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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

      2009-04-29 11:54:44楊獻(xiàn)平
      青年作家 2009年8期
      關(guān)鍵詞:房間

      楊獻(xiàn)平

      “一個人怎么能躲過那永恒不滅的東西呢?”(赫拉克里特)——聽說過這樣的一個故事:十個男女,一個房間,讓他們自由選擇,分頭進(jìn)去,一個小時后……盡管會有很多的蛛絲馬跡,但沒有人真正知道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在房間,“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彈丸之地,安身之所,廣闊到了世界,又窄小得像鳥籠;觸目都是,但卻形同于無——房間的誕生絕對是一種文明的成果,當(dāng)身體告別了赤裸年代——應(yīng)運(yùn)而生的房間,從自然轉(zhuǎn)向人為,第一個實(shí)踐的那個人,我覺得了他的一種溫暖的智慧。

      或許他的實(shí)踐帶有自私的成分,但也是一種好意,并直接導(dǎo)致了一種文明的誕生——很多年過去了,天地洪荒,時光變遷,當(dāng)我看到的時候,房間的形狀是簡樸的,一些原始的石頭,被敲打成長條,一塊一塊,整齊摞在一起,再用大而單薄的石條覆蓋起來——它的內(nèi)部很黑,從窗欞投進(jìn)來的陽光像是一張發(fā)黃的紙張。我啼哭的時候,黎明正在上升,黑的凌晨吹著春天的北風(fēng),桃花開放在冷寂的山野。

      我以為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房間了,大地再廣闊,人再多,也都在這樣相同的房間里生活;兩條腿走進(jìn)來走進(jìn)去: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交替的日夜之中,人生了,人老了,人哭了,人笑了,在龐大的時間當(dāng)中,人的面孔換來換去,房間紋絲不動。就像院子里的梧桐樹葉——不管是正面還是背面,都是同一樣的形態(tài)、聲音和動作。

      再后來,我看到了整個村莊,形體和建材一致的房屋,形成了眾多人的肉體和靈魂居所——黑漆漆的木板門吱呀一聲關(guān)閉了,又吱呀一聲打開了,時間帶走人,人留下痕跡和骨殖——但凡與人相關(guān)的事物都暗含了一種曖昧的意味和情愫——當(dāng)我跟隨母親走到別人家,迥異的氣味讓我覺得了害怕和陌生,盡管我還不明人世,但也能判斷出這不是我所要的地方,這種直覺決定了我身體乃至靈魂的歸屬。

      這種本能一方面是母親賦予的,另一方面,大致就是房屋對于個人的影響了——我出生的房屋在村莊下方,房下是村路——通往附近的大小村莊,也通向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在很長時間內(nèi),我沒有走到過村莊之外的世界任何角落,只是在方圓十里的村莊外圍轉(zhuǎn)悠——從山嶺翻過山嶺,從河流穿過河流,遇到瘋狂的野豬,還有成群的狼,空中的飛鳥大都是灰色和黑色的,間或的白、綠和紅時常讓我覺得神奇——但更多的是恐懼,很多破損甚至坍塌的房屋,矗在空曠或者幽閉的山野和路邊,像一具具時間的尸體,散發(fā)出驚懼、狐疑的光輝。

      小姨家是最漂亮的,后來又有了電視機(jī),石家莊產(chǎn)的“環(huán)宇”彩電;二舅家也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機(jī)——最干凈的大致是幾個表姐的閨房了,床單、被罩一塵不染,墻壁上掛滿了電影海報……始終如一的美麗表情看久了就會有些害怕。但她們總是阻止我進(jìn)入,與其說怕我身上的土落在她們私有的物體上,還不如說怕灰塵沾染上她們的身體。

      有一年冬天,我住到一個閑置的房屋里——北風(fēng)吹得房頂?shù)氖^嗚嗚亂響,院子里的椿樹總是有干枯的枝條半夜落下來,摔在石板上,發(fā)出很脆的響聲——古老的房屋里充滿了干土的氣息,猖獗的老鼠們左沖右突,嗵嗵的聲音像是魔鬼的腳步——要不是還有一個同學(xué)在,我肯定會嚇破膽子的。他均勻的呼吸就像是一劑鎮(zhèn)靜藥。不過幾個月,我就離開了那座老房子,沒有回頭看一眼,它留給我的記憶只是半夜的北風(fēng)和老鼠,還有睡不著時關(guān)于異域事物的猜疑和聯(lián)想。

