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荒
陳木魚和冰坐在那家經(jīng)常去的百合料理飯店臨街靠窗的位置上,窗外夜幕剛剛降臨。寒氣襲人的街上各種汽車尾燈劃著流長的弧線匆匆閃過,猩紅的熒光詭秘得像夜的眼睛。散著熱風(fēng)的窗玻璃里是一張陳木魚麻木的臉。冰在那邊像在調(diào)色板調(diào)色顏料一樣在點生菜櫥窗盤子里的菜。背景音樂悄悄在背后響著《回家》。低婉纏綿的旋律在若明若暗中徘徊……街面上一口結(jié)著冰馬葫蘆蓋子上,在昏黃的街燈下地冒著白汽。寒冷讓街上偶爾走過的行人都匆匆豎起了大衣領(lǐng)子。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夜晚,讓他想起鄰居家剛剛出生的一窩小狗崽,他和弟弟背著母親把一只沾得滿身是雪的狗崽抱回家來,捂在被子下面,狗崽發(fā)出唔唔細小的叫聲。
陳木魚是在林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長大的。
狗肉熱煲。冰坐下來,一臉的壞笑。
對不起,我不吃狗肉。他冷淡地說。
我記得以前你是吃狗肉的……冰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以前是以前……他的臉上堆上了一絲不快和潮紅。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飄起雪花來,窗里的熱氣不斷把撲到窗玻璃外面的雪花融化了,就像蝴蝶紛紛無聲地投進了河水里一樣。寒冷還是叫窗外慢慢結(jié)上了窗花。春天山坡上開滿了野百合花,小鎮(zhèn)被后來建起的一座水泥廠污染了,他回去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是他八歲以前待過的小鎮(zhèn)。
從外面走進來一個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小女孩,她身上頭上的圍巾上落了一層雪,胳膊上挎著一個塑料布包著方籃,她抖落掉雪。
“先生,買支花吧?!眱芍芗埌募t玫瑰伸到了他們面前。
陳木魚和冰微微一愣?冰很快就笑了起來:“我差點忘了,今天是情人節(jié)吧?”
小姑娘點點頭。
“老六不會來了。”他們本來說好晚上一起過來喝酒的。
“好吧,我們要了。看看我們有多可憐,只有我們兩個大男人像傻瓜一樣坐在這里喝酒?!北统鲥X來付給了小女孩。
果然他倆看到別的座位上都坐的是一對對情侶,有年輕人,也有像他們這個年齡的。
“等著,今晚會有人要我們的玫瑰的?!北恋恼UQ劬?,啤酒讓他的眼睛泛著一種多余的紅色。
陳木魚知道他今晚又要到那里去了。冰自從和他第二個妻子離婚后,就一直獨居。冰說他對婚姻已經(jīng)冷到了冰點,冰打算一直獨身下去,這樣他很快樂。
窗外,大片大片的雪片落在地上,像棉花糖一樣變得軟綿綿的,行人踩上去留下很深的腳印……
“霞要的她那幅油畫你給她畫了沒有……”
“還沒有?!标惸爵~搖搖腦袋。
他們的話題轉(zhuǎn)到霞身上,冰的目光有些散淡。霞是老六的前妻,不過他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同居,霞是青少年宮的一名音樂教師。當(dāng)初老六和霞是在本城的一次青年歌手大獎賽上認識的,老六是通俗唱法的第一名,霞是美聲唱法的第二名。霞對老六天生有一種崇拜。老六那時還是工廠里的一名油漆工,大獎賽后老六就調(diào)到文化館里來了。老六一米八零的個頭,長長的頭發(fā),穿著一件被油漆涂抹得花花綠綠的黃上衣。陳木魚見到他第一天就覺得這個家伙早晚要從文化館飛走的。他們的婚禮也很標新立異,兩人在婚禮那天坐上了一只租來的熱氣球,從這個城市最高的樓頂層上飄過。當(dāng)時霞穿著長長的白婚紗裙嚇得哇哇大叫。如火如荼的愛情讓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從熱氣球上下來她就蹲在地上嘔吐不止。他們的愛情寶貝就這樣流產(chǎn)了。他們下來時,陳木魚對霞說,她和老六不會長久的。霞的目光就久久盯著陳木魚,那一刻她恨不得殺了陳木魚。那天的陽光很好,霞白白面孔皮膚上的汗毛都瞅得清清楚楚。
“她不該把音樂教師的工作辭掉?!北f。
自從老六開了這個城市最大的一家迪吧夜總會以后,霞也辭掉到了工作跟他一起干了。霞負責(zé)夜總會的酒水、茶點、水果的采購,打理著夜總會的每日收入。
“今晚他們那里一定很熱鬧。”冰興奮的眼里已有些急不可待了。
買了單,走出來,在門口的房檐下他們又看見了那個賣花的小女孩。她抄著碎藍花棉襖袖站在那里,身上又披上了一層新雪。
“……買花么?”
