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如果要把聰明的樣式分一分類,我看一定要把中國式的聰明特意定成一類,因為與外國式的聰明在很多時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甚而像是兩個世界的不同人種。這里頭不包括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只是兩者的區(qū)別很大而已。我們是中國人,具有極強的愛國主義傳統(tǒng),當然要格外地強調(diào)我們中國自己的特殊優(yōu)越性。更何況外國的某些名人中,也曾很動情地夸過我們中國人的絕頂聰明,我們自己能不自豪么?當年英國有個研究科學史的名人叫李約瑟,寫過一部專著,其中很多的內(nèi)容都談一個問題:凡是世界上的發(fā)明,大都能從中國的原始器物中找到根子。像飛機、火箭,都能尋根到中國古代的風筍和一種特殊的爆竹(大約像“鉆天猴”、“二踢腳”那樣的東西)。更不用說德國大哲學家黑格爾說過一句名言:“世界的哲學故鄉(xiāng)在中國?!笨傊?,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是無可置疑的,理應為之自豪。即使以孩子為例,外國的孩子牛頓,看到蘋果落地誘發(fā)了他后來發(fā)現(xiàn)的“萬有引力定律”,瓦特從熱氣掀動壺蓋的現(xiàn)象中導致他后來發(fā)明了蒸汽機,但我們中國的孩子也有另外的大聰明。司馬光砸缸,文彥博往樹洞中注水把球托出來,都是智能很高的標志。至于近年來中國的中小學生在“奧數(shù)”上頻頻獲獎,更是中國人絕頂聰明的證明。
至于中國的幾歲孩子就能寫出名詩(如駱賓王寫出的“鵝詩”),外國的孩子絕對不敢想。那種年歲的孩子,最大的興趣就是玩。
不過,外國式的聰明也有優(yōu)點,中國式的聰明也有可圈可點之處。例如:
要選世上最聰明的人種,中國人絕對排得上號。像發(fā)現(xiàn)了“天道”、“人道”的老莊、孔孟,有那樣高明的抽象思維水平和理性提煉能力,尤其是創(chuàng)建了天人合一理念、和諧哲學,西方人是不成的。那時的西方,如古希臘,忙于去干的大多是很具體的事。如忙于去發(fā)現(xiàn)流體力學、浮力定理、平面幾何、精密算學。絕對沒有能力去抽象出“道”和“德”以及“仁”和“義”的原理。但是西方對具體事物進行探索的執(zhí)著,卻實實在在地頻頻改變了世界面貌,不似我們中國在封建式的數(shù)千年“超穩(wěn)定性”狀態(tài)中掙扎久久。有人夸中國的“易經(jīng)”、“八卦”是世界的自然科學之祖,連后來的電子計算機(尤其是數(shù)學上的“二進位制”)也是中國陰陽八卦的玄孫,我看這就把中國式的聰明過分虛夸了。
中國的《孫子兵法》,和許多打仗能手如諸葛亮,無疑是大聰明的代表。僅僅《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草船借箭”、“借東風”、“空城計”,就是西方軍事家自愧不如、聞之愕然的。但有一點也必須承認,中國的戰(zhàn)爭幾乎百分之百是國內(nèi)戰(zhàn)爭,派兵打到外國的事很少很少。除了蒙族的成吉思汗干了一次之外,幾乎一次也沒有。反倒是外國兵打進中國的事不少,而且又常常以我們失敗、屈辱投降告終。即使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也是其他國家互打,我們沒有打到別國的事,至多是自衛(wèi)。從來沒有打出國門之外,美好的名號就是中華民族具有熱愛和平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但細想起來也值得商榷。抗日戰(zhàn)爭,我們中國人打日本人(而且是在中國的國土之內(nèi)打的)用了八年。但接下來,卻又打了四年的國內(nèi)戰(zhàn)爭。