      這時候,我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簡陋的房屋吹進(jìn)塵土、寒冷和陽光,還有馬路上的車鳴以及村莊的吵鬧聲——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是最神秘的。三年,我好像沒進(jìn)去過幾次——伙房是一個套間,有一個停電的晚上,在燭光之中,我和一個女生兩兩相對,不知道我看她的眼光是怎么樣的,她看我的眼神迷離而又曖昧,而且臉蛋是緋紅的,潔白的牙齒似乎流水沖刷了萬年的石英石。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如果沒有那個房間,這一情境不會在我生命當(dāng)中出現(xiàn)——盡管只是一瞬,沒有發(fā)生人們通常預(yù)想的那些……多么美好啊,我覺得了一種經(jīng)歷的美,房間的美和兩個少年內(nèi)心干凈的美。很多年后,學(xué)校人去房空,古老的核桃樹依舊青蔥——每次路過,我會想起很多事情,而這一幕卻是第一個浮現(xiàn)的——多年以后,我在詩歌中說:“那個夜晚干凈得曖昧,兩個少年,兩朵笨拙的花兒,開放是必然的,但不夠及時?!?/p>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看到一系列不相同的房屋——第一個是石盆村新建的戲院,大的可以盛放一個世界。里面黑洞洞的,塵土的味道鋪天蓋地,我和很多同學(xué)在那里觀看了80版的《射雕英雄傳》和《陳真》,還參加了兩到三次“六一”聯(lián)歡會——第二個是鄉(xiāng)中學(xué)教學(xué)樓,兩層,紅色的磚,綠色的欄桿,木質(zhì)加玻璃的窗戶,很多孩子們樓上樓下奔跑,呼嘯往來,老師們夾著課本,趴在欄桿上看對面的青山,河溝的流水和周圍的田地——第三個是市區(qū)的樓房,更為精美和龐大,每一扇窗口都隱藏了一個秘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誰在里面——又發(fā)生了什么,主人公是誰。

      這令我覺得了一種差距——不僅僅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還有人與人的,肉體和肉體,靈魂和靈魂的——看到市區(qū)樓房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看的房屋”?潛意識是:“這些樓房絕對不是私人修建的”。但具體因由或者道理一句都說不出來。

      直到第二次,送本村的一個堂姐遠(yuǎn)嫁路過市區(qū)的時候,從車窗看到的樓群像是一個夢——海市蜃樓的,虛無縹緲而又結(jié)實(shí)存在,它高高的圍墻和帶有玻璃的大門讓我覺得了一種拒絕,還有自卑、懦弱、向往和畏懼。與此同時,一種蓬勃的欲望在內(nèi)心升起——長大之后,我也要住在這樣的樓房里,自由選擇一個房間,把它裝飾和保護(hù)成自己靈魂肉體的一部分,誰也不可代替和掠奪。

      而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村莊——母親和父親蓋了新房,又蓋了一座,我開始獨(dú)居了,空曠的房屋坐落在山坡上,母親栽下的梧桐樹眨眼之間就超越了房頂,墻壁上的絲瓜藤蛇一樣向上匍匐——打雷的時候,感覺雷聲就在房頂轟然炸響——我害怕雷電會將房屋劈開,眾多的尖銳石頭將我覆蓋……細(xì)雨菲菲的夜晚或者凌晨,涼風(fēng)吹進(jìn)來,我赤裸的身體,像冰清玉潔的手指撫過,睡眠真正成為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享受。

      院子里還種了蘋果樹,春天的潔白花朵照亮了整個房間;要是再有月光漏進(jìn)來,我肯定睡不著——想月亮里的嫦娥,梨花一樣的伊人……盡管她們是烏有的,但誰也不能限制和篡改我的想:漫無目的,輕得像是一支鷹羽,在傳說和個人的時空中,自由、美妙、快樂而憂傷地穿梭往來。房背后的雜草叢中還有不少的野兔,飛鳥和害蟲——它們鳴叫,飛翔和爬動,像我多年之后讀到的那些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唯美詩歌。