“你還有多少?”
“十、十幾支吧?!?/p>
“我都要了。”他掏出一張百元鈔票給了她,“不用找啦?!?/p>
“謝謝你,叔叔,你會交好運的?!毙∨⒈鶅龅哪樕暇`出了笑。
冰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們鉆進去?!叭ダ狭抢锩?”在車里冰又一次問他。他以前常和冰晚上去那里,可是今晚他不想去。
在卡爾加里路的中段,有一個巨幅廣告牌豎在路口上:讓我們到西部去,一架大肚子飛機騰空而起,箭頭指向飛行夜總會往西500米,城市森林公園西側(cè)。只有老六才會這樣標新立異。他倆在這塊牌子下分的手,他從出租車里鉆出來,一束玫瑰伸出來:“把這個給你老婆帶回去,她今晚會高興的。”有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的手,他縮了一下手。出租車歡快地溜走了。
其實他并不想這么早回去,過去了兩輛出租車他都沒有攔,怔怔站在這塊被五顏六色的燈光照射的牌子下面。上面還新拉上一塊紅布:2月14日情人節(jié)狂歡夜大奉送,每人免費贈送一杯雞尾酒,一枝玫瑰。剛才丟在地上的那束玫瑰無聊地在地上滾動著,很快被雪遮蓋住了。
一輛出租車無聲地停在了他面前,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就你一個人?”司機有些奇怪地問。
“嗯。”
他從反光鏡里看到,車輪滑動時那束遺棄在雪地里玫瑰被碾壓得粉碎,像一攤血淌在雪地里。
城市五光十色的燈光在車窗外的夜幕里緩緩流動,最早知道情人節(jié)這個日子還是在七、八年吧?在省城的索菲亞大教堂廣場前,他和妻子剛剛從百貨公司滿頭大汗采購大包小裹出來,坐在教堂前面的石凳上歇息一下。準備中轉(zhuǎn)晚上那趟進山里的火車回父母家過年。他腰間的漢字傳呼機響了,他摘下來,看到顯示屏上跳過一行小蝌蚪:祝節(jié)日快樂!落款一位朋友。節(jié)日?什么節(jié)日?
誰的傳呼?妻子隨意地問了一句,她的目光在瞧著教堂的門口那邊。
一位朋友。他如實地說。
圓形的褚色教堂尖頂上,午后的陽光暖噯地落在上面,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冬日的寒冷。幾只鴿子很溫情地在屋頂上飛來飛去。
一對新人款款地從教堂里走出來,新娘披著潔白的婚紗,紗裙一直長長地拖在臺階上,夾道的人群向新人頭上拋散著玫瑰花瓣?;ò暝谘┑乩锖艽棠?。
妻子看傻了眼,喉結(jié)像喝了一大口什么飲料,蠕動了一下。
妻子一直抱怨她結(jié)婚時沒穿過婚紗,連租借的婚紗照也沒留下。他們的婚禮很寒酸,也是冬季,就在妻子單位分的那問平房里舉行的,參加的朋友也不多。妻子就穿著一件訂做的藏青色西服外裝。他當(dāng)時的理由是冬天太冷,沒辦法穿婚紗。
當(dāng)教堂的鐘聲響徹廣場的時候,一群白色的鴿子從教堂上空盤旋著飛起,劃著哨音兒……他從紛紛離去的人嘴
里知道,這一天的確是一個節(jié)日,2月14日,西方的情人節(jié)。后來他才知道那天給他打傳呼的是給他做過模特的一個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
“到哪?”
