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　步

你從七千里之外趕來，看我。

你激動的淚帶來故鄉(xiāng)澄澈的溪水，你爽朗的笑帶來故鄉(xiāng)五月杏花開，你高聳的鼻翼讓我看到了故鄉(xiāng)綿延的青山，你鬢角的自發(fā)讓我看到故鄉(xiāng)飛揚的柳絮。

你滿臉歉意：火車上弄丟了帶給我的木耳。我安慰你說：路太遠，那些木耳也走累了，它們沒聽見報站。該抱歉的是我啊，這里的天很熱，我甚至沒能給你準備一縷和煦的海風。

怕給我添麻煩。你在一家小旅店住下，請你吃飯，你只點了一個菜就說夠了。你急切地問我的身體怎樣孩子成績好嗎上班的路是不是很遠賺的錢夠不夠用?

我不停地問你家鄉(xiāng)還冷嗎小麥已經(jīng)長多商了媽媽摔斷的右臂能否做家務了表弟很忙是吧同學老楊再婚后過得如何?

一聲聲喚著我長不大的乳名。你緊盯著我的雙眼，我眼角的魚尾紋是你放出的線嗎?你釣上來的必是縷縷鄉(xiāng)愁。我一遍遍叫著你三十年前的名字。沿著你額頭的皺紋，我只消一刻工夫。雙腳就已從故鄉(xiāng)的田壟上走過。

原諒我，鄉(xiāng)親們。我不小心踩倒了一棵豆苗。一棵小小的豆苗。

看望一個癌癥晚期病人

拉著你的手，我開始撒謊——全世界人都撒過的謊：一切都會好的!

我們曾經(jīng)那么誠實，即使面對虛偽，我們也沒隱瞞過痛苦。沒隱瞞過歡樂。

一起在十一點三十分進入食堂，一起談論上漲的物價和低迷的股市，一起下班后在班車里站著、搖晃著，一起度過每天的八小時。如今，對于你。這普普通通的生活愿望卻成了你做人的全部代價。

你還年輕，你說，你不想死。你說，如果奇跡會發(fā)生，你寧可天天給三個月的兒子洗尿布。你寧可放下圖紙到公共廁所里收費，你寧可在經(jīng)濟危機的年代下浮工資30％。你寧可在租來的房子里粗茶淡飯看黑白電視。

只要活著，只要活著。只要活著。

你堅強。使我脆弱；你微笑，使我流淚。

消瘦。對于擁擠的世界，這或許是你最后的回報方式。怎么忍心讓你走!抓住我的手，朋友，只要有一絲力氣，別松開!

忍住悲痛，我在心底默默詛咒死神：死神——你為什么就不死?

母親節(jié)，我常常選擇沉默

母親節(jié)，我常常選擇沉默。

為了生活。整天忙啊忙，有時不惜加班到凌晨兩點；為了提升，對著領(lǐng)導訕笑。想發(fā)財，買完彩票炒股票。心里煩。上班拼命地敲打鍵盤。

惟一的安慰是。堅持給母親寄錢，明知道錢不是萬能的，但總相信錢能給她帶去一切。

淡忘了友情，從不主動給同學發(fā)個消息；淡忘了親情，想不起來給母親打個電話。

直到聽說有人帶母親去逛街，直到聽說有孩子送母親玫瑰花，才意識到，母親節(jié)到了。這時往往是夜幕降臨。天色已晚。

拿起電話，卻記不起家中的電話號碼，找到了號碼，卻又好像到了久別的家門前，抬起的手，猶疑良久。還是沒敢敲響斑駁的柴門。

母親，一定很想我，自從父親去世，她熬盡了多少孤獨的黑夜。她熬得頭發(fā)花白?？墒?，母親節(jié)，我甚至沒有給母親送去祝福。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說母親辛苦，說母親偉大，母親聽到這話，眼里只會有驚詫。

母親節(jié)，我常常選擇沉默。

也許，對母親的愛是一座千年的火山，內(nèi)心熾熱，巖漿涌動，卻不能開口——真愛無言；對母親的情是一座神秘的礦藏，我一生享用，誰都不知道它的準確位置——真情深埋。

又見高粱米

在超市，我偶遇高粱米。它們擁擠在一個大木槽中，害羞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就像我那愛穿紅棉襖的嬸嬸。見到我，卻說不出一個字；就像我那喜歡扎紅頭巾的表妹，見到我，只會抿著嘴笑。

我是你們的親人啊。當我手伸過去，你用千年不變的粗糲，和我緊緊相握。這災難年代的患難之交，如今。你只身來到這擁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你有些怕。在眾目睽睽之下。你緊縮著身子。不敢說出自己的故鄉(xiāng)。

營業(yè)員告訴我。應該怎樣吃高粱米，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她又告訴我，高粱米如何如何營養(yǎng)豐富，我想哭，卻沒有眼淚。

高粱米好吃。它救過鄉(xiāng)親們的命?？梢园局唷Ｒ部梢宰龀筛娠?，雖然它沒有小米的金光燦爛。更沒有大米的肌膚如雪。

高粱米難吃。饑餓的年代。它不止一次弄疼我童年的胃，胃一疼，人就飽。

今天。端著一碗高粱米飯。我無論如何都難以下咽。是現(xiàn)在的生活太富庶了?抑或往事噎住了喉嚨?

面對高粱米。我心生慚愧，憂郁片刻，我堅決吃下了它，把它埋葬在我的生命里。

面對高粱米，我想念饅頭，我發(fā)誓，我必須努力地工作，否則，我這一生，要糟蹋多少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