      還有一些黃昏,我坐在風(fēng)吹雨淋的房頂,被風(fēng)吹著,在朦朧的遠(yuǎn)眺和近觀中胡思亂想,快樂和悲傷。沒過多久,母親請了木匠,為我打造了許多松木家具,新嶄嶄地放在房間,說給我娶媳婦用——我心跳了一下,但不知道誰會和我一起擁有這個房間,就像父母一樣,一生一世,在這扇門洞內(nèi)外,走進(jìn)來走進(jìn)去——勞作、吵架、恩愛、痛苦、歡樂、生育、年輕、蒼老。

      爺爺奶奶的房間充斥著旱煙——與灰塵一起穿梭,還有說不清楚的身體味道;有一次去剛結(jié)婚的表哥家,看到新婚的房間,床鋪,掛歷,窗玻璃上的大紅囍字……忍不住暗暗嫉妒,想自己啥時候能結(jié)婚,有一個人,像我美麗的表嫂那樣,成為我的妻子,在同一個房間里,完成兩個人的一生?再有一年,幾個同學(xué)結(jié)婚了,十八歲,妻子是鄰村的,或者熟悉的女同學(xué),鑼鼓和鞭炮,歌聲與酒席,人山人海之后,黑夜降臨,偌大的房間,只剩下兩個人。

      我也想那樣,但事實(shí)是殘酷的,一方面自身?xiàng)l件不允許,一方面沒人愿意嫁我。我很痛苦——新房逐漸老舊,新鮮的墻壁開始有了時間的痕跡,絲瓜藤綠了又枯了,飄飄落葉像是詩歌,但在我眼里沒了詩歌的韻律和美感,只是單調(diào)的,悲傷的落,掉在地上,被腳步和秋風(fēng)打掃,泥土深埋。

      然后是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百年不遇的愛情,千載難逢的靈魂合唱。我抑制了悲傷,離開十八年的村莊,古舊的房屋連同山川草木人和牲畜,毫不猶豫地把我扔在了他們之外——多大的世界啊,從北到西,走了好幾天,我才到達(dá)——沿途的城市都是高樓,這大概是城市與鄉(xiāng)村最根本的區(qū)別了,一個低矮簡陋,一個高大豐裕。路過鄭州、西安和蘭州的時候,我很想下車,加入到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群中。

      這是一個簡單的功利主義夢想,但卻沒有考慮到“加入”需要什么樣的物質(zhì)和條件——直到到達(dá)目的地,闊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鐵青色的戈壁,給我以巨大的打擊——我不想從鄉(xiāng)村到鄉(xiāng)村,從簡陋的房間到簡陋的居室,或許我需要的僅僅是房間的更換——當(dāng)車輛穿過更為陳舊的村莊,迎面一片徹夜照耀的華燈的時候,我沮喪的心情忽然好轉(zhuǎn)過來,下車的第一眼不是看地面,而是看近處的三層樓房,灰色的外表,比鄉(xiāng)村的房屋更為陳舊,但它是樓房——而且很高,有那么多窗戶,白色的玻璃后面懸掛著厚厚的窗簾。

      一個房間就是一個世界,厚厚的窗簾遮住的,不僅僅是在我外部的眾多聲響,還有整個世界——再親近的他們都是遙遠(yuǎn)的,哪怕房間的墻壁是由紙做成的——而事實(shí)上,最初的幾年,我沒有獲得拉上窗簾的權(quán)利,白色的玻璃外面浩大的西北天空,總是漂浮和飛騰的灰塵,還有不時傳來的呼喊聲、腳步聲和歌聲——再幾年,我終于一個人擁有了一個房間,還有窗簾,關(guān)門門板,拉上窗簾,我感覺到一種無限的大,個人的大和精神乃至靈魂的高度自由。