他不知是該回家還是該回畫室,也許該把那幅畫完成了。
情人節(jié)的第二天,冰的弟弟來到陳木魚家中,陳木魚才知道飛行夜總會昨天夜里出事了。冰的弟弟是一名刑警。冰的弟弟和冰一樣細瘦,不過眼睛卻要比冰犀利得多。他一進來目光就很職業(yè)地在陳木魚家各個房間打量著。
“……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陳木魚木木地問。
“飛行夜總會老板開槍傷了人,現(xiàn)在下落不明?!?/p>
“你是說老六開的槍?”
陳木魚這才知道老六那桿獵槍派上了用場。
冰的弟弟問陳木魚昨天晚十時以前在哪里啦,和誰在一起?十時以后又在哪里啦。另一個警察坐在一邊的沙發(fā)里打開一個小本記著。
陳木魚說十時以前他和冰在百合料理喝酒。冰的弟弟打斷他,他們是不是約了田川(老六的本名)也要一起在那里喝酒?陳木魚點點頭說是的,可是后來他沒有來。冰的弟弟又一次打斷他,他為什么沒有去?陳木魚說他不知道,十時以后他就回來了……有誰可以證明?冰的弟弟問;陳木魚說沒有誰可以證明,他昨晚一個人在畫室里作畫。
你妻子呢?
她昨晚值夜班,還沒有回來。陳木魚說,陳木魚的妻子是一名外科手術(shù)醫(yī)生,他家房間里到處都飄蕩著一股來蘇兒味兒。
冰的弟弟問可不可以帶他們到他的畫室去看看。
陳木魚就帶冰的弟弟和另一個警察過去了。
十分鐘后,他們來陳木魚的畫室里。這間畫室的窗戶都被遮擋得嚴嚴實實,屋里一張墨綠布罩著的畫臺上,擺著兩幅沒完成的油畫。一幅是一條河流環(huán)繞山區(qū)小鎮(zhèn),小鎮(zhèn)四周是光禿禿的白樺林,中間生長出一個巨大紅煙囪,而河水流淌的是黑黑的顏色。另一幅畫面上只畫了一個女人的乳房和臀部,面部還沒畫出來。冰的弟弟站在這幅畫前打量了一會。
走的時候冰的弟弟第一次悄悄在他耳邊說:陳哥,如果老六來找你,你叫他去自首,爭取主動,或許可以算正當(dāng)防衛(wèi)。陳木魚聽了一愣。
從這天起老六就從這個城市失蹤了。
陳木魚回到家里來時,他妻子剛下夜班回來了。他妻子困倦地打了個哈欠說,昨天夜里她們醫(yī)院里接治了一個受到槍傷的病人,她們一早才下手術(shù)臺。妻子的面部皮膚有些松弛,她最近很注意美容保養(yǎng),常出入美容店。聽到“槍傷”兩字,陳木魚問:那人傷得怎么樣?妻子說,即使是好了那人也得在輪椅上坐一輩子了,子彈擊中了他的腰椎穿過了他的腎臟,他的下身癱瘓了。
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叫王大勝。
陳木魚以前從冰嘴里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說他是荒城地界上連警察都懼怕三分的人物。
是誰這么狠呢?妻子隨意地說了一句,找出睡衣要去臥室里睡覺了。
從早上到現(xiàn)在聽說的事情讓陳木魚有些迷亂了。他不能告訴妻子這人是老六開槍打的,妻子對老六也有一種崇拜。
你昨晚去哪里啦?