幾千年來,中國在戰(zhàn)爭中產(chǎn)生的謀略家在總量上絕對是外國的許多倍,中國式的聰明人也多得很,這無疑是大大的優(yōu)點。但外國人、西方人似乎最看重的是軍事實力(尤其是武器的先進性),而不怎么過分看重謀略的作用。
從某種意義上說,外國式的聰明至少有一大半是用之于“對外”的,而中國式的聰明則太多太多地用之于“對內(nèi)”。例如,在人與物(包括物質現(xiàn)象、物種現(xiàn)象)兩者之間,如果將人的主觀世界稱之為“內(nèi)”,將社會的客觀世界稱之為“外”,中國式的聰明大都用在研究“內(nèi)”上,而西方則側重于探索“外”,隨之優(yōu)先地搞出了先進性的自然科學。而中國式的聰明則過分地盯住人本身,弄出了很深奧的“仁學”、“道學”、“理學”、“心學”和以“人治人”為大宗的“禮學”、“政學”等等。雖然“對外”、“對內(nèi)”的研究都應當,都需要聰明也體現(xiàn)為聰明,但中國“對內(nèi)”的聰明若是太單一,太極端,也會使消極因素加重。
文學也如此,尤其如此。
中國的古代文學優(yōu)勢很多,如神話式的短篇小說《聊齋志異》、長篇小說《西游記》,其想象力、表現(xiàn)力實際上超過了外國很多的著名童話(如《安徒生童話》)、著名神話(如《荷馬史詩》)。連非神話而直接刺世的作品,如《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作品中涉及的人物分別是1100余個、800余個、900余個,這是外國作家無法達到的,中國作家何等聰明!但是只要我們細細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式的聰明大都體現(xiàn)為政治性聰明,以及對各式“團伙本位”、“階層本位”、“個人本位”進行維護的聰明。即使有“自由意識”、“平等意識”的林黛玉、賈寶玉,又何嘗出于公心而又由衷地愛過一大群女奴!很多時候,無論是對某些惡性主子的反感,還是對某些、r頭的憐愛,都離不開對自己“階層式優(yōu)越感”的陶醉。這一點甚而延續(xù)到后來巴金的《春》、《秋》、《家》,其中反封建的意識,都低于俄國托爾斯泰、法國巴爾扎克等作家那樣的決心和勇氣。到了當代,革命作家登上了文化舞臺,功勞自然很大,但很快就趨于對“階級本位”的過分固守和迷戀。到了極左年代,對階級之內(nèi)、之外的自寵之意和敵對之心就尤其極端。作品中寫的人,其實都是階級(包括人造式的、標簽式的階級)的人,甚而否定階級性之外的共同人性。這樣的視野和視角;已經(jīng)很不聰明了。
由于太看重階級的“內(nèi)外之別”,“文戰(zhàn)”之風也隨之大興。上世紀30年代,魯迅基于“內(nèi)外之別”而寫出了很多論戰(zhàn)式的文章。不過魯迅畢竟是偉大的,因為他立足于講道理,并做到了客觀公正、言之有據(jù)、區(qū)別對待,反對辱罵和恐嚇式的勾當。但當時上海文場上的私斗、胡斗之人也實在不少,借此逞聰明的偽才子也不乏。經(jīng)過證明:真聰明與假聰明、大聰明與小聰明有本質性的區(qū)別。
前些年,中國對諾貝爾文學獎(簡稱“諾獎”)曾經(jīng)“熱”了一下子,近年才稍稍冷了下來,當然并未真正死心。不過細想起來,中國的文學無論是古代文學、前代文學還是當代文學,越是明白人越會清醒:中國文學越是深懂中國的特殊國情,越會與以西方理念為主體的“諾獎”離得遠些。而且離得遠的原因,也有不少的合理性和正確性,其中包括越遠離“諾獎”越有可能把中國文學本身弄得精粹些。這樣一來,將中國的“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由硬沖、硬走變成外國向中國很自然地涌來、趕來,說不定會主動地把“諾獎”送到我們中國身邊來。
說中國文學與“諾獎”隔得尚遠,原因很多。舉例說,中國的許多特殊國情,包括中國的社會狀態(tài)、思維模式、情感特征,以及語言習慣,是外國人常常當成謎來猜的,很難一下解透,豈能使中國文學一下子變成世界性的公共文學?