      我感到放松,幸福感讓我暈眩,我跳在床上,臉埋在被褥里哈哈狂笑,然后翻轉(zhuǎn)身體,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起舊年時光,又張開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沒有清理干凈的蚊子和蒼蠅好像在舞蹈,嗡嗡的聲音是最美的音樂——夜很深了,我怎么也睡不著,擰亮臺燈看書,眼睛停留在漢字的表面,內(nèi)心卻在房間徜徉……第二天早上醒來,隔壁的一個同事說他聽到了我昨夜的奇怪笑聲。

      四個人的辦公室,中午和晚上,很少人加班,做別的事情……順理成章成為我自己的房間——好多書籍在這里,好多的憂傷和不安,伴隨著白晝煩鬧的煙氣和灰塵,聲音與體液,偌大的走廊空空蕩蕩,一?;覊m撞在墻壁上都會發(fā)出聲響,偶爾的來客似乎都是從窗紗爬進(jìn)來的蚊蟲,它們飛舞叮咬,圍著燈泡和我的身體,丟掉性命或者飽餐一頓。

      對面也是樓房,敞開的窗戶總有一個漂亮的臉,頭發(fā)甩過,青春閃爍,譚詠麟或者劉德華的歌聲一會兒大了,一會兒小了,之后是高跟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嗒嗒地,來了去了。轉(zhuǎn)眼就又上班了,下班了,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安靜的黑夜除了風(fēng)聲就是我的呼吸;有時候餓了,站在窗前,不知道哪里有可以填飽肚子的——有時候特別想有人來,腳步輕輕的,忽然站在我的背后,讓我嗅嗅那種芬芳的味道,讓我笑笑,然后用光一樣的語言,讓我內(nèi)心燃起一團(tuán)火焰。

      哪怕是余燼——我都感激不盡,所有的眼淚都流給她!離開辦公室,黑夜更黑,下樓梯幾次摔倒,肉體在巨大的空房間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像故鄉(xiāng)的雷聲,路上的冷風(fēng)或者微風(fēng)吹著沙塵、枯敗或者青蔥的樹葉,烏鴉和麻雀在用夢囈歌頌著大地的安靜——腳步敲響的只是自己,只是一個人在沙漠旅程中的某種悲苦宿命?;氐椒块g,燈光乍亮,到處都是陌生,電視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堂或地獄——好多的面孔,悲歡離合,作假的莊重,表演的道德與慈悲。

      然后是無邊的安靜,好像一座墳?zāi)?一個人在里面,即使天崩地陷也只能順從自然——那時候,我從沒設(shè)想過明天——未來好像是一個不存在的詞,一個空洞的概念。我只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須臾不離,將來的一秒我都覺得陌生和遙遠(yuǎn)——除非早上有重要的事情,我會牢牢記住,大腦也會準(zhǔn)時叫醒——漫長的睡眠之后,睜開眼睛,滿世界的無意義:沮喪、疲倦、哀傷和孤獨(dú),理想和工作都若有如無,輕如鴻毛。

      冷水漫過臉頰,腦袋和手臂——外來之物,讓我頓時清醒,看到的陽光也是新鮮的,世界又開始蓬勃、生動和美好起來。有一年,我第一次離開在沙漠的房間,和另外一個人到附近的城市——先登記了房間,又一同到車站接了他愛人——我回到自己房間,等我再出來,锃亮的門鎖上掛出了“請勿打擾?!闭驹跇翘菘?我愣了一下,腦海一片空白,全身潮涌——瞬間又恢復(fù)平靜。

      一個人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樓房,無數(shù)的窗戶緊閉著,若隱若現(xiàn)的窗簾到底遮住了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讓陽光照耀,讓人看到?站在一棵樹下,我仰著腦袋,長時間看一扇有著蘭花窗簾的窗戶——潔白的花朵,陽光怎么曬都不變色,也不枯萎,時不時還晃動一下——我想:蘭花為什么會懸掛在人的窗戶上,花朵掩蓋了什么,什么使它晃動?