我去畫室了。
他尾隨著妻子走進了臥室去?!啊依哿??!彼龔乃凵窭镒x懂了什么。每次妻子夜班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陳木魚都會莫名其妙地有這樣的沖動??擅看纹拮佣紩@么說,兩個人頓時都會索然無味起來。
下午陳木魚在畫室里作畫,冰來了。冰一屁股坐在畫室里一張破沙發(fā)上,嘴里倒著氣說:“驚險,太他媽的驚險了,簡直像美國槍戰(zhàn)大片一樣……”陳木魚說警察已來他這里找過他了,他們懷疑老六昨天晚上出事后來找過他?!八娴臎]來找過你嗎?”冰神神秘秘問他,陳木魚搖搖頭?!澳阕蛲砣ツ膬毫?”“我就在這里作畫?!蓖A艘幌拢f他也沒有想到老六會開槍,王大勝和他的手下腰里都掖著槍和片刀。為一個小姐這么做真是不值得。冰搖著頭,從冰的嘴里聽到那個小姐叫李怡時,陳木魚的畫筆抖了一下。冰說王大勝昨晚到夜總會來就是指名要找李怡出臺的,李怡拒絕了他。她也不看看王大勝是誰,她以為在那種地方還能裝什么清高呢……冰的嘴里喋喋不休地在說。
飛行夜總會像一只疲倦的大鳥安臥在夜幕里,屋子的外形是迷彩色美式空軍一號飛機造形。也許是因為昨天夜里發(fā)生槍戰(zhàn)的緣故吧,迪吧里面顯得冷冷清清,吧臺里面被擊碎的香檳酒和XO酒瓶的痕跡還在殘留著,墻壁上還吊著兩只仿制的卡賓槍,是老六從解散的文工團收集到的。吧臺的斜對面有一幅陳木魚臨摹的梵高包著耳朵的自畫像,現(xiàn)在那只耳朵又穿過了一顆子彈彈孔。老六說他喜歡梵高那種生命的激情。
冰說是梵高的耳朵替他挨了一顆子彈。
看見他倆走進來,霞走了過來。她臉色蒼白,看來從昨夜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合過眼。
霞問他昨天夜里到哪里去了。
陳木魚說他在畫室。
老六沒去找過你么?霞也這么問他。
沒有,老六還沒有什么消息么?
霞搖搖頭,說警察還在找他,我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他倆同時問。霞沒有說出口。
你別擔(dān)心,老六會沒事的。他倆在安慰霞。
她怎么樣?他是指李怡。平時她是站在吧臺里面的,有時也到音樂池子里給客人獻歌,她的通俗歌曲唱得很好。
霞的面孔堆上了一絲怒氣,口氣一下子冷了下來:發(fā)生了這種事情,她還有什么理由留在這里。霞說她上午就離開了迪吧,爾后她又嘆息了一口氣,說老六為了她真不值得這么做。
一個服務(wù)生過來沖霞耳邊說,門口又來了兩個警察,霞就迎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冰的弟弟和陳木魚早上見過的那個警察就走了進來??匆娝麄円舱驹谶@里。冰的弟弟就走過來,“六哥還沒消息么?”