我看中國文學獲不到“諾獎”,未必是什么憾事,還有可能是優(yōu)點,說明中國文學真的像中國文學。為了去爭各式各樣的獎,以逞才取寵為主要的熱點和賣點,這才是等于把文學本身搞賤了。在這一點上,我們?nèi)孕枰此家幌隆爸袊铰斆鳌钡哪承┤觞c。
半個多世紀前,即使專門寫以“無產(chǎn)階級”為主體的“革命”、
“解放”、“斗爭”,與當年蘇聯(lián)式的文學和后來“以蘇為師”的中國文學細細品讀起來,仍有很大的不同。蘇聯(lián)的“革命文學”,無論是高爾基的《母親》,馬雅可夫斯基的幾部長詩如《向左進行曲》、《好!》、《列寧》,還是后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小說,都是把革命體現(xiàn)為一種百分之百的激情,百分之百的赤誠。他們的作品在今天看來有什么偏頗和缺憾都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它們赤誠,而且有在當時看來絕對是頂尖級的革命大氣和真實才氣。而中國的革命文學,往往是“學來的”而不是自創(chuàng)的。加上把革命本身視為與個人功利有扯不斷的關系,寫出的作品很難擺脫這樣那樣的“小氣”。連馬克思、列寧都曾呼吁過的階級斗爭,一經(jīng)演化為中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階級斗爭”,弄成了什么模樣?恐怕連馬克思、列寧也會搖頭嘆息的。我這樣說,絕對沒有崇洋媚外或否定中國作家聰明絕頂?shù)囊馑?,而且認為中國絕頂聰明的人和事一點也不比外國少。但是“中國式聰明”的弱點,也要承認。
搞商品經(jīng)濟(或稱市場經(jīng)濟),外國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有。而且出現(xiàn)了像左拉、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那樣的作家。但今天的中國作家將商品意識看得那樣神圣無比,卻是獨有的現(xiàn)象。
今天的中國文壇上,在商業(yè)化行為日益興盛的大氣候下,有太多太多的作家、詩人、學者已近于將逞才、顯才、賣才當成大風向。這樣的例子,信手就可以摸到,如:
一,對道義成本、思想成本的投入越來越少(有時甚而是“零成本”),而借用表現(xiàn)、表演來謀取行為利潤的急迫性越來越強,近于狂躁。
莫說中國古代的思想家、文學家,都因為“求道”而不乏為此受難、為此殉身的人,即使“五四”之后的若干年,為了追求對中國社會的正確認識,有多少卓越人物投入了巨大的人生成本!如李大釗、瞿秋白的犧牲,陳獨秀的蒙冤,魯迅的被通輯等等都是。連他們的文學軌跡,也放射出真正“大聰明”的奪目光彩。當然,我們不能再希望產(chǎn)生那樣的人物,但崇敬之心還是應該有一點的。今天的文學族成員,還有人愿意投入基本的人生成本么?沒有了。但在無成本、低成本的基礎上急于獲取膨脹式的個人利潤,卻成了積習。他們?yōu)榇硕龅淖髌?,只因為道義含量、理性含量、認識含量的低淺,也只能叫作“小聰明”。
二,文學向表演性、娛樂性、自寵性的大傾斜也已成為事實,因嘩眾效應日強而出現(xiàn)的“名人”也層出不窮。那樣的“才藝展示”,也與真正的“大聰明”無關
三,有的作家,在寫作上已經(jīng)陷入極端的“個人化”、“自我化”,對社會的公共事物、公共行為毫無興趣,包括對地球性的、世界性的環(huán)境惡化與生態(tài)惡化也不愿理睬。這樣的“聰明”,無疑也只能稱之為“小聰明”。
四,雖然寫民生或寫人生都需要,寫好了都可能成為名篇,但將寫人生統(tǒng)統(tǒng)變成對自我的吟詠、撫摸、玩賞,把普遍性的民生當成與己無干之事,那樣的“聰明”畢竟賤些。
五,文學批評是文學的重要機體,不可缺少。不過,若是將文學批評變成熱熱鬧鬧的文吵文鬧或文吹文捧,尤其是將批評標準弄得情緒化或隨意化,實際上也等于耍小聰明而已。
六,前些時候鬧騰“大師”的事,還有人為此去爭辯是非,我看都無價值,因為真正的大師早就死了或啞了。還在那里爭“大師”的人,無非是小聰明、鬼聰明的作秀得意者而已。
古今中國,絕對不乏真正的大聰明。同樣,外國也不乏真正的大聰明。否則,人類社會豈能支撐至今!但今天的悲哀是什么?不是因為真聰明、大聰明的缺少,而是因為偽聰明、小聰明和自作聰明者流搶到了社會的主會場、貴賓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