      這些古怪的想法讓我覺得自己的可怕——忽然覺得自己陌生起來,像一個精神病患者——不一會兒,身后圍了幾個人,但都沒我持久,看不到什么,一個個轉(zhuǎn)身走開了,還向我所望的地方看了看——當(dāng)我低下頭來,眼前的人和車輛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面目怪異,行為奇特,與我格格不入。

      陌生的,面目單一的,數(shù)字的房間,干凈整潔,落地窗大得可以容納十個人并排站立。厚厚的窗簾是紅色或者黃色的,茶幾、衛(wèi)生間、床鋪、壁燈、電話和電視,所有的物品安靜無聲,屬于一個又一個的人,有人管理,但沒有主人,就像整個房間,入住者除了身體是自己的,其他都是空茫、無所屬和形同烏有的。

      但房間會發(fā)出聲音,電視,只要打開,就會發(fā)出人聲;還有電話,總是在半夜響起,甜膩或者曖昧的話語讓人有一種不切實(shí)際的空洞感;衛(wèi)生間的水聲總是讓我覺得了大地的存在——很多年前,我和一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兩張床,兩個人,看起來親近,實(shí)際上陌生,睡著覺還睜著另一只眼睛——不信任的是保全自己的武器,也是最大的離間。

      一九九二年,我二十歲,趁著西北的冬天,一路向北京——夜很深了,偌大的北京,偌大的心臟,華燈掠起莊嚴(yán),跑車飄出脂粉。濃郁的灰塵之中,大批的欲望穿街過巷,在不像黑夜的黑夜徜徉——朋友早休息了,即使還在,也不想打攪,一個人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所賓館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連空氣也包含了一種迷離的味道——凌晨了,窗外街道和廣場上依舊人頭攢動,市聲喧嘩。明亮的燈火代替了月光,穿過厚厚的窗簾,像是一張陌生而又十分親切的臉,讓我覺得了一種美妙的安全感。

      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閑置的事物,不知道它們到底指向什么,很多東西都是無用的,一個人,一個夜晚,根本不可能用到那么多的東西,房間的功能簡單到了只是洗澡和睡眠——我總是想:在我之前,有很多人來過,睡過,又走了;我之后,還會有很多人來,像我一樣,睡了走了——房間就像廣場,就像鄉(xiāng)村的田野,荒僻的樹林和草坡。

      要是兩個人:朋友——在陌生的房間也是親切的,不是自己的卻更像是自己的,安全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如果特別知心,可以說很多的隱秘心事,那種感覺,就像一場戀愛,一場心儀已久的美麗邂逅——像剎那間的愛情,狹小的房間仿佛闊大的疆場,再多的駿馬也能奔騰起來,再悲傷的個人也會有瞬間的喜悅——若是一般的朋友,感覺是遲鈍的,不合時宜,充滿尷尬意味。

      有一次,和另一個同事,他居然提出要兩個房間——或許他覺得,單獨(dú)才是有意義的——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但不是和同性,而是異性,一個房間包容的不僅僅是睡眠,即使單純的睡眠也可能遭到強(qiáng)有力的質(zhì)疑——房間的曖昧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我一個人躺在另一個房間,想到這棟樓宇的另一個房間還有一個熟悉的甚至愛戀的人……最近幾年,驀然在一座城市的酒店房間發(fā)現(xiàn),除了必須的物品之外,還多了一些明碼標(biāo)價的——避孕套、洗液、神油等等,很人性化,名字也好聽:快樂雨衣——我啞然失笑。

      然后是無端的焦躁,驀然覺得了狹隘房間的空曠性——事實(shí)上,當(dāng)一個人住在陌生的房間時,那些標(biāo)志著某種情境的事物才會更強(qiáng)烈地慫恿起人的某些本能和要求——它驅(qū)使的只是肉體,不是靈魂——當(dāng)夜晚結(jié)束,陽光穿過窗欞,拉開窗戶,市聲撲面而來,這時候,最緊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離開——又一天的時光,全世界的人都在啟程。

      石頭變成磚塊,黃泥換做水泥,鋼鐵支撐起來的房間,美觀而堅固,高雅而文明,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意識和人文精神——而石頭的房子,是原始的,有一種回到先祖懷抱的恍惚感——從城市多次回到鄉(xiāng)村,住的房子依舊是父母親為我蓋了20多年的石頭房子,昔日的絲瓜藤還在春天匍匐,暮秋脫落;幼小的梧桐早就伐掉了,成為家具或灰燼;房后的草坡依舊茂盛;新栽的栗子樹苗一年年長大,像村莊又一些新生的人,幾天不見,就開口叫我伯伯或者叔叔了。