他倆搖搖頭。
冰的弟弟說,他們來是找?guī)讉€昨天夜里在現(xiàn)場的服務(wù)生再了解一下當(dāng)時情況的。霞就說那你請便吧。冰的弟弟就和那個警察走到里邊去了。
你們要喝點什么嗎?霞說。
不要。陳木魚搖搖頭說,你忙你的去吧。霞就走到后屋去招呼客人去了。
老六當(dāng)時是怎么拿出來的槍,你當(dāng)時在哪里?陳木魚問冰。
我、我當(dāng)時在包房里……冰嘻嘻一笑。爾后說:聽見槍響我跑出來,王大腦袋當(dāng)時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了,大廳亂做一團……我也沒有想到老六會開槍。昨天夜里來的客人特別多,包房都占滿了。
那桿鷹牌獵槍就藏在放香檳酒的后屋庫房里,老六給陳木魚看過,老六還說等過一段時間要帶他到山里去打獵。
其實我昨天一來是想讓她陪我的,我把玫瑰都給了她,她要是跟我去包房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她說吧臺忙走不開拒絕了我……活該她倒霉。冰悻悻地說。
墻壁上除了獵槍子彈彈痕還有沙管槍鋼珠子彈痕,冰說王大勝腰里的五四式手槍還沒來得及拔出來,老六要不是趁亂趁著大廳里燈滅了逃出去,肯定會被他們打死的,警察趕到時把王大勝四五個手下都帶走了。
冰的弟弟和另一個刑警走后,又來了兩個治安警察,他們向霞宣布:鑒于昨夜這里發(fā)生的斗毆事件,飛行夜總會要查封暫時不得營業(yè)。
霞就和服務(wù)生在迪吧里收拾東西了,收拾得挺晚才離開,霞也給服務(wù)生放了假。他倆一直陪霞收拾完。問霞回哪里去?他倆以為發(fā)生這種事,霞會回她的父母家去住。可是霞說她回自己的家,她說說不定老六夜里會回到家里來。他倆就送霞回去。
以前他倆到飛行來玩,也是待到12時以后和老六回到他和霞的住處去住的,他們的家就在中林街上,是一處三居室,陳木魚和冰睡在客廳的地毯上,他們往往先看一會兒碟片,老六這里有不少從朋友那里弄來的大片。
和以前每回夜里回到他們的住處一樣。霞給他們端來了水果茶點和一瓶紅酒,把家庭影院也打開了,問他們想看什么自己去碟架上去找。霞困倦地打了個呵欠說我累了,先去睡了。霞從昨夜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合眼。剛才看霞去衛(wèi)生間沖澡,陳木魚本來想說,我們回去吧。冰瞪了他一眼說,這種時候我們怎么能走!陳木魚就不吱聲了,陳木魚就和冰歪在沙發(fā)上看碟片。冰找了一個《鋼琴師和他的情人》,這個碟他們以前和老六在一起看過。
你說老六夜里會不會回來?冰問了一句。
從衛(wèi)生間傳來嘩嘩的沖澡聲。以前不管忙活到多晚,霞回來總要沖個熱水澡的,霞的皮膚很白,沖過澡后面部蒸發(fā)著一種紅暈,長長的頭發(fā)上被一條毛巾挽起,穿著一條睡衣長裙走出來。有時陪他們一起看一會影碟,有時去隔壁琴房彈一會琴兒,自從不在少年宮當(dāng)音樂教師以后,霞惟一的留戀就是彈一會兒琴了。那臺黑色鋼琴還是剛結(jié)婚時老六給她買的。
陳木魚的睡眠很差,每次到老六家來住,他都很難入睡。有一天夜里,他去衛(wèi)生間起夜,從琴房里傳來一種很奇怪的響動,從敞著的門縫里他看到老六和霞就在琴房地毯上做愛。霞的身下是黑色的罩鋼琴的絨布,霞性感的身子自得炫人眼目。后來老六告訴他,他和霞第一次做愛就是在文化館那間黑暗的琴房里做的。霞當(dāng)時穿了一條黑色長裙子。老六說他喜歡黑色。
霞現(xiàn)在越來越很少彈琴了,每天回來更多的是喋喋不休的是告訴老六一些夜總會賬目收入的事。她的那雙手也變得越來越粗糙。對于霞當(dāng)初辭掉音樂教師工作跟他一起干,老六是反對的。
她是不放心老六。冰有一次跟陳木魚說。陳木魚就覺得霞很愚蠢。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就辦了離婚手續(xù)。不過他們還住在一起,不知是為了雙方的老人,還是為了他們八歲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在上一家私立學(xué)校,每周接回來一次。他們沒有把離婚的事告訴女兒。
