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小溪

李澤人

小孩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或者說有很多故鄉(xiāng)的人。小孩從生下來到四歲。跟隨父母在黑龍江一個叫黑河的城市生活，除了漫天的雪，那里并沒有讓小孩留下什么深刻的記憶。

四歲到八歲，因為父母要考研，怕影響他們的學(xué)習(xí)，外婆就把小孩帶走，讓他跟隨外公外婆生活。在湖北一個叫龍尾山的地方，小孩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八歲到現(xiàn)在，小孩生活在上海這座鋼鐵森林里面。

在這幾個都可以說是小孩故鄉(xiāng)的地方，小孩愿意稱龍尾山為故鄉(xiāng)——因為，那里，承載了他太多的快樂，太多的歡笑，小孩的童年，正像故鄉(xiāng)的小溪那樣靜靜地流淌。

龍尾山不是什么有名的山，在稍微粗略一點的地圖上你甚至找不到它。這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山莊，沒有繁華的商業(yè)，沒有著名的旅游景點，更沒有什么污染嚴(yán)重的工業(yè)。在那里生活的基本上都是三機廠退休的工人。他們以含飴弄孫為樂。

在初來乍到的陌生感消失之后。小孩很快就融入了山莊的生活中。雖然有電燈電視，但是那里的人們卻都習(xí)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孩在簡單而充實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長大。小孩的小學(xué)，就在龍尾山的半山腰上，學(xué)校旁邊就是茂密的森林。龍尾山不高，森林也不像大興安嶺那樣原始，很快地，在小孩和幾個小伙伴的共同努力下，一條能上山的小路被發(fā)現(xiàn)了。其實這條小路早就存在，大人們也都知道，只是他們不會放著好路不走卻去走崎嶇的山路。但小孩他們樂此不疲，每次從“秘密通道”中自己跑回家，讓龍尾山腳下的家長苦苦等待，仿佛實現(xiàn)了什么陰謀一樣地快樂。來接小孩的外公外婆也不惱，等一會兒不見小孩也就回家了?；丶抑笤撛趺淳驮趺?，吃飯，洗澡，睡覺，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在小孩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有一段寬不過三米的小路，一邊是被隔離網(wǎng)圍住的體育場地，一邊是農(nóng)田。農(nóng)田不大，春天時，滿眼望去，全是黃燦燦的油菜花。路比農(nóng)田要高一米左右，在貼近路邊的農(nóng)田上，總是放著一捆捆干草，可能是怕走夜路的人失足落下吧。在小孩上學(xué)的三年中，他一直想要從路上跳到干草上，做一次小小的冒險。但是，具體有沒有跳小孩卻記不得了，只記得春天里那黃燦燦的油菜花。

還有就是偷地瓜。小孩現(xiàn)在仍舊搞不清楚地瓜應(yīng)該什么時候成熟，只記得他和幾個小伙伴在下午放學(xué)或者周末放假時，興奮地、偷偷摸摸地，甚至帶有幾分悲壯地去偷地瓜，把自己當(dāng)成電視劇中的俠盜。一人望風(fēng)，幾個人快速刨土找地瓜，然后撤到山里，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一般，他們不成文的規(guī)定是，望風(fēng)的人帶火種，偷來的地瓜最小的人負(fù)責(zé)找柴火。烤地瓜時。他們在地上挖一個坑或者用前人挖好的坑，把柴放進(jìn)去點燃，等到火差不多快熄滅時把地瓜埋進(jìn)去，火完全熄滅后再等片刻，就一起動手把地瓜刨出來開吃。盡管被燙得大叫，大家卻依然滿嘴黑糊糊地吃得香甜。到了上海。小孩就再也沒有吃到過這樣香甜的烤地瓜了。

還有小溪，讓小孩魂牽夢繞了八年的小溪，在想象中擁抱了無數(shù)次的小溪。

小溪在小孩外婆家的東南方，過了幾幢樓，就是一片菜地，再過去點就是了。小溪邊有一片無主地，隨意而任性地生長著杜鵑花、狗尾草和許許多多小孩到現(xiàn)在也都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小溪是什么走向的，小孩忘記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弄清楚過。在小溪的一頭，有一個落差在五十厘米左右的小瀑布。在小溪的另一頭，有一座小橋。橋根本就不是為了小溪而架上去的。只是為了連接唯一的出村公路。小溪有三米來寬，深不到一米，至于源頭，小孩也不知道在哪里，小孩在地理上真沒有什么天賦。他只知道小溪地方不大，大人來得很少，于是這里就成了小孩們的“秘密基地”。

