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默
清明——另一種火焰
夢回大唐。這一天,注定要下點雨。
雨,不會太大,也不會太長,像甩出的水袖,纏綿悱惻。
杜牧們騎著瘦瘦的驢子,一路與斷魂的行人擦肩而過,尋找可以一醉方休的酒家。(醉了就在杏花村住下,安妥身體,也安妥靈魂。)
但有時老天爺也跟我們開開玩笑,吝嗇地不下一滴雨,像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比如今天。騎著自行車,駕著私家車,坐著終點到站付莊的102路車,搭乘開往鄰縣的過路車。(不見了驢子,它們沒了閑情逸致,正在服著漫長的苦役。)我們從不同的門出來,奔向金河山公墓,那兒是這個城市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自下向上攀登,道路在前引領(lǐng)著我們,一直將我們帶到各自親人身邊。他們各睡各的,互不干擾,悄無動靜。我聽到他們堅硬的外表下,深深埋藏的那顆柔軟的心,像活著時一樣。
不知誰帶頭哭出了聲。就像一場暴雨過后,無數(shù)樹葉伸出巴掌接滿了水。仿佛不堪承重?fù)u搖欲墜,只待第一片隨風(fēng)翻身傾掌倒下,其他紛紛翻身。又一場暴雨。從最高的樹梢。從樹葉狹窄的眠床間,先于天空跳了下來。
剎那間。無數(shù)淚腺輕輕一抖,一條大河內(nèi)心兇猛,滂沱澎湃了。
淹沒了墓地。淋濕了太陽。洪災(zāi)泛濫了。
自上向下返回,道路在旁攙扶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拔起兩腿泥濘,身后留下一路破綻,掩飾不住,一直追隨我們到各自親人身邊。
說到底,今天還是下雨了。只不過是另一場沒有預(yù)報的雨——淚水,構(gòu)成它的元素是思念。它是一種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的物質(zhì)。
重陽——無茱萸可采
獨在異鄉(xiāng)做一個異客,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到了這一天,也想飲點菊花酒,也想去登登山,望望遠(yuǎn),享受秋高氣爽,天藍(lán)云淡,順便撫摸我山那邊的故鄉(xiāng),委托雁陣擦亮她渾濁的淚眼。
但最有資格登高的不是我們,而是我們的父親母親們。他們與我們的孩子之間,隔著我們這么一條中年的河。但他們總是能夠涉過我們,從千萬株乳名似的向日葵中,像陽光準(zhǔn)確地選中自己那一株。面對節(jié)日的他們,我們還有什么臉去跟他們爭呢?
因此,我們只能尾隨他們的背影。一邊踩著他們的腳印,一邊仰望他們積雪似的白發(fā),將那想象成另一種海拔。
誰背靠一棵松拉《二泉映月》,插兩枝茱萸為弦,軟弓搭就的客棧,滯留不下太多的異客。許多音符迤邐一地,騰身化作鳥鳴,跳下山崖。
到了山頂,無茱萸可采,少的豈止一人?
滿目山菊花閃亮,像散碎的金屑,潑了一山一坡。且采菊代茱萸,颯颯山風(fēng)吹送汩汩松濤過耳,如銅哨戛然掠過,驚醒無數(shù)折疊的瞌睡。
一鷹盤旋復(fù)盤旋,畫天為牢,倏然抬高天空,隱入青云,銳利的眼睛像最亮的星星。
所有人的孤獨像傷口畢露。一下子都被它俯瞰到了。這不能不讓我們無地自容。
端午——滿城野艾香
從“一”開始,量野艾不能用棵或株,要用桿。
一桿桿野艾筆直向天,如槍似戟,立正在向陽的山坡上。一個人躬身垂首,一只手緊緊攥住艾的把柄,另一只手握住鐮刀輕輕掠過,艾應(yīng)聲臥倒,傾斜的傷口干凈整齊,綠色鮮血猝然斷流,大地沒有知覺,天空也不覺得疼痛。
艾們被帶進(jìn)城市,三桿一束,五桿一把,枝葉招展像獵獵旗幟,新鮮地活在露珠的瞳孔中,被我們一哄領(lǐng)回了家。
我們有的喜歡它呼出的氣息,想起與女人有關(guān)的味道,內(nèi)心漲滿騷動的潮水:有的厭惡它渾身敞開的毛孔,像某些器官排放出濃烈與刺鼻,恨不得逃避它無妄的傷害。但不管怎樣,它已被我們牽手領(lǐng)回了家,與我們共進(jìn)一扇門,共過一個節(jié)日。即使你走出家門來到大街小巷,也得面對它,呼吸它一瞬間就拔腳跑遍滿城的氣息,像菊花約好了一起盛開,滿城盡帶黃金甲。
因為,這是艾自己的節(jié)日,是被它渲染的風(fēng)俗。過了今天,它又被冷落在深山了,直到下一個今天才被領(lǐng)回家,就像一個寄養(yǎng)在山中的孩子,一年僅能享受一次城市陽光。
它被插在形形色色的門上,舉頭三尺可以望見,輕輕低頭可以聞到,我們在它的注視下進(jìn)進(jìn)出出,內(nèi)心踏實得像秤砣落地:它隨意地躺在窗臺上,或站在某個角落里,一柄生銹的花剪與它相依為命,隱匿的鋒刃鍍不亮它憔悴的容顏,毛茸茸的時光從葉邊躡腳走過:它被一針一線地縫入囊中,像糯米包入了青青粽葉,在男人與女人中間傳送定情,與他們肌膚親近源遠(yuǎn)流長,有時也懸掛在生活高處,與“平安結(jié)”一道,默默地替我們逼退某些邪毒,為我們護(hù)佑祝福每一個日子。
我們?nèi)啻晁駥Υ钣H愛的人,纏綿的氣息流連手指,十指連心,通過血液流注心臟;我們沐浴它,被浸潤得淋漓盡致,渾身每一個毛孔五毒不侵,某種古老的習(xí)俗,從源頭上相互認(rèn)同與接納。
艾以愛的名義,讓我們集合在它的強大氣息與影子下,相親相愛,不忍割舍。