夜里霞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霞從臥室里穿著睡衣走出來,臉色煞白,雙手捂著胸前站在門口對他倆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老六被人追殺,滿臉是血……他倆還沒睡,冰還在看著碟,他倆從電視的光線中站起來,陳木魚叫她別害怕,老六不會有事的。冰的目光落在霞高高撐起的睡衣乳房上,冰說有我們在你去睡吧。霞就扭轉(zhuǎn)身走回臥室去,霞的臀部也很大。
第二天早上起來,霞還是一臉的倦容。霞向他倆說老六會到哪里去呢?看得出她很為老六擔(dān)心。陳木魚就勸她別擔(dān)心,老六會沒事的。
他倆離開老六家走出來,聽冰說,霞本來情人節(jié)那天晚上是打算單獨和老六在一起過的。店里的事情她已經(jīng)打點好了。
他們?yōu)槭裁催€同居在一起?陳木魚問了一個他以前問過的問題。
霞離不開老六了,你不懂女人。老六是天生讓女人喜歡的男人。冰有些嫉妒地說。陳木魚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陳木魚回到家里,老婆并沒有問他干什么去了,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了。老婆只是說他們醫(yī)院里前夜里搶救的那個受槍傷叫王大勝的病人醒過來了。陳木魚說你知道他是誰開槍打的嗎?老婆搖搖頭。陳木魚就告訴他是老六。老婆聽了倒吸了一口氣?問是怎么回事?陳木魚就把前天夜里飛行夜總會發(fā)生的事情簡單向她復(fù)述了一遍。老婆還是不能相信,口里怔怔地反問道:就為了一個小姐……
李怡是半年前來到飛行夜總會的。那天晚上陳木魚一走進飛行夜總會,冰就過來跟他說:老六這里來了個冷美人。陳木魚每回到這里來坐坐就是喝兩杯啤酒,對小姐他是一向是沒興趣的。而冰如果在這里找小姐也是要自己買單的,這是規(guī)矩。陳木魚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吧臺里站著一位新來的小姐,她正把調(diào)制好的紅酒,一杯杯放進服務(wù)生的托盤里。她身材修長,穿著一件白色長裙子,挽著披肩長發(fā),姣好的面容含著淡淡的憂郁。就是這絲憂郁讓陳木魚覺得有些似曾面熟。
李怡的歌唱得也很好,一支《月亮代表我的心》博得滿堂喝彩。等大廳里的人漸漸少了時,老六把她引過來,給陳木魚介紹: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畫家陳木魚。
一雙纖纖玉手伸過來,與陳木魚輕輕握了一下。等老六走開,他們在卡座坐下時,忽聽她說道:陳老師,我們是見過面的。
陳木魚一愣?
她抬起頭來黑盈盈的眸子看著他說:在你的畫室……
陳木魚瞪大了眼睛?……他漸漸想起來了,那還是六、七年的事,他當(dāng)時還沒有離開過文化館,陳木魚要創(chuàng)作一幅《白樺與少女》的油畫參加全國一個畫展。陳木魚需要一個少女模特,有人給他介紹了李怡,那時她還叫李青青,是本市一名師范二年級學(xué)生。陳木魚一見到她的身材就相中了,更主要的她的氣質(zhì)。是那種在山里長大的女孩子才有的氣質(zhì)。果然李青青說她是在小興嶺山里長大的,她喜歡白樺林。這么說來他們還算得上老鄉(xiāng),當(dāng)時山里的孩子觀念還是比較封閉的,李青青說她之所以答應(yīng)做他的模特,是她需要一筆錢,她家里惟一的一個弟弟患了腎病,需要這筆錢住院。這是陳木魚后來才知道的。
李青青像一株青青白樺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了,露出曲線分明白皙的胴體來,圓圓的像青蘋果一樣的乳房。她臥在沙發(fā)一件墨綠色絨布上,就像臥在家鄉(xiāng)白樺林叢草地上一樣自然。
后來,他的這幅油畫在參加全國這個畫展中獲了獎,他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李青青。李青青也給他回了一封信,李青青說他是第一個看過自己身體的男人,她不想讓別人特別是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知道她當(dāng)模特這件事。以后他們就再沒有聯(lián)系。
他也決然沒有想到在這里會碰到李青青?