小孩們在小溪邊上玩耍，打鬧，玩過家家，玩捉迷藏，玩彈彈子……夏天他們則會在水中快樂地嬉戲，打水仗，也不脫衣服，濕淋淋地沖回家，迎接家長們帶著寵愛語氣的責(zé)怪。小孩們在小溪邊捉小魚，捉小蝦，小溪中甚至還有一只烏龜，也許它是一只王八?小孩的生物也不好。小孩在龍尾山呆了四年。一直都想把這只烏龜或者王八捉住，卻一直也沒能如愿。小孩們在小溪邊干了所有城市孩子不屑于干或者說是干不了的事，過著傻傻的日子，沒有空虛，沒有寂寞。小孩的童年，比在鋼筋水泥中長大的人要好上太多。

夏天的小溪是最美的。別問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怎么知道美。小孩也不知道是那時他就已經(jīng)早熟還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覺得美?？傊『⒔?jīng)常一個人去小溪邊。

夏天的夜里，滿天繁星，小溪潺潺地流過，一個孩子，躺在小溪邊，對著天空數(shù)著星星，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年邁的外公外婆心急孫子，出來尋找，發(fā)現(xiàn)了孩子，也不叫醒，把孩子抱回家，讓他在床上繼續(xù)甜睡。

每年的寒假暑假，父母總是會從上海擠火車來看小孩，小孩自然很開心?？墒欠蛛x的時候，小孩不會像別的這么大的孩子那樣撕心裂肺地哭，也從來不會緊緊拉住父母的衣袖，哭鬧著就是不讓父母離開；他只是靜靜地流淚。你不知道一個四歲到八歲的孩子是多么地需要父母的愛，這種愛是外公外婆給不了的?？墒菫榱烁改杆f的美好的未來。小孩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

父母走的那天夜里，外公外婆會在小溪邊找到帶著淚痕入睡的小孩。

再后來。父母有能力把小孩帶到上海了，小孩只能和龍尾山告別。帶著對外公外婆的依戀，帶著對同伴的惜別，帶著所有山村人的祝福，帶著離別的惆悵，帶著對未來的希望，小孩離開了龍尾山，離開了這個小孩度過了差不多整個童年的地方。離開了小孩的學(xué)校，離開了那片黃燦燦的菜花地，離開了山村，離開了烤地瓜，離開了小伙伴，離開了外公外婆，離開了最美的小溪。

到了上海，小孩和父母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事，過了一段貧窮的生活。現(xiàn)在生活穩(wěn)定下來了，可小孩卻一直覺得生活沒有在故鄉(xiāng)那么開心。這里沒有藍(lán)天綠地，沒有滿天星辰，沒有小溪；這里只有灰蒙蒙的天。毫無生機的綠化帶，閃爍著從骨子里透出媚俗氣息的霓虹燈和散發(fā)著惡臭的小河流……小孩覺得很不適應(yīng)，到了現(xiàn)在也還不適應(yīng)，總想回到龍尾山，回到小溪旁，靜靜地躺著，看著星星，什么都不想，聽著溪水的聲音，入睡。

可是直到現(xiàn)在，小孩也沒有回到過故鄉(xiāng)，回到過小溪的懷抱。小孩也漸漸長大，從一個兒童長成少年?？墒?，對小溪的依戀之情，沒有淡薄。

前幾天，外婆給小孩媽媽打電話，說他們就要搬出龍尾山，因為那里已經(jīng)賣給一個商人要做大開發(fā)區(qū)了，藍(lán)天綠水將不復(fù)存在。

小孩聽了這個消息，很平靜，沒有大人們所想象的那么難過，他只是有著一點淡淡的惆悵，就像上海的陰雨天一樣。小孩想哭又哭不出來，只能對著窗外發(fā)愣。小孩甚至連一張小溪的照片都沒有——他就要失去他的小溪流了，是永遠(yuǎn)地失去。小孩的父母想讓小孩暑假回去一下，見一下他童年生活的地方，但小孩拒絕了，很堅定地拒絕了。

別了，故鄉(xiāng)；別了，童年；別了。樂土；別了，小溪。

小孩就要永遠(yuǎn)地失去他童年的小溪了。不，他永遠(yuǎn)不會失去他的小溪!

夏天的夜里，小溪靜靜地在滿天繁星下流淌；小溪邊上，一個小孩在甜美的夢鄉(xiāng)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