其因果關系,在實證研究中發(fā)展出具有信息節(jié)約功能和普遍解釋力的理論模型,則比由外國學者隔靴搔癢的努力,更有意義,也有助于推動人大學這個學術共同體的整體進步。 這一點, 有學者表達了相似的期許[11],也有學者對人大的成長模式作出了理論升華的嘗試[12],筆者希望這能夠成為學界的一種共識。
注釋:
[1]如,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 何華輝主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理論與實踐》,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張式軍主編: 《地方人大工作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蔡定劍、王晨光主編:《人民代表大會二十年發(fā)展與改革》,中國檢察出版社 2001年版;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研究室編著:《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建設四十年》,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1年版; 敬延年、韓肇文、張文麒編著:《現(xiàn)階段的地方人大》,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1年版;吳昌期、陳基余主編:《地方人大制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等。
[2]如,鄒平學:《中國代表制度改革的實證研究》,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 林伯海:《人民代表大會監(jiān)督制度的分析與構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李步云主編:《地方人大代表制度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康子明:《地方人大代表議案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等。
[3]如,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研究室編:《地方人大是怎樣行使職權的》,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2年版;曹啓瑞、黃士孝、郭大材主編:《地方人大代表是怎樣開展工作的》,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1996年版;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研究室編:《地方人大20年》,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北京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編:《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文獻資料匯編, 1993~2003》,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以及各地的人大志,地方志;等。
[4]Kevin O‘Brien,“Agents and Remonstrators: Role Accumulation by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China Quarterly (1994), 359~380.
[5]Kevin O‘Brien“Chinese Peoples Congresses and Legislative Embeddednes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1994),80~107.
[6]Murray Scot Tanner,Politics of Lawmaking in Post-Mao China (Oxford [England]:Clarendon Pres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7]何俊志:《中國縣級人大制度模式研究》,重慶出版社 2005年版,第38~39頁。
[8]Ming Xia, “Political Contest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Provincial People‘s Congresses as Power Players in Chinese Politics: a Network Explanatio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July 2000), 185~214.
[9]趙鼎新:《民主的生命力、局限與中國的出路》,availableat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ewsID=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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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法律出版社 1998年版,第19~23頁。
[11]何俊志:《中國縣級人大制度模式研究》,重慶出版社 2005年版,第43頁; 胡偉:《政府過程》,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頁。
[12]何俊志:《中國縣級人大制度模式研究》,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孫哲:《全國人大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