李青青說她師范畢業(yè)后,分到一個偏僻縣城去教書,可是弟弟的腎病還沒有好,為了弟弟的病她只好辭掉了那份工資很低的教師工作,前年又回到這個城市里來……
離開的時候,他給李怡留下了二百塊錢小費,李怡說什么也不要,她說沒想到陳木魚和田老板是好朋友。陳木魚從她眸子看出了什么,他說他不會把他們認識的事跟老六說的。他也不知道李怡為什么不讓把她家里的情況跟別人說。
以后陳木魚再到飛行去,都要李怡陪一陪。走的時候照例給她留下小費,這一點連冰和霞都看出來了。
陳木魚是兩年前離開了文化館,開辦了陳木魚個人畫室。這兩年城里有錢的人多了
起來,也學(xué)得高雅了,畫肖像油畫的多了起來,陳木魚的生意一直不錯??墒怯行└黄派砩系哪且簧碣樔獬3W岅惸爵~直皺眉頭,城市的垃圾真是越來越多了。他常常這樣感嘆。一到夏天他就回到山里去寫生。
重新見到李怡讓他眼前一亮,他想讓李怡再給他當(dāng)回模特。他要給她畫幅肖像畫,可是李怡說她身子已經(jīng)臟了。李怡說這話時臉上又現(xiàn)出淡淡憂郁的表情來。
沒人在的時候,陳木魚問她弟弟的病怎么樣啦?
李怡說他得換腎。陳木魚知道這得需要一大筆錢。
李怡陪的客人很多,可是她很少陪客人到包房里去,她就靜靜地站在吧臺里,像一幅畫。每晚李怡都在大廳里為客人們獻上一首歌,這之前是由霞來唱的,許多來飛行的客人都是沖著李怡來的,所以那天晚上王大勝來直接找李怡一點也不奇怪了。
無論是冰的弟弟和霞后來都再次問過他,老六那天夜里真的沒有找過他?陳木魚說沒有。霞說老六身上可沒帶多少錢。他也很奇怪老六那天夜里出事后為啥沒來找他,在這個城市里他和老六是最好的朋友。老六逃離這個城市至少會和他打一聲招呼的。
陳木魚的老婆從醫(yī)院帶回來的消息說,王大勝的傷勢在不斷好轉(zhuǎn)。他手下的人中有人傳出話來。王大勝是不會放過老六的。陳木魚的老婆就說老六還是不要回來得好??吹贸鏊F(xiàn)在也在為老六擔(dān)著心。她又說她以前就說過老六不該開飛行夜總會??墒抢狭胱龅氖虑檎l也攔不住。
一個星期后還沒有老六的任何消息,陳木魚和冰都相信老六不會回來了。陳木魚想起有一次老六跟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他早晚要離開這個城市。那是崔健剛到這個城市來演出不久,這個城市的年輕人跟著崔健一起瘋狂了。大街小巷里都在吼著《一無所有》,老六說他要做個流浪歌手。老六說這話時,霞正在做著第三次流產(chǎn)手術(shù),是在陳木魚的老婆醫(yī)院里做的,是陳木魚的老婆找的婦產(chǎn)科的崔大夫給做的。老婆回來說了一句:老六可真能干。
霞現(xiàn)在既希望老六回來,又不希望老六回來。雖然那天夜里的事情警方調(diào)查清楚了,王大勝是帶人持兇器聚眾鬧事。王大勝一伙人已被警方刑事拘留了,可是誰知王大勝在外邊的手下會不會報復(fù)。飛行夜總會又重新開業(yè)了,霞又忙碌了起來,只是她的面孔有些憔悴。
女人就像花一樣,缺少男人的滋潤會老得很快的。冰說。
冰又常泡在飛行夜總會里了。當(dāng)然用他的話說他想幫幫霞。每次夜里店里忙活完霞回去住時,他都送霞回去。如果陳木魚在,他又會和陳木魚住在霞的家里。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有一天夜里陳木魚突然接到了霞打來的電話,霞在電話里說冰出事了,冰在送她回家開門時被人刺倒了,現(xiàn)在正在送醫(yī)院搶救。陳木魚一聽穿上衣服就趕到醫(yī)院去,冰被送到這家醫(yī)院正是陳木魚老婆工作的這家醫(yī)院。他趕到二樓搶救室門口,外面除了霞還站著幾個警察。警察攔住了陳木魚,警察正在向霞了解情況。
陳木魚的老婆這天夜里值夜班,他想通過他老婆來打聽一下冰的傷情,就朝一樓的外科手術(shù)值班室走去。他很少到醫(yī)院里來找他的妻子,所以無論是與妻子同科室的人還是不同科室的人都不認識他。值班室的一個小護士目光有些閃爍地告訴他你到婦產(chǎn)科值班室里找找看。他不明白他老婆為什么去了婦產(chǎn)科值班室里。等他敲開婦產(chǎn)科值班室的門,一個衣著不整的男大夫不耐煩地推開了門,他顯然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你要干什么?”