      家具還是原先的,母親說給我娶媳婦用的那些,床也是,還要那些被褥和墻上的年畫——躺在里面,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舊事舊情蜂擁而來,像墻角的蛛網(wǎng)、書柜上的灰塵、時間的紅銹和生命的碎屑……安靜中的鄉(xiāng)村充滿了神靈一樣的氣息,尤其午夜和凌晨,一聲響動都可以是一個傳說,一絲風(fēng)吹就可能喚醒一個寓言。

      二〇〇〇年,我在異鄉(xiāng)舉行了婚禮,新婚之夜,想到多年前在鄉(xiāng)村時的嫉妒和夢想——我是一個多么懷舊的人啊,憂傷而快樂,健康而又懦弱——幾年后,在醫(yī)院某個房間,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母親生我是在自己家,大姨接的生,而她孫子卻是由醫(yī)生接送到人世——站在白色的幽深的走廊上,看到妻兒平安,我忍不住眼淚橫流,打電話給母親,哽咽出聲。

      幾年后,先后幾次帶著兒子回到我的鄉(xiāng)村,依舊在舊時房間居住——我很認(rèn)真對他說:這是父親出生的地方,我們的根系和靈魂所在——可惜他年紀(jì)還很小,聽不懂這些。但有一點(diǎn)讓我欣慰:他沒有排斥,沒有因?yàn)闆]有空調(diào)、地毯、天花板、水泥路、霓虹燈、眾多的吃食和玩具而不開心,嚷著離開——這使我多次想起黑格爾一句話:“助成民族精神產(chǎn)生的那種自然的聯(lián)系,就是地理的基礎(chǔ)?!薄乙蚕?每個人都是地理的產(chǎn)物,天性與之緊密相聯(lián)——盡管地理只是人自身諸多內(nèi)容的一部分。

      在鄉(xiāng)村的房間,我感到慶幸,看著黑暗的屋頂,感覺自己就像是躺在巨大的曠野中,星光就在睫毛上,大地像是一塊磐石——人也和草木一樣,在時間中榮枯,在光明和黑暗中旅行——回到異鄉(xiāng),最初的幾天,總是不習(xí)慣,呼吸窘迫,沒有限制但渾身不自在,到處都是戒意,無形且強(qiáng)大……這似乎就是人的悲哀了,明確如墨,但又無可奈何。

      很多時候出門,在城市和原野間漫游,每一個房間都是陌生的,即使兩次下榻,也還是陌生的——眾多的房間就像一個巨大的肉體收容站,天黑了縮進(jìn)去,天亮了走出來,其中的內(nèi)容大抵是可以忽略的。一個人的異鄉(xiāng)最大的悲傷不是孤獨(dú),而是空洞,身體乃至靈魂的空——華燈和人群,車輛和風(fēng)景,它們專屬自己,獨(dú)立存在,觀看者無論怎么樣也不會與它們真正融為一體。

      而鄉(xiāng)間的房屋是安全的,充滿了糧食、塵土的味道——在西北,我多次在大地上的村莊過夜——輕微的呼吸都可以聽到,一聲咳嗽可能會卷起一片白色的塵土——有一次在祁連草原上喝酒,醉倒在帳篷里,人事不省,早上,有雨滴正好落在眉心,一滴一滴,打在骨頭上,心靈上,我一動不動,直到陽光落在胸脯——清晨的祁連草原,沒膝青草,花朵盛開,飛舞的白色蝴蝶,高處森林,冠蓋潔白的祁連主峰,浩蕩的清風(fēng)吹動萬物,遠(yuǎn)處的世界不復(fù)存在,只有我和我們。

      還有帳篷和羊肉,流水和牧歌,高藍(lán)的天空只知道運(yùn)送白色的云朵——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忽然想到:世上最美的房間不是人類建造的,而是由大批的青草和森林、陽光和清水,還有少許的花朵——被它們接納和覆蓋的人,世上最美的房間,最美的人,我相信他們是最奢侈和最有福的——借用哲學(xué)家的話說:就像夢境,就像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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