“我……”他從虛掩的門縫里看見里面的一張手術(shù)床上裸露著一個女人的兩條白腿肚子,床下的一雙紅色高跟鞋他是熟悉的。
男大夫指了指門口上的一個指示燈,男士止步。他就張大嘴,止住在哪里了?
可是里邊發(fā)出了一聲驚叫——
他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來了。此刻他覺得今夜受傷的不是冰而是他自己。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時,他呆呆地坐在沙發(fā)里坐了好久,后來他問他的老婆:“你和崔大夫有多久了?”他想這個人應(yīng)該是他常聽從老婆嘴里提起的崔大夫。
“就是去年的情人節(jié)?!崩掀诺哪樕暇谷粵]有一抹羞澀。這叫他很憤怒。
“我們離婚吧?!?/p>
不用說那天夜里刺傷冰的人是王大勝的手下人干的,他們顯然把冰當(dāng)成了老六。也難怪,聽霞抽泣著說,每次冰夜里一個人送她回來,上樓時都是他走在她的前面,開門后又讓她先進去再關(guān)好門。那天夜里她剛走上樓去,冰就被躲在門口樓道里的一個人刺倒了,冰瘦瘦的身子像面條一樣彎軟了下去。
冰從醫(yī)院里醒來后第一句話就說他愛霞。以前因為她是老六的妻子他沒有這份非分之想,自從他們離婚后他就暗暗喜歡上了霞。他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包括為她去死。陳木魚覺得這會兒冰很像一個男人。
陳木魚走在春天的大街上,突然覺得自己老氣橫秋起來。瓦白瓦白的太陽晃在頭頂上,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你會娶我么?”
他手中的畫筆一抖,他沒有想到李青青會這么說。就是在那次她給他做完模特后。
“你是第一個看過我身子的男人……我愿意嫁給你?!?/p>
他知道山里的女孩把童貞看得很重。雖然他和他老婆的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墒钱?dāng)時他還沒有把它打碎的勇氣。
“你知道你的畫里缺少什么?”以前老六常常這樣對他說。
“缺少什么?”
“缺少一種像梵高一樣的激情?!?/p>
他不得不承認老六說得對。
半年以后,冰的弟弟從外地追捕王大勝的手下回來,說他在北京看到過田川了,他成了京漂流浪歌手的一員,和他在一起的還有李怡。他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叫他回來取個證言??墒撬f他現(xiàn)在走不開,他要給李怡的弟弟做換腎手術(shù),李怡的弟弟現(xiàn)在正住在北京的一家醫(yī)院里,是他姐姐和田川給接來的,他要把他的一個腎換給李怡的弟弟,否則他就死了。他們只好在京郊的一間破屋子里取了證言筆錄。
聽到老六這個消息后,他們都很平靜。他們不再關(guān)心老六什么時候回來了,老六似乎成了跟他們?nèi)齻€人生活無關(guān)的人。只有陳木魚的心里會偶爾想起那年冬天情人節(jié)的午后省城索菲亞大教堂前飛起的一群白色的鴿子,和那個像鴿子哨音一樣從他心里劃過一